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未完成的爱比恨更长 > 第一章

第七次把方向盘往左猛打时,林晚已经不会尖叫了。
轮胎摩擦柏油路的尖锐嘶鸣混合着男人的咒骂,从她透明的身体里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像一道粗劣的全息投影。那辆失控的银色轿车在她指尖残余的、冰凉的触感中,歪歪扭扭地冲向路边的隔离带,哐当一声巨响,车头瘪了下去,安全气囊惨白地炸开。
引擎盖缝隙里,一缕稀薄的黑烟挣扎着升起。
林晚飘在扭曲变形的驾驶座上方,低头看着里面那个额头磕在方向盘上、已然昏厥的男人。没有血。她有点麻木地想,运气不错。上一次那个,脑袋撞碎了挡风玻璃,红白的东西溅在碎裂的玻璃上,像一幅抽象派油画。再上一次,是个年轻女孩,被变形的车体死死卡住,呼救声微弱得像风中的蜡烛,最后一点点熄灭。
她伸出手,指尖对着男人后颈那块突起的骨头,悬停在那里。一种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饥渴感蔓延开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着虚幻的神经。吞噬掉这个生魂,能让她这团摇摇欲散的、由怨念和不甘勉强粘合起来的东西,再稳固一点点,再活久一点点。
这就是规则。滞留在这片冰冷十字路口的规则。车祸横死的怨灵,必须制造新的死亡,用另一个生魂的恐惧、痛苦和终结时爆发的生命能量,来喂养自己残存的意识,延缓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的结局。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热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那诱人的生命气息让她虚幻的轮廓都激动得微微波动起来。
啧,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冷得像三九天的铁。
林晚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身标志性的、宽大得不合体的黑色连帽长袍,几乎融在十字路口昏黄路灯照不到的浓重阴影里。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看见一小截惨白得没有血色的下巴。袍袖下,垂着一截同样惨白的手指,松松地勾着一圈乌沉沉的锁链,链子尽头没入虚空,仿佛随时能抖出来,勒住谁的脖子。
是这一片的勾魂使者。代号大概叫无常七,或者黑八林晚记不清,也懒得记。这些地府的基层公务员,脸上永远刻着加班的怨气,比他们勾走的鬼魂怨气还重。
没看到我忙着吗后面还有三个街区等着跑!黑无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烦躁,一个急性心梗的老头儿,一个睡过去的寿终老太太,还有个被花盆砸了脑袋的倒霉蛋…全是你们这些横死鬼害的!害得我们工作量激增!赶紧的,吸完走人,别耽误我打卡下班!
林晚透明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她看着黑无常那张隐藏在阴影里、写满老子今天不想加班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车里昏迷的男人。那股冰冷的饥渴感还在胃里(如果那里还能算胃的话)翻搅,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压了上来。像被浸泡在粘稠的、永不干涸的绝望沼泽里。
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飘开了一点,让出了位置。
黑无常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不耐烦了。他手腕一抖,那根乌沉沉的锁链像活蛇般无声滑出,精准地没入男人的胸口,轻轻一扯。一个半透明的、眼神茫然的虚影被勾了出来,正是那男人的生魂。黑无常看也没看林晚,另一只惨白的手随意地在空中划拉了一下,一道边缘模糊、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灰尘气味的幽暗门户无声开启。
他拽着锁链,像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步跨了进去。门扉在他身后合拢,连同那男人的生魂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剩下那辆引擎盖还在冒着丝丝白烟的破车,以及十字路口永不停歇的、单调乏味的车流噪音。
林晚飘在原地,看着那缕白烟在潮湿的夜风中扭曲、消散。十字路口橘黄色的灯光穿透她虚幻的身体,在地上投不下任何影子。一种熟悉的空洞感攫住了她。不是作为人时的饥饿,也不是刚才那种对生魂的冰冷渴望,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空洞。仿佛她存在的核心,那个曾经叫林晚的、充满色彩和温度的东西,早已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由猝死和怨恨勉强支撑的、不断漏风的壳。
七天前,她就是在这个路口,在这个冰冷的时间刻度上,停止了呼吸。
记忆像浸了水的胶片,模糊而沉重。最后清晰印在视网膜上的,是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刺眼的白光,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03:47
AM。甲方邮件里鲜红的URGENT标志像滴血的眼睛。设计软件里,孤儿院那片阳光下的游乐场,旋转木马的顶棚还缺一个完美的弧度,滑梯的颜色还没调到最温暖明亮的那一版…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碾碎。剧痛只持续了一瞬,世界就倾斜、黑暗、彻底沉寂下去。
再醒来时,她就成了这十字路口的一部分,成了游荡在车灯和尾气里的一个冰冷符号。一个必须靠制造同样悲剧才能存在下去的怨灵。
为什么要留下来
是恨那个凌晨三点还在发修改意见、语气刻薄如刀的甲方张总是怨那个永远把最急最难项目推给她的组长还是…不甘心不甘心那叠厚厚的、画满了孩子们笑脸的设计图,那承载着她童年所有缺失的温暖幻想的设计图,永远只能停留在冰冷的硬盘里,永远无法变成现实里孩子们奔跑嬉闹的乐园
