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光秃秃的树枝丫杈之间,把最后一点残存的绿意也烤得蜷缩起来,奄奄一息。空气沉重而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灼热的砂砾。村口那口被奉为命脉的百年老井,彻底成了一只干涸绝望的眼窝,黑洞洞地凝望着同样焦渴的天空。井壁那些被无数代人绳磨手蹭得油亮的青石,此刻只剩下灰白的干裂纹路。
三儿,看你的了!村长老周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风箱在拉扯。他布满沟壑的脸被晒得通红,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希冀,死死钉在我身上。周围黑压压围拢的村民,一张张焦黄的面孔上,也只剩下对水的原始渴求和对我这外乡打井人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汗水沿着他们枯槁的脖颈淌下,在布满尘土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泥沟。
我抹了把脸上同样滚烫的汗水,黏腻的触感让人心烦。掌心粗糙的老茧摩擦着皮肤,发出沙沙的轻响。周伯,您老放心,我闷声应道,声音在燥热的空气里显得干巴巴的,没什么分量,挖不出活水,我陈三这招牌就砸这儿了。这话带着点狠劲,更多是说给自己听的。这年头,一口甜水井就是活路,也是我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能站稳脚跟的凭仗。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眼巴巴的村民,最后落在村子西头那片地势略低的荒地。风从那边吹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焦土的凉气。就那儿吧,西坡下头。我指了指。
简陋的井架很快支棱起来,绳索和辘轳发出吱呀呻吟。铁锹铲下去,挖起的土块干硬得像石头,带着一股被烈日反复炙烤后的尘土腥气。我带着两个帮手,闷头往下掘。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酷热和单调的挖掘声中缓慢爬行。日头一点点偏西,把我们的影子在井壁上拉得又细又长。挖了约莫三丈深,手下锹头猛地一震,发出铛一声沉闷刺耳的锐响,手臂被震得一阵发麻,虎口生疼。
啥东西旁边的帮手二牛探过头,汗珠子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落。
硬得很。我皱着眉,示意他们小心,用锹头小心刮开覆盖其上的硬土。一块深灰色的、冰冷坚硬的石头轮廓渐渐显露出来。不是常见的山岩,它表面异常平整,触手冰凉刺骨,在这蒸笼般的井底,那寒意竟像活物般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合力清开周围的泥土。一块约莫半人高的石碑完全暴露出来。它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有些残损,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折断过。最令人心悸的是碑面——上面深深镌刻着一个女子的全身像。
刻痕极深,线条流畅得仿佛不是凿刻,而是流动的墨迹凝固而成。那女子身着古意盎然的衣裙,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她微微侧身,低垂着头,看不清完整的容貌,只能瞧见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线条流畅得惊心动魄。一只素手轻轻抬起,似要抚弄鬓边垂下的发丝,姿态说不出的婉约风流。可偏偏就是看不清她的脸,那微微低垂的角度,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疏离与神秘。石碑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爬满了她的衣裙,尤其是心口位置,一道深而狰狞的裂痕贯穿而过,触目惊心。
邪门……二牛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有些发白,这底下咋埋着个女人像
另一个帮手狗剩也凑近了看,粗糙的手指试探着想去碰触那石刻女子的脸庞,指尖离碑面还有寸许时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那冰冷的寒气灼伤。凉得瘆人,跟冰坨子似的。他搓着手指,声音有点发颤,三哥,这……还挖不挖
井口上方,老周头焦急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三儿!咋样了见水气儿没上面的人影晃动,显然等得不耐烦了。
我盯着那石碑上的女子刻像,心里也沉甸甸地坠着。那冰冷的触感,那贯穿心口的裂纹,还有这不合时宜的埋藏……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气。但村民们焦渴的眼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发沉:接着挖!贴着碑边往下掏,小心点,别碰坏了东西。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块冰冷诡异的石碑,继续向下掘进。石碑仿佛一道冰冷的分界线,隔绝了上方燥热的世界。又往下深挖了约莫一丈,土壤的湿气终于明显起来,泥土变得粘手。再往下几尺,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凉意混着泥土的腥湿气息涌了上来。
水!有水气了!二牛惊喜地低吼起来,声音在狭窄的井壁间回荡。
我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里也带着泥土的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石碑的冷冽。成了!我抬头,对着井口那片被框成四方形的、已经开始泛出暮色的天空喊道,周伯!出水了!打上来的水先别急着喝,澄一澄!
