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殡仪馆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声响密集得让人心头发慌,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一口巨大的空棺材。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模糊的玻璃窗,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息:消毒水刺鼻的凛冽,陈年木质家具散发的沉闷朽味,还有一种更幽微、更难以言喻的……属于终结的、尘埃落定的气味。
我,苏毅,蜷在值班室那张硬邦邦的单人沙发里,身上胡乱搭着条洗得发硬的薄毯。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浮沉。连续三晚处理那些积压的文书、安抚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只差一点点,就能滑入那片混沌的、暂时忘却疲惫的黑暗。
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也刺穿了值班室里凝滞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一撞,差点没从喉咙里蹦出来。我几乎是弹坐起来,毯子滑落到地上也浑然不觉。黑暗中摸索到听筒,冰凉的塑料壳紧贴着耳朵。
喂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苏毅吗是我,老陈。电话那头传来馆长陈伯的声音,比窗外的雨更冷,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意,紧急情况。刚送来一个,特殊…非常特殊。需要你立刻处理,就在三号准备间。动作要快。
特殊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什么情况家属呢三更半夜送来的遗体,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听筒里是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然后,陈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没人认领。身份不明。关键是…状态…非常不对劲。你去了就知道了。快点!别磨蹭!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随即便是干脆的忙音。
嘟…嘟…嘟…
我握着听筒,听着忙音在死寂的值班室里回荡,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激得我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对劲陈伯在殡仪馆干了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让他用非常不对劲来形容的……
没有时间犹豫。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股不安。起身,啪嗒一声按亮值班室惨白的顶灯。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我迅速套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浅蓝色工作服,动作带着职业性的麻利。推开沉重的铁门,踏入连接着各个功能区的狭长走廊。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间隔很远的壁灯,光线昏黄黯淡,投下大块大块摇曳不定、形状怪异的阴影。两侧一扇扇紧闭的铁门后面,是停放遗体的冷藏间、告别厅、火化间……每一扇门都像沉默的墓碑,隔绝着生与死的界限。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粘稠的寂静之上。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重,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走廊深处,只有三号准备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格外刺眼的白光,像黑暗中一只冰冷的独眼,无声地召唤着我。
手按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一股寒气瞬间穿透掌心。我停顿了一瞬,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推开了门。
三号准备间里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几排巨大的日光灯管倾泻而下,将室内的一切——冰冷的金属操作台、锃亮的不锈钢器械架、墙边一排排装着淡黄色溶液的消毒池——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没有一丝暖意。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近乎呛人。
那具遗体就躺在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不锈钢操作台上,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块崭新的、刺眼的白布。
陈伯佝偻着背站在操作台旁,昏黄的灯光将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沟壑的脸映照得格外清晰。他手里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确认我的状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掐灭了烟蒂,烟头按在旁边的金属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嗯。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操作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躯体吸引过去。一种混合着职业警惕和莫名心悸的感觉在心底悄然蔓延。
就在这儿了。陈伯用下巴点了点操作台,脚步沉重地走到一边,拿起工作台上的一份薄薄的文件夹,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派出所刚送来的,身份不明。发现地点在城西老火电厂后面的废弃排水沟里,被几个拾荒的发现的。初步判断…是意外失足也可能是别的。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保留和不确定,眼神飘忽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总之,尽快处理干净。样子有点…特别。你自己看吧。我去外面抽根烟透透气。
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准备间,反手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铁门。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合拢。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操作台上那个沉默的白色凸起,还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嗡嗡电流声。
空气似乎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格外刺鼻。我走到操作台边,目光落在白布覆盖的轮廓上。那布料的边缘垂落下来,露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皮肤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色,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些深褐色的、类似污泥的污垢。
我定了定神,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手套贴合皮肤时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此刻感觉分外清晰。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白布边缘,那布料粗糙的质感带着一股寒意。屏住呼吸,我猛地将白布掀开。
一股混杂着淤泥、水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偏过头,胃里一阵轻微的翻滚。
目光重新聚焦在遗体上。是个中年男性,身材中等偏瘦,头发稀疏,沾满了泥污和水草,紧紧贴在头皮上。面部浮肿发白,皮肤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时间浸泡后的灰败松弛感,眼窝深陷。然而,真正让我倒吸一口冷气,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的,是那张脸!
他的嘴角,正以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僵硬的弧度向上牵扯着!那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安详,更不是肌肉松弛的自然状态,而是一种被某种巨大外力硬生生拉扯出来的笑容!嘴角的皮肤被绷紧,几乎要撕裂开来,露出一点灰暗的牙龈。这笑容凝固在死亡的脸上,像一张被强行戴上的、充满恶意嘲弄的面具,空洞的眼窝仿佛正穿透我的身体,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盖过了头顶日光灯的嗡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白布边缘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笑容…太邪性了!它违背了死亡应有的所有平静或狰狞,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
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职业的本能强行压下翻腾的恐惧。处理遗体,什么样的状况都可能遇到。也许只是落水时瞬间的神经反应或者水压造成的肌肉扭曲我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试图用理性去解释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
目光艰难地从那张诡异的笑脸上移开,落到遗体其他部位。衣物破烂不堪,沾满污渍,依稀能看出是普通的夹克和裤子。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一些擦伤和撞击留下的青紫痕迹。我拿起工作台上备好的消毒湿巾和软毛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遗体表面的污垢。动作尽可能轻柔而专业,避开那张令人极度不适的脸。湿巾擦拭过冰冷的皮肤,带走泥污,留下湿润的痕迹。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检查指甲缝里的污垢,清理指关节处的褶皱……
清理到左手时,我的动作顿住了。这只手似乎比其他部位更僵硬,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嵌满了深褐色的淤泥,几乎与指甲融为一体。我拿起一支细长的医用镊子,凑近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指甲缝深处,试图夹出那些顽固的污物。
镊子尖触碰到一个异样的东西。不是淤泥的软烂感,而是一种……更坚韧、更薄的质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微用力,镊子夹住那个东西,一点点,极其谨慎地从污黑的指甲缝里往外抽。一小片边缘不规则的、被泥水浸透成深褐色的纸片被剥离了出来。它紧紧地蜷缩着,沾满了污秽。
我迅速将这片小小的纸片移到旁边干净的器械托盘里。取过生理盐水喷壶,对着它轻轻喷洒。浑浊的液体冲刷着纸片表面的污垢。深褐色渐渐褪去,露出了纸张原本的浅色。上面似乎有字迹!
