我叫陆曦,天生眼盲,在木器厂以指尖谋生。
他叫陈厌初,五年前因车祸毁容失聪,罹患严重厌光症。
两个被光明遗弃的人,蜷缩在同一片黑暗厂房的角落。
我闻到新切割木料的气息,他听见我指腹反复摩挲木胚的窸窣。
吵死了!盲女!他第一次对我吼叫,声音却嘶哑断续。
我沉默片刻,摸索着递过一杯温水。
他接过杯子时,指尖无意擦过我掌心灼烫的疤痕,那一刻我们都狠狠颤抖了一下。
从此,我的世界渐渐有了声音——他笨拙的敲击,他压抑的呼吸。
他的世界慢慢有了触感——我描摹的木痕,我缠绕的盲文。
直到一场暴雨,困住下工的我们。
黑暗中,他摸索到我的手,突然急促地打出一串杂乱鼓点。
当我艰难解读出那句别怕时,闪电骤然撕开夜幕。
微光下,我看见他脸上狰狞伤痕,而我也听见了自己猛烈到失序的心跳。
白杨路的灰,总是比别处重一些。
这条灰尘仆仆的街,终点蜷着一个巨大的灰盒子——瑞康木器厂。几扇锈迹斑斑的卷闸门,像永不愈合的伤疤。空气里永远塞满了味道,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松香油脂味,间或掺杂着劣质油漆的刺鼻。而更深层的气息,则如同水下的暗流,缓慢地、固执地渗透进鼻腔——那是常年不见光的霉味,和某种类似伤口在黑暗中悄悄腐败的甜腥气。
角落里一个堆满木屑的区域,是我常年驻足的地方。那些粗粝的木屑偶尔飘起,沾在汗湿的额头和脖颈上,像无数细小的爬虫。指尖掠过刚送到这里的一块松木胚料,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那种新鲜的、带着山林雨后清冽感的潮润木香。阳光,应该是存在的,尽管它从不能照亮我的视野,但它必定慷慨地洒在树上,才能赋予木头这样蓬勃的气息。
我的手指就是眼睛。指腹缓慢、细致地滑过木胚的曲面,感受它的弧度是否圆润流畅。偶尔,指腹下传来细微的凸起或裂纹的触感。这种时候,我就会习惯性地停下,在心底无声地将那处标记清晰。这是日复一日的,属于我的疆界:依靠双手来触摸、辨别、确认整个世界冰冷的轮廓。
木屑簌簌落下的声音细小连绵。厂房深处,有规律沉闷的、机器运作的撞击声,还有远处搬运工人们模糊浑浊的交谈声浪。可唯独在我周围,有一小片空气是凝滞的,一种不自然的寂静悬在那里,沉甸甸的,像铁。我知道这寂静的中心,就在离我仅仅几步之遥的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木箱后面。那个角落,如同一个被彻底吞噬的黑洞。
有人曾压低声音告诉我,那里坐着瑞康厂的黑洞——陈厌初。一场惨烈的车祸在五年前扯碎了他的脸庞,也掐灭了他所有能感知光明的神经末梢。医生说那叫厌光症,名字冰冷得如同宣判。从此他惧怕任何光,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的深渊。他就藏身在那里,日复一日,沉默地修剪着那些废弃板材的边角,将它们打磨得光滑无害。那是一个无人真正靠近的角落,一个弥漫着无声疮痍的禁地。
起初,只有气味标识着两个世界的边界。除了属于木头的味道,一种干燥苦涩的药味,还有那种仿佛被遗忘太久、铁器悄然生锈的冰冷气息,会顺着不易察觉的微弱气流,时不时地飘浮过来。我能感觉到,那气味源头的方向,有一片更浓稠的黑暗在呼吸,它在沉默中缓慢起伏。我偶尔能捕捉到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克制到极致的压抑呼吸声,像是从被碾伤的胸腔深处费力挤出。那就是他。
这个角落,是我们沉默世界里唯一的一点交集。
直到那一天。厂里新送来了一批要求更高的水曲柳扶手。它们比松木硬得多,木纹也更加复杂隐秘。我的手指长久地在一条细如发丝、却偏偏硬生生挡在关键弧面上的纹理上反复探寻,指尖每一次用力摩擦过那细小的障碍,都发出微弱却绵延的沙……沙……声。这声音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偌大嘈杂的厂房里如同尘埃落地。
可这缕尘埃却突兀地惊动了那另一个角落的沉静。
一声炸裂般的嘶吼猛地从那木箱屏障后爆开。
吵……吵死了!盲女!
