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车窗外,灰蒙蒙的天幕低垂,雨水连绵不绝,将两侧飞速倒退的山林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墨团。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轻快的流行乐,与这压抑的天气格格不入。
这破天,说好的晴天呢副驾上的大海用力拍了下车门,声音盖过了音乐,陈默,你这天气预报看得准不准啊
谁知道呢,山里的天,小孩的脸。我单手握着方向盘,目光掠过被雨刮器反复刮开又迅速模糊的前挡风玻璃,快到了,再忍忍。
忍个屁,大海嘟囔着,身体却诚实地换了个更舒服的陷进座椅的姿势,鹏子,零食呢翻出来垫垫!
后座的王鹏哦了一声,窸窸窣窣地在背包里翻找。林薇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景色,侧脸映在沾着水珠的玻璃上,显得有些模糊的沉静。
就在车子转过一个陡峭的山弯时,前方异样的景象让我的脚猛地踩向刹车。刺耳的摩擦声瞬间盖过了音乐和雨声。车子向前滑行了一段,堪堪停住。
前方的盘山公路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钢铁长龙。那是军车,深绿色的军用卡车和涂着迷彩的装甲运兵车,一辆接一辆,沉重地、缓慢地逆向行驶着,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引擎低吼着,排气管喷出大股大股的白烟,迅速被冰冷的雨水打散。车身上沾满了泥泞,甚至有些地方能看到明显的、像是被巨大力量刮擦过的凹痕和撕裂的痕迹。车队沉默地移动,如同一条负伤的巨蟒在湿滑的山道上艰难撤退。车窗紧闭,完全看不清里面的士兵。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是演习,绝不是。那些车身上的痕迹透着一股仓皇和狼狈。
搞……搞什么飞机大海趴在车窗上,目瞪口呆,演习这么大阵仗
不像,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那些车……像刚打过仗。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停在路边,看着这支沉默而疲惫的车队从眼前缓缓驶过,消失在后方雨雾弥漫的山弯。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最终被雨声重新淹没,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旷感。重新发动车子时,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之前的轻松荡然无存。
车子在愈发浓重的山雾中穿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青萝峡景区。巨大的仿古牌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雨幕中,牌楼下方的售票处门窗紧闭,门可罗雀。整个停车场空旷得吓人,只有我们一辆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见鬼了,一个人都没有大海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扑打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环顾四周,不是说周末人多吗
有点不对劲。林薇下车,撑开伞,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就在这时,景区入口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皱巴巴的景区工作服的老头探出身来。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像是干裂的土地。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四个,眼神里没什么热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对某种早已习惯的麻烦的麻木。
你们几个,老头的声音嘶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来旅游
是啊,大叔。大海上前一步,大大咧咧地说,这咋回事关门了
老头没理会大海,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我身上,仿佛我是这群人里唯一能交流的。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山里的寒气:
听着,娃子。进去可以,但记住,只走正门。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向景区入口那扇紧闭的铁栅栏大门,从那里进,也只从那里出。别的路,想都别想!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光:山里……不太平。有些地方,变了。走错了门,就再也回不了头。别不信邪,莫要拿命试。
话音未落,一阵猛烈得怪异的风突然卷着雨水扑打过来,吹得那扇巨大的铁栅栏门哐啷哐啷疯狂摇晃,发出刺耳欲裂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无数厉鬼在门后用力拉扯推搡。那声音在空寂的山谷里回荡,让人头皮发麻。老头似乎被这声音惊了一下,猛地缩回门里,砰地一声把小木门关死了,留下一片死寂和那扇兀自震响不休的铁门。
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们。
操!装神弄鬼!大海啐了一口,脸上却没了刚才的嚣张,眼神有些闪烁地瞟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铁门,吓唬谁呢!一个看门的老梆子……
王鹏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海哥……要不,我们还是……
怂包!大海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景区外围那道不算太高的铁丝网围墙,围墙后面,就是影影绰绰、被雨雾笼罩的原始森林,票都没得买,正门锁得死死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走,翻墙进去!怕个鸟!
大海!我试图阻止,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心脏。
默哥,你怕你也走正门!大海嗤笑一声,动作麻利地助跑两步,双手抓住铁丝网顶部的横杆,一个翻身就利落地跃了过去,稳稳落在围墙内的湿草地上。他得意地冲我们挥挥手,看到没屁事没有!鹏子,林薇,跟上!
