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嫁衣那天,林月娥站在天台要跳楼。
周学军连头都没回,扔下红绸布就往外跑。
两小时后,他带着她回来,行李堆在门口。
月娥离婚了,先住这儿。他睨我一眼,婚期推后。
我冷笑:要不是她家当年嫌你穷……
没等说完,他打断我:过去的事别提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林月娥,柔情似水:去买条鲫鱼,再带半斤白糖,月娥喝汤要放糖。
我攥着红头绳的手,指甲掐进肉里。
跟了他五年,他连我闻不得鱼腥味都会忘记。
却还记得她喝汤要放糖。
门外传来欢快的唢呐声,不知道是谁家娶媳妇。我低头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突然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别作,快点回来。周建国在身后喊。
我头也不回:去邮局,给我妈打电话。
打通电话我只说了三个字。
妈,我嫁。
就嫁那个成分不好、却敢为我拼命的下放知青。
1
芷兰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电流杂音。
我死死攥着电话线,指节发白:妈,我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是不是周家那小子又作妖了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早说过他配不上你!叶家那孩子虽然成分不好,可人家是真心……
他带着林月娥住进筒子楼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刚让我去买鲫鱼和白糖,说林月娥喝汤要放糖。
电话那头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搪瓷缸砸在桌上。
好!好得很!母亲气得声音发抖,叶廷源那孩子等了你五年,每次从部队探亲回来都偷偷去你们厂门口守着……
妈!我猛地打断她,余光瞥见邮局工作人员探究的目光,回去再说。
挂掉电话,我站在邮局斑驳的绿漆木门前深呼吸。九月的风裹挟着纺织厂飘来的棉絮,粘在汗湿的鬓角上。
推开筒子楼的家门时,周学军正蹲在地上给林月娥的女儿扎小辫。煤炉上的鲫鱼汤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脸。
白糖呢他头也不抬。
我站在门口没动:周学军,我们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终于抬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就是多一个人吃饭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林月娥急忙从床边站起来:夏同志,要不我还是……
你闭嘴!我和周学军同时开口。
他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拽我胳膊:夏芷兰!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我甩开他的手,指着墙上那面先进工作者锦旗,当年我离家出走没地方待的时候,你说对你影响不好,让我去睡草棚,现在倒不怕被人说闲话了
林月娥突然掩面啜泣: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我冷笑,明知道人家有对象,还装可怜登堂入室,你要不要脸
啪!
那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左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烙铁烫过。
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学军。
他的手掌还悬在半空,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随时准备再扇下来第二下。
夏芷兰!他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暴怒,你非要逼死她才甘心!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真的是五年前那个把我从混混手里救出来的周学军吗
那时候,他挡在我面前,拳头砸在那些混混脸上,血溅在他白衬衫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怕,他回头看我,眼神坚定,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可现在,欺负我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2
林月娥的哭声把我拉回现实。
学军哥……她抽抽噎噎地拽着他的袖子,你别打夏同志……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学军立刻收回手,转身去扶她:月娥,你别哭……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站在一旁,嘴角渗出血丝,却没人看我一眼。
我……我这就带着行李走……林月娥继续演戏,声音颤抖,我不该回来……
不行!周学军猛地提高音量,转头瞪我,眼神凶狠,夏芷兰!道歉!
我冷笑:她也配
周学军暴怒,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往厨房走:我看你是欠收拾!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踉跄着被他推进厨房。
砰!
门被狠狠摔上,落锁的声音像一把刀,彻底切断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厨房里没有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蜷缩在墙角,手指死死抠着水泥地,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突然想起去年停电的夏夜,他摸黑走了三里路去供销社买蜡烛,回来时满头大汗却笑着说:兰兰别怕,我给你照亮。那时的烛光,现在想来竟像上辈子的事。
门外,周学军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月娥,别怕,有我在……
林月娥还在抽泣:学军哥……夏同志会不会恨我啊……
管她做什么周学军冷笑,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五年前,我发高烧到39度,他背着我跑了几里路去卫生所,路上我迷迷糊糊说胡话,他红着眼睛骂我:夏芷兰,你要是敢有事,我跟你没完!