我俯下身,凑得更近,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纸片被污渍和褶皱扭曲着,但上面用深色的、似乎是油性笔写下的字迹,顽强地显露出来。线条扭曲,笔画急促,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和绝望。当那几个熟悉的字眼清晰地映入眼帘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下一个是你。苏毅。
我的名字!清清楚楚,是我的名字!
嗡——!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镊子从我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格外刺耳。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架上,震得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一阵轻响。眼前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灰败面孔,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那凝固的嘴角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恐惧。
谁…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发颤,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纸条,又猛地转向遗体的脸。是他写的不可能!一个溺亡的、身份不明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还在死前留下这样指向明确的诅咒恶作剧谁会开这种令人作呕的玩笑而且纸条塞得那么深,藏在指甲缝里……
寒意不再是爬升,而是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满了全身,勒得我几乎窒息。操作台上那具带着死亡笑容的遗体,不再是需要处理的物,而是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浓烈恶意的、指向我的未知存在。那凝固的笑容,那指甲缝里的纸条,构成了一幅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图景。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瞬间,准备间厚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了。陈伯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比刚才出去时更加灰败,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
苏…苏毅!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破音,快!快跟我去监控室!出…出事了!那…那东西…它…它在动!
动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调,什么在动
还能是什么!陈伯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操作台上盖着白布的遗体,仿佛那下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就…就是他!三号冷藏间的监控!他…他自己坐起来了!
嗡——!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彻底崩断了。指甲缝里的纸条带来的冰冷恐惧尚未散去,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又如同冰锥般狠狠戳进我的意识。尸体……自己坐起来了在午夜在无人认领的冷藏间
荒谬!这绝对违背了所有的常理!
可陈伯脸上的恐惧是真实的,那是一种浸透骨髓的、源于亲眼所见的惊骇,绝非伪装。我最后瞥了一眼操作台上那具覆盖着白布的躯体,那白布下诡异的笑容似乎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时间质疑。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跟着陈伯冲出了令人窒息的三号准备间。
走廊依旧昏暗,壁灯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陈伯的脚步踉跄而急促,像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着。我们一路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身后追赶。穿过一扇扇紧闭的、如同墓穴入口般的铁门,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和隐约的腐败气味,不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监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幽蓝的屏幕光芒。陈伯一把推开,率先冲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反手带上门。
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监控室里空间不大,几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监视器屏幕,大部分显示着殡仪馆各个角落静止的、昏暗的画面:空无一人的走廊、紧闭的冷藏间铁门、停放着棺椁的告别厅……只有正对着我们的一块屏幕,正反复回放着一段令人头皮炸裂的画面。
陈伯冲到那台显示器前,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地点在屏幕上,指甲敲击着冰冷的玻璃面。
看!看这里!三号冷藏间!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
我的目光瞬间被锁定在那块屏幕上。画面是黑白的,带着监控特有的颗粒感,光线极其昏暗,只能勉强看清冷藏间内部的轮廓。一排排不锈钢的冷藏柜抽屉紧闭着,像一列列沉默的棺椁。时间是午夜零点零三分。
画面中央,靠墙的一个冷藏柜抽屉,编号正是三号——停放那个微笑遗体的位置。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那个不锈钢抽屉,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内向外滑开了!监控没有声音,但那种缓慢而坚决的移动,仿佛带着沉重的实体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抽屉滑开大半,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裹尸袋轮廓显现出来。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裹尸袋的顶部,就在头部的位置,猛地向上拱起!袋子布料被内部的巨大力量撑开、绷紧!然后,一个模糊的、属于头部的轮廓,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从袋口里探了出来!动作缓慢得如同生锈的机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颗头颅完全探出袋口后,缓缓地、极其不自然地左右转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方向。然后,整个上半身以一种违反人体力学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姿态,慢慢地、直挺挺地从敞开的抽屉里坐了起来!裹尸袋滑落到腰际,露出灰白色的、穿着破烂夹克的上半身轮廓。
正是他!那个带着诡异微笑的男人!
他直挺挺地坐在冰冷的抽屉边缘,头颅低垂着,脸孔在昏暗的光线和监控像素下模糊不清,但那僵硬的坐姿本身,就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血液冻结。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冷库里的恐怖雕塑。
画面快进了几秒。然后,那个坐着的轮廓,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开始移动身体。先是双腿以一种奇异的、关节仿佛被冻住的姿势挪下抽屉边缘,脚掌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接着,他整个身体微微前倾,然后,像一具刚刚学习走路的木偶,迈出了第一步。
动作笨拙、迟缓,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摇晃着,肩膀歪斜。但他确实在行走!在午夜冰冷的停尸间里,在无数紧闭的冷藏柜之间,沿着中间狭窄的过道,一步一步,缓慢而执着地向前挪动!