那声音像一个多年未曾开启、内部早已锈蚀发霉的老旧风箱在痛苦地鼓动,沙哑得割人耳膜,每个短促的音节都带着撕裂的尾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某种被痛苦逼迫到崩溃边缘的呜咽。吼声撕裂凝滞的空气,狠狠砸在周遭嗡嗡的机器声里。
我猝然僵住。所有指腹下的木纹触感瞬间变得模糊遥远,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这个世界。只剩下耳朵里尖锐的嗡鸣,还有心口那一下猛烈的抽动。那吼声中饱含的暴怒像实质的拳头擂在胸口。
世界只剩下耳边自己血液冲击的沉重鼓响。过了好一会儿,机器重新运转的轰鸣才迟钝地、缓慢地重新涌进耳朵。一种本能的恐惧攥紧了我的脊椎,指尖发凉,想逃。可我的双脚仿佛陷入了地面粘稠的阴影里,挪动不得半分。
最终,另一个本能战胜了恐惧。
我几乎是凭借身体记忆的动作。探手,摸向身侧木架上那只熟悉的白瓷水杯。杯身沾着点我指腹蹭上的木屑,触感微涩。温开水在杯壁里微震——我的手在抖。摸索着,朝着刚才那声嘶吼喷薄而出的方向,小心地迈出了两步,停下。然后,我尽量保持平稳地,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递了出去。
没有回应。
那看不见的角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声嘶吼只是我的幻觉。静得可怕,只有我杯子里浅浅的水纹微晃时,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几秒如同冰河凝结。就在我紧绷的肩膀几乎要放弃时,空气轻微地流动了一下。一只带着某种粗糙质感的手,带着凉意的指尖,极其突兀地碰到了我端着杯子的手背。
电光火石。
那不是冰块的触感,更像是浸透了寒冬的砂纸边缘。那瞬间的冰凉刺痛,让我的手指下意识一缩。可就在这近乎本能的退缩动作里,他的指尖在慌乱中猛然向下滑落了一寸,狠狠擦过了我摊开的手心——掠过掌心那块凹凸不平、早已习惯被遗忘的灼痕。
嗡——
如同滚烫的铁条猛地烙穿了灵魂。一股尖锐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四肢百骸,脊椎炸起一阵强烈的麻意。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窒息的抽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杯中的温水猛地泼洒在手指和手背上,一片湿凉。
而他那边也传来一阵极其压抑混乱的、类似被扼住喉咙般倒抽冷气的嘶声,和凳子腿摩擦粗糙水泥地发出的刺耳锐响。
那是两块被命运烙下焦黑印记的肌肤,在黑暗中猝然相撞发出的、无声而惨烈的轰鸣。
那片死寂如同被撕开一个口子的黑布,此后并未完全缝合。
水杯事件后的几天里,那个角落的沉默,依旧像沉甸甸的铁块压着这片空气。但他呼吸的声音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到让人屏息、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的沉闷。那是一种更深、更缓的起伏,如同某种隐藏的潮汐在谨慎地退却又漫上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他在听。
这微小变化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无声的涟漪开始在我心底荡开。一种陌生的冲动在我指尖下蛰伏,开始变得不安分。
我指尖摩挲着木胚光滑平整的表面。就在不久前,一道难以察觉的微裂被我发现。木料在我手中被仔细探查,手指下的世界清晰明确,所有的纹理、弧面、瑕疵,都由触觉建立模型。然而此刻,就在指尖描绘着那道细微裂缝走向的时候,我犹豫了。
一道难以察觉的裂痕,像命运的预言刻在木胚上。我的手指在裂缝边缘反复摩挲了几遍。然后,我没有如常将它标记在记录板凹凸的蜡点中——那些只有我自己能解译的密码。指尖悄然离开木胚。下一秒,我屈起指节,在那道裂缝附近的位置,轻轻地、试探性地叩了一下桌面。
嗒。
声音很轻,薄得像一片脆弱的冰裂开。在机器的轰鸣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的心脏猛地紧了一下,屏住呼吸,仿佛时间瞬间凝固了。手指悬停在刚刚敲击过的地方,指尖发凉。空气里弥漫着木屑、机油和他那边隐隐透来的、比平日更清晰一点的苦涩药味。一秒、两秒、三秒……等待无比漫长。
