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三条命换一个公道 > 第一章

>1996年夏夜,我目睹母亲被王家父子用柴刀劈杀。
>血溅在脸上是烫的,母亲最后看我的眼神成了梦魇。
>二十二年申诉无门,王家楼房盖在母亲的坟地上。
>除夕夜,我提着磨利的斧头站在王家门前。
>烟花炸响时,我劈开了王家大门。
>三条人命,换一个迟到的公道。
>自首时警察问为什么,我只说:他们欠我家的。
>法庭上,妹妹哭喊:哥,不值得!
>宣判那天,我看着旁听席空着的座位——那是母亲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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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夏天,溽热如同粘稠的糖浆,紧紧糊住了整个村庄。空气沉滞不动,一丝风也没有,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奄奄一息的疲惫。太阳悬在当空,无情地炙烤着泥土地,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牲口粪便和腐烂菜叶的复杂气息,那是乡村盛夏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味道。我和妹妹雪梅蹲在屋后那片小小的阴凉地里,泥土被太阳晒得干硬开裂,脚趾缝里钻进细微的沙粒。我们守着几只蔫头耷脑的芦花鸡,鸡冠也被晒得发白,无精打采地刨着土,连虫子都懒得啄。
哥,雪梅小声嘟囔,声音也被热气蒸得软绵绵的,娘说晌午吃凉面,咋还不喊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正想催她进屋看看,前院猛地炸开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午后死水般的寂静。
是娘的声音!
那声音里裹挟的恐惧和剧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冲了出去,脚底板被滚烫的地面烙得生疼也浑然不觉。雪梅惊恐的哭喊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冲过墙角,前院的景象像一盆滚烫的沥青,兜头浇下,瞬间凝固了我所有的动作和思维。
娘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只被狂风骤然折断的麦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胸前正被一种刺目的、不断洇开的猩红迅速吞噬。那红色如此黏稠、如此汹涌,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热。王自新,那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男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沾满血污的柴刀,刀刃在烈日下反射着残忍的冷光。他像一尊凶神,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倒在尘埃里的母亲。他的两个儿子,王正军和王富军,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两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惊惧,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麻木和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眼前倒下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捆碍事的柴草。他们手里也各自拎着木棍或铁锹把子,像两条沉默的恶犬。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像灌满了滚烫的开水。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血色薄雾。我想冲过去,想嘶喊,想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举着刀的男人撞开,可我的双脚像被浇铸在滚烫的泥地里,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喉咙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呜咽在胸腔里绝望地冲撞。
王自新似乎这时才察觉到我的存在。他那双布满红丝、浑浊凶狠的眼睛猛地转向我,瞳孔里没有丝毫人性的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一种看蝼蚁般的轻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滚开!小兔崽子!再看连你一块儿劈!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脖子,掐灭了我胸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勇气。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王自新抬起穿着硬底胶鞋的脚,朝着地上那团刺目的猩红——我娘的身体,狠狠踹了过去。那一脚带着十足的蛮力,沉闷地落在娘的腰腹间,她的身体在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像离水的鱼。
就在这时,娘的脸,那张因剧痛而扭曲、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因为痛苦和濒死的绝望而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那里面没有泪水,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穿透了生死界限的强烈情绪。那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全部重量,狠狠地、死死地烙进了我的眼底,灼穿了我的灵魂。那是一种无声的托付一种无法言说的怨恨还是一种对眼前这幕惨剧和我无能懦弱的无声控诉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那个溽热的、蝉鸣嘶哑的午后,在那个充斥着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院子里,那最后的一瞥,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我灵魂最深处,烫出了一个永不结痂、日夜流血的伤口。
娘——!妹妹雪梅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刺破凝固的恐惧,从屋后传来,尖锐得变了调。
王自新父子三人似乎被这哭喊惊动了一下。王自新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又用沾血的柴刀朝我虚晃了一下,那刀尖上粘稠的血珠甩落,溅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变成几个深褐色的小点。他嘴里骂骂咧咧着,带着两个儿子,像得胜的恶兽,大摇大摆地撞开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扬长而去。
我这才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扑倒在娘身边。那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作呕。温热的、黏腻的液体浸透了我的裤腿,那是娘的血。我颤抖着伸出手,想碰碰她,想把她从这可怕的猩红里拉出来,可指尖触到的皮肤,正在以一种我能清晰感知到的速度,飞快地失去温度,变得冰凉僵硬。那张曾经温和含笑的脸庞,此刻灰白如纸,眼睛还空洞地望着天空,瞳孔里凝固着我此生无法忘记的绝望。
娘!娘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雪梅啊!我摇晃着她冰冷的手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雪梅扑过来,小小的身体压在我背上,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我的脖颈里,混合着娘的血,又烫又黏。
娘的身体一动不动。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兄妹撕心裂肺的哭嚎,在死寂的、闷热的空气中回荡,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那哭嚎声,连同娘最后那凝固的眼神,还有地上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迹,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清晰、也最惨烈的底色。
几天后,母亲的坟茔孤零零地立在了村子西头那片荒僻的坡地上。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冷粘稠,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泥泞。没有多少人来送葬,村里人大多远远地站着,眼神躲闪,交头接耳。王家父子甚至没有露面。只有我和雪梅,穿着不合身的粗麻孝服,跪在湿冷的泥地里。雪梅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不住地颤抖。我紧紧抱着她,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我死死盯着那口薄薄的棺材被一点点放进冰冷的土坑里,黄土一锹一锹地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掩埋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爹佝偻着背站在一旁,脸上刻满了木然和一种被生活彻底压垮的疲惫。他像个抽掉了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新起的土堆,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角,显得格外苍老。
一个本家远房伯父走到爹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世故:老三,算了吧……王家……惹不起。自新那浑人,上面有人打过招呼了……闹大了,对你们没好处。孩子还小呢……他的声音被雨声吞没了一半,但那意思却像冰冷的铁钉,一颗颗楔进我的耳朵里。
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浑浊的眼泪终于混着雨水滚落下来。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粗糙的手掌擦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雨水的冷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撑破。然后,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那个点头的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尊严。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彻底碎裂了。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新坟,和父亲那沉重如山的、代表着屈服和绝望的点头。
王家父子最终被带走了,但仅仅过了不到一年,他们就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村里人私下里议论,说王自新花了钱,找了关系,把防卫过当的案子运作得轻飘飘的。判决书下来那天,爹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没出来。我站在窗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和拳头砸在土墙上的闷响。
王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王自新的腰杆似乎比以前更直了,嗓门也更大。他家开始大兴土木,就在村西头那片坡地下面,离我娘的坟不远的地方。打地基的夯声、砖石碰撞的叮当声、工人们的吆喝声,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响着,像无数根针,日夜不停地扎在我心上。
那天放学,我特意绕到工地那边。远远地,就看到一座气派的青砖大瓦房已经初具规模,红漆的木头门窗在夕阳下格外刺眼。地基打得很深,挖出来的土方高高堆起。王自新正叉着腰站在高处,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工人。他看到了我,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重嘲讽和挑衅意味的笑容,声音洪亮得像是故意要让所有人听见:小子,瞧见没这才叫房子!你娘那坟头堆着的地方,风水好着呢!老子盖楼,正好镇着!他旁边的一个帮工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
我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发黑。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那刺耳的笑声、那炫耀的楼房、那句恶毒无比的镇着,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身上。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里。身后,王自新那得意张狂的笑声,像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一路钻进耳朵深处,怎么也甩不掉。
我跑上西坡,跑到娘的坟前。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土包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边。我扑倒在冰冷的坟土上,脸深深埋进带着草腥味的泥土里。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屈辱、不甘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拳头一下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直到骨节破裂,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泪水汹涌而出,却冲刷不掉眼前王家那幢正在拔地而起的、狰狞的楼房阴影,也冲刷不掉王自新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和他那句恶毒的诅咒。
娘……我抬起头,脸上沾满泥土和血污,对着冰冷的坟茔嘶喊,声音破碎不堪,他们欺负人……他们……他们盖楼了……就在下面……娘……我恨!我好恨啊!