他的目标似乎很明确。监控画面显示,他僵硬地挪动了大约五六米的距离,最终停在了一排靠墙的、标着杂物/旧档案字样的老旧木柜前。他面对着那排柜子,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了足有十几秒。然后,画面再次快进,显示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又以同样僵硬、迟缓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回了自己滑开的冷藏柜前。他笨拙地爬回抽屉里,躺下,最后伸出手,抓住抽屉边缘,缓缓地将抽屉拉了回去,直至完全关闭。
整个散步过程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最后定格在抽屉关闭、一切恢复正常的那一秒。
监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硬盘运转发出的微弱嗡鸣,还有我和陈伯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们脸上,将恐惧扭曲放大。
看…看见了吗陈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就…就这样!每天!零点!准时!就像…就像上了发条!我…我偷偷看了三晚了…不敢声张…
我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工作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不是幻觉。不是机器故障。那具遗体,那个带着我名字死亡预告的东西,真的在午夜无人时,自己爬出来散步!
他…他停在了哪里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杂物柜的位置。
就…就那堆破柜子前面!陈伯指着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邪门!太邪门了!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得我生疼,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苏毅…那纸条…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他…他盯上你了下一个…是你
下一个是你……那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我的神经。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中,一种更强烈的、几乎带着血腥味的疑问和求生欲猛地爆发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具遗体是谁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陈伯刚才脱口而出的就像上了发条……以及他提到看了三晚时那种深藏的、似乎知道更多内情的恐惧……
我猛地反手抓住陈伯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他痛哼了一声。陈伯!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利,你刚才说‘就像上了发条’你是不是…是不是以前见过这种情况!
陈伯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剧烈地躲闪起来。他用力地想抽回手,嘴唇哆嗦着:没…没有!我瞎说的!我能知道什么!别问我!
你一定知道!我死死抓住他不放,指甲几乎要掐进他干枯的皮肉里,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凶狠,那纸条上有我的名字!陈伯!看着我!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知道什么而不说,下一个…也许真的就是我了!你忍心吗!我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
陈伯被我眼中的疯狂和绝望震住了。他停止了挣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佝偻下去,眼神里的恐惧和一种深重的痛苦交织着。他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控制台上,布满皱纹的脸在屏幕幽光下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只有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终于,他抬起浑浊的双眼,里面充满了回忆的阴霾和一种宿命般的悲哀。他颤抖着,从工作服内袋里摸索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抽出一根,手指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狠狠吸了一大口,呛人的烟雾弥漫开来。
三十年…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整整三十年前…就在这个殡仪馆…也…也出过一模一样的事。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屏住了呼吸。
那会儿…我还是个学徒…跟着我师父,老张头…陈伯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也是送来一具没人认领的男尸…也是…也是那样!脸上带着那种…那种让人看了就做噩梦的笑!一模一样!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后…然后也是夜里…自己爬起来!在停尸房里走!也是…也是走到那排旧柜子前面站着…一站就是好久…
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发紧。
陈伯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灰败。后来…后来就出事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负责处理那具尸体的…是我师父…老张头…一个礼拜后…他…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不知道…陈伯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死在他自己的工具准备间里…门反锁着…发现的时候…他…他的脸…陈伯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死死盯着我,他的脸上…也凝固着…和那具尸体一模一样的…那种笑!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老张头…也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死了负责处理遗体的人下一个!
师父死后…那具尸体…就再也没动过…陈伯的声音飘忽着,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恐惧,后来…案子也没破…成了悬案…档案都封存了…没人再敢提…都以为…都以为过去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充满了深重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枯瘦的手指用力指向监控屏幕上那个停放微笑遗体的三号冷藏柜方向。
可现在…它又来了!一模一样!连那该死的笑都一模一样!苏毅…那纸条…那纸条是真的!下一个…下一个就是你啊!
陈伯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也凿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侥幸。下一个就是你啊!这绝望的嘶吼在狭小的监控室里回荡,与屏幕上定格的、那具尸体爬回抽屉的恐怖画面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境。
下一个…就是我像三十年前的老张头一样,带着那诡异的笑容死去
不!绝不!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强烈求生欲的火焰,瞬间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爆燃起来!我不能坐以待毙!三十年前的档案!那具尸体每晚停驻的旧档案柜!那里一定有线索!必须找到!在下一个真正降临之前!
档案!我猛地抓住陈伯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三十年前的档案!封存在哪里!是不是就在那个旧档案柜里!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
陈伯被我眼中的疯狂和决绝震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恐惧。你…你要干什么那些东西…碰不得!那是…是禁忌!
禁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着屏幕上那具遗体的冷藏柜,现在还有比它更禁忌的吗!陈伯!要么告诉我档案在哪,要么我今晚就去撬开那个柜子!你想看着我死吗!
也许是我的疯狂吓住了他,也许是他内心也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陈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在…在杂物柜最底层…右边数第三个…一个…一个贴着封条的旧牛皮纸档案袋…钥匙…钥匙在我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用胶布粘着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立刻松开了他。时间就是生命!我转身就冲向监控室的铁门。
苏毅!陈伯在我身后发出绝望的喊叫,声音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别去!危险!那地方…那地方晚上邪性得很!你斗不过它的!
我没有回头。陈伯绝望的呼喊被厚重的铁门隔绝在身后。走廊里依旧昏暗,壁灯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长影。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气味混合着陈年尘埃的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三号冷藏间旁边,那排散发着霉味的旧档案柜。
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头顶昏暗的灯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摇曳不定,光线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两侧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此刻在我眼中都变成了沉默的窥视者,门后仿佛蛰伏着无数冰冷的视线。
终于,那排靠着冷藏间外墙的旧木柜出现在视野尽头。柜子很高,深褐色的木头早已失去光泽,布满划痕和剥落的油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混合气味。柜门紧闭,如同尘封已久的墓穴入口。
陈伯说的位置——最底层,右边数第三个柜门。我的目光迅速锁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强迫自己冷静,屏住呼吸,蹲下身。柜门没有上锁,只是合页锈蚀得厉害。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门表面,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用力一拉!
嘎吱——!