井口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欢呼声,像沉闷的雷滚过干涸的土地。村民们悬着的心,似乎暂时落回了实处。那块冰冷的石碑,在最初的惊诧和议论过后,被我们合力用粗麻绳吊了上来,暂时放在了井口旁的空地上。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里,它像一块巨大的、不祥的墨块,沉默地蹲伏着。村民们围着它指指点点,带着敬畏和好奇,议论着它的来历,猜测着那神秘女子的身份,但终究没人敢靠得太近。老周头围着它转了两圈,粗糙的手指虚虚地描摹了一下那石刻女子的轮廓,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开了。
入夜,白日里积攒的酷热稍稍退去,但空气依然滞闷。疲惫像沉重的湿棉被一样裹着我,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我胡乱扒拉了几口寡淡的饭菜,一头栽倒在自家那硬邦邦的土炕上,几乎是立刻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混沌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一丝凉意毫无征兆地侵入意识。那凉意并非来自肌肤,更像是直接沁入了魂魄深处。四周的黑暗开始褪去,却又没有亮起,只是弥漫开一种朦胧的、烟青色的光晕,如同沉在水底的月光。
然后,她出现了。
就站在那片迷蒙的光晕中央,离我不过数步之遥。正是石碑上镌刻的那个女子!此刻她不再是一尊冰冷的石刻,而是活生生的存在。古雅的衣裙是流动的烟霞,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她微微抬起了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种足以令人魂魄失守的绝色。肌肤莹白胜雪,黛眉如远山含翠,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同沉静的秋潭,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不属于尘世的幽邃与空灵。红唇一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流转不定的光晕,使她看起来既无比真实,又带着虚幻的透明感。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美丽,却偏偏让人心底生寒。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距离,直抵我的魂魄深处。没有声音,她的嘴唇甚至没有开合,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幽幽回响的意念却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像一滴冰冷的露珠落入心湖:
郎君……
那意念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古老而空渺。
解我封印……此恩……必报……
声音幽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古老而空渺,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轻轻敲打在我的意识上。
一股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我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整个人在土炕上剧烈地一弹,眼睛猛地睁开!
黑暗。土屋熟悉的轮廓在窗外微弱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凉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震得耳膜发疼。那女子的面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还有那句直接烙印在脑海里的此恩必报,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绝非寻常梦境。
见鬼……我喘息着坐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指尖冰凉。土炕的硬木边缘硌着我的手肘,带来一丝粗粝的真实感,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封印报恩这石碑……到底是什么来头
后半夜,我再无睡意。窗外,死寂沉沉的村庄里,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狭小的土屋里回响。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薄雾笼罩着死寂的村庄。几声凄厉尖锐、变了调的哭嚎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破了这清晨虚假的宁静,也狠狠扎进了我的耳膜。
我的牛啊!老天爷啊!这……这可咋活啊!
鸡!全死了!全死了啊!
那哭嚎声里浸透了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恐,像垂死野兽的哀鸣。我一个激灵,从土炕上弹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就冲出门去。冰冷的晨风灌进领口,激得我浑身一哆嗦。
声音是从村东头传来的。我拔腿狂奔,脚下的土路冰冷坚硬。跑到王老栓家院外,眼前的情景让我头皮瞬间炸开!