一声细微到近乎虚幻的吸气声从木箱堆后飘了出来。
然后,在那微小的停顿之后,我听到了——
笃。
非常短促的一声,闷响。像是另一个小石块,沉入了无光的深水。敲击的质感粗糙而钝重,带着某种犹豫的、几乎是畏怯的试探。
那极其轻微的一声回应敲击,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块。涟漪虽弱,却坚定。我悬在桌面的指尖蜷缩了一下,轻轻落在木胚上那道细小的裂缝旁。下一次,当我敲出一个嗒嗒的短促节奏时,似乎没那么犹豫了。
从那天起,木胚的凹凸起伏有了全新的注释。我的指尖会停留在某个特定弧度上敲出不同节奏的提醒,如同黑夜里的低语。起初,回应的声音迟滞、间隔漫长。但渐渐地,那些从木箱壁垒后传来的笃笃声变得沉稳了些。这简陋的木胚,竟成了横亘在黑暗中的某种秘密通道。
沉默的交流渐渐蔓延。某个无事的下午,我将一块刚打磨好的、表面异常光滑的小块废料,依照早已在心中演练好的角度和力度,朝着他那无光的角落轻轻滑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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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摩擦过布满细小木屑的水泥地,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声音停止。那边没有丝毫动静。我的心悬着,直到许久之后,才传来沙啦一声轻响——是他拾起了那块木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然后,几秒细微的、带着某种谨慎探究意味的抓握摩擦声从木箱后传来,极富耐心。仿佛他那双曾在光明中触碰过世界的手,此刻正以最大程度的细致和慎重,一寸寸描摹着木料上我留下的痕迹。我几乎能想象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如何抚摸、按压,仿佛在试图解读这沉默馈赠里的密码。那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久,最终悄然消散在那片深邃的寂静里。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敲击回应。可我知道,他收下了这份黑暗中的传递。
时间在这无声的来去间流过。那堵隐形的墙依旧存在,但已不再冰冷坚硬如铁。我的世界里不再仅仅是机器的轰鸣和木屑的簌簌,开始多了另一种节拍,一种源自活人胸腔的、压抑却真实的律动——那是他呼吸的节奏。我甚至能大致想象出他蜷坐在木箱后的身体姿势,带着一种因常年隔绝而形成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这感知的延伸是如此细微又如此巨大,仿佛黑暗中原本平坦的荒原,悄然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而那缝隙之下,是另一片无声而沸腾的海。
夏末最后一场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天空在傍晚骤然塌陷,沉重的铅灰色汹涌翻滚,几乎瞬间吞噬了窗外残存的暮色。狂风如同被释放的巨兽,在厂房高大的铁皮屋顶上疯狂嘶吼、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声。紧接着,倾盆的雨水凶狠地泼砸下来,密集敲打金属顶棚的声音迅猛得几乎连成一片绵密刺耳的白噪音,掩盖住车间里所有工作的声响。
空气闷湿得能拧出水,车间深处高悬的几盏昏暗工灯骤然熄灭——在狂风暴雨猛烈的撕扯下,老旧线路经受不住冲击,断电了。
整个厂区瞬间沉入了纯粹的、浓稠的黑暗深渊。
机器轰鸣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被各种杂音迅速填充——远处似乎有人在惊慌地叫喊,脚步声变得密集混乱,有人摸索着奔跑。工人们正匆忙收工。浑浊的水汽混杂着泥土和生锈铁皮的味道,疯狂地涌入这突然变得寂静空旷的巨大空间。
快!从东边小门走!