刺耳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走廊里骤然响起,如同垂死者的呻吟,激得我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柜子里面堆满了杂物:蒙尘的旧登记簿、一捆捆泛黄的报表、废弃的塑料文件夹……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我忍着呛人的灰尘,双手并用,快速地将表面的杂物扒开,动作急切而粗暴。手指被纸张锋利的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档案!那个贴着封条的牛皮纸袋!
手指在冰冷的杂物堆里急切地翻找、摸索。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厚实、坚韧的边角!
找到了!
我用力一抽,一个沉甸甸的、颜色深暗的牛皮纸档案袋被我从杂物堆里拽了出来。袋子上布满了灰尘,边角磨损得厉害,正面用褪色的红墨水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198X年无名尸案,下面还用更粗的红笔打了一个醒目的叉,旁边写着封存二字。一道陈旧的、纸色发黄的封条横贴在开口处,上面盖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印章。
就是这个!三十年前的禁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顾不上脏污,也顾不上那令人不安的封条,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直接撕开了那层薄薄的、象征着尘封岁月的封印!
封条断裂,发出轻微的撕拉声。我迫不及待地将手伸进袋口,摸索着里面的东西。触手是厚厚一沓纸张,还有……几张硬硬的、似乎是照片的东西。
我将档案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散落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大幅的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第一张,是一具男性遗体的正面照。尽管照片模糊,尽管年代久远,但那凝固在死者脸上的笑容——那种僵硬、诡异、嘴角被非人力量向上拉扯的弧度——如同来自地狱的烙印,瞬间刺穿了我的瞳孔!和停放在三号冷藏间里的那位,一模一样!照片下方用褪色的墨水写着:198X年无名男尸(甲)。
第二张照片,是死者被发现时的现场——一条废弃的排水沟,背景隐约可见破败的厂房轮廓。环境特征……竟然和派出所描述里发现现在这具遗体的地点,惊人地相似!
第三张照片……我的目光凝固了。这是一张翻拍的证件照,夹在几页报告中间。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八十年代常见蓝色工装的男人,面容普通,眼神有些呆滞。照片下方标注着:嫌疑人(乙)——李国富(化工厂工人)。
当我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这张嫌疑人的证件照上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度荒谬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
照片上那个叫李国富的男人……他的脸!他那张普通得甚至有些木讷的脸……竟然和我现在处理的、停放在三号冷藏间里的那具带着诡异笑容的遗体……长得一模一样!
岁月在照片上留下了模糊和泛黄的痕迹,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眼的间距、那鼻梁的弧度、那下巴的形状……甚至连左耳垂上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嗡——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耳鸣。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手里的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猛地一缩,照片飘然落地。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三十年前的嫌疑人照片…和现在这具无人认领、午夜游荡的遗体…是同一个人!
那他现在到底是人是鬼是三十年前的亡魂重现还是……一个活了三十多年的、不死的怪物!
逻辑在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事实面前彻底崩碎。极致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我的每一寸神经。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灭顶的寒意。
就在这思维彻底混乱、灵魂仿佛被抽离躯体的瞬间——
啪嚓!
头顶那盏本就昏暗的壁灯,毫无征兆地爆裂了!细碎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砸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紧接着——
滋啦——滋啦——!
整个走廊,不,是整个停尸区所有的灯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同时掐灭!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我彻底吞没!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仿佛被黑暗吸收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催命的鼓,震得我耳膜生疼。
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那股浓烈的消毒水味、灰尘味、纸张腐朽味……还有一股更阴冷的、仿佛从地狱深处渗透出来的寒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浸透骨髓。
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脚步声。
是无数道沉闷的、冰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嘎吱——嘎吱——嘎吱——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走廊两侧那一排排紧闭的冷藏间铁门内部!是冷藏柜抽屉被从内部强行推开的声音!无数个!成百上千个!密集得如同潮水,瞬间充斥了整个黑暗空间!
它们…它们都出来了!所有冷藏柜里的…都出来了!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咽喉!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四肢僵硬得如同冰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我只能像个被钉在原地的猎物,在绝对的黑暗中,听着那令人魂飞魄散的金属摩擦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嘎吱——嘎吱——咔嚓!
伴随着最后一声更响亮的、仿佛锁扣崩断的声音,所有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停止。
死寂再次降临。
但这死寂,比刚才的噪音更加恐怖万倍!因为它意味着……那些抽屉,已经全部打开了。它们……都出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时发出的细微嗡鸣。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我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突然!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布料摩擦声响起。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就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在黑暗中缓缓苏醒,开始游动。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僵硬、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咚…嚓…咚…嚓…
咚…嚓…咚…嚓…
不是一个。是十个一百个数不清!无数个僵硬的身体,正极其缓慢地、笨拙地,从冰冷的抽屉里爬出来,双脚沉重地踏在停尸间的水泥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形成一片低沉、混乱、令人头皮炸裂的回响!
它们…在移动!朝着我所在的位置!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我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试图将自己缩进墙缝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密集!那拖沓而沉重的咚嚓声,仿佛踏在我的神经上!浓烈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尸体特有腐败气息的冰冷气味,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那气味冰冷、粘稠,带着一种死亡沉淀后的腐朽感,令人作呕又窒息。
它们…包围过来了!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点极其微弱、幽绿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那光芒是如此的黯淡、冰冷,如同墓穴深处飘荡的鬼火。
借着这微弱得可怜的绿光,我终于看到了眼前地狱般的景象——
模糊的、密密麻麻的身影!僵硬、灰败、轮廓模糊!如同收割后被随意堆叠的稻草人!它们站满了整个走廊!堵住了所有去路!低垂着头颅,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每一个身影都散发着浓烈的死气,无声地矗立在冰冷的黑暗中。那幽绿的光芒似乎正是从它们中间散发出来的,映照着它们模糊不清的、毫无生气的轮廓,将整个空间渲染得如同鬼蜮!