院门敞开着,王老栓和他婆娘瘫坐在泥地上,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他们赖以生存的那头健壮黄牛,昨天还好好地在棚里嚼着干草,此刻僵直地倒在牛棚门口。牛眼圆睁,布满血丝,眼珠几乎要凸出来,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嘴角淌出暗红发黑的血沫子,已经半凝固了,散发着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牛身上看不到明显的伤口,但那僵硬的姿态和扭曲的四肢,诉说着临死前承受的巨大痛苦。
栓……栓叔!我声音发颤,喉咙干得发紧,这……这是咋回事
王老栓抬起涕泪横流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和茫然:不知道啊!三儿!昨儿晚上还好好的!半夜里就听见它……它叫得那个惨啊……跟被人活剐了似的……等天亮了就……他说不下去,又是一阵嚎啕。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蹲下身仔细查看。牛的皮毛冰冷僵硬,死得透透的。除了口鼻处的黑血,确实找不到外伤。那股血腥味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狗剩家!狗剩家的鸡也……旁边有人惊恐地喊了一嗓子。
我心头又是一沉,拔腿就往隔壁狗剩家跑。狗剩家的院子更是一片狼藉。鸡舍的门歪斜着,十几只鸡横七竖八地倒毙在地上、草堆上。死状和黄牛如出一辙!鸡冠发紫,鸡喙微张,暗红的血丝从嘴角渗出,小小的眼睛圆瞪着,凝固着同样的惊怖。整个小院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臭,混合着鸡粪和死亡的气息。
完了……全完了……狗剩靠着土墙滑坐到地上,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喃喃着,邪门……太邪门了……
恐慌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死寂的村庄里蔓延开来。哭嚎声、惊叫声、恐惧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绝望的喧嚣。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现自家的牲畜遭了殃。猪在圈里抽搐着咽了气,看门的土狗死在窝旁,口鼻流血……无一幸免,死状可怖。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惊恐、几乎变了调的声音从村中心方向炸响:井!快看井!井水!井水变红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新井!我发疯似的拨开慌乱的人群,朝着西坡下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石碑!那个梦!那句此恩必报!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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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旁已经围满了惊惶失措的村民。老周头佝偻着背,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死死盯着井口,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挤到最前面,探头朝幽深的井口望去。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杂着难以形容的腐臭,如同实质般从井底翻涌上来,直冲口鼻!胃里一阵剧烈翻滚,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井水……昨天傍晚刚刚渗出、还带着泥土清气的井水,此刻竟变成了一片粘稠、污浊的暗红色!像是大量陈血和污泥搅拌在了一起,在井底深处缓慢地、令人作呕地涌动着,偶尔还翻腾起一个浑浊的气泡,破裂时发出轻微的啵声,散发出更浓的恶臭。水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油腻的暗光。
血……血水啊!一个妇人尖利地哭喊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是那石碑!是西坡挖出来的那鬼东西招来的灾祸啊!
对!就是它!昨天刚挖出来,今天就……
邪祟!那碑上刻的是个邪祟!
恐惧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所有村民的情绪。无数道惊恐、愤怒、甚至带着疯狂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了井口旁那块沉默的、深灰色的石碑。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上面镌刻的女子像在黯淡的天光下,那低垂的面容和心口狰狞的裂痕,此刻显得无比妖异。
砸了它!
烧了这鬼东西!
不能留!留着要死人的!
群情激愤,几个红了眼的汉子已经抄起了地上的锄头和铁锹,喘着粗气就要冲上去。
住手!我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别碰那碑!
昨夜那女子幽冷的意念——解我封印……此恩必报——此刻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牲畜暴毙,井水化血……这就是她的报恩一股彻骨的寒意让我牙齿都在打颤。这碑,绝对碰不得!
陈三!老周头猛地扭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里面混杂着绝望、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这祸事……是你打井引出来的!你说!这到底是啥鬼东西你倒是说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那个诡异的梦境,那女子的面容和话语,堵在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说出来,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被当成招来灾祸的罪魁祸首。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冰冷的。
三哥,狗剩挤到我身边,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昨儿夜里……我……我也梦见了……那碑上的女人!她就站在我床边……冷飕飕的……冲我笑……那笑……能冻死人……
他眼神涣散,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
狗剩的话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恐慌!
我也梦见了!
对!我也看见了!穿古装的……
她……她是不是说……要报恩一个妇人颤抖着小声问。
轰的一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原来不止我一个人!那画中的女子,昨夜竟同时侵入了众多村民的梦境!报恩这血淋淋的灾祸,就是她所谓的恩恐惧瞬间转化成了极致的愤怒和疯狂。
妖孽!果然是害人的妖孽!
烧了它!现在就烧!
把它沉回井里去!填死那口井!