王鹏看看我,又看看围墙那边的大海,犹豫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对未知的好奇和对大海的盲从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笨拙地模仿着大海的动作,也翻了过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被大海一把扶住。
林薇看着我,眉头紧锁:陈默,那老头……
我知道,我打断她,心中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但我们不能分开。跟着他们,至少……能看着点。
我实在不放心大海那莽撞的性子,更担心王鹏的怯懦会出事。
我们俩也翻过了围墙。双脚踩在围墙内湿漉漉、铺满厚厚落叶的土地上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瞬间包裹了我。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粘稠、沉重,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腐殖土和某种陈旧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光线也陡然暗了下来,高大的树冠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浓密的雨雾在林木间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雨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以及我们自己踩断枯枝发出的轻微脆响。
看!我就说没事吧!大海压低声音,但难掩兴奋,他指着前方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几乎难以辨认、蜿蜒没入更深处林荫的小径,走这边!抄近道去溪谷!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大海。脚下的腐殖层又厚又软,吸饱了雨水,踩上去无声无息。四周的树木形态开始变得有些扭曲,树皮的颜色也越发深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褐色。走着走着,王鹏突然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立刻警觉地问。
王鹏指着旁边一棵异常粗壮、树皮皲裂如鳞片的老树根部:刚才……刚才好像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大海凑过去,用手拨开树根处湿漉漉的苔藓和几片巨大的、颜色妖异的暗紫色菌类。下面赫然露出一小块金属。他抠了几下,把那东西拽了出来。
那是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片,表面布满划痕和锈迹,形状依稀可辨——是半截严重损毁的汽车牌照。上面的字迹模糊,只能勉强认出K7……几个字符。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这绝不是普通的车祸碎片!它像是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揉碎、拉伸、扭曲,然后随意丢弃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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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什么鬼东西……大海也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把那块冰冷的金属片扔了出去。它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悄无声息。
就在这一刻,我们身后不远处,那片茂密的、缠绕着无数藤蔓的灌木丛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落叶层上极其缓慢地移动,又像是……某种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
谁!大海猛地转身,抽出别在腰间的多功能军刀,厉声喝道。
我和林薇也立刻紧张地靠拢,警惕地盯着那片晃动的灌木丛。王鹏更是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死寂。只有雨声。
那沙沙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妈的,自己吓自己……大海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收起刀,但眼神里的戒备并未放松。
王鹏却像是被刚才那一下彻底抽空了力气,他背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去,大口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我……我不行了……歇会儿……就歇一会儿……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惊恐未定的脸,我……我给你们拍张照……留个纪念……
他声音抖得厉害,手指在屏幕上乱划,显然是想转移注意力。
出息!大海嗤了一声,懒得理他,目光继续扫视着四周幽暗的密林。
林薇紧抿着嘴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王鹏身后那片更深的阴影。我也觉得不对劲,那沙沙声消失得太突兀了。
王鹏,起来,这里不能久待。我朝他伸出手。
王鹏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似乎想抓住我的手。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
他背后的空气,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树影,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仿佛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橡皮擦,猛地擦过他身后的空间!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任何预兆。王鹏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惊恐变成茫然,他的身体就像一幅被投入强酸中的画,瞬间模糊、拉伸、变形!他的动作凝固在前倾的姿势上,整个人连同他背靠的那棵大树的一部分,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硬生生地抹掉了一大片!
这个过程快到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时间在那个点上被粗暴地折叠、拉伸,然后复原。前一秒他还坐在那里,后一秒,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光滑、边缘泛着奇异微光的、形状极不规则的……空白。那空白处,连空气都似乎带着被撕裂的质感。他坐过的位置,只剩下半截扭曲、拉长得像根细长金属丝般的手机,还保持着被攥紧的轮廓,斜斜地插在潮湿的腐殖土里,屏幕早已碎裂熄灭。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雨水冰冷地、持续不断地打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真实感。
啊啊啊——!!!
大海的惨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裂了死寂。他双眼圆睁,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王鹏的诡异空白,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林薇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才勉强压住那冲破喉咙的尖叫。她看向我,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我站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四肢冰冷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王鹏最后那依赖的眼神,和眼前这片光滑、非自然的空缺,在视网膜上疯狂交替闪烁。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走!
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离开这!快!