那时候,他叫我兰兰,声音里全是心疼。
现在,他叫我疯子,语气里只有厌恶。
夜深了,筒子楼里安静下来。
我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听着主卧传来的窸窸窣窣声——
学军哥……林月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弱,夏同志一个人睡厨房会不会冷啊要不我们给她拿床褥子吧……
周学军嗤笑一声:管她做什么月娥你就太善良,她都恨不得逼死你,你还替她说话。
可是……
别可是了。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深情,月娥,这些年……我心里装的从来都是你。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当初要不是她死缠烂打……周学军的声音里带着厌恶,我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林月娥做作的呻吟:啊……学军哥……轻点……
轻不了。周学军的声音带着狠劲,你不知道这五年来我有多想你。每次碰她我都得闭着眼,想着你的样子才能继续……
我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原来,他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心里想的都是别人。
原来,他对我所有的温柔,都只是施舍。
原来这五年的温存,也都只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
心痛到快要窒息,我将自己深深埋入黑暗里。
3
天亮了。
锁链哗啦一声被拉开,刺眼的光照进来,我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起来。周学军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给月娥煮红糖水。
我撑着墙站起来,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林月娥披着他的衬衫站在门口,锁骨上全是暧昧的红痕。她假惺惺地凑过来:夏同志,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脖子上的牙印。那是周学军昨晚留下的。
学军哥……她转头看向周学军,声音委屈,夏同志好像不喜欢我……
周学军立刻沉下脸:夏芷兰,别给脸不要脸!
他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从今天开始,你负责照顾月娥的饮食起居,要是敢怠慢……
他冷笑一声,没说完的话比任何威胁都可怕。
我再也受不了了。
周学军,我撑着灶台站起来,声音嘶哑,让我走,我成全你们。
他正在给林月娥梳头,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嗤笑出声:走
他放下梳子,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夏芷兰,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被我玩烂的破鞋,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除了我,谁还要你
我浑身发抖,眼前闪过五年前的画面。
那时我刚被他从混混手里救下,不顾家人反对,放弃纺织厂厂长千金的身份,跟着他住进漏风的草棚。
街坊邻居指指点点,骂我不要脸,没结婚就跟男人厮混。父亲气得当众和我断绝关系,母亲哭着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可那时候,他抱着我说:兰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现在,他却叫我破鞋。
学军哥……林月娥怯生生地走过来,你别这样说夏同志……
周学军一把搂住她的腰,语气温柔下来:月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
他看向我,眼神却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我和月娥从小一起长大,她家就住我家隔壁。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
林月娥红了脸,低头摆弄衣角。
后来她家搬去省城,我才跟你在一起。周学军冷笑,现在她回来了,你当然得给她让位。
我死死攥着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原来这五年,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学军哥……林月娥突然跪下,眼泪说来就来,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甘愿做小……
周学军立刻心疼地去扶她:胡说什么!你才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媳妇!
他转头瞪我,眼神凶狠:夏芷兰,给月娥磕头行礼!从今往后,你就是小的!
昨天他还带着我试嫁衣,说要给我个名分,今天他却要我做小。
我气笑了:周学军,你做梦!
他暴怒,一把揪住我的头发,硬生生把我按在地上:敬酒不吃吃罚酒!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挣扎着,却被他用膝盖死死压住后背。
学军哥……林月娥假惺惺地劝,别这样……
不行!周学军厉声道,今天必须把规矩立下!
他拽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对林月娥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不够正式,他松开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去请王主任他们来做个见证。
林月娥慌了:学军哥,这……
怕什么周学军冷笑,让全筒子楼的人都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4
周学军摔门出去后,林月娥立刻变了脸。
她蹲下来,用指甲掐着我的下巴:夏芷兰,你以为会有人帮你
我抬头看她,额头的血滑进眼睛里,视线一片血红。
王主任是我表哥,她得意地笑,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是个倒贴的破鞋
我死死咬着牙不说话。
学军哥早就腻了你了,她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他说你床上像块木头,无趣得很。
我猛地推开她,她却顺势倒在地上,尖叫起来:啊!夏同志你干什么!