恨意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意识,但每一次制造车祸,每一次看着另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破碎、终结,那藤蔓就勒得更紧,让她窒息。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吞噬生魂带来的那点冰冷力量,根本填补不了核心那个巨大的、名为未完成的黑洞。它只是在延缓一个注定的结局——彻底消散。
她飘到路口那根高高的、冰冷的交通信号灯杆顶端。从这里望下去,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机器,车灯汇成流淌的、冷漠的光河。雨丝开始飘落,带着深秋的寒意,穿过她的身体,落向真实的大地。
又一辆车驶近,车灯在雨幕中晕开迷蒙的光团。
林晚的目光习惯性地锁定过去。一辆半旧的灰色大众,车身有几处明显的刮痕。开车的是个男人,很年轻,或者只是被疲惫压得显不出年纪。路灯的光偶尔扫进车窗,照亮一张写满困倦的脸。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趴在额头上,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巴上冒着一层青黑的胡茬。标准的、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社畜模样。
他开得很稳,甚至有点过于专注,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电脑包。
又一个加班到深夜的灵魂。林晚漠然地想。和七天前的她,何其相似。一股冰冷的、熟悉的冲动开始在她意识深处滋生、蔓延——那种为了自己存在下去,必须摧毁另一个存在的本能。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习惯性地探出,准备隔着冰冷的空气去拨动那脆弱的方向盘时,男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腾出一只手,不是去拿手机,而是伸向了副驾驶座上的电脑包。他摸索着拉开拉链,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他掏出来的不是文件,也不是手机。
是一个小小的、塑料外壳的儿童相机。粉红色的,边角有点磨损,上面还贴着一个褪色的卡通兔子贴纸。
林晚的动作,诡异地顿住了。那冰冷的、即将成型的恶意,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男人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有些费力地操作着那个小小的相机。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幽微的光线下,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把相机举到眼前,按下了什么按钮。相机小小的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光映亮了他深陷的眼窝。
林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穿透了冰冷的车窗玻璃和塑料外壳,落在那小小的屏幕上。
画面有些晃动,像素也不高。背景是一个布置得有些简陋但充满童趣的房间,墙上贴着彩色的气球和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字母。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冲天辫,穿着一条明显大了点的、印满小草莓的连衣裙。她正对着镜头,手里捧着一小块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奶油沾在鼻尖上。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咧得大大的,毫无保留地绽放着纯粹的、阳光般的喜悦。
爸爸!爸爸!你快看!草莓蛋糕!好甜呀!小女孩清脆稚嫩的声音,穿透了塑料外壳、车窗玻璃,也穿透了林晚虚幻的听觉,无比清晰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带着甜腻的奶油香气和蛋糕的柔软触感。
男人看着屏幕,那张被疲惫刻满沟壑的脸,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缓缓地、一点点地荡漾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压在他肩头的所有重担,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小小的笑容托住了,暂时悬停。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隔着冰冷的屏幕,碰了碰屏幕上女儿沾着奶油的小鼻尖。
嗯,爸爸看到了,妞妞真棒。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干涩,却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浸润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爸爸…马上就到家了。
相机屏幕的光熄灭了。男人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副驾驶座的电脑包旁边,仿佛放下的是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他重新握紧方向盘,目光投向雨刷器单调摇摆的前方。疲惫依旧刻在他的眉宇间,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微弱却坚韧的光,在他眼底深处亮了起来。那是目的地明确的光。
林晚僵在信号灯杆的顶端。冰冷的雨丝依旧毫无阻碍地穿过她。但这一次,那冰冷似乎有了实质,像无数细小的冰锥,扎进了她虚无的核心。
妞妞…
爸爸…
马上到家…
这几个简单的词,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她混沌冰冷的意识深处。一些尘封的、被怨恨刻意覆盖的画面,猛地挣脱了束缚,带着灼人的温度汹涌而出!