回应我的,只有坡下工地上更加喧嚣的打夯声,和王家那不断长高的、冰冷的青砖墙壁。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娘的冤屈,嘲笑着我爹的懦弱,嘲笑着我的渺小和无能为力。那楼房巨大的阴影,正一点点吞噬着夕阳的余晖,也吞噬着我心里仅存的微光。
日子在巨大的压抑中缓慢爬行。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眼神总是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他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劣质白酒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破旧的屋子里。每次喝醉,他要么蜷缩在墙角,发出痛苦的呜咽,要么就对着我和雪梅,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是爹没用……爹对不住你娘……爹窝囊……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自我厌弃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那种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浸透了家里的每一寸空气,也浸透了我和雪梅的年少时光。
雪梅变得异常敏感和胆怯。夜里一点细微的声响,比如老鼠跑过房梁,或者风刮动破旧窗棂的声音,都能让她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小脸煞白,浑身发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惊惶的泪水,嘴里喃喃着:哥……我怕……是不是……是不是王家……她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不敢去村西头,甚至看到长得稍微魁梧一点的男人,都会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王家的阴影,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幼小的心灵。
而我,那场惨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底烫下了一个狰狞扭曲的印记。我变得沉默、阴郁,像一头在暗处蛰伏、舔舐伤口的幼兽。学校里,我不再和同学玩耍,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书本上的字迹常常变得模糊,老师的讲课声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血腥的午后——娘胸口的血如何迅速洇开,王自新举起柴刀时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还有娘最后那个穿透灵魂的绝望眼神……这些画面反复闪回,清晰得令人窒息,常常让我在课堂上突然走神,冷汗涔涔而下。
放学路上,只要远远看到王家父子的身影,或者听到他们粗嘎的笑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恨意就会瞬间攫住我的心脏,让我呼吸困难,手脚冰凉。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匆匆走过,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他们,仿佛要将他们的身影刻进骨头里。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刻骨仇恨的感觉,日复一日地啃噬着我的神经。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同情,带着些许怜悯。渐渐地,那同情里掺杂了复杂的意味——有避讳,仿佛我家的事带着晦气;有疏远,怕惹上麻烦;甚至,我能隐隐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说:看,就是那个死了娘,爹又窝囊废的孩子……这些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我背上。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那些关于王家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在村子里嗡嗡作响,时不时钻进我的耳朵。
啧,王家那新楼房,真气派啊!听说是用了最好的青砖……
可不是嘛,王自新这回算是彻底抖起来了,听说在镇上关系硬得很。
那案子……咳,人家有本事呗。死了个女人,算个啥
小声点!别让那家小子听见……
听见咋了一个半大孩子,还能翻天他爹都认怂了……
这些窃窃私语,像淬了盐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每一次听到,都像有人拿着钝刀子,在我心口那块烙印上反复切割。我咬紧牙关,把所有的愤怒、屈辱和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嘶吼,都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我知道,此刻的爆发,只会换来更深的嘲笑和更彻底的无力。我只能沉默,用越来越深的沉默,包裹住那颗在仇恨和屈辱中日夜灼烧的心。
那沉默,并非软弱,而是在积蓄力量。一种黑暗的、冰冷的、指向毁灭的力量,正在沉默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几年后,爹的身体彻底垮了,像一栋被白蚁蛀空的老屋。那个冬天特别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窗棂。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破旧的薄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败,眼神浑浊,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草药和一种生命即将枯竭的腐朽气息。
雪梅红肿着眼睛,端着一碗熬得发黑的药汤,小心翼翼地想喂他。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推开了碗沿,药汤洒出来一些,在脏污的被褥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艰难地转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浑浊不堪,却又异常复杂,交织着深重的痛苦、无尽的愧疚,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
峰……娃……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艰难的喘息,爹……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们……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好半天才缓过气,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冰冷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别学爹……认命……没用的……带着……雪梅……走……走得……远远的……别……别回头……别……报仇……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恳求,答应爹……答应……
那只抓住我的手冰冷而枯槁,像几根干枯的树枝,传递着生命最后的微弱力量和他全部的祈求。我看着他那张被病痛和悔恨彻底摧毁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哀求,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寒风。
过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嗯。
爹紧绷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松懈了,那只抓住我的手也骤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落在炕沿。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的光芒,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定格在屋顶某个虚无的点上,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几天后,爹在又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咽了气。他走得很安静,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有脸上那凝固的、深深的悲苦和皱纹里填满的、洗刷不掉的愧疚。
爹的坟紧挨着娘的坟,就在西坡那片荒僻的坡地上。两座小小的土堆,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凄凉。下葬那天,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了黄褐色的新土,也覆盖了旧坟上的枯草。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
我和雪梅跪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花。雪梅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棉袄里瑟瑟发抖。我扶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泪水早已在爹咽气前那一声嗯的承诺里流干了。刺骨的寒意从膝盖和指尖钻进来,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
我抬起头,越过爹娘相依的坟头,望向坡下。风雪模糊了视线,但王家那座高高矗立的青砖楼房,却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顽固地刻印在灰白的天幕下。它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压迫感,嘲笑着坡上的凄凉。
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像无声的眼泪。我死死地盯着那幢在风雪中沉默的楼房,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雪地里,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爹临终前那哀求的眼神和他那句认命……没用的……在耳边反复回响,与他倒下时娘那绝望的一瞥交织在一起,像两股互相撕扯的力量,几乎要将我撕裂。
哥……雪梅虚弱地靠着我,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坡地,发出呜呜的悲鸣。我慢慢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扶起几乎虚脱的雪梅。最后看了一眼坡下那幢刺目的楼房,还有身边这两座被白雪渐渐覆盖的新坟旧冢,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像这漫天风雪一样,彻底覆盖了我的心脏。
爹的丧事办完,家里彻底空了。像被狂风扫过,只剩下几件破旧的家具,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无声地诉说着凄凉。债主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接踵而至。爹生病欠下的药钱、办丧事借的棺材钱……一笔笔,一张张皱巴巴的欠条,像沉重的枷锁,压在我和雪梅稚嫩的肩上。
小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把欠条拍在缺了角的桌子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
就是,你爹躺板板了,这钱总不能赖掉吧另一个瘦高个抱着胳膊,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屋里仅剩的那点破败家当。
宽限……再宽限几天……我低着头,声音干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我……
等你汉子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等你跟你爹一样,躺倒不干还是等王家发善心他刻意提到了王家,语气里带着恶意的调侃。
另一个债主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粮食那口破锅还是……他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瞟向躲在门后、脸色惨白的雪梅。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就在我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的瞬间,雪梅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哥!