锄头、铁锹、甚至燃烧着的柴火棍被高高举起,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朝着那块孤立的石碑汹涌扑去!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腥臭和浓烈的杀意。石碑在暴怒的人群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渺小。
不能砸!我再次嘶吼,试图冲过去阻拦,却被几个疯狂的村民狠狠撞开,踉跄着摔倒在地,冰冷的泥土沾了一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穿透了鼎沸的喧嚣,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住手!尔等愚夫,欲自取灭亡乎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蕴含着某种镇定的力量,硬生生压下了场中狂暴的声浪。所有举起的凶器都顿在了半空。人群愕然地循声望去。
村口那条布满尘土的小路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
一个老道士。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藏青色道袍,浆洗得倒还干净。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子松松挽着,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清瘦的脸颊。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尤其两道长长的雪白寿眉垂至颧骨,更添几分古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不十分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透了世间万般纷扰。他一手拄着一根光滑的枣木拐杖,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与周围狂暴混乱的场景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刚刚还喊打喊杀的人群,竟被他这无声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周头最先反应过来,他毕竟是村长,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分开人群,颤巍巍地走到老道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仙……仙长!您老救命啊!我们陈家坳……遭了大难了!求仙长慈悲,救救我们全村老少吧!
老道士的目光并未在老周头身上停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缓缓扫过地上牲畜僵硬的尸体,扫过井口那泛着暗红污光的井水,最后,落在了那块被村民围在中间、岌岌可危的石碑上。当他的目光触及碑上那女子刻像,尤其是心口那道狰狞裂痕时,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旋即又恢复了沉寂。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是了然是凝重还是……一丝沉痛的追忆——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飞快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无量寿福。老道士收回目光,对着老周头,也像是对着所有惶惑的村民,打了个稽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乃‘画妖’。
画妖人群中响起一片惊疑不定的抽气声。
老道士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看得我心头一凛。是你掘井,破土,动摇了封印,将她从百载沉眠中惊醒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点了点头,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落在我肩上。
此妖无形无质,乃一缕极其凶戾的怨念精魄所化。老道士的声音平缓而苍凉,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残酷的故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空气中,百年前,此地亦逢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人心沦丧,易子而食……滔天怨气弥漫,凝聚不散。机缘巧合之下,附着于一块深埋地底、饱受地脉阴气浸润的古碑之上。天长日久,怨念竟借碑石为体,化出了这画中形影。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冰冷的石碑,眼神深邃如夜。她非血肉之躯,寻常刀兵水火难伤其根本。其存续之道,便是以生灵之怨、之惧、之绝望为食粮。怨气愈盛,恐惧愈深,她的力量便愈强。
老周头听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仙长!那……那她托梦说要报恩……这……
报恩老道士嘴角牵起一丝极其淡漠、近乎冷酷的弧度,此乃妖物惑心惯用之伎俩。她感你破封之恩不假,然其天性嗜怨,报恩之法,便是引灾祸降临尔等身畔!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僵硬的牛尸和散发着恶臭的血井:牲畜暴毙,井水化污,皆是她刻意为之!此乃‘投食’!她要的,便是尔等目睹惨状,心生无边恐惧、怨恨、绝望!这些浓烈的负面心绪,便是滋养她、助她挣脱这残破封印的无上美味!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尔等方才若真个动手毁碑,以血煞戾气相激,只会让她更快地吸食怨气,挣脱束缚!届时,她脱困而出,这画皮之下潜藏的百年凶戾怨毒爆发开来……哼,这陈家坳,立时便是人间鬼域!鸡犬不留!
嘶——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如同无数条毒蛇在暗处同时吐信。方才还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村民,此刻脸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和后怕。几个刚才冲在最前面、手里还握着家伙的汉子,更是面无人色,手中的锄头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双腿抖得像筛糠。
仙长!仙长救命啊!老周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老道士连连磕头,求仙长施大法力,收了这妖孽!救救我们吧!
求仙长救命啊!呼啦啦跪倒一片,绝望的哀求声响成一片。
老道士微微阖上双目,雪白的长眉无风自动。片刻,他缓缓睁开眼,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井口幽幽的红光,也映着村民绝望的脸。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村民,那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目光,越过人群,再次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洞悉,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苍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哀告,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我的心上,封印因你松动,灾厄因你而起。这了结因果之责,亦当由你承负。
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抬起,稳稳地指向井口旁那块沉默矗立的深灰色石碑,指向那上面心口布满裂纹的女子刻像。
此碑,乃其怨念精魄所系之‘壳’,亦是封印其身的最后枷锁。壳碎,则魄散。他的话语冰冷而清晰,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取重锤,砸碎它。唯有彻底毁去此碑,方能断绝其根基,散其精魄,解此村厄难。此乃唯一生路。
砸……砸碎它我失声重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几乎窒息。昨夜那女子幽冷凄楚的意念——郎君解我封印,此恩必报——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脑海。那梦中的绝色容颜,那深潭般的眼眸……如今,老道要我亲手用铁锤,将她,连同这承载她的石碑,砸个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混杂着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不是简单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抗拒和悲凉。
仙长!老周头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急切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我来!让我来砸!陈三他……他下不去手!