不是甲方面目可憎的嘴脸。
不是组长冷漠推诿的邮件。
是她的电脑屏幕。那永远亮着的、吞噬了无数个夜晚的屏幕。屏幕右下角,有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图标。名字叫做:给星星的游乐场。
她点开过无数次。里面塞满了设计图稿:用温暖明亮的柠檬黄和天空蓝绘制的旋转木马,顶棚设计成了童话城堡的样子;彩虹般绚烂的巨大滑梯,旁边还画着几个抽象但快乐的小人;铺着柔软人造草皮的迷你足球场;甚至还有一个精巧的、可以攀爬的木质小树屋,树屋的窗口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金色星星……
每一张草图的角落,都写满了潦草的备注:材质必须环保无毒,转角处圆角处理,防止磕碰,色彩心理学:激发愉悦感,预算有限,此处可简化结构但不减趣味……
而在那个文件夹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是她偷偷跑去项目地址——城郊那家设施陈旧、墙面斑驳的星光儿童之家孤儿院——拍下的。照片里,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挤在破旧的活动室外,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眼巴巴地望着外面一片荒芜的空地。他们的眼睛,清澈,好奇,带着小心翼翼的渴望,像坠落在贫瘠土壤上的星辰。
等游乐场建好了,你们就有地方玩了,真正的、只属于你们的星星游乐场。她记得自己当时在心里这样默默许诺过。
可现在…那叠厚厚的图纸,那些精心计算的角度、反复调试的色彩、无数次推翻重来的结构设计…它们在哪里像她一样,成了硬盘深处无人问津的一串冰冷数据成了孤儿院孩子们眼中又一次落空的期盼
一股比死亡本身更冰冷、更沉重的窒息感扼住了她虚幻的咽喉。那是一种巨大的、名为未完成的绝望。它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怨恨——对甲方的,对组长的,对无休止加班的。那些怨恨,在这个未完成面前,忽然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苍白无力!
她恨的,从来不是具体的谁。她真正怨恨的,是那个未完成本身!是那个没能亲手建起来、没能看到孩子们在里面奔跑嬉笑的游乐场!那是她压榨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生命去浇筑的一个梦。一个只差一点点,就能从图纸跃入现实的梦。
而现在,它和她一起,被永远地埋葬了。
冰冷的怨毒像退潮般从林晚的意识里急速抽离,留下的是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荒芜和剧痛。她看着下方那辆平稳行驶的灰色大众,看着车里那个为女儿生日蛋糕努力赶路的疲惫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差一点,差一点就为了延续自己这毫无意义的、充满痛苦的存在,抹杀掉另一个父亲回家的路,掐灭一个小女孩生日夜晚的灯光!这和她所怨恨的、剥夺了她完成梦想机会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雨,毫无预兆地变大了。不再是飘散的雨丝,而是密集的、沉重的雨点,被呼啸的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着地面、车辆和冰冷的信号灯杆。豆大的雨滴砸在车顶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噼啪声,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轰鸣。十字路口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视野急剧收缩,几米之外便模糊不清。
下方的灰色大众猛地一震,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在挡风玻璃上刮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但瞬间又被瀑布般的雨水重新覆盖。车速明显地慢了下来,但依旧在行驶。男人的身体绷紧了,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头微微前倾,试图穿透那浓密的水帘看清前方的路况。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墨汁般翻滚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轰隆——!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车窗玻璃上。车里的男人显然被这近在咫尺的炸雷惊到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是同时,前方一辆大型货柜车为了避让旁边突然变道的小车,猛地向右侧打了一把方向,庞大的车身带起一片巨大的扇形水幕,像一堵浑浊的水墙,劈头盖脸地向灰色大众的前挡风玻璃砸来!
视线彻底归零!
林晚清晰地看到男人脸上瞬间掠过的惊恐。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狠狠踩下了刹车!