门被踹开,周学军带着王主任冲进来,正好看见林月娥摔在地上的场景。
夏芷兰!周学军暴怒,一脚踹在我心口,你敢动月娥!
我蜷缩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却看见王主任身后还跟着几个街坊邻居。
他们指指点点,眼神或鄙夷或同情。
老周啊,王主任扶了扶眼镜,你们这家务事……
王主任,周学军打断他,正好您给做个见证。从今天起,月娥才是我媳妇,她夏芷兰就是个小的!
人群一阵骚动。
我抬头看向门口,希望有人能帮我说句话。
李大娘欲言又止,张婶别过脸去,曾经夸我能干的刘姨,现在却像看脏东西一样看着我。
没有人会帮我。
啧啧,早听说夏家闺女不要脸,没名没分就跟男人住一起,现在遭报应了吧
可不是嘛,当初她爹来筒子楼找她,她硬是跪着说不回家,现在倒好,给人当小老婆。
要我说啊,这种自甘下贱的姑娘,活该!
人群里传来阵阵议论声,每一句话都像刀子,狠狠剜在我心上。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母亲冒着大雪找到筒子楼,红着眼眶拉住我的手:兰兰,跟妈回家吧……
可我当时怎么说的
妈,我不回去。我甩开她的手,语气坚定,学军对我很好,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失望离去的背影,如今想来,痛得我几乎窒息。
周学军……我强撑着站起来,声音嘶哑,如果我家人知道你敢这样对我,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
周学军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家人
他一把拽过那张自愿为妾的纸,轻蔑地抖了抖:你那个种地的爹还是那个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娘
林月娥也捂嘴轻笑:学军哥,夏同志家里要真这么厉害,当初怎么会让她跟你住草棚啊
就是!周学军得意地挺起胸膛,我现在可是国营厂的正式工,月娥表哥还是街道主任!你那个穷酸家庭,拿什么跟我们斗
他根本不知道。
我父亲是省纺织厂的厂长,母亲是军区医院的主任医师。
当年为了他,我隐瞒身份,甘愿吃苦。可现在,这竟成了他羞辱我的理由。
签字!周学军厉喝一声,抓着我的手腕往印泥上按。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休想!
贱人!他暴怒,扬起巴掌就要扇下来——
砰!
大门突然被踹开,木屑飞溅!
一队穿着制服的公安冲了进来,为首的警官厉声喝道:住手!
人群瞬间安静。
周学军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骤变:王、王主任,这是……
王主任早就吓得躲到墙角,哪还敢吭声
下一秒,人群自动分开。
父亲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母亲一袭呢子大衣,在公安局长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
而站在他们身边的,是穿着军装、肩章闪亮的叶廷源。
他目光如刀,直直刺向周学军还抓着我的那只手: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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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叶廷源一把推开周学军,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撞在墙上。他脱下军装外套披在我肩上,声音压得极低:别怕,我来了。
周学军眼睛瞪得血红:好啊夏芷兰!你早就跟这当兵的勾搭上了是不是
林月娥立刻尖着嗓子帮腔:夏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对学军哥……
闭嘴!母亲突然厉喝一声,几步上前,抬手就给了林月娥一记耳光,我女儿清清白白,轮不到你这种人来污蔑!
林月娥捂着脸,眼泪说来就来:阿姨,您误会了……
误会母亲冷笑,从包里掏出一叠信摔在她脸上,你写给周学军的这些信,要不要我念给大家听听
信纸散落一地,上面赫然是林月娥娟秀的字迹。
学军哥,我离婚回来了,你说过会照顾我的……
夏同志占着你的名分,我心疼……
这些信我在周学军办公室看到过,但当时我没当回事,我以为周学军是爱我的,不会犯糊涂。
没想到会闹成今天这样。
街坊邻居顿时炸开了锅。
天爷!这不是明摆着勾引人男人吗
还装可怜,呸!