我几乎是拖着吓傻了的大海,拽着浑身发软的林薇,跌跌撞撞地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狂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回头都感觉那片恐怖的空白正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要将我们也一同抹除。
王鹏消失了。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于空间本身的恐怖力量,彻底抹去了存在的痕迹。只剩下那半截被拉长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插在那片光滑的空白边缘,无声地诉说着最极致的恐惧。
我们像三只受惊的兔子,在昏暗、扭曲的密林中亡命奔逃。粗重的喘息声、树枝刮擦衣物的撕裂声、脚下泥泞的噗嗤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我们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坝。大海的勇气在王鹏消失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跑在最前面,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模糊不清的词语。林薇紧跟着我,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次回头都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不再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而是一片相对稀疏的次生林。雨水冲刷着地面,露出黑色的岩石和盘虬的树根。一条浑浊的小溪在不远处流淌,发出哗哗的水声。
大海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海哥我喘着粗气,警惕地靠近一步。
回……回不去了……大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怪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皮肤表面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木质的纹理。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扩散,眼白部分布满了密密麻麻、蛛网般的暗红色血丝,这些血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凸起,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在皮下蠕动、生长!他的身体姿势也极其僵硬,关节仿佛生了锈,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海哥!你怎么了林薇惊恐地后退一步。
那些花……大海僵硬地抬起手,指向我们刚刚跑过的方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间湿漉漉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片从未见过的诡异植物。它们只有巴掌高,通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粘腻的暗紫色。顶端没有花瓣,只有一团团不断蠕动的、如同微型大脑般的紫色肉瘤,表面分泌着亮晶晶的、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粘液。无数细如发丝的紫色藤蔓从肉瘤底部探出,如同活物般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摇摆、探寻。
香……好香……大海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近乎陶醉的扭曲笑容。他不再理会我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迈着僵硬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妖异的紫色花丛。
大海!停下!我冲上去想拉住他。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他胳膊的瞬间,异变陡生!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大海后背的衣服猛地撕裂开来!不是被外力扯破,而是从内部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顶破!
几条粗壮、坚韧、如同老树根般的暗紫色藤蔓,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肌肉组织,猛地从他后背的皮肤下穿刺而出!这些藤蔓疯狂地扭动着,贪婪地伸向那片蠕动的紫色肉瘤花丛!
呃……嗬……大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上的陶醉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和茫然取代。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那双布满藤蔓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我们,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混着植物纤维的暗红色血沫。
噗嗤!噗嗤!噗嗤!
更多的藤蔓从他身体各处——手臂、大腿、甚至脖颈侧面——撕裂皮肤,狂乱地钻出!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疯狂地扑向地面,深深扎进湿润的泥土里,又迅速与那些诡异的紫色藤蔓纠缠、融合在一起。
大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失去水分,变得枯槁、灰败,呈现出树皮般的纹理和颜色。他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停止。整个人被那些疯狂滋生的藤蔓固定住,拉扯成一个怪异的、扭曲的姿势,手臂痛苦地向上伸着,仿佛一棵在绝望中祈求上苍的枯树。仅仅几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座由血肉和疯狂植物构成的、令人作呕的恐怖雕像。
浓烈的血腥味和那股诡异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冰冷的雨雾中。
呕……林薇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比王鹏被空间抹除更直观、更血腥、更冲击着人类认知的底线!大海,那个活蹦乱跳、莽撞冲动的大海,就这样在我们眼前,被这片诡异的森林活生生地种成了树!
走……离开这里……马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一把拉起几乎虚脱的林薇,强迫自己移开黏在大海那恐怖树雕上的目光,拽着她,朝着与那片紫色花丛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再次狂奔。
没有方向,只有逃离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王鹏被空间抹除,大海被森林吞噬……下一个会是谁
我们慌不择路,直到被一条湍急而浑浊的山溪拦住去路。溪水泛着不祥的灰黄色,奔涌着冲向下游更深的山谷。
没路了……林薇喘息着,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汹涌的溪水。
不,有路!她突然指着溪流对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陈默!你看!是鹏子的背包!还有……海哥的帽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沉。在对岸陡峭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下方,确实挂着一个熟悉的蓝色背包带子——那是王鹏的背包!而在旁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赫然卡着一顶沾满泥浆的鸭舌帽,正是大海翻墙时戴的那顶!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隔着一条汹涌的溪流这根本不可能!
是他们留下的!是线索!他们一定在那边!也许……也许还活着!林薇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火焰,那是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林薇!别过去!我厉声喝道,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几乎让我窒息,那东西不对劲!它们不可能自己漂到这里!这是个陷阱!
陷阱什么陷阱!林薇猛地甩开我的手,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眼神偏执而锐利,王鹏不见了,大海……大海变成那样了!现在好不容易有线索!你告诉我这是陷阱那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
她指着溪流对面,声音尖利:看到那个豁口了吗那肯定是另一条路!一条能绕过那些怪东西的路!那老头不是说‘门’吗也许那里就是另一扇‘门’!我们必须过去!必须找到答案!
她的逻辑混乱却带着一种绝望的煽动力。恐惧和悲痛已经彻底压垮了她的理智。她不再看我,目光死死锁定在对岸那两件遗物上,仿佛那是通往救赎的唯一灯塔。
要死,我也要死个明白!她丢下这句话,决绝地转过身,开始沿着溪边湿滑的石头,手脚并用地朝着上游一处看起来可以涉水过去的浅滩挪动。湍急的溪水冲击着她的脚踝,好几次差点将她冲倒。
林薇!回来!我追上去,试图再次抓住她。
但她动作异常敏捷,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很快踏上了对岸那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岩石。她弯腰,一把抓住了王鹏背包的带子。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背包带子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雨幕!