轮胎在瞬间被积水淹没的湿滑路面上尖叫着抱死!但巨大的惯性并没有消失。车身猛地向前一栽,随即失去了所有抓地力,像一块被抛出的沉重铁块,在雨水的润滑下,失控地、绝望地向着道路左侧——那条由冰冷坚固的金属护栏隔开的、落差足有数米的陡坡——高速滑冲过去!
护栏在车灯的照射下急速放大,扭曲的金属反光如同死神咧开的狞笑!
车内的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扼住的抽气声。在身体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向车门的同时,他那只没有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探向副驾驶座!目标不是车门把手,也不是任何能固定身体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儿童相机!用尽全力将它死死地护在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那不是廉价的塑料玩具,而是比生命更贵重的珍宝!
妞妞…爸爸…蛋糕…
林晚的意识核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不顾一切的动作彻底点燃、引爆了!
不!
这个念头比闪电更耀眼,比惊雷更猛烈!它不是来自怨灵的生存本能,而是源自那个被埋葬的、名叫林晚的设计师灵魂深处,最后也是最炽热的一点光!
她甚至没有思考后果。没有考虑那意味着什么。
就在失控的灰色大众车头即将凶猛地吻上那冰冷的死亡护栏的千分之一秒——
林晚透明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道被执念点燃的苍白流星,从高高的信号灯杆顶端俯冲而下!她穿透了冰冷的雨幕,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瞬间扑到了那辆失控汽车剧烈震颤的车头前方!
没有实体。但她有怨念凝聚的、冰冷的力量。
她用尽了自己这七天来吞噬生魂积攒下的所有、每一丝冰冷的存在之力!将它们毫无保留地、疯狂地灌注进那无形的意念之中!
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决绝地扳住了那疯狂打滑的车轮内侧!
向左!
给我向左转!
吱嘎——!!!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尖锐、更加刺耳、更加令人牙酸的轮胎摩擦声,撕破了暴雨的喧嚣!那声音如此惨烈,仿佛橡胶在燃烧,金属在哀嚎!
失控滑行的灰色大众,在撞上护栏前的最后一刹那,车头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来自虚空的力量强行扭转!它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冰冷坚固的金属护栏边缘,带着刺耳的刮擦声,在路面上甩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半弧!最终,车尾重重地撞在护栏上,发出一声闷响,停了下来。引擎盖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弹开,冒出滚滚白烟,但车身没有翻下陡坡。
安全气囊再次炸开,惨白一片。
世界仿佛在巨大的噪音后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暴雨砸落车顶的轰鸣。
车里的男人被气囊重重地拍在座椅靠背上,剧烈地咳嗽着,额头一片红肿,眼神涣散,显然被震得七荤八素。但他那只死死护在胸口的手,依旧紧握着那个粉色的儿童相机,像握着救命的浮木。
完成了。
林晚虚幻的身影悬浮在剧烈冒烟的车头前,身影变得前所未有的稀薄、透明。刚才那一下,抽空了她的一切。构成她存在的每一丝怨念,每一缕不甘,都随着那强行扭转命运的一扳,彻底燃烧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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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虚弱感,像退潮一样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冰冷的雨滴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越来越淡的身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这雨的一部分,即将回归大地。
要消散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终结。没有轮回,没有地府,只有永恒的虚无。
也好。至少…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今晚还能吃到爸爸带回去的草莓蛋糕。至少,那个旋转木马顶棚的弧度,那个滑梯的颜色…它们没有成为另一个父亲和女儿之间的永诀诅咒。
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
就在这时,预想中的、永恒的黑暗并没有降临。
眼前,反而亮起了光。
不是刺眼的白光。是温暖的、跳跃的、充满生机的光。
她看到了一片草地,绿得鲜亮,柔软得像丝绒。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带着初夏特有的、令人微醺的暖意。空气中似乎飘荡着青草和某种甜蜜糕点的混合香气。
就在这片草地上,矗立着她无比熟悉、却又从未真正见过的景象。
那座旋转木马!顶棚是她设计中最满意的那个童话城堡造型,漆成了温暖的柠檬黄和天空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木马们不是冰冷的塑料,而是温润的原木雕刻,形态各异,憨态可掬。彩虹滑梯像一道凝固的雨后霓虹,从高处蜿蜒而下,表面光滑流畅,反射着七彩的光晕。那个精巧的木质小树屋,就搭在不远处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之间,树屋的小窗户上,果然镶嵌着一颗用金色马赛克拼成的、闪闪发光的星星!