周学军脸色铁青,还想狡辩:警官们,你们听我解释……
父亲抬手打断他,转头对公安说:同志,我女儿被人非法拘禁,还挨了打,这事你们管不管
公安局长沉着脸一挥手:带走!
两个公安立刻上前按住周学军。
凭什么抓我!周学军挣扎着怒吼,她夏芷兰跟我五年,早就是我的人了!
放屁!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我女儿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被你骗得放弃上大学,跟你住在这破筒子楼里吃苦,你现在还敢说这种话
父亲冷冷补刀:周学军,你怕是忘了,你那个县纺织厂车间主任的位置,是谁帮你打点的
周学军瞬间脸色煞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当上车间主任靠的是自己的实力,实际不过是我父亲心疼我,背地里帮他运作的,而这件事父亲也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怔怔地望着严肃的父亲,心中又羞又愧。
不可能……周学军喃喃道,夏芷兰家不是种地的吗
叶廷源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省纺织厂五年前的表彰名单,夏厂长千金——夏芷兰同志,因研发新型布料获得省级表彰。
街坊邻居一片哗然。
哎哟!老夏是省纺织厂的厂长!
周学军这是瞎了眼啊!
李大娘突然冲出来,指着周学军骂:好你个白眼狼!兰兰天天给你洗衣做饭,你倒好,带着野女人登堂入室!
刘姨也啐了一口:我早就看出林月娥不是好东西!装什么可怜!
周学军被公安押着往外走,还在不甘心地嘶吼:夏芷兰!没有我你早被……
够了!父亲厉声打断他,当年你救了我女儿,我们夏家感激你,但这五年,我女儿为你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他转头对公安局长说:张局,这事必须严肃处理。
林月娥见势不妙,拉着女儿就想溜,却被公安拦住:林月娥同志,你涉嫌破坏他人家庭,也需要配合调查。
她顿时瘫坐在地,哭得妆都花了:不是我!是周学军勾引我的!
回省城的吉普车上,母亲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叶廷源在前排专注开车,后视镜里,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又迅速移开。
兰兰,母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回家后咱们就准备起来。
我怔了怔:准备什么
母亲拍了拍我的手背:当然是你的婚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看向驾驶座。
叶廷源的背影僵了一瞬,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
车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母亲似乎没察觉到异样,继续说着:廷源这孩子等了你五年,现在你总算看清周学军的真面目……
阿姨。
叶廷源打断她,声音低沉:这事不急。
话里的推拒让我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6
停在夏家小院前,叶廷源下车为我开门,却始终不看我。
廷源,母亲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兰兰刚经历这些,需要时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嫌我脏了吗
还是……他根本没那么喜欢我
母亲还要说什么,父亲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先进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廷源一眼:有事明天再说。
叶廷源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他,你……
他回头看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尖。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争执:
……他这是什么态度母亲的声音带着怒气。
父亲叹了口气:廷源有自己的考虑……
什么考虑能比兰兰的名声重要
我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我成了急需被处理的残次品。
清晨的阳光明媚,我却被困在阴影里噩梦缠身。冷汗浸透睡衣,我猛地从床上惊醒。
兰兰母亲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做噩梦了吗
我摇摇头,接过碗,滚烫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冰凉的心。
廷源那孩子……在楼下等了一上午了。母亲欲言又止,他说……想带你去个地方。
叶廷源。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指尖发颤。
我有什么脸见他
一个被周学军糟践过的女人,一个眼瞎心盲的傻子……
我不去。我把脸埋进膝盖,我配不上他。
记忆回到五年前的夏天,我十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
叶廷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着一篓子新摘的莲藕站在我家门口——那是他顶着烈日,走了二十里路从知青点送来的。
芷兰,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汗,听说你爱吃这个。
我嫌弃地瞥了一眼他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还沾着泥:谁要你的破藕!