他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去抢旁边汉子手里的铁锤。
不可!老道士的断喝如同惊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老周头。因果牵缠,岂是旁人可代此碑因他而动,封印亦因他而摇。唯其亲手了断,方有破局之机!外力强为,必遭反噬,届时灾祸更烈!他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躁动的人群,尔等若不想立时毙命,便退开!静待!
老道士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老周头和几个蠢蠢欲动村民的冲动。他们僵在原地,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老周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也只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颓然垂下了头。
沉重的铁锤被塞到了我的手中。锤柄冰冷粗糙,带着铁器特有的腥气,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我的手臂。村民们如同潮水般退开,在我和那块石碑之间让出了一片空地,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圆圈。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最迫切的哀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祸首的怨恨。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只剩下井口深处那污血般粘稠的暗红井水,还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涌动着,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块冰冷的石碑挪去。每靠近一步,那股从碑身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就更强烈一分。石碑上,那女子低垂的面容在心口那道狰狞裂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昨夜梦中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那烟青色的光晕,那绝世的容颜,那空渺的此恩必报……
我停在了石碑前,不足三步的距离。冰冷的石碑寒气扑面而来,几乎冻结了我的呼吸。双手死死握住沉重的铁锤木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掌心,黏腻湿滑,几乎抓握不住。锤头微微颤抖着,反射着天空灰白的光。
砸下去。
砸下去就解脱了。
砸下去,村里的灾祸就解除了。
砸下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一遍遍在心里嘶吼着,试图用这些念头压过心底那翻腾的、莫名的悲凉和抗拒。手臂的肌肉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积蓄着毁灭的力量。我死死盯着石碑上女子心口那道最深的裂痕,那里是她的要害,是老道指明的破局之处。
嗬……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冰冷的、沉重的铁锤高高举过头顶!风声在耳边呼啸,锤头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恐惧、挣扎和决绝,朝着那道狰狞的裂痕,狠狠砸落!
就在锤头即将吻上冰冷碑面的刹那——
不要!!!
一个凄厉到了极致、也哀婉到了极致的声音,如同炸雷般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深处轰然爆开!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是直接撕裂了我的意识,狠狠地撞在灵魂最深处!那声音带着无法形容的剧痛、绝望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焦急!
我是在救你们啊!!!
锤风已经触到了碑面!冰冷的石碑寒气刺得我手臂汗毛倒竖!
这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悲鸣,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攫住了我砸落的铁锤!不,是攫住了我整个挥砸的动作!那凝聚了我全身力气、带着毁灭意志的锤头,在距离那道心口裂痕不足半寸的地方,硬生生、极其诡异地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手臂的肌肉因为瞬间爆发的巨力和更加强大的反向阻滞而剧烈痉挛、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骨骼像是要被巨大的力量撕裂、碾碎!那股强行中断动作的反噬之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噗——
喉头一甜,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热猛地涌上,我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点溅落在冰冷的石碑表面,也溅落在那石刻女子飘飞的裙裾之上。暗红的血珠在灰白的石面上显得格外刺目,沿着那细微的刻痕,缓缓晕开,如同无声的泪。
脑子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毒蜂在同时振翅。耳畔是村民们惊骇的抽泣和尖叫,眼前是石碑上那迅速晕开的、自己吐出的鲜血,还有那女子心口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而刚刚那直接炸响在灵魂深处的悲泣——我是在救你们啊——依旧在意识里疯狂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魂俱裂的绝望和焦急。
救我们用这遍地牲畜的尸体用这腥臭污秽的血井
极致的痛苦、混乱和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暴怒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妖孽!还敢惑我!我嘶声怒吼,声音因为剧痛和狂怒而扭曲变形,嘴里满是鲜血的腥甜。手臂的肌肉贲张欲裂,刚刚被强行阻滞的力量再次疯狂地灌注到铁锤之中!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
给我——破!