班长粗哑的声音隔着一个车间传来,带着一种焦急的嘶力。接着便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向着那唯一远离我们、尚且没有被水灌入的门口涌去,像退潮般消失在轰鸣的雨声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跌进冰窟。慌乱瞬间攥紧咽喉。白杨路……回家必经的大陡坡……暴雨冲刷下会变得何等泥泞滑溜。那条路对于我,一向都是必须小心翼翼、步步维艰的挑战。此时此刻,它化身为一片根本无法逾越的、随时会吞噬人的泥泞沼泽。
手指因骤然绷紧的紧张而微微发抖,指腹下的木胚瞬间失去了所有可辨识的轮廓。茫然四顾,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带着恐慌滋味的黑暗。机器巨大冰冷的轮廓仿佛变成蛰伏的兽影,无声地蹲伏着。那从未完全停歇过的大脑背景噪音瞬间化为空洞的白噪,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种异乎寻常的动静刺破了浓墨般的黑暗——那声音并非来自预想的方向,它突兀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异常清晰。
是沉重的木箱被挪动、急促摩擦水泥地的刺耳声响。
紧接着,一道极快、带着某种不顾一切决绝的身影,猛地撞破了那片凝结了数月的安全距离。我甚至能感觉到一小股因他动作带起的、携带着浓重木屑和药味的风扑向我的方向。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的指节,湿凉的掌心,皮肤上带着某种粗粝的纹理感,紧紧圈住我的腕骨。那瞬间的接触像一块冰坠落在滚烫的铁板上,引起一阵剧烈的、不可控的战栗,顺着脊柱猛地炸开。
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猛缩。
不……
一声短促沙哑的气音挣扎着从他喉咙里挤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那圈锢着我手腕的力量因我的退缩又收紧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蛮力,却没有进一步伤害的倾向。
随即,那只冰冷的手猛地松开!
但它并没有消失,而是急切又笨拙地向下移动,重重地覆盖在我同样冰冷僵硬、紧攥在木胚上的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覆盖的瞬间,他冰冷颤抖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擦过我的手背上那条凸起的、细长的旧疤痕。那是童年一次意外留下的印记,平日里连我自己都很少想起。此刻,疤痕下的神经末梢却在那冰冷的触碰下骤然苏醒,如同被引信点燃——一种奇特的、微弱的针刺感混合着冰麻瞬间窜起。
这一次,我没有再退缩。
然后,他用那只覆盖在我手上的手——动作极其僵硬,透着一股多年未曾与人接触的生涩和恐慌——开始急促地、毫无节奏地敲打我的手背。
笃,笃笃。笃笃笃……
急切,凌乱,毫无章法。每一个敲击都像是心脏被外力强行压迫出来的鼓点,带着他掌心里无法抑制的战栗,以及一种濒临窒息边缘的恐慌。指骨的坚硬和皮肤的冰冷隔着薄薄一层血肉敲在我的骨头上,混乱的节奏杂乱到近乎痉挛。
他在说什么是恐惧这黑暗还是……别的什么
我所有的感官瞬间被那冰冷的手背上疾风骤雨般的敲击占据。心跳得如同在铁砧上被疯狂锤打。整个世界浓缩成这手背上传递来的无序震颤。必须听懂!一定要听懂!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意念近乎贪婪地攫住了我,驱使所有神经高度集中,去捕捉、去分辨、去拆解这疯狂的敲击密码。时间仿佛被凝固,所有的感知都只存在于这手背方寸之地。
笃笃(间隔)笃笃笃笃(间隔)笃(间隔)笃笃……
我屏住呼吸,每一次他慌乱指骨的叩击都像敲在心上最紧绷的那根弦。所有感官蜷缩在那方寸手背,那冰凉的掌缘因急切而绷出的青筋脉络触手可及。
凌乱鼓点里,几个断点浮上来——笃……笃笃……笃……笃……
我的指腹无意识地在手边被磨平的木屑地上描摹,将那些带着轻微间隔的敲击转换成指尖感知到的节奏盲点。断断续续,却隐约指向一种固定的组合——笃(短停)笃(短停)笃笃(稍长停)笃笃……这笨拙的重复,在无数次混乱敲击中顽强浮现。
是……别……怕
念头刚落下,仿佛被这无声的解读惊动,他叩击的手猛地僵住,像是绷紧的琴弦在瞬间被卡死。覆盖在手背上的冰冷手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寒流掠过冰面,紧接着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般开始痉挛般试图抽离——这短暂的触碰似乎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不行!不能让他抽走!