父亲气得拍桌子:叶家孩子成分是不好,可人家是正经高中毕业,比你那个周学军强百倍!
我就喜欢周学军!我梗着脖子顶嘴,他斯文白净,会念诗,比这个泥腿子强多了!
叶廷源沉默地站在一旁,脊背挺得笔直。
那天是我离家出走前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叶廷源。
我以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勇敢追求了爱情,却没想到是脑子进了水,看错了人。
虽然当初打电话跟母亲说过我愿意嫁给他,但人家不愿意继续的现在,我又怎么好意思再纠缠。
我在床上蜷缩着一团,恨不得让自己从原地消失。
房门骤然被敲响。
芷兰。
低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叶廷源站在那里,军装笔挺,肩线利落如刀裁。五年的军旅生涯磨去了他身上的土气,却磨不灭那双眼睛里的执着。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我下意识往后缩:我……
不是可怜你。他打断我,目光灼灼,是想让你看看,你值得什么样的日子。
吉普车驶过泥泞的乡道,停在县中学门口。
恢复高考的通知下来了。他递给我一叠复习资料,你当年成绩比我好。
纸张上还残留着钢笔字的痕迹,这是他熬夜整理的笔记。
我眼眶发热:为什么……
因为你是夏芷兰。他声音很轻,那个能解出全县最难数学题的夏芷兰,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我的心猛地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上工整的字迹。阳光透过车窗洒在纸页上,那些字迹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温暖的溪流涌入心口。
我……喉咙突然哽住,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纸上。
之前的忐忑和自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感动和自责。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把我当成值得等待的珍宝。
8
我开始埋头复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叶廷源送我的复习资料。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工整清晰,每一个公式推导都详细标注,甚至在我容易出错的地方还特意用红笔圈了出来。
我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他伏案书写时的专注。
芷兰,喝点水。
一杯温热的麦乳精被轻轻放在桌角,杯底垫着一块绣了兰花的棉布杯垫。
我抬头,看见叶廷源穿着笔挺的衬衫静静地立在一旁。
昨天他送我回来以后,我父亲得知了他的打算,欢喜地留他在我家暂住。
母亲更是暗示我要抓紧和他培养感情。
人家小叶等你这么多年,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想起母亲的话,我脸颊微红,避开他平静又温柔的视线道:这杯垫真好看。
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却道: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他视线落在我脸上,语气认真:她说,要给最重要的人用最好的东西。
心突然漏跳一拍,脸上热度烧灼的时候,我也感觉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叶廷源在我家住了一周。
这一周里,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轻手轻脚地烧好热水,灌进暖壶放在我房门口。我推开门时,总能看见地上摆着的搪瓷盆,里面盛着温度刚好的洗脸水,旁边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巾。
毛巾……我捏着柔软的棉布,想起周学军曾经随手扔给我一条发黄的旧毛巾,凑合用吧,反正你也不讲究。
而叶廷源,连毛巾的边角都熨得平整。
早餐时,他会默默把剥好的鸡蛋放进我碗里。
我自己来就行。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指甲还没好。他目光落在我手上,那里还有被周学军拽出的淤痕,别碰硬的。
我低头喝粥,热气氤氲中想起周学军曾经把带壳的鸡蛋扔给我:自己剥,我又不是你佣人。
午后复习时,我遇到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咬着笔杆发愁。叶廷源放下手里的书,轻轻抽走我的钢笔。
这里,他在草稿纸上写下步骤,用这个公式更简单。
他的字迹工整有力,和周学军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完全不同。
你……我犹豫着问,怎么知道我用哪种解法
他嘴角微扬:你高中时解这类题,总是喜欢绕远路。
我怔住了。他竟然记得我十几岁时的解题习惯,而周学军,连我闻不得鱼腥味都记不住。
夜里下雨,我房间的窗户漏风。叶廷源冒雨搬来梯子,用油纸把缝隙一点点糊好。
不用这么麻烦……我站在门口说。
你怕冷。他头也不回地忙活,小时候你生冻疮,疼得哇哇哭。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军绿色的衬衫湿透贴在背上。我想起去年冬天,我手上生满冻疮,周学军却让我用冷水洗他的脏袜子:矫情什么忍忍就过去了。
第七天清晨,我在书桌上发现一个木盒。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
我高中时发表的作文剪报;
我参加数学竞赛的准考证;
以及一张泛黄的照片——十八岁的我,在领奖台上笑靥如花。
盒底压着一张字条:你一直都是夏芷兰。