吼声带着血沫子喷出。积蓄到顶点的毁灭力量,伴随着我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决绝,如同崩塌的山岳,轰然砸落!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也刺耳到极致的巨响猛然炸开!
铁锤的尖端,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狠狠砸在了女子石刻心口那道最深的、如同伤疤般的裂痕之上!
没有想象中坚硬石块的崩裂飞溅。
就在锤头接触裂痕的瞬间,那块深灰色的、冰冷坚硬的石碑,仿佛变成了最脆弱的水晶,又像是早已被内部的力量侵蚀得千疮百孔,仅仅维持着一个虚假的完整外壳。
以锤击点为中心,无数道更加细密、更加深刻的裂痕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咔嚓!咔嚓嚓!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地响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仅仅一眨眼的功夫,整块石碑表面就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
紧接着——
哗啦!!!
一声脆响,如同无数面琉璃镜同时破碎!
半人高的石碑,在我眼前,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轰然解体!爆裂成无数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碎石块!这些碎片并未四处激射,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力地、颓然地散落在地,堆积成一片狼藉的废墟。
就在石碑彻底崩碎的同一刹那——
呃啊——!!!
一声凄厉得无法形容、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痛苦的尖啸,猛地从那些散落满地的碎石堆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尖锐、高亢、充满了被彻底撕裂、被无情毁灭的极致痛楚!在场的每一个村民,包括老道士在内,都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仿佛有无数钢针直接刺入了脑髓!
伴随着这声灵魂尖啸,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灰黑色雾气,猛地从碎石堆中喷涌而出!那雾气翻滚着,扭曲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寒和绝望气息,如同有生命般迅速弥漫开来!所过之处,空气的温度骤降,地面甚至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雾气翻滚的中心,隐隐约约,似乎勾勒出一个女子痛苦蜷缩、剧烈挣扎的扭曲虚影!那虚影极其淡薄,仿佛随时会消散,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滔天怨毒和不甘!
妖孽!休得作祟!一直静立如松的老道士,此刻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踏前一步,枯瘦的双手在胸前闪电般结出一个繁复玄奥的法印!口中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道喝,如同黄钟大吕,震人心魄: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散!
最后一个散字出口,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罡风骤然生成,带着堂皇正大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撞向那翻腾的灰黑色怨气雾团!
嗤嗤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寒冰之上,刺耳的消融声响起!那浓郁冰冷的怨气雾团被这股罡风一冲,剧烈地翻滚扭曲起来,发出凄厉的嘶鸣(虽然无声,却直接在灵魂层面感受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淡化!
雾气中那挣扎的女子虚影猛地一滞,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却迅速衰竭下去的无声尖啸,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湮灭在罡风之中。
翻滚的怨气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冰冷的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从空气中抽离。地上那层薄薄的白霜也悄然融化,只留下深色的水渍。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西坡。
村民们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极度的惊恐和痛苦,仿佛魂魄都被刚才那直击灵魂的尖啸和恐怖的怨气冻结了。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只有我,还保持着挥锤砸落的姿势,僵立在原地。铁锤的锤头深深陷在碎石堆里。手臂酸麻得失去了知觉,胸口剧痛,嘴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女子最后凄绝的悲鸣——我是在救你们啊——如同魔咒般在空荡荡的意识里疯狂回响,震得我头痛欲裂。
老道士缓缓收回了结印的双手,藏青色的道袍无风自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雪白的长眉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那光芒里,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又仿佛夹杂着一缕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片死寂、如同惊弓之鸟的村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凉:
无量寿福。妖魄已散,此劫……算是过了。
过……过了老周头最先回过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踉跄着向前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毫无生气的碎石,又看看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血迹的我,最后望向老道士,仙长……真……真的……没事了
老道士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僵硬的牲畜尸体和那口依旧散发着腥臭的血井:怨源已除,邪气自当缓缓消散。这些……他指向死去的牲畜,寻远离水源处深埋。此井……他看向那口污血翻涌的新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填了吧。此水已污,地脉亦被戾气侵染,非百年清流冲刷不可复。
填了填了!狗剩失声叫道,脸上刚刚褪去一点的惊恐又涌了上来,那……那我们喝什么老井早干了!新井又……
恐慌再次在人群中弥漫开来,绝望重新爬上他们的脸。刚刚解除的死亡威胁,立刻又被现实的生存问题取代。