就在他蜷缩的指头将要脱离的最后一瞬,我的手倏然翻起。不再是承受敲打,而是主动地、本能地,猛地反握住了他那依旧冰冷发抖、指节嶙峋的手!
这一次,不是他冰冷的手覆盖着我,而是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掌心的温度、指间的力度、还有那条疤痕与他手心某处粗糙纹理猝然相贴带来的、如同过电般的剧烈触感,都清晰无比地回馈过来。
我们的手在黑暗中同时狠狠颤抖了一下,如同一双被冻结了太久的翅膀忽然接触到暖流,猛然震颤。
然后——
刺啦!一道惨白耀眼的巨大光剑,毫无征兆地猛烈撕开了厂房一角卷闸门上方的方窗!
天地间爆裂的强光如同一只庞大而暴戾的巨爪骤然探入黑暗,横扫千军。刹那间,整个混沌幽暗的车间被这道狂野的电光无情地解剖开来!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木材断面、冰冷的机器轮廓、地面上散乱的废料木屑……所有一切物体都在这零点几秒的强光中被粗暴地赋予形态,投射出短暂到惊人的、如同定格胶片的惨白剪影,闪电惨白的光如同巨神的利刃,将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劈开、撕碎、焚毁!
就在那万分之一秒的炽烈定格中,我的世界被蛮横地灌注进前所未有的形态——那不是缓慢指尖勾勒出的模糊想象,而是一次炸裂的、毫无缓冲的、强行的实体入侵!
几米之外,在那堆如同壁垒的木箱旁,一道身影被猝不及防地钉在刺眼的白光下。
他显然是为了在断电的彻底黑暗中能最快抓到我,才猛地从角落扑到了我这里。此刻,他惊骇地、几乎是本能地用手臂护住了脸——但那动作迟了半拍。
那瞬间的光明是如此狂暴,以至于像烫伤视网膜一样在我脑中印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一头凌乱刺硬的短发下,是宽阔的、紧绷的下颚线条。再往上,没有完整的脸——
本该是左颊的地方,是一片巨大、崎岖、布满深浅不一沟壑的暗红色凸起。狰狞的疤痕如同熔岩冷却后凝固的熔岩流,一直蔓延到脖颈,甚至拉扯着耳廓变形。鼻梁歪斜着,嘴唇似乎也因巨大的牵拉而呈现着一种无法完全闭合的僵硬弧度。那是一张被彻底捣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模糊地图,每一道褶皱都书写着毁灭的暴虐和漫长痛苦的自毁式隔绝。闪电之下,那张脸透出的不是任何温和的情绪,只有一种被赤裸裸暴露于未知危险之前的、原始的、惊惧到窒息的扭曲。
我看不见——我本该看不见。然而那冲击性的画面却如同烙印,深深刻进感知,混合着之前指尖触碰时感受到的所有冰冷、粗粝,以及此刻空气中骤然炸裂的臭氧腥气和他身上那股更加浓郁的、仿佛源自腐朽深处的苦涩药味,形成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复合感知风暴。
光!这就是光!带来的不是温暖和形状,而是能将灵魂都灼穿的巨大惊吓和无处遁形的狼狈!
紧接着,最诡异、最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身体,我的耳朵,在光爆后的极度死寂和持续雷声轰鸣的间隙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
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我的体内深处。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那是心脏!我自己的心脏!