我捧着盒子,眼泪砸在照片上。周学军撕过我的奖状:这些破纸有什么用而叶廷源,把我弄丢的荣耀都捡了回来。
芷兰。叶廷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新伞,雨停了,要去走走吗
我们沿着河堤慢慢走,他始终走在靠河的一侧,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廷源,我突然停下脚步,你为什么……
他转过身,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因为爱你,所以要你先找回自己。
河风吹散了我最后的阴霾。我终于明白——
爱不是占有,是守护;
不是索取,是给予;
不是把你变成他的附属品,而是帮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远处传来周学军的叫骂声,他不知怎么找到了这里。
但我的内心已经不会再为他产生任何波动。
9
周学军踉踉跄跄地冲到我们面前,衣服皱巴巴的,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拘留所留下的憔悴。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叶廷源身上,眼底翻涌着不甘、嫉妒和鄙夷,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凭什么是他
兰兰……他转向我,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刻意的哽咽,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竟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我爱的只有你!他急切地解释,伸手想抓我的胳膊,林月娥那个贱人骗了我,我被她蒙蔽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
重新开始我轻声重复,忽然觉得可笑,周学军,你爱的不是我,是我家的背景吧
他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即又挤出痛苦的神色: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付出我冷笑,你付出的是耳光,是羞辱,是把我关在厨房里,让我伺候你和林月娥!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兰兰!他仰着头,眼眶通红,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曾经,他这样跪下来求我,我会心软。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转头看向叶廷源,他站在我身旁,目光沉静而坚定,没有催促,没有干涉,只是静静地等着我的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叶廷源猛地一震,瞳孔微微放大,似乎不敢相信我会主动牵他。但下一秒,他的手指便紧紧扣住我的,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发疼,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生怕弄伤我。
我们回家。我轻声说。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好。
我们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周学军歇斯底里的咒骂:夏芷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是看上你家的钱!
我没有回头。
叶廷源的手却紧了紧,他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看了周学军一眼。
那一眼,锋利如刀。
周学军的声音戛然而止。
回家的路上,叶廷源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怕我反悔。他的掌心温热,指腹粗糙,却让我莫名安心。
芷兰……他低声开口,嗓音微哑,你真的……
嗯。我打断他,轻轻点头,我想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阳光洒在他的眉骨上,映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不会让你后悔。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笑了:我知道。
远处,周学军仍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我们的背影,眼神阴鸷如毒蛇。
10
三天后的清晨,县城的电线杆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厂长千金夏芷兰水性杨花,勾引军人抛弃未婚夫。
周学军蹲在纺织厂门口,逢人就说:我伺候了她五年,现在攀上高枝就不要我了!
厂里的工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接话。
老工人张师傅直接撕下大字报,冷笑道:周学军,你带着姘头住进家里,让夏同志伺候你们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
见这招不奏效,周学军又打起了厂子的主意。
他偷偷溜进车间,对几个平时要好的工人煽动道:夏厂长要裁员了!咱们得联合起来闹事!
老周,车间主任王叔叼着烟斗,似笑非笑,厂长昨天刚宣布要给全厂涨工资,你是喝多了吧
高考前两周,周学军彻底疯了。他纠集了两个地痞,准备在我去考场的路上堵我。
让她考不成试!他恶狠狠地说,把她脸划花了,看那个当兵的还要不要她!