林薇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弓起!她手中的背包带子应声断裂,背包掉落在岩石上。
林薇!我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我。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沉静思索的脸庞,此刻正在发生无法言喻的恐怖变化。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塌陷、摊开。光滑的皮肤如同被吹胀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张、延展、变薄!变得像一层半透明的、布满细微血丝的皮膜!
这层不断扩张的皮膜上,无数细小的、如同微缩版山川河流般的纹路正在疯狂地、自发地生成、蔓延、加深!沟壑纵横,色彩诡异——有暗红如凝固血液的线条,有深绿如腐败苔藓的色块,有灰白如同裸露岩层的区域……这些图案相互挤压、扭曲、覆盖,仿佛一张正在被无形之手疯狂绘制、又不断被暴力修改的……地图!
她的五官在急速扩张的皮膜上被拉扯、变形、模糊。眼睛被拉成狭长的、流淌着血泪的缝隙,鼻子塌陷消失,嘴巴裂开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她似乎想抬起手,但手臂的皮肤也正迅速地摊开、融入那张不断扩大的地图之中。
呃……呃呃……
非人的、从气管深处挤出的咯咯声,是她最后能发出的声响。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彻底的、灵魂层面的湮灭感。
几秒钟,仅仅几秒钟。
林薇消失了。
留在那块冰冷湿滑的巨大岩石上的,只有一张巨大、摊开、边缘还在微微抽搐的人皮地图。上面布满了疯狂、混乱、令人看一眼就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诡异地形图案。那些图案还在极其微弱地蠕动、变化着,仿佛一张活着的、尚未绘制完成的炼狱图卷。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整个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有那张在雨中缓缓抽搐的地图,像一块巨大的、血淋淋的伤疤,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
冰冷刺骨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脸,顺着衣领灌进去,却无法熄灭体内那团灼烧灵魂的火焰——那是恐惧、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混合成的炼狱之火。林薇……那张摊开在岩石上的、活着的地图……最后的景象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大脑。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块岩石的,怎么跌跌撞撞冲下溪岸,又怎么在泥泞湿滑的、如同巨大迷宫般的溪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奔逃。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逃离那张地图的本能,逃离这整个吞噬了我所有同伴的、活着的、扭曲的山谷!
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无数次被裸露的树根绊倒,摔进冰冷的泥水里,又挣扎着爬起来。手臂和脸颊被锋利的岩石和带刺的藤蔓划破,火辣辣的疼,却感觉不到。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眼前豁然开朗。
溪谷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汪异常平静、深不见底的潭水。墨绿色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上方阴沉沉、压得极低的铅灰色天穹和环绕潭水的、沉默而扭曲的黑色山岩。水面没有一丝涟漪,死寂得可怕。
这里……就是尽头了。无路可逃。
精疲力竭像崩塌的山体一样瞬间将我淹没。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湿冷的潭边碎石上。剧烈的喘息撕扯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汗水、雨水和不知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渴……难以忍受的干渴感像无数蚂蚁在喉咙里爬。嗓子眼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剧痛。身体急需水分,哪怕是一口这看起来死寂冰冷的潭水。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匍匐着,朝着那墨绿色的水面挪去。意识已经模糊,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喝水。
水面越来越近。
平滑如镜的潭水,清晰地倒映出上方阴霾的天空和狰狞的山岩轮廓。
然后,它映出了我的影子。
一个跪伏在水边,狼狈不堪、浑身泥泞血污的身影。
影子很清晰。太清晰了。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倒影的脖颈处。
水中的倒影,也在看着我。
但……
它的脖子……不对劲。
那不是人类脖颈应有的长度和比例。
它……太长了。
从肩膀到头部,那一段连接……像一根被强行拉长的、光滑而诡异的肉柱。在水面倒影的扭曲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作呕的灰白色泽。它从衣领里延伸出来,如同一条畸形的蛇颈,向上延伸……延伸……足足有数米长!
那畸形的、数米长的脖颈顶端,支撑着的……是我的头。
水中的那张脸,是我。但那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了非人的冷漠、难以言喻的惊愕,以及……一丝仿佛洞悉了终极真相后彻底崩溃的疯狂。
水中的我,正用一种极其缓慢、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将那颗长在数米长颈上的头颅,朝水面俯低下来。灰白色的、光滑的颈项弯曲成一个诡异而优雅的弧度。倒影中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专注,凝视着水面上方——凝视着此刻同样俯身向水面的、岸上的我。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麻痹了我的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干渴、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终极的荒谬和绝望彻底碾碎。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自己沉重如同山岳的头颅。
脖颈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老旧皮革被强行拉伸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