它在胸腔里狂跳!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烈锤击、失去了所有阻尼的活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要将整个胸膛撕裂的力量,沉重、钝痛、狂野地撞击着肋骨!血液在耳边炸开巨大的、失序的轰鸣,如同湍急的瀑布,冲刷着所有理智的河床,震得头皮发麻,震得指尖冰凉。它剧烈地搏动着,节奏之快、力量之猛,完全脱离了我的控制,仿佛是一颗被惊雷和强光、被眼前所见那张脸的惊惧和手中紧握的那只冰冷痉挛的手……被这一切猝然混合的冲击强行引爆的、疯狂运转的引擎!
我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听不见狂暴的雨声敲打屋顶,甚至听不见他破碎的、无声的喘息。整个世界,在惨白电光撕裂黑暗、又瞬间湮灭之后的、更加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我身体内部发出的、震耳欲聋、惊心动魄到令人恐惧的心跳声!
砰咚……砰咚……砰咚……
失序,猛烈,陌生到可怕。它在宣告我的存在,宣告我的恐惧,宣告我的……注视。
闪电瞬间熄灭,比它来时更加彻底。厂房重新跌入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渊。比断电时更加深邃,更加压迫。视觉的余烬在脑中灼烧着那张惊惧的脸孔,但真正将黑暗燃烧起来的是听觉——我听到了!我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生命鼓动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猛烈,仿佛整个黑暗空间的共鸣腔都因它而震颤。
握住他的那只手——那只被我反手紧攥住的、冰冷、粗粝、指骨嶙峋的手——正以同样失序的幅度在我的掌中疯狂战栗。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冰冷僵硬,挣扎不休。他的手腕处传来了极其混乱的、高频的脉动,与我胸腔内的狂跳形成一种残酷的应和,两种惊惧到失控的律动在两只冰冷相贴的手掌间互相撞击、碾压。
他猛地抽回了手!
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伤,那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带得我的手腕都向侧面歪了一下。
木箱后面传来一声无法压抑的、极其短促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挤压到极限的呜咽。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混合着粗重混乱的喘息和木箱被什么东西猛力磕碰的闷响。声音里充满了狼狈、绝望和一种近乎呕吐的窒息感。
黑暗重新成为了绝对的国王。
但我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寂静。我听到了!巨大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耳膜,冲击着我的太阳穴,在我的指尖末梢微微震颤。那声音不仅仅是在宣告我的恐慌,它更像是一面被骤然敲响的警世洪钟,一遍遍回响着一个我从未如此清晰认知的事实——
刚才那短暂的电光石火间,在这个世界上,在被光明彻底遗弃的深渊里,存在着两个生灵。
一个是我。
一个是他。
而他此刻的痛苦喘息,他混乱后退撞倒东西的狼狈声响,他逃离般抽手的冰冷颤抖……每一种声响,都在与我胸腔内那失序到疼痛的轰鸣交织缠绕。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中的焦木。暴雨砸在屋顶的声音铺天盖地重新涌来,远处似乎还有雨水顺着某处缝隙漏下滴答作响。但这些外在的声响都被过滤了。占据核心的,是那清晰如擂鼓的心跳,和他角落压抑混乱的声响所形成的、一种全新的、沉重而悲伤的寂静。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没有目标,只是循着一种无意识的本能,手指在地上细微的、潮湿的木屑堆里摸索着。
触碰到了一块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似乎是一块被打磨掉尖锐棱角的、冰冷的、废弃的铁块边角料。
指腹在粗糙冰冷的铁皮边缘滑动了几下。然后,我抬起头——面对着他发出痛苦喘息的那个方向(即使看不见,我的身体也精准地指向那个方位),吸了口气。
喉咙干涩发紧,尝试着发出声音——一个极轻的,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带着不确定颤音的音节:
喂……
声音落下,像一个微小的水滴坠入深潭。我立刻屏住呼吸,侧耳。
角落深处,那混乱痛苦的喘息声,在瞬间停住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不,还有心跳。我自己的心跳,依然沉重地、失序地,一下一下,撞击着黑暗。
心脏的轰鸣持续着,仿佛要在胸腔里撞开一个通往未知新域的裂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