那声尖叫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看到了雪梅眼中深切的恐惧和无助。我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最终,那口积攒了多年的怨气,被更沉重的现实死死压回了心底。我重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地。还有……两亩旱地。
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那两亩薄田,是爹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我们兄妹理论上唯一的活路。但此刻,为了堵上那些贪婪的嘴,为了暂时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为了雪梅能不被拉去抵债,我只能把它交出去。
签地契那天,是在村长家那间光线昏暗的堂屋里。村长的烟锅吧嗒吧嗒响着,劣质烟草味呛得人难受。债主们围在桌边,眼神像盯着猎物的豺狼。我握着那杆沉重的、冰凉的毛笔,手抖得厉害。墨水滴落在粗糙的土纸上,晕开一团团丑陋的黑斑。每写一个字,都像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肉。雪梅紧紧靠着我,身体抖得比我还厉害,压抑的啜泣声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最后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落下,手指印按在名字上,鲜红的印泥像血。债主们满意地收起地契,互相交换着眼神,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离开了。村长叹了口气,摇着头,把烟锅在桌角磕了磕:娃啊……这往后……你们兄妹……唉……他终究没说出什么实质的话。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雪梅。雪梅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在我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哥……地没了……我们吃什么啊……家也没了……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她哭。堂屋的门敞开着,寒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吹得桌上那张按着我血红指印的契约哗哗作响。我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远处王家楼房模糊的轮廓,胸腔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彻底坠入深渊的绝望。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前路断绝。爹娘的坟在寒风中孤寂,仇人却在高墙深院里安享富贵。那个在娘坟前被压下去的念头,那个在爹临终哀求下艰难承诺的念头,此刻如同被这刺骨寒风浇灌的野草,带着更深的恨意和更决绝的疯狂,在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上,再次疯狂滋长起来。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了村庄,也试图覆盖一切不堪的痕迹。
村里彻底没了活路,也彻底没了立足之地。那两亩薄田换来的钱,除了还债,只剩下寥寥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我和雪梅必须离开,像爹临终前说的那样,走得远远的。
离开那天,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破旧的行囊里,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一点硬邦邦的干粮,还有一张卷起来的、爹娘模糊的合影,那是家里唯一一张照片。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低矮破败、空空荡荡的土坯房,门扉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也在哭泣。目光转向西坡的方向,两座覆雪的坟茔在灰暗的天色下只剩下两个模糊的小点。而坡下,王家那幢青砖楼房,像一个巨大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
哥……雪梅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身后这片伤心之地的依恋。
走。我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温度。我牵起她冰凉的小手,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我们踏上了村口那条泥泞的土路,脚步沉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泥泞里。身后,是埋葬了娘和爹的黄土,是夺走一切的仇家,是充满了屈辱和冷漠的整个村庄。前方,是弥漫着灰尘和汽油味的县城长途汽车站,是深不可测、令人惶惑的城市。
车站在县城边缘,喧嚣混乱,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和刺耳的喇叭声。售票窗口前挤满了神色疲惫的人。我攥着那几张浸透了汗水的钞票,挤到窗口。
去哪售票员头也不抬,声音冷漠。
……南边。我含糊地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南边,只是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方向,一个传说中工厂很多、能找口饭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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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两张皱巴巴的车票,目的地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遥远城市边缘的工业小镇。硬座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息令人窒息。我和雪梅蜷缩在靠近厕所的角落里,连转身都困难。火车开动了,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窗外,熟悉的田野、村庄迅速倒退、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雪梅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火车每一下颠簸,都让她瘦小的身体跟着颤动。我僵硬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陌生的景物——灰色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大片光秃秃的田地。眼前却不断闪现着那个血腥的午后,娘凝固的眼神;爹临终前枯槁的手和哀求的话语;王自新在自家气派楼房前那得意张狂的笑容;还有债主们拿走地契时那轻蔑的眼神……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冲撞,像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反复勒紧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和灼烧感。
恨意,在离故乡越来越远的轰鸣中,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在密封罐子里发酵的酒,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冰冷的醉意。它是我胸腔里唯一滚烫的东西,支撑着我这具在寒风中麻木行走的躯壳。
经过几天几夜令人疲惫欲死的颠簸,火车终于在一个弥漫着浓重工业粉尘气息的小站停下。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金属锈蚀的气味。这里就是目的地,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工业飞地。低矮破旧的厂房连绵不绝,巨大的烟囱像怪兽般耸立,不分昼夜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街道狭窄泥泞,两旁是简陋的棚户区,污水在路边的沟渠里缓慢流淌。穿着各色工装、面容疲惫麻木的人们行色匆匆。
我和雪梅拎着破旧的行李,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像两粒被风吹到陌生戈壁的沙砾。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攫住了我们。雪梅脸色苍白,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手指冰凉。
哥……我们去哪她的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充满工业废气的空气,喉咙一阵发痒。目光扫过那些贴着花花绿绿招工启事的电线杆。找活干。我简短地说,声音被淹没在车站嘈杂的人声和远处机器的轰鸣里。
接下来的日子,是炼狱般的打磨。为了活下去,为了雪梅能继续念书(这是我唯一的坚持),我像牲口一样把自己投入这片巨大的工业熔炉。我钻过油腻肮脏、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的车床底下,修理着冰冷的铁疙瘩,机油和金属碎屑沾满全身。我在震耳欲聋的冲压机旁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巨大的噪音冲击着耳膜,单调重复的动作让双臂麻木僵硬。我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攀爬,高空的风吹得人摇摇欲坠,钢筋水泥冰冷坚硬,手掌很快磨出血泡,又结成厚厚的老茧。我睡过工地漏风的工棚,睡过弥漫着汗臭和脚臭味道的大通铺,甚至在桥洞下裹着破棉絮熬过寒冷的冬夜。
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屈辱。工头的呵斥像鞭子,克扣工钱是家常便饭,甚至仅仅因为动作慢了一点,就可能招来一顿拳脚。有一次,因为连续加班过度疲劳,我在操作时差点被沉重的模具砸断手指。工头非但没有丝毫关心,反而破口大骂:找死啊!耽误了工期,你他妈赔得起吗!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口腔里全是血腥味。我想起了王自新那张脸,想起了他踹向娘身体的那一脚,想起了他那句镇着。眼前的工头,仿佛和王自新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都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霸。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头顶,几乎要让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但最终,是雪梅那张苍白、带着期盼和依赖的小脸浮现在眼前,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那瞬间的疯狂。我硬生生压下喉咙里的嘶吼,低下头,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工具。
雪梅很懂事。她在一所条件简陋的民工子弟学校借读,放学后就帮附近的小餐馆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小手在冬天被冷水泡得通红肿胀,布满裂口。晚上,我们在租住的、只有几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就着昏黄的灯泡,她写作业,我则一遍遍、近乎偏执地写着那些石沉大海的申诉信。信纸是捡来的烟盒纸背面,字迹歪歪扭扭,一遍遍复述着那个夏天午后的惨剧,控诉着王家的恶行和当地的不作为。我把这些承载着渺茫希望的信,一封封塞进街角那个绿色的邮筒,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供奉一个虚无的神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任何回音。邮筒像一个沉默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我的诉说,也吞噬着我最后一点点对公道的幻想。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汗水的流淌和无望的等待中流逝。我变得像车间里那些冰冷的钢铁一样沉默、坚硬。只有偶尔,在深夜,当雪梅熟睡后,我会从那个破旧的行囊最底层,摸出那把早已生锈、却依然沉重冰冷的柴刀——那是当年混乱中,我偷偷藏起来的,王自新行凶的凶器之一。它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我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刀身,感受着上面岁月侵蚀的锈迹,也感受着心底那从未冷却、反而在绝望中越烧越旺的恨火。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擦拭一颗冰冷的子弹,为那终将到来的时刻做着无声的准备。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和远处工厂模糊的轮廓,映照着我眼中同样冰冷、同样永不熄灭的火焰。