我的血液彻底冻结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被无数冰冷视线锁定的恐惧!
就在这时,所有僵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无数张在幽绿微光下模糊不清的脸孔,瞬间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没有眼睛!或者说,在那种微弱的光线下,只能看到深陷的眼窝黑洞!但一种冰冷、怨毒、毫无生机的视线,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穿透了黑暗,死死钉在了我的身上!
嗬……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吸气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紧接着,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
呃……
呃啊……
嗬……
无数低沉、沙哑、仿佛喉咙被浓痰堵住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那密密麻麻的僵硬身影中同时响起!声音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来自地狱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它们…在看我!它们在对我发出声音!
极致的恐惧如同海啸,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就在我即将被这无边无际的恐怖彻底吞噬、精神崩溃的瞬间——
正前方,那片密密麻麻的、僵硬矗立的尸体队列中,一个身影极其突兀地向前移动了一步。
幽绿的光芒似乎在他身上稍微凝聚了一些。
是他!
那个带着诡异微笑的遗体!那个指甲缝里藏着我名字的微笑死者!
他站在所有尸体的最前方,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张在幽绿光芒下显得更加惨白、更加浮肿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嘴角,依旧凝固着那个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笑容!僵硬、扭曲、充满了非人的嘲弄。
然后,他那只同样僵硬、灰白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滞涩,如同生锈的机器。手臂抬起,越过身前,最终,那根同样带着死亡青灰色的食指,笔直地指向了我!
不!
他的指尖,并非指向我的胸口。
而是……指向了我的身后!
一股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我的心脏!身后!我的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他指着墙壁干什么!
就在这思维被冻结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侧前方不远处,冷藏间入口处墙壁上,镶嵌着的那一大片用于反射内部情况的、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板!
幽绿的光芒微弱地映照在上面,形成一片模糊的、扭曲的镜面。
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僵硬地、一点一点地……移向了那片不锈钢镜面。
镜面里,模糊地倒映着走廊里地狱般的景象:密密麻麻的僵硬尸体,如同沉默的军队。最前方,是那个抬手指向我的微笑死者。
然后……
我的目光,凝固在了镜面倒影中,那密密麻麻的、僵硬站立的尸体队列里……靠近后排的一个位置。
那里,站着一个身影。
穿着……一件样式极其老旧、沾满大片大片深褐色干涸污迹的……浅蓝色工作服!那污迹的形状,像极了喷溅的、凝固的血!
那个身影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但那个身形轮廓……那个站立的姿态……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荒谬和彻骨冰冷的认知,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每一个毛孔都在炸裂!
那个穿着染血旧工作服的身影……那个站在亡者队列里的身影……
是我自己!
镜面倒影里,穿着三十年前染血工作服的我,正低垂着头,无声地站在那一排排僵硬的尸体中间,如同它们早已接纳的一员。而现实中的我,却贴着冰冷的墙壁,被无数死者的目光洞穿。
这撕裂的、如同噩梦最深层的景象,彻底碾碎了我对自我和现实的所有认知。
不…不可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气流摩擦喉管的嘶嘶声。身体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就在这时!
那个站在队列最前方、一直抬手指着我身后的微笑死者,他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突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一个生锈的齿轮被强行启动。他那双在幽绿光芒下如同黑洞的眼窝,猛地转向了我——或者说,是转向了我所注视的那片不锈钢镜面!里面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怨毒的红光一闪而逝!
他那僵硬抬起的、指向我身后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指向墙壁。
而是指向了……我脚边散落在地的那些三十年前的旧档案和照片!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无声却狂暴的命令!
呃啊——!
嗬——!
呃……
瞬间,那如同地狱低语般的、汇聚成潮的呻吟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凄厉、充满了狂暴的恶意!密密麻麻矗立在黑暗中的僵硬身影,如同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猛地开始动作!
不再是缓慢的拖沓!
无数僵硬、灰败的手臂猛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我!无数黑洞洞的眼窝死死锁定我的位置!它们开始移动!不再是迟缓,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僵硬迅捷,如同提线木偶被猛地扯动了丝线,迈开沉重而快速的步伐,踏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密集的咚咚声,如同催命的战鼓,从四面八方朝我合围而来!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冰冷尸臭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压至!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同时用尽全力,朝着那排旧档案柜和冷藏间入口之间狭窄的缝隙——那似乎是唯一没有被尸体完全堵死的方向——狼狈不堪地扑了过去!
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刺激着我麻木的神经。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仿佛带着粘稠恶意的视线钉在我的背上,能听到身后那沉重、密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的冰冷尸气几乎要将我冻结!
砰!
我重重地撞进了三号冷藏间敞开的铁门内!惯性让我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后背撞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柜子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停尸间里同样一片漆黑,只有门口透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走廊深处那诡异绿光的反射,勉强勾勒出内部一排排巨大冷藏柜的冰冷轮廓。这里……暂时没有那些东西!
但身后那如同潮水般的、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已经追到了门口!那无数道僵硬的身影,正拥挤着涌入冷藏间狭窄的门框!
我连滚带爬地向后缩,背脊紧紧贴着身后冰冷的冷藏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着喉咙。完了!彻底完了!这里就是绝路!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我下意识地、慌乱地向后摸索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带着棱角的硬物!
是刚才慌乱中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本属于我的、记录着今日工作的黑色硬壳工作日志!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也许是黑暗中的一点慰藉,也许是濒死前想抓住点什么。我一把将那本日志死死攥在手里!冰凉的硬壳触感传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
嗡……
手中紧握的工作日志,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不是错觉,是真实的、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温度!
我惊骇地想要甩开,但那日志仿佛粘在了手上!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带着微弱电流感的奇异波动,顺着我的手臂猛地窜入大脑!
眼前瞬间一花!
不是灯光亮起。而是……一片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污浊水面的影像碎片,毫无征兆地强行挤入了我的意识!