阳光,真实的、温暖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一处设施上,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充满活力的影子。
然后,笑声来了。
清脆的,响亮的,带着奶气的,咯咯的,开怀大笑的…各种各样的童稚笑声,像一群被突然释放的快乐小鸟,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孩子们!很多很多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游乐场里奔跑、追逐、嬉戏。
他们尖叫着爬上滑梯,又大笑着滑下来,溅起一片片细小的草屑。
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木马,小手紧紧抓着金色的柱子,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快乐。
几个孩子挤在树屋的小平台上,踮着脚尖去够那颗金色的星星,笑声像银铃般洒落。
还有几个更小的孩子,在柔软的塑胶场地上蹒跚学步,追逐着滚动的彩色皮球,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快叫声。
阳光毫无保留地亲吻着他们每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照亮了他们眼中毫无阴霾的快乐光芒。
林晚站在这片阳光与欢笑的中心,虚幻的身体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但意识深处,那盘踞了七天七夜的冰冷、怨恨和绝望,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坚冰,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瓦解。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暖流,汹涌地冲刷着她即将彻底消散的灵体。那暖流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她存在的最核心,那个曾经被未完成的黑洞占据的地方,喷涌而出!它带着青草的芬芳,带着阳光的暖意,带着孩子们笑声的纯粹振动,瞬间填满了每一寸虚无。
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恨。从来都不是恨支撑着她。
是爱。是那份没能亲手实现的、对那片星光下孩子们的爱。那份爱,比死亡更深沉,比怨念更坚韧。它一直蛰伏在冰冷的恨意之下,从未真正熄灭。而此刻,当她为了另一个未完成(一个父亲的回家路,一个女儿的生日蛋糕)燃尽自己时,这份深埋的爱,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释放出了它足以照亮永恒的光芒!
未完成的爱,远比凝固的恨,更有力量。
林晚感到自己最后一点稀薄的意识,像一片被阳光蒸发的露珠,轻盈地、毫无重量地向上飘升。十字路口刺耳的警笛声、男人惊魂未定的咳嗽声、雨水冲刷地面的哗哗声…所有的喧嚣都在飞速远离、下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阳光下的游乐场。旋转木马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转动,彩虹滑梯上飞驰而下的孩子张开手臂像快乐的小鸟,树屋上的金色星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孩子们的笑脸,比这世间最灿烂的阳光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足够了。
虚幻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心满意足的微笑。
下一瞬,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彻底融入了漫天倾泻的雨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雨依旧在肆虐。
灰色大众撞坏的尾灯在雨水中闪烁着微弱、不祥的红光。驾驶座的车门被艰难地从里面推开,男人捂着被气囊撞得生疼的胸口,踉跄着钻了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让他打了个寒噤,但同时也带来一丝清醒。他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再也见不到妞妞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后怕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依旧死死攥着、护在胸口的那个粉色儿童相机。塑料外壳冰凉,但完好无损。他哆嗦着手指按亮屏幕,屏幕上妞妞沾着奶油、笑得没心没肺的小脸,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刺破了眼前的暴雨和心中的恐惧阴霾。
妞妞还在家等着他…等着她的草莓蛋糕…等着爸爸…
这个念头给了他站直的力量。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穿着亮黄色雨衣的交警冒着大雨跑过来,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男人茫然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视线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活着。
万幸!真是万幸!交警看着他额头上的红肿和惊魂未定的样子,又看了看那撞得严重变形、几乎半挂在陡坡边缘的车尾,心有余悸,刚才那一下失控滑行,眼看就要冲下去了!那落差…简直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你这命是真大!车子失控前,你看到什么异常没有比如路滑或者其他车辆干扰
异常
男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暴雨如注,白茫茫一片。扭曲的护栏,自己冒着白烟的破车,闪烁的警灯…一切都冰冷、混乱、真实得残酷。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没看清…雨太大了,突然就打滑了…
他顿了顿,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在生死一瞬的混乱中,有一种无形的、冰冷又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悲伤的气息拂过,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方向盘把我…推开了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谬,疲惫和惊吓让脑子都不清醒了。
交警显然没当真,只当他惊吓过度产生了幻觉:人没事就是最大的幸运!救护车马上到,你先别动,靠边休息一下!