二十二个年头,像那条浑浊的、裹挟着泥沙的工业河流,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过去。城市的灰尘和机器的轰鸣早已在我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鬓角也过早地染上了霜色。我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工地和工厂,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螺丝钉。生活像一潭死水,只有对王家刻骨的恨意,是这潭死水里唯一持续燃烧的暗火。
雪梅长大了。当年那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一个清秀坚韧的姑娘。她用惊人的毅力,半工半读,竟然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兴奋地冲进我们那间狭小阴暗的出租屋,脸上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光彩。她把那张薄薄的纸紧紧抱在胸前,又哭又笑。
哥!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一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希望和喜悦,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暖流,微弱地淌过我那早已冰封的心湖。我扯动僵硬的嘴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最终只是抬起粗糙的手掌,笨拙地、重重地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好……好……雪梅有出息。
雪梅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并非纯粹的喜悦。她脸上的笑容稍稍黯淡了一些,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双像极了娘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恳切:哥,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去我上学的城市!我们重新开始!忘掉过去,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迫,我们会有新生活的!哥,求你了!
重新开始忘掉过去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我的神经。娘倒下的身影、凝固的眼神;爹枯槁的手和绝望的哀求;王家那幢刺目的楼房;还有那些石沉大海、毫无回音的申诉信……无数画面瞬间翻涌上来,冲击着我的理智。胸腔里那团冰冷的恨火骤然升腾,烧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疼痛。我猛地抽回手,动作之大甚至带倒了旁边一张破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走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近乎失控的嘶哑,往哪走爹娘的坟还在那荒坡上吹着冷风!王家的人还在那楼房里吃香喝辣!他们欠的血债呢!谁来还!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雪梅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住了,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你要怎么样去杀了他们吗搭上你自己那爹娘在天上就能安息了吗哥!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啊!她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胳膊,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立刻消失,去做那件让她恐惧万分的事情。
她的眼泪滚烫,滴在我的手臂上。那温度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我狂躁的情绪有了一丝短暂的凝滞。我低头看着她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那张年轻、本该充满希望、此刻却被泪水浸湿的脸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是的,不值得。为了那些人渣,搭上雪梅唯一的依靠,搭上她好不容易挣来的前途……值得吗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着。过了许久,我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抬起手,动作生涩地,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喉咙里堵得厉害,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低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音节:
……嗯。
雪梅在我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此刻的担忧都哭出来。那哭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
最终,雪梅还是走了,带着她的通知书和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对我深深的、无法化解的忧虑,踏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站台上,她一步三回头,用力朝我挥手,眼圈红红的,嘴唇无声地动着,我知道她在说:哥,好好的!等我放假回来看你!
我站在原地,像一截被遗弃在荒野的木桩,目送着列车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远去,最终消失在铁轨的尽头。站台上的人流很快散去,只剩下我一个。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种寂静,比机器的轰鸣更让人窒息。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回到那间骤然空荡、死寂的出租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雪梅的气息。每一件简陋的家具,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的离开。我颓然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破旧行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五颜六色的光斑透过肮脏的窗户玻璃,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光影。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行囊上。一种无法抗拒的、深入骨髓的冲动,驱使着我站起来,一步一步,像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宿命,走到墙角。
我蹲下身,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拉开行囊最里层的拉链,里面是一些破旧的衣物。我粗暴地翻找着,衣物被一件件扯出来扔在地上。终于,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裹在厚厚油布里的长条物体。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在耳膜里鼓噪。我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把那东西抽了出来。一层层剥开那早已被岁月浸透、变得黑黄发脆的油布。
最后一块油布滑落。
露出的,是那把柴刀。
二十多年的时光,并未让它腐朽。刀身依旧沉重,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掌心传来,直抵心尖。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深红色的铁锈,像凝固干涸的、陈旧的血痂。那粗糙的刀柄,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王自新手掌的温度和汗渍——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血腥气的触感记忆。
我握着它,缓缓站起身。刀身的沉重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我走到那扇布满油污、模糊不清的窗户前。窗外,是城市迷离的、虚假的繁华夜景。然而,我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层光怪陆离的幕布,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遥远的、被风雪覆盖的村庄,看到了西坡上那两座孤零零的坟茔,更看到了坡下,那幢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灯火通明的王家青砖楼房。
就是它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冷静地浮现在脑海里,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
我低下头,凝视着手中这把锈迹斑斑的凶器。然后,我走到墙角那个废弃的、磨砂轮早已破损的简陋磨刀石前。我舀了一瓢水,慢慢地、均匀地浇在磨刀石粗糙的表面上。冰冷的水珠溅到我的裤腿上。
我蹲下身,摆好姿势。右手紧紧握住刀柄,左手稳稳地压住刀背靠近刀柄的位置。冰凉的刀身贴在同样冰凉的磨刀石上。
嗤——
刀锋划过粗糙的石面,发出第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仿佛划破了凝固的时间。铁锈和石屑混合着水,变成浑浊暗红的泥浆,顺着磨刀石缓缓流下。
我全神贯注,手臂稳定地、一下一下地推动着刀身。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韵律和力量。每一次推动,都倾注了我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屈辱,所有二十二年来积压在心底、无处宣泄的黑暗力量。刀身与石头摩擦,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迸溅。
嗤——嗤——嗤——
单调而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我的耳膜。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我恍若未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在石面上反复来回的刀锋。暗红色的铁锈被一点点磨去,露出了下面被岁月尘封的、属于钢铁本身的、冰冷而锐利的青灰色光泽。那光泽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凶器的寒芒。
我磨得极其仔细,极其缓慢。刀背、刀身、刀腹、刀尖……每一个部位,每一寸锋刃,都不放过。磨刀石上的红浆越来越浓,像稀释的血水。刀锋则越来越薄,越来越亮,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线,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
时间在单调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城市渐渐沉睡,霓虹熄灭,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屋里的水渍渐渐干涸,磨刀石上的红泥浆也变得粘稠发黑。而手中的柴刀,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它不再是一块锈蚀的废铁,而是一把闪着幽冷寒光、锋利无匹的杀人利器。刀锋薄如蝉翼,轻轻一碰,仿佛就能割裂空气。
我停止了动作。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我拿起刀,伸出拇指指肚,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横向拂过那雪亮的锋刃。