影像1:
一双戴着沾满污渍的旧橡胶手套的手,正极其粗暴地、近乎发泄般地将一个白色的裹尸袋塞进一个敞开的冷藏柜抽屉里。裹尸袋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一张中年男性浮肿灰败的脸——正是那个微笑死者!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尚未凝固,嘴巴微张着,眼睛圆瞪,充满了临死前的惊骇和绝望。那双粗暴的手猛地一推,抽屉哐当一声合拢!
影像2:
一个穿着同样款式老旧浅蓝工作服的男人背影,正慌乱地蹲在墙角那排旧档案柜前。正是影像1里那双粗暴手的主人!他在最底层的柜子里疯狂地翻找着什么,动作急切而恐惧。最终,他找到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正是我刚才撕开封条的那个!他颤抖着将袋子塞进怀里,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冷藏间的门,仿佛外面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
影像3:
一只手,死死捂住了那穿着旧工作服男人的口鼻!那只手同样戴着沾满污渍的橡胶手套!力量极大!男人的身体在拼命挣扎,双脚在地上乱蹬,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视角晃动、混乱。最终,挣扎停止了。那只行凶的手松开了,男人瘫软的身体滑倒在地,脸侧对着镜头的方向——那张脸,正是三十年前档案里那个嫌疑人李国富!此刻,他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凝固的恐惧和茫然。而在他的胸口工作服上,赫然印着模糊的名字:张XX(老张头)不对!那模糊的字迹……在混乱的视角晃动中,仿佛扭曲成了……
苏毅!
嗡——!
所有的影像碎片如同被砸碎的玻璃,瞬间崩散!那股灼热感和电流般的波动也骤然消失!
我如同从一场窒息的高烧噩梦中惊醒,猛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那是什么!幻觉还是……记忆!
手中那本工作日志依旧冰凉,仿佛刚才的灼热只是错觉。但刚才强行灌入脑海的影像——那双粗暴的手,那张惊骇的脸,那个被塞进抽屉的微笑死者,那个在档案柜前慌乱的男人背影,那双捂住口鼻的沾血手套,还有最后……那胸口模糊的名字……苏毅!
混乱!极致的混乱!那是我吗那个穿着旧工作服、被捂死的是我可我现在明明还活着!那个行凶的……是李国富那个三十年前档案里的嫌疑人可他明明躺在三号冷藏柜里!他明明……
呃啊——!
一声近在咫尺、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瞬间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狠狠拽回残酷的现实!
冰冷的尸气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一张在幽绿微光下浮肿青灰、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黑洞洞的眼窝里,那两点怨毒的红光如同烧红的炭火!正是那个微笑死者!他已经挤开了其他尸体,第一个冲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僵硬抬起的手臂,带着一股阴冷的劲风,朝着我的脖颈狠狠抓来!
完了!避无可避!
就在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尖锐、极其刺耳、带着强烈穿透力的金属警铃声,如同救世的号角,猛地从冷藏间上方炸响!声音狂暴地撕破了停尸间里浓稠的死亡气息和亡者的低语!
是火警铃!有人触动了火警装置!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而尖锐的噪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那些僵硬扑来的尸体身上!
呃!
嗬……
冲在最前面的微笑死者动作猛地一僵!他那抓向我脖颈的手停在半空,离我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极其怪异地扭向铃声传来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窝里那两点怨毒的红光剧烈地闪烁、明灭!
不仅是他!所有正疯狂扑向我的僵硬身影,在这狂暴的警铃声浪冲击下,动作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汇聚成潮的、充满恶意的呻吟声也戛然而止!整个停尸间里,只剩下那撕心裂肺、持续不断的警铃尖啸!
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这铃声为何响起,也不知道它能持续多久!但这是唯一的生机!
我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完全不顾形象,手脚并用地从那微笑死者僵硬的手臂下方、从他与旁边冷藏柜之间狭窄的缝隙里,用尽全力地向外猛钻!
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柜角上,剧痛传来,但我毫不停顿!我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冷的尸气再次翻涌,那令人心悸的、拖沓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又要重新启动!警铃声还在疯狂地响着,如同垂死者的呐喊!
冲!必须冲出去!
狭窄的门框就在眼前!外面走廊依旧一片漆黑,但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是铃声引来了其他人!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连滚爬扑,狼狈万分地冲出了三号冷藏间那如同鬼门关般的铁门!冲进了外面同样黑暗、但至少暂时没有那些恐怖存在的走廊!
我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在绝对的黑暗中,跌跌撞撞、连滚爬扑地拼命向前狂奔!身后,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无数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和怨毒的嘶吼声,仿佛挣脱了铃声的束缚,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从冷藏间的门口汹涌而出,紧紧追了上来!
咚咚咚!嚓嚓嚓!
呃啊——!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身后是地狱传来的追魂索命之声,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绝望长廊。我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膝盖和手掌早已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擦破,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成了支撑我继续逃亡的唯一真实感。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是值班室门口那盏昏暗的壁灯!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几乎枯竭的意志。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那点光亮发足狂奔!
砰!
我重重地撞开了值班室虚掩的铁门,巨大的惯性让我直接扑倒在地,下巴狠狠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
苏毅!一声惊骇的呼喊响起。
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陈伯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瘫坐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用来触发火警铃的红色塑料手柄。显然,是他救了我!
快…关门…我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血腥味更浓了。
陈伯如梦初醒,连滚爬扑地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拉那扇沉重的铁门。
哐当!一声巨响!
厚重的铁门被死死关上!陈伯手忙脚乱地转动门内侧的旋钮,将几道粗大的插销全部落下!
几乎就在铁门合拢、插销落下的同一瞬间——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锤擂鼓的撞击声,狠狠砸在厚重的铁门之上!整个门板连同旁边的墙壁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簌簌落下灰尘!