老道士却不再言语。他拄着那根光滑的枣木拐杖,目光投向村子的更西边,那片地势更低洼、靠近山脚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似乎在丈量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忆。
水脉未绝。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村民耳中,此井戾气深重,填之为上。村西三里,山脚洼地,背阴向水之处,地下三尺,当有甘泉。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意味——是审视是探究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息
你,他对着我,声音平淡无波,带人,去那里打井。此乃尔了结因果之后,为这村子……亦是为你自己,挣一条活路。
说完,老道士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等村民的回应或是挽留。他拄着拐杖,转身便走。那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步伐却异常沉稳,一步一个脚印,朝着村外荒凉的小路行去。身影在弥漫的尘雾和残留的惊惶气氛中,很快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村民们如梦初醒,短暂的茫然过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老道士话语的敬畏,更有对水的无限渴望。
三儿……老周头走到我面前,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仙长……仙长指了路……你看……
我艰难地动了动僵硬发麻的手臂,铁锤哐当一声脱手掉在碎石堆上。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嘴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老道士临走前那深深的一瞥,还有那萦绕不散的悲泣,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我缓缓弯下腰,目光落在脚边那片狼藉的碎石堆上。破碎的石块边缘锋利,带着新鲜的断口。其中一块稍大的碎片上,恰好残留着那女子石刻的一部分——是她的一只眼睛。
线条依旧流畅优美,眼睫纤毫毕现。只是,在那冰冷的、灰白色的石刻瞳孔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湿痕,正沿着石头的纹理,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洇开。
那是我刚才喷出的鲜血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悸动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比石碑本身的寒气更甚。昨夜梦中那深潭般幽邃的眸子,此刻仿佛正透过这冰冷的石片,无声地凝视着我。
三儿老周头的声音带着不安的催促。
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悸动和碎石片上诡异的泪痕强行压下。再睁开眼时,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一种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沉重。
……召集人手。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带上家伙,去西边山脚。
三天后。
村西三里,山脚那片背阴的洼地。新打的井口旁,围满了屏息凝神的村民。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期待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空气里还残留着泥土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三天前的惨剧,还是来自我始终隐隐作痛的胸腔。
辘轳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绑着绳索的木桶被两个精壮汉子合力从幽深的井口里缓缓绞了上来。
桶身湿漉漉的,沾满了新鲜的泥浆。
水!是水!眼尖的狗剩第一个嘶哑地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死死钉在那木桶上。浑浊的泥水在桶里晃荡着,虽然不清澈,却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污血暗红!
快!快澄一澄!老周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
一瓢浑浊的泥水被小心翼翼地舀进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干净陶盆里。时间在无数道焦灼目光的注视下缓慢爬行。盆底的泥沙渐渐沉淀下去,上层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本真的颜色。
清亮。
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清亮!
虽然还带着新土的微黄,但那的的确确是水!是活水!不是血污!
甜水!是甜水啊!一个老妇人颤抖着手,沾了一点澄过的水放进嘴里,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那是喜悦到了极致的宣泄!
老天开眼啊!
有救了!有救了!
狂喜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洼地,冲散了连日来盘踞不散的阴霾。村民们欢呼着,哭喊着,互相拥抱着,有人跪倒在地,捧起带着泥浆的湿土亲吻,仿佛那是无上的珍宝。
我靠在冰冷的井架上,远远地看着那片陷入狂喜的村民。胸口那被锤击反噬的闷痛感,随着每一次呼吸,依旧隐隐传来。三天前石碑崩碎时那直击灵魂的尖啸,还有那声绝望的我是在救你们啊,如同附骨之蛆,并未随着妖魄的消散而远去,反而在夜深人静时越发清晰。
老道士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他精准指出的这口活命之井……这一切,真的仅仅是了结因果那么简单吗那画妖……她最后的话,究竟是惑人心智的妖言,还是……某种被彻底误解的绝望呼喊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子的方向,投向那片已经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迹的西坡荒地。那里,埋着那块碎裂的石碑,也埋着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团。
三哥!快尝尝!是甜水!真的是甜水!狗剩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刚刚澄好的、还带着一丝土腥气的井水,满脸激动地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我手里。
碗壁冰凉,清水微晃。
我低头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一张疲惫而茫然的脸上,似乎也映出了那石碑女子低垂的、看不清面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