嘶——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割裂声响起。
指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道细细的红线瞬间出现,然后,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顺着冰冷的刀锋滑落,滴在磨刀石那暗红的泥浆里,消失不见。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滴消失的血,又看了看指肚上那道细细的伤口。疼痛是真实的,但这微不足道的痛楚,与我心底那积压了二十二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找来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开始擦拭刀身。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布拂过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擦去残留的水渍和石粉,让那森冷的寒光更加凛冽逼人。刀柄上粗糙的纹理也清晰起来,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个凶徒紧握时留下的印记。
擦干净后,我再次举起刀,对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远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刀身笔直,线条冷硬。锋刃反射着那一点微光,凝聚成一道刺目、冰冷、毫无感情的细线。那道线,仿佛连接着过去那个血腥的午后,也指向了那个必将到来的、除夕的雪夜。
我久久地凝视着刀锋上那道凝聚的寒光。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如同战鼓。
雪梅的担忧、爹临终的哀求、还有那一点点对重新开始的渺茫幻想……在这一刻,都被刀锋上那冰冷的寒光,彻底斩断。
腊月二十七,我踏上了回程的火车。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雪梅。行李极其简单,只有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背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便是那把被厚厚油布重新包裹好、紧贴着我后背的柴刀。冰冷的刀身透过背包布料和几层衣服,依旧传递着一种坚硬而沉重的质感,像一块紧贴着脊柱的寒冰。
车厢里挤满了返乡的人,大包小裹,人声鼎沸,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泡面味、汗味和一种归家的躁动气息。我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靠着冰冷的车厢壁,闭着眼睛,对外界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脑海中,只有一个地方无比清晰——西坡。娘和爹的坟头,在二十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下,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坟上的草是否枯黄土堆是否被雨水冲刷得矮了还有……坡下王家那幢楼房,在岁末的寒风里,又是怎样一副景象王自新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王正军、王富军那两张冷漠麻木的脸,在眼前交替闪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灰绿萧瑟,渐渐过渡到北方的枯黄和灰白,最后,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冻得坚硬如铁的褐色田野。离故乡越近,空气里的寒意就越发刺骨,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厚重的棉衣,扎进骨头缝里。
腊月二十九下午,火车终于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站停下。我随着人流挤出站口,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刀,瞬间割在脸上,生疼。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厚重,酝酿着一场大雪。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干燥而凛冽的土腥味,还有远处村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
我没有进村。沿着一条早已荒废、长满枯草、被积雪覆盖大半的田埂小路,我绕到了村子西头。脚步踩在冻硬的积雪和枯草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寒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
终于,我爬上了那片熟悉的荒坡。坡上的风更大,更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我的脚步在积雪中变得沉重而迟缓。
坡顶,两座低矮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坟头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根残存的、褪色的招魂幡纸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坟堆上的积雪并不均匀,有些地方被风吹得露出了下面冻得发黑的泥土。其中一座坟(娘的)旁边,甚至塌陷了一小块,形成一个难看的豁口。
它们显得那么小,那么凄凉,那么无助地被遗忘在这荒僻的角落。时间的风霜和无人打理的荒疏,让它们几乎要融入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一步步走到坟前。冰冷的寒风灌进我的领口,但我感觉不到。背包里那把刀的沉重感,此刻异常清晰。我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冻硬的积雪和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棉裤。
没有眼泪。泪水早已在二十二年的煎熬和无数个无望的深夜里流干了。
我伸出手,不是去抚摸那冰冷的墓碑(它们甚至没有像样的墓碑,只有两块模糊刻了名字的粗糙石头),而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徒手去清理娘坟头那个被风雪侵蚀的豁口。冻得僵硬的泥土和草根像石头一样顽固。我咬着牙,用指甲抠,用手指挖。指甲很快劈裂,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和雪水,变成暗红的泥浆,沾满了我的手指。我不管不顾,仿佛这徒劳的修补,能填补上那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娘……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被呼啸的寒风瞬间吹散,爹……我……回来了。
风在坡上打着旋,卷起地上的雪沫,像冰冷的叹息。远处村庄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还有孩童放鞭炮的脆响,那是过年的气息。但这片荒坡,依旧死寂。只有两座冰冷的坟茔,一个跪在坟前、徒劳地挖着冻土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身影,还有他背包里那把紧贴着后背、同样沉默而冰冷的凶器。
我的目光,越过爹娘低矮的坟头,投向坡下。
王家那幢青砖楼房,赫然矗立在视线之中。距离比记忆中似乎更近了些。三层小楼,在周围低矮的村屋衬托下,显得格外气派扎眼。崭新的瓷砖贴面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铝合金门窗紧闭着,透出里面温暖的灯光。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新的黑色小轿车。此刻,楼顶的大烟囱正冒着袅袅的青烟,显然屋里烧着暖烘烘的炉子,一家人正围坐着,准备迎接新年。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恨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冲上头顶,让我的眼前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我挖着冻土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破裂的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像点燃了导火索,让那积压了二十二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轰地一声,在胸腔里猛烈地燃烧起来。
我停止了徒劳的挖掘。僵硬地站起身,拍掉手上沾满血泥和雪水的泥土。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座在寒风中孤寂的坟茔,目光复杂而决绝。然后,我转过身,背对着爹娘的坟,面朝坡下那幢灯火通明、象征着仇人安乐与富足的楼房。寒风卷起我的衣角,猎猎作响。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杆即将离弦的、淬了剧毒的箭,带着冰冷的杀意,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了荒坡。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仿佛踏在通往宿命的鼓点上。
除夕夜,终于来了。
天刚擦黑,细密的雪粒就开始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起初还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无声无息地覆盖着村庄、田野和道路。空气冷得刺骨,吸一口气,鼻腔里都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出温暖的黄光,门楣上贴着崭新的红对联,空气里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烧纸钱的味道和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孩童的嬉闹尖叫在巷子里此起彼伏,一派辞旧迎年的喜庆。
我蜷缩在村子东头废弃的机井房里。这里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漏着风,墙壁坍塌了大半,四处透风。冰冷的地面上积着一层薄雪。没有火,只有彻骨的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我裹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袄,身体因为寒冷而不住地微微颤抖。但我感觉不到冷,或者说,那点肉体的寒冷,早已被心底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复仇的烈焰所吞噬。
背包放在脚边。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此刻就静静躺在我怀里,用油布包裹着。冰冷的刀身隔着几层布,依旧传递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重的寒意。我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雪沫味道,每一次呼气都在面前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心跳平稳而有力,像一台在寒冷中预热、即将开始全速运转的引擎。脑海里,没有任何杂念,只有王家那幢楼房的内部结构——那是我无数次在脑海中推演过的路径。大门,堂屋,楼梯,二楼王自新的卧室,东厢房王正军的屋子……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
外面的喧嚣和喜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些欢笑声、爆竹声、饭菜的香气,都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噪音。我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间破败的机井房,怀里的这把刀,和即将到来的、注定的时刻。
时间,在寒冷和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挪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外面的爆竹声达到了一个高潮,密集得如同炒豆,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间或夹杂着几声沉闷的轰隆巨响,那是威力更大的炮仗或烟花升空炸开的声音。五彩的光芒不时透过机井房破败的屋顶和墙壁缝隙,短暂地照亮我身周冰冷的地面和残破的墙壁,光影变幻,如同鬼魅。