男人靠着冰冷的警车车身,任由雨水冲刷。他再次低头,手指摩挲着相机屏幕上女儿的笑脸。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脚下浑浊的积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警灯的红蓝光芒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
不是碎玻璃。
他下意识地弯腰,用被雨水泡得冰冷的手指,从泥水里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色的U盘。金属外壳已经被泥水弄脏,但接口处还很新。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光秃秃的。
这是谁掉的怎么会在这里是刚才车祸时从车里甩出来的男人有些茫然。他自己的东西都在车上,电脑包里没有这样的U盘。
他捏着这个冰冷、沾满泥水的小东西,看着前方拖车正在艰难地拖走他那辆几乎报废的灰色大众,又低头看了看相机屏幕上女儿的笑脸。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包裹着他。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星光儿童之家孤儿院那扇曾经斑驳的铁门,如今被刷成了天蓝色。门内,那片曾经荒芜的空地,此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的喧闹声所占据。
地基已经打好,混凝土的灰色在阳光下显得坚实可靠。简易的施工围挡圈出了未来的版图。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对照着摊开的图纸,大声讨论着下一步的施工细节。
老张,你看这旋转木马底座的位置,图纸上标的是这里吧这承重要求可不低…
没错!就这儿!嘿,这设计真不错,你看这顶棚造型,城堡似的,孩子们肯定喜欢!
还有这滑梯,嚯,彩虹色的!这坡度看着就带劲!等刷上漆,那才叫一个漂亮!
图纸很大,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阳光落在图纸上,照亮了每一根清晰的线条,每一个标注的尺寸。图纸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空白处,签着一个名字:林晚。字迹清秀有力。
孤儿院的陈院长,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正陪着一位穿着朴素夹克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围挡外。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温和,怀里抱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穿着草莓图案小裙子的小女孩——正是妞妞。妞妞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粉红色的儿童相机,大眼睛好奇地、亮晶晶地看着工地上忙碌的景象。
陈院长,真是太感谢您了。男人开口,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那天晚上真是…太险了。捡到这个U盘,想着里面可能有重要东西,就试着联系了上面唯一能找到的线索,那个设计公司的电话…没想到,竟然联系到了您这里。
陈院长笑着,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望着那片正在崛起的工地,眼中闪烁着感慨的泪光:谢我做什么李先生,该我们谢你才对!要不是你捡到这个U盘送过来,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一直有个善良的孩子,默默为我们设计了这么好的游乐场!图纸这么详细,连建材建议和安全隐患规避都考虑到了…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惜啊…设计图纸的那个姑娘…那么好的人…听说是加班太累,意外走了…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工地,充满了希望:不过现在好了!图纸回来了!我们联系了她原来的公司,他们也很感动,表示愿意无偿提供技术支持!还有几家慈善基金会看到了报道,也伸出了援手!资金和材料很快都到位了!你看,这不就动工了嘛!
她指着工地上忙碌的景象,语气变得轻快而充满期待:等建好了,这里就是孩子们的‘星星乐园’!旋转木马,大滑梯,小树屋…都是按小林姑娘的图纸来的!她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心意,她的爱,都留在这里了!
妞妞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那份期待和喜悦。她举起手里的粉色相机,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看!大滑梯!拍照!给星星拍照!她指着远处效果图上的金色星星标志。
男人笑着,把女儿抱高了些:好,给星星拍照!等建好了,爸爸带妞妞来玩,玩那个最漂亮的旋转木马,好不好
好!妞妞响亮地回答,咯咯地笑起来,小脸在阳光下明媚得像朵盛开的小花。
就在这时,一阵和煦的暖风吹过工地,卷起图纸一角,也轻轻拂过陈院长的白发,拂过妞妞红扑扑的小脸,拂过男人带着释然和希望的眼角。
风里,似乎带着青草萌芽的清新气息,带着远处隐约的、孩子们在简陋活动室外的欢笑声,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比温柔的暖意。
那暖意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院长下意识地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银发,抬头望向晴朗无云的湛蓝天空,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安详、平和的微笑。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照亮了工地上刚刚浇筑的旋转木马底座,那坚实的混凝土,仿佛正稳稳地托起一片即将到来的、充满阳光和笑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