可他不知道,叶廷源早就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在他们埋伏在巷子里的那天清晨,公安突然出现,将三人当场抓获。
父亲的动作比想象的还要快。
第二天,县纺织厂就贴出了开除公告,周学军因严重违纪被全厂通报。更致命的是,叶廷源从军区调来了档案,查出他这些年的种种劣迹:
贪污厂里布料倒卖;
伪造学历证明混进工厂;
最讽刺的是,当年那场英雄救美,根本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
周学军慌了神,连夜收拾细软想逃跑。可刚到火车站,就被闻讯赶来的林月娥堵个正着。
想甩了我林月娥披头散发,眼睛通红,我为你丢了名声,现在你想一走了之
两人在月台上扭打成一团,周学军一脚踹在她肚子上,林月娥尖叫着抓花了他的脸。公安赶来时,两人还在互相揭短:
贱人,是你先勾引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赵家庄早就被人玩烂了,没人要了才带着孩子来找我!
放屁!那都是他们污蔑我,我再清纯不过,再说了那晚要不是你非要碰我,我也不会被抓去坐牢,我表哥更不会丢了工作!
林月娥撕扯着周学军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说过要娶我的,你必须一辈子对我负责!
周学军被林月娥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双眼赤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地上猛砸。
都是你这个贱人!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每砸一下都伴随着林月娥的惨叫,要不是你勾引我,我早就和芷兰领证了!我现在就是厂长女婿了!
林月娥的头重重磕在水泥月台上,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染红了半边脸。但她的眼神却愈发疯狂,嘴角甚至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在周学军再次举起她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
想甩掉我林月娥突然死死抱住周学军的腰,做梦!
火车进站的轰鸣声中,两人一起滚下了月台。周学军惊恐地瞪大眼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呼啸而来的火车碾过。
当医护人员赶到时,铁轨上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林月娥当场死亡,而周学军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双手和右腿。
医院里,周学军躺在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当护士来催缴医药费时,他歇斯底里地咆哮:我是厂长女婿!夏家会付钱的!
可当医院联系到我父亲时,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拒绝。
没过多久,交不起医药费的周学军就被赶出了医院,沦落街头成了乞丐。
在寒冷的冬夜里,他蜷缩在桥洞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兰兰……兰兰……
直到某天清晨,路过的行人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脸上还凝固着不甘的表情。
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那时的我正在明亮的教室里奋笔疾书,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
叶廷源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手里拿着保温饭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饭菜。
有时候我会好奇地问:最近怎么没听说周学军的消息
我已经找回了自信,如果他再来纠缠,我也不怕,可以挺直胸膛报复回去。
叶廷源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专心考试。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我才从同学口中听说,周学军和林月娥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合上书本,走向在校门口等我的叶廷源。
考得怎么样他接过我的书包。
挺好的。我微笑着回答,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家吧。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身后的影子一样,虽然还在,却再也不会挡在我们面前了。
(全文完)
番外一
叶廷源马上要调去广州赴任时,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叶廷源捧着我的脸看了好久。
这个在训练场上能单手撂倒三个壮汉的军人,此刻却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狗,眼巴巴地望着我。
北京……广州……他低声念叨着这两个地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噗嗤笑出声,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傻子,我们结婚不就好了
他猛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你还要读书……
大学生也能结婚呀。我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吻了他,这次换我等你。
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力道大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我听见他心跳如雷,混着他哽咽的声音:好。
番外二
毕业典礼上,叶廷源抱着我们两岁的女儿坐在第一排。
小家伙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棒棒!
台上的我差点笑场。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特种兵,现在每天研究怎么给女儿扎小辫子。
转业后他被分配到省公安厅,却依然坚持每天接送我上下班。
晚上哄睡女儿后,他把我圈在沙发里,下巴抵在我发顶:今天队里新来的小伙子问我,怎么追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你怎么说的我笑着戳他胸口。
他捉住我的手,轻轻吻了下戒指:我说,要像站军姿一样,站得住,等得起。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那枚婚戒依然闪闪发亮,就像他看我的眼神,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