就是现在了。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眼神锐利如刀锋,没有丝毫犹豫和温度。我解开包裹着柴刀的油布,动作干脆利落。冰冷的刀柄落入掌心,那熟悉的、沉甸甸的质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踏实。刀锋在从缝隙透进来的、短暂闪烁的烟花光芒下,反射出一道刺目、冰冷的弧光。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和寒冷而有些僵硬的四肢。然后,将柴刀别在后腰,用棉袄的下摆仔细盖好。刀锋紧贴着皮肉,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但这痛感反而让我更加清醒。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硝烟味的空气,那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推开机井房那扇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密集的爆竹声浪中显得极其微弱。
风雪立刻扑面而来,卷着细密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同砂砾。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只有远处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夜空中不断炸开绚丽而短暂的光团,将飞舞的雪花染上各种诡异的颜色。
我拉低了破棉袄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光芒的眼睛。脚步沉稳地踏入风雪之中,朝着村西头,朝着王家那幢灯火通明的楼房,一步步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就被身后呼啸的风雪所覆盖,抹去了一切痕迹。我的身影融入除夕夜狂欢的阴影和漫天风雪里,像一个无声的幽灵,朝着既定的终点,决绝前行。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像无数白色的飞蛾,疯狂地扑打着天地间的一切。能见度变得极低,几步之外就模糊一片。村庄里鼎沸的人声和爆竹声,在风雪中显得遥远而沉闷,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我低着头,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王家的小路上。冰冷的雪粒钻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我浑然不觉。后腰处,那把柴刀紧贴着皮肉,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薄薄的衣物,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的神经,也源源不断地传递来一种奇异的热量,驱散了外界的严寒。那热量来自心底深处,那团燃烧了二十二年的、名为仇恨的毒火。
离王家那幢青砖楼房越来越近。透过漫天风雪,已经能看到那紧闭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厚重结实的铁皮大门。门楣上挂着两个崭新的大红灯笼,在风雪中剧烈地摇晃着,投下两团晃动不安的、血红的光晕,映照着门前一小片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地。门缝里,隐隐透出明亮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电视节目的声响,还有酒菜的香气——那是属于仇人的、暖融融的除夕夜。
我站在王家大门对面一户人家的柴草垛阴影里。柴草垛堆得很高,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正好形成一个隐蔽的角落。风雪是最好的掩护。我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动不动地潜伏着,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死死锁定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仇家安乐与富足的铁门上。
时间在风雪和远处零星的爆竹声中缓慢流淌。我的呼吸平稳悠长,白色的雾气在面前凝结又迅速被风吹散。心跳如同擂鼓,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爆发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冰冷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带着一种近乎沸腾的杀意。
突然,王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
一个身影摇晃着走了出来,是王富军!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脚步虚浮,脸颊酡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走到大门旁边的墙角,拉开裤子拉链,对着墙根就开始放水,嘴里还含糊地骂着: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
热腾腾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雾。他背对着我,毫无防备,身体因为醉酒和寒冷而微微摇晃。
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
潜伏的毒蛇看到了猎物最脆弱的瞬间!一股狂暴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后腰处的柴刀仿佛在灼热地跳动!就是现在!冲出去!一刀!只需一刀!就能先解决掉一个!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右脚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积雪被踩得深陷下去!右手闪电般探向后腰,冰冷的刀柄瞬间被我滚烫的手掌握紧!
就在刀锋即将出鞘、我的身体即将如离弦之箭般扑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就在我头顶正上方炸开!声音巨大无比,带着强烈的冲击波,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是那种威力巨大的二踢脚!
紧接着,伴随着这声巨响,一道极其刺眼、惨白的光束猛地从我潜伏的柴草垛后面直射过来!雪亮的光柱瞬间撕裂了风雪和黑暗,像舞台的追光灯,不偏不倚,正好将王家大门前那片区域——包括正在撒尿的王富军,以及我半个探出阴影的身体——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是手电筒的光!有人!就在我身后不远处的院墙拐角!
巨大的爆炸声和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那蓄势待发的、致命的扑击动作,被这意外硬生生打断!我猛地一僵,强行刹住了身体前冲的势头,踏出的右脚死死钉在雪地里。探向刀柄的手,在刀锋即将出鞘的瞬间,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停住!
王富军被这巨响和强光也吓了一跳,猛地一个激灵,尿都憋了回去。他醉醺醺地转过身,眯着眼,朝着强光射来的方向含糊地骂道:操!谁他妈……谁他妈乱照!找死啊!他显然没看清阴影里的我,只以为是哪个邻居家淘气的孩子或者醉汉在捣乱。
强光晃动了一下,一个同样带着醉意的粗嘎声音从光柱后面传来:哟!富军哥!……大过年的……撒野尿……也不怕……冻掉……哈哈……接着是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和含混不清的笑骂声,那手电光柱也随之摇晃着移开,朝着巷子另一头去了。
原来是两个喝多了出来放炮、瞎晃悠的醉汉!
短短几秒钟,生死一瞬的杀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搅乱。王富军骂骂咧咧地提上裤子,摇摇晃晃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王家那扇厚重的大门。门内传来插销落下的咔哒声,清晰而冰冷。
柴草垛的阴影里,只剩下我。
身体因为强行中断动作而微微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冰冷的贴在背上,被寒风一吹,刺骨的凉。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暴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脏!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漫天风雪,死死盯着王家那扇紧闭的、透着温暖灯光的大门。那两盏摇晃的大红灯笼,像两只嘲讽的、血红的眼睛。
风雪更急了,扑打在脸上,如同冰冷的耳光。刚才那两个醉汉的脚步声和笑骂声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村庄的喧嚣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间歇。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后腰处的柴刀,依旧冰冷而沉重地紧贴着皮肉。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和中断,非但没有消磨掉我的杀意,反而像在熔炉里又淬炼了一次,变得更加冰冷、更加纯粹、更加坚不可摧。
我重新隐入柴草垛更深、更浓的阴影里,像一块彻底融入黑暗的寒冰,继续等待着。风雪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压抑的杀机中,一分一秒地,继续流淌。这一次,不会有任何意外能再阻止我。那扇门,今夜必将在我的刀下洞开。
时间在风雪和死寂中,如同冻僵的河流,缓慢而滞重地流淌。柴草垛的阴影里,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试图将血液和意志一同冻结。但我一动不动,如同一块被仇恨浸润千年的顽石,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幽冷的火焰,穿透飞舞的雪幕,死死锁住王家那扇紧闭的铁门。
远处村庄的喧嚣渐渐低沉下去。零星的爆竹声变得稀疏,孩童的嬉闹声也消失了,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在天地间肆虐,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王家窗户透出的灯光,也熄灭了几盏,只剩下堂屋和二楼某个房间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显得朦胧而遥远。
子夜,近了。
我缓缓地活动了一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和脚趾,细微的刺痛感传来。然后,我极其缓慢、悄无声息地从柴草垛最深沉的阴影里站了起来。积雪从身上簌簌落下。
我走到王家大门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狼藉的空地上。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瞬间融化。我仰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王家那幢在风雪中沉默矗立的楼房。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王自新还是王正军无所谓了。
我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硝烟味的空气。那空气像冰刀一样刮过气管,直抵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让我混乱沸腾的大脑获得了一瞬间极致的清明。
不再需要潜行,不再需要掩饰。
我伸出手,不是去敲门,而是直接抓住了大门上那冰冷的、沉重的黄铜门环。金属的寒意瞬间刺透皮肉。我猛地用力,向后一拉!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惊雷般的巨响,骤然撕裂了风雪之夜的死寂!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粗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紧闭的铁皮大门上!沉重的门板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地颤抖、呻吟!门框上的灰尘和积雪簌簌落下!门内插销的金属部件,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扭曲声!