呃啊——!
嗬——!
门外,响起了那熟悉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嘶吼和无数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它们被挡在了门外!但撞击声并未停止!
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狂暴,如同困在牢笼里的凶兽在疯狂地撞击着牢笼!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周围的墙壁簌簌掉着灰泥。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我的心脏上。
它们…它们…陈伯背靠着铁门,身体随着撞击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在撞门…它们要进来…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汗水、血水、灰尘混合在一起,黏腻地糊在脸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门外那持续不断的、如同丧钟般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逼疯。
混乱的脑海中,刚才在冷藏间濒死时涌入的那些诡异影像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那双粗暴的手、被塞进抽屉的微笑死者、档案柜前慌乱的男人背影、被捂住口鼻的窒息挣扎……还有最后那胸口模糊的苏毅字迹……
为什么那是我吗那个被捂死的人是我可我现在明明还活着!那个行凶的……是李国富那个躺在三号冷藏柜里的遗体他杀了我可三十年前档案里死的明明是老张头!
逻辑彻底崩坏。自我认知被无情地撕裂。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脑海中疯狂搅动。剧烈的头痛袭来,我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地上。
苏毅…苏毅你怎么样陈伯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传来。
我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值班室,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沾满灰尘、污渍和点点血迹的浅蓝色工作服……款式老旧……胸口的位置,别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的名牌。
名牌上,清晰地印着两个字:苏毅。
名牌……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塑料名牌上。苏毅。两个字在值班室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刚刚因狂奔而沸腾的血液。
刚才影像碎片里,那个被捂死的男人胸口……模糊的字迹……似乎也扭曲成了苏毅
难道……那个被李国富杀死在三十年前的……是我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更剧烈的头痛。荒谬!绝对的荒谬!可那影像如此真实,那濒死窒息的痛苦仿佛还残留在喉间……门外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巨锤擂鼓般的撞击声,每一次都像是在为这个疯狂的念头增加砝码。
咚!咚!咚!
铁门在呻吟,墙壁在颤抖。插销的金属部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顶…顶不住了!陈伯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他整个身体都死死抵在剧烈震动的门板上,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枯叶,它们…它们要进来了!
进来不!绝对不行!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挣扎的火苗,再次猛烈地燃烧起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必须离开!必须逃出去!
目光扫过值班室。窗户!对,窗户!虽然装着结实的防盗铁栏,但……总比留在这里被那些东西撕碎强!
窗户!砸窗户!我嘶吼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膝盖和手掌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陈伯被我吼得一激灵,绝望的目光也投向了那扇装着铁栏的窗户。一丝渺茫的希望在他浑浊的眼中燃起。
对…对!砸!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踉跄着扑向墙角,那里靠着一根用来顶门的沉重木棍。他抓起木棍,又冲到窗边。
让开!陈伯嘶喊着,抡起那根手臂粗的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窗户上镶嵌的玻璃狠狠砸去!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响起!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冰冷的夜风混杂着雨水的腥气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瓢泼大雨。但至少,外面是空旷的!是自由的!
快!钻出去!陈伯丢掉木棍,急切地朝我喊道,同时自己先扒住冰冷的窗框,试图从那狭窄的铁栏杆缝隙里向外钻。
我连滚爬扑地冲到窗边。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铁栏杆的缝隙很窄,但对于瘦削的我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我抓住冰冷的、湿漉漉的铁条,一只脚抬起,踩上窗台,忍着膝盖的剧痛,奋力地将身体向缝隙里挤去。粗糙的铁锈和冰冷的雨水沾满了身体。
呃啊——!!!
就在我的上半身刚刚挤过铁栏,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头发和肩膀的刹那,身后值班室里,传来了陈伯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和绝望!
我猛地回头!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那扇厚重的铁门,在一声如同金属撕裂般的巨响中,轰然向内倒塌!扭曲变形的门板重重砸在地上!
门外,是拥挤蠕动的、密密麻麻的僵硬身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涌入了狭小的值班室!
而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带着诡异笑容的微笑死者!他那灰白僵硬的手,此刻正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抓住了陈伯的一条腿!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鲜血瞬间涌出!
苏…苏毅…跑…陈伯的脸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绝望地朝我伸出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和解脱的渴望。
下一秒!
更多的、冰冷僵硬的手臂如同毒蛇般缠上了陈伯的身体!脖子、手臂、腰腹……他被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手死死抓住、拖拽!
不——!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但一切都晚了。
如同被投入食人鱼群的猎物,陈伯的身影瞬间被那汹涌而入的、灰败僵硬的尸潮彻底淹没!只能听到骨头被巨大力量挤压、折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以及淹没在无数低沉嘶吼中的、最后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
鲜血,如同泼墨般溅射在墙壁上、地板上,还有我近在咫尺的脸上。温热,粘稠,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我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目睹这一幕的冲击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耳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跑!必须跑!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悲恸和恐惧。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猛地向外一挣!肩膀和后背的皮肤被粗糙冰冷的铁栏杆狠狠刮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但我终于完全挣脱了那个狭窄的窗口!
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窗外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泥水四溅。
顾不上疼痛,我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如同地狱之口的破窗。里面,只有一片蠕动的、灰暗的轮廓和令人作呕的咀嚼撕扯声。
我转身,在瓢泼的冷雨和浓稠的黑暗中,朝着殡仪馆大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狂奔而去!身后,那扇破败的窗户里,似乎有一双黑洞洞的、带着诡异笑意的眼窝,穿透了雨幕,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迅速带走体温。泥泞的地面湿滑不堪,我踉跄着,摔倒,爬起,再摔倒……每一次都耗尽力气。殡仪馆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终于出现在雨幕中。我扑上去,用肩膀死命地撞击着旁边供人通行的小侧门。
哐!哐!哐!