这声音,比任何爆竹都更响亮,更突兀,更充满不祥!
紧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我抡起右拳,凝聚了全身所有力量、所有积压了二十二年的愤怒和仇恨,如同挥舞着一柄无形的重锤,朝着那扇在巨响中震颤的大门,狠狠砸了下去!
咚!!!
又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攻城槌撞击着城门!拳头砸在冰冷的铁皮上,皮肉与金属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一股钻心的剧痛从指骨瞬间蔓延到整条手臂,但我感觉不到!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手臂发麻,身体都跟着晃了一下!门上那暗红色的油漆被砸裂,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凹陷!
谁!谁他妈在外面!找死啊!!门内,立刻传来王自新那粗嘎、惊怒、带着浓浓睡意和醉意的咆哮!声音因为惊惧而变了调。
回应他的,是第三下!
我换成了左拳,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同一个位置,更加狂暴地砸下!
咚——!!!
这一次,伴随着更加沉闷的巨响,门内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木质门闩断裂的声音!
王家堂屋的灯光瞬间大亮!窗户上人影慌乱晃动!惊叫声、怒骂声、踢翻桌椅的碰撞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来!
操!抄家伙!!王自新声嘶力竭地吼着,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凶戾。
就是现在!
我眼中寒光爆射!一直压抑在心底、积蓄到顶点的狂暴杀意,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闪电般探向后腰!
锵——!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在风雪中响起!
雪亮的柴刀被瞬间拔出!冰冷的刀锋划破冰冷的空气,带起一道凄厉的、足以斩断一切的寒芒!刀身在堂屋窗户透出的灯光和漫天飞舞的雪片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死亡光泽!
我双手紧握刀柄,高高举过头顶!全身的力量,二十二年的屈辱、仇恨、等待,所有的黑暗能量,在这一刻全部灌注于双臂,凝聚于那锋锐无匹的刀锋之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毁灭欲望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炸裂开来!这咆哮声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在除夕死寂的夜空下疯狂回荡!
伴随着这声撕裂灵魂的咆哮,我双臂肌肉贲张如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将手中那凝聚了所有仇恨与死亡的柴刀,朝着面前那扇已经摇摇欲坠、象征着仇家壁垒的朱漆大门,狠狠劈下!
轰——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刀锋如同切进腐朽的烂木!厚重结实的铁皮包裹的木门,在蓄满了所有仇恨的利刃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锋利的刀锋毫无阻碍地深深劈入!坚韧的木质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豁口!破碎的木屑混合着红色的漆皮,如同爆炸般向门内激射!
门,开了!
不是被推开,而是被这蕴含着滔天恨意的一刀,生生劈开!一个足以容人钻入的巨大破洞,赫然出现在眼前!门内,灯火通明,王自新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还有他手中慌乱举起的一把铁锹,瞬间暴露在劈开门洞的寒光雪刃之下!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花,疯狂地涌入温暖的王家堂屋。风雪夜归人不,是索命的恶鬼,踏着破碎的门扉,降临了!
破门而入的巨响和漫天灌入的风雪,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堂屋里灯火通明,瞬间将门外肆虐的风雪和门内凝固的惊骇照得无所遁形。王自新那张因醉酒和突如其来的剧变而扭曲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手里举着一把沾着泥污的铁锹,锹头还在微微颤抖,显然刚才正想用它来堵门或反抗。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手中那把雪亮、滴着门板碎屑、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死亡寒意的柴刀。更看到了我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
是……是你!狗崽子!你……王自新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挤出变了调的嘶吼。他认出了我。那个他以为早已被生活碾碎、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张家的狗崽子。
没有给他任何说下去的机会。
积蓄了二十二年的力量,压抑了二十二年的仇恨,在破开门扉的瞬间,已经彻底沸腾,如同决堤的熔岩!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所有的动作都化作了最原始、最直接的杀戮本能!
在劈开大门、身体因惯性前冲的势头尚未止住的刹那,我借着前冲的力量,腰身猛地一拧!双臂的肌肉如同绞紧的钢索,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紧握的柴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完美的半圆!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呜的一声尖啸,带着我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仇恨,以雷霆万钧之势,斜劈而下!目标直指王自新那因惊骇而僵直的脖颈!
快!太快了!
王自新眼中的惊恐瞬间被死亡的黑影填满!他下意识地想举起铁锹格挡,但手臂刚刚抬起一半——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又无比清晰的切割声响起!
如同热刀切入了凝固的牛油!
雪亮的刀锋毫无阻碍地没入了他的脖颈!切断筋肉,斩断骨骼!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跄!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在堂屋明亮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猩红抛物线!温热的血点如同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溅了我满头满脸!那股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黏腻触感,瞬间覆盖了脸上的冰冷风雪!
王自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限,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他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掉落在水泥地上。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鲜血从他脖颈处巨大的豁口里汩汩涌出,迅速在地面蔓延开一片粘稠的、不断扩大的猩红湖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鲜血流淌的汩汩声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爹——!!!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玻璃被硬生生刮破,猛地从楼梯方向炸响!
是王正军!他显然被楼下的巨响惊动,刚冲到楼梯口,就目睹了父亲头颅几乎被斩断、鲜血喷溅的恐怖一幕!他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脸上还带着睡意,此刻却被极致的恐惧和愤怒彻底扭曲!他的眼睛瞬间充血赤红,如同疯兽!
没有任何思考,被眼前血腥彻底刺激得失去理智的王正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顺手抄起楼梯拐角放着的一根粗实的顶门棍(一根手臂粗细、一米多长的硬木棍),不顾一切地朝着我猛扑下来!棍子带着风声,凶狠地朝我头顶砸落!
浓烈的血腥味和肾上腺素的疯狂飙升,让我的感官处于一种奇异的、极度敏锐又极度麻木的状态。王正军的嚎叫和扑击,在我眼中如同被放慢的影像。
面对这自上而下、势大力沉的含怒一击,我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胸中那股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意,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瞬间升腾到顶点!
来得好!一声低沉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嘶吼从我喉咙里挤出!
我不退反进!左脚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重重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啪叽一声令人心悸的轻响!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压!在顶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即将砸中头皮的瞬间,我握刀的右手手腕猛地一翻!刀锋由劈砍瞬间转为斜撩!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嚓!
又是一声利刃切割皮肉的闷响!
雪亮的刀锋精准地迎上了王正军握着木棍全力砸下的右臂!如同切过一截脆嫩的树枝!刀锋毫无阻碍地没入小臂中段!骨头断裂的轻微咔嚓声被淹没在皮肉撕裂的声响中!
嗷——!!!
王正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顶门棍脱手飞出,哐啷啷滚落在地!他的右臂从手肘下方被齐刷刷斩断!断臂带着喷涌的鲜血,啪嗒一声掉落在血泊里,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巨大的痛苦和失血让王正军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楼梯上惨叫着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他父亲王自新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旁边!他抱着血流如注的断臂处,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剧痛和恐惧让他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整个堂屋如同屠宰场。我站在血泊中央,脸上、身上溅满了温热粘稠的鲜血,手中的柴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珠。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地上王自新不再动弹的尸体,扫过蜷缩哀嚎、已然废掉的王正军,最终,投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还有一个。王富军。
刚才的破门声、惨叫声、哀嚎声,早已惊动了整个王家。二楼传来女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杂乱的奔跑声和东西被撞翻的声音。
我迈开脚步,鞋底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如同踏在泥泞的沼泽。我一步一步,朝着楼梯走去。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楼梯上也有溅落的血点。我踏上台阶,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中的柴刀,刀锋上的血珠汇聚成流,顺着雪亮的刃口滴落在台阶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凄艳的血花。
二楼走廊的灯光亮着。尽头一间房门紧闭着,里面传出女人压抑的哭泣和孩童惊恐的呜咽,还有粗重的喘息声。那是王富军的房间。
我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任何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我抬起脚,凝聚了全身剩余的、狂暴的力量,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狠狠踹去!
砰!!!
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开!锁舌直接被巨大的力量崩断!
房间里,王富军背靠着墙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他的妻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被他死死护在身后,蜷缩在墙角,女人死死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则惊恐地看着门口如同血狱修罗般的我,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别过来!……我跟你拼了!!王富军看到我浑身浴血、提着滴血柴刀的模样,尤其是看到我身后楼梯上延伸上来的血脚印,瞬间明白了下面发生了什么。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管不顾地挥舞着尖刀,朝着我猛扑过来!刀尖直刺我的胸口!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面对这绝望的、疯狂的扑击,我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在他扑到近前、尖刀即将刺入身体的瞬间,我的身体如同鬼魅般向侧面极快地滑开半步!同时,握刀的右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由下而上,猛地撩起!
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沉闷而清晰。
柴刀锋利的刃口,精准地划过王富军因前扑而暴露出的、毫无防护的腰腹!
王富军前冲的势头骤然停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瞬间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豁口!暗红色的内脏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呃……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中的疯狂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死亡的冰冷所取代。剔骨尖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像一袋被戳破的面粉,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鲜血和内脏的混合物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房间角落里,王富军的妻子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眼睛翻白,直接晕厥过去。被她捂住眼睛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更加惊恐尖锐的哭嚎。
我没有再看地上抽搐的王富军,也没有看角落里昏厥的女人和哭泣的孩子。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布置得还算温馨、此刻却已沦为血腥地狱的卧室。梳妆台上还放着没吃完的糖果瓜子,墙上贴着崭新的年画娃娃,此刻那娃娃的笑脸,在满屋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中,显得诡异而讽刺。
胸中那股焚烧了二十二年、支撑着我一路杀伐的狂暴火焰,在劈出最后一刀、看到王富军倒下的瞬间,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不是熄灭,而是骤然冷却、凝固。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四肢百骸传来一阵脱力般的酸软和沉重。紧握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结束了
二十二年的血债,三条人命。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柴刀。原本雪亮的刀锋,此刻已被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浆完全覆盖,甚至有些地方凝结成了血块。刀身变得沉重无比,仿佛吸饱了亡魂的怨恨。
再抬起头,目光掠过地上王富军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掠过门口楼梯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掠过楼下堂屋里王自新的尸体和王正军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最后,落在那扇被我踹开的、贴着福字的房门上。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没有解脱的释然。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空茫。
像一场盛大的、用生命和鲜血献祭的仪式,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虚无。
我站在原地,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手中的柴刀,刀尖上的血珠凝聚、滴落,在脚下粘稠的血泊中,砸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完成了。缠绕了二十二年的噩梦,用最血腥的方式画上了句点。
然而,预想中那焚尽灵魂的恨火熄灭后应有的平静,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虚无感,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随着刀锋上滴落的鲜血一同流逝,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王富军妻子那短促的抽气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像细碎的冰碴,扎在空洞的心上。
我缓缓转过身,动作有些滞涩,仿佛生锈的机器。目光扫过房间——崭新的年画娃娃笑容僵硬,梳妆台上的糖果瓜子鲜艳刺眼,与满地狼藉的血污和死亡气息形成荒诞而惨烈的对比。王富军蜷缩在血泊里,身体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身下那摊暗红还在缓慢地、执着地扩大。
不再停留。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踩着自己来时的血脚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鞋底与粘稠血浆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吧唧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泥泞的深渊。
堂屋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王自新仰面躺在血泊中央,脖颈处巨大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王正军蜷缩在稍远的地方,断臂处的血似乎流得没那么汹涌了,只剩下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无法理解的、刻骨的怨毒。
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扫过两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空气里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走到被我劈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敞开着的大门破洞前。凛冽的风雪立刻裹挟着新鲜的、冰冷的空气倒灌进来,吹拂在脸上沾满的血污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停下脚步,站在破洞的边缘。门外,风雪依旧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远处村庄,零星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歇,整个村庄仿佛被这巨大的变故和血腥震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抬起手,看着手中那把沾满凝固血污、变得暗沉粘腻的柴刀。它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刻却显得如此丑陋和沉重。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我松开了手。柴刀掉落在地上,砸在门口冰冷的、混杂着积雪和血水的泥泞里。暗红的血污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诡异的花。
不再看它。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然后,我迈开脚步,跨过那破碎的门槛,走出了这幢刚刚被血洗的、如同地狱般的楼房,重新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寒风卷着雪片,立刻包裹了我。冰冷的雪花落在滚烫的脸颊和脖颈的血污上,带来一阵短暂的、奇异的清醒。身后的灯火和血腥,被风雪迅速隔开,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我没有回头。
认准了方向,顶着呼啸的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朝着镇派出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脚步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行清晰而孤寂的脚印,很快,又被不断飘落的雪花一层层覆盖、抹平,仿佛要将今夜的一切痕迹都掩埋在这片苍茫之下。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着村庄,覆盖着道路,也试图覆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