门开了!是守夜的门卫老赵,他披着雨衣,提着手电,睡眼惺忪又带着惊疑:谁大半夜的…苏毅!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手电筒的光柱落在我身上,照亮了我浑身泥泞、血污、湿透狼狈的惨状。
鬼…有鬼…里面…陈伯…死了…都死了…我语无伦次,牙齿咯咯打颤,一半是冷,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无法站立。
老赵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电光剧烈地晃动起来:什…什么!你说清楚!他显然被我的样子和话语吓坏了,下意识地想把我拉进门卫室避雨。
别…别进去!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里面…不能待!报警!快报警!我嘶吼着,眼神惊恐地瞥向身后那栋在暴雨中如同巨大黑色墓碑的主楼。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
老赵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住,手忙脚乱地掏出他那部老旧的手机,手指哆嗦着按下了报警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无比漫长,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我的心跳在死寂中回响。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卫室外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也冲刷着脸上沾染的陈伯的血迹。那温热的、带着腥气的触感仿佛还在。陈伯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和凄厉的惨叫,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还有那些影像碎片……粗暴的手……被塞进抽屉的微笑死者……档案柜前的背影……被捂死的苏毅……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门外那地狱般的景象不断交织、撕扯着我的神经。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我是谁我到底是谁那个三十年前被杀死的是我吗那我现在的存在又是什么
警笛声终于由远及近,穿透了哗哗的雨幕,闪烁着红蓝光芒的警车刺破了殡仪馆外的黑暗。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下车,雨衣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们看到瘫坐在泥水里、如同惊弓之鸟的我,以及旁边面无人色、语无伦次的老赵,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警官快步上前,声音沉稳,试图安抚。
里面…停尸间…尸体…活…活了!杀人!陈馆长…被…被杀了!老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向主楼的手剧烈颤抖。
警察们脸色骤变,交换了一个震惊而凝重的眼神。保护现场!呼叫支援!叫法医!中年警官迅速下令。两名警察立刻拔出手枪,打开强光手电,小心翼翼地朝着主楼那如同巨兽入口般的大门靠近。另外两名警察则守在我和老赵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暗。
你,能说话吗里面发生了什么中年警官蹲下身,尽量放柔语气问我,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身上的血迹和伤口。
尸体…自己动了…很多…包围我们…陈伯…被它们…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的记忆让我几乎无法组织语言,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指甲…纸条…下一个是我…档案…三十年前…一样…他…他杀了…我最后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困惑和恐惧,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
警官的眉头紧紧锁起,显然被我这混乱的叙述弄糊涂了,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示意旁边的警员记录。纸条档案三十年前慢慢说,说清楚点。
我试图回忆,试图梳理那噩梦般的线索:诡异的微笑遗体、指甲缝里的死亡预告、监控里的午夜行走、陈伯讲述的三十年前旧案、档案里嫌疑人李国富的照片与现在遗体一模一样、冷藏间里的尸变围困、强行涌入的影像碎片……
这些信息在我混乱的大脑中翻腾、冲撞。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痛苦地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呻吟。
就在这时,进入主楼探查的两名警察脸色极其难看地快步跑了回来。
队长!其中一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号冷藏间…还有值班室…里面…里面…
里面怎么了队长霍然起身。
到处都是血!值班室铁门被撞塌了!陈馆长…陈馆长他…警察的声音哽住了,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被撕碎了!现场…现场像是被一群野兽…不,比野兽更…太惨了!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胃部:而且,三号冷藏柜里…那具报案人说的诡异遗体…不见了!抽屉是空的!
什么!队长脸色剧变,猛地看向我,那具遗体呢!
我茫然地摇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不见了那个微笑死者…他跑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警员拿着一个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物品跑了过来,脸色煞白:报告!在…在值班室门口的血泊旁边…发现了这个!
证物袋里,赫然是一本黑色硬壳封面的工作日志!封面上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正是我在冷藏间混乱中捡到、后来又在逃亡中遗落的那一本!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本日志!那股灼热感…那些强行闯入脑海的影像碎片…
这…这是我的…我声音嘶哑。
队长接过证物袋,目光锐利地扫过封面,然后极其谨慎地戴上手套,翻开了被血污浸染的封面。
第一页,是正常的日期记录和工作内容,字迹清晰工整。
队长快速翻动着。日志的前半部分,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的工作安排、遗体处理流程、家属信息等等,字迹是苏毅一贯的清晰工整。翻到中间部分,纸张开始变得有些皱褶,字迹也略显潦草,似乎书写者当时心绪不宁。记录着关于那具微笑遗体的初步接收情况,描述了其诡异的笑容和无人认领的状态。
队长的手指停在了日志最后被书写过的几页。
那里,是今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昨晚的记录。
前面的字迹虽然有些凌乱,但还能辨认:…午夜监控异常…遗体自行移动…陈伯讲述三十年前旧案…关联性极强…极度不安…需查档案…记录到此中断,似乎书写者被巨大的恐惧或突发事件打断。
而在这段中断的记录下方,空出了几行。
然后,是最后一行字。
那字迹,与上面苏毅的笔迹截然不同!
扭曲!狂乱!如同用尽全身力气刻划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绝望!每一个笔画都深陷纸面,几乎要穿透纸张!
而那几个字的内容,让经验丰富、见惯生死的刑警队长,也瞬间脸色煞白,瞳孔猛地收缩,拿着证物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离得最近,目光越过队长的手臂,清晰地看到了那最后一行如同恶鬼诅咒般的血字——
下一个是你。时间:199X年7月15日。
199X年7月15日……
这个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不是我记忆中来到这家殡仪馆工作的日子!
那不是我记忆中…苏毅这个人开始存在的日子!
那是我在三十年前那份档案的影像碎片里,看到的那个穿着旧工作服、被李国富捂死的男人胸口名牌上…所标注的死亡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