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蛇皮袋里的亲情 > 第一章

闽地湿热的季风,带着海盐的粗粝气息,吹过福建龙岩那座喧嚣的煤矿。尘土飞扬的矿场上空,永远悬浮着一层洗不干净的灰黄。我爸萧振国,当年只有十二岁,瘦小的身子背着破旧铺盖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这片混沌里。他在这矿上,从锅炉房被煤灰呛得睁不开眼的小工,到管着几百号人吃喝的大灶掌勺,最后竟成了老板最倚重的矿场管事。钱像地下的黑金,源源不断流到他手里,厚实得能塞满整个皮箱。
那一年,家里捎信,说爷爷病得重了。我爸连夜收拾,把攒下的钱,厚厚几大沓,塞进一个不起眼的蛇皮袋里,托付给回乡探亲的老乡。千叮咛万嘱咐,可那沉甸甸的蛇皮袋,最终还是在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不翼而飞。消息传来,我爸在矿场办公室闷头坐了一整夜,烟灰缸堆成了小山。他心疼钱,但更揪心的,是爷爷那封字迹颤抖的信:老二,爸怕是不行了……家里这一大摊子,你妈身子弱,弟妹们还没立住……你得回来。
爷爷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像蒙了层翳,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爸萧振国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老二……你是老二……要顾好……顾好这个家……
那气息带着腐朽的甜腥味,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进了我爸的骨缝里。他喉咙里滚着沉重的呜咽,点了点头。福建的一切——矿上管事的实权、老板许诺的股份、眼看就能在厦门安下的家——都在爷爷最后这声嘱托里,无声地坍塌了。
我爸萧振国回来了,像一棵被强行移栽的大树,水土不服。他带回的不是金山银山,只有一身疲惫和那场丢失巨款带来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家里的顶梁柱仿佛瞬间换了个位置。曾经在矿上运筹帷幄的手,现在只能笨拙地侍弄几亩薄田,或是去镇上接些零散苦力活儿。他沉默得像块石头,脊背却肉眼可见地一点点佝偻下去。
与此同时,被他托举过的兄弟们却蒸蒸日上。三叔萧振邦,当初我爸托人送他去学汽修,如今已是县城里振邦汽修响当当的萧老板,几个徒弟前呼后拥,腰间的BP机响个不停。小叔萧振业,我爸咬牙供他念的警校,此刻一身挺括的警服,在镇上派出所管着一片辖区,走路带风,人人见了都带三分笑喊声萧所。大伯萧振家,虽守着爷爷留下的老造纸厂份额没大出息,但分了家,四个孩子也拉扯大了,自有一份安稳。
他们的日子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三叔家买了镇上第一批商品房,阳台装着亮晃晃的铝合金窗;小叔开回了锃亮的桑塔纳,警笛偶尔在巷口短促地一鸣,惊得鸡飞狗跳;连大伯家也翻新了祖屋,贴上了刺目的白瓷砖。
我爸萧振国,这个曾用肩膀扛起整个家族的人,在他们眼里,渐渐褪色成一个模糊的、无用的背景板。
二哥,我那车有点异响,下午得空帮我瞅瞅三叔电话里的声音理所当然,带着老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
二哥,所里发了几箱水果,太重了,你骑三轮来帮我拉一下,顺便……厨房水龙头有点漏水。小叔的吩咐紧随其后,连句谢谢都显得多余。
我爸沉默地应下,放下手里刚端起的饭碗,拿起油腻的工具包。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三轮车,奔走在弟弟们的吩咐之间,像个随叫随到的免费杂役。汗水顺着他刻满风霜的鬓角流下,混着机油和尘土。
奶奶的偏心,在饭桌上赤裸得令人窒息。那只用了半辈子、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是她分肉的圣器。炖得喷香的五花肉,最厚实、油亮的大块,永远精准地落进三叔家虎头虎脑的儿子萧强碗里,小叔家伶俐的女儿萧敏碗里次之,大伯家的几个孙子也能分得不少。轮到我家这边,搪瓷缸底刮得刺啦作响,几片薄得透光的瘦肉和半勺清汤,才吝啬地倒进我的碗里。
丫头片子,吃那么好做啥奶奶眼皮都不抬,语气像打发叫花子。我爸端着碗,头埋得很低,扒饭的速度很快,仿佛那粗粝的米饭能堵住喉咙里翻涌的东西。我妈在旁边,手指死死捏着筷子,指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家里的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奶奶的抱怨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对象总是我爸和我妈。姑姑萧红霞,年轻时遇人不淑,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也成了家里一个沉重的包袱,吃喝拉撒、发病时的哭闹嘶吼,大多落在我妈肩上。我爸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在田地、零工、兄弟们的差遣和家里的一地鸡毛间疲于奔命。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被生活重压碾过的、深刻的疲惫纹路。偶尔深夜,我起来喝水,会看见他独自坐在黑暗的堂屋门槛上,对着爷爷遗像的方向,沉默地抽着劣质纸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黑里明明灭灭,像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我成了这个压抑世界里唯一的出口。家里的旧书桌,是我抵御周遭嘈杂的堡垒。昏黄的灯泡下,我像一头沉默而饥饿的小兽,疯狂地啃噬着书本上的每一个字。煤油灯熏黑了鼻孔,手指冻得通红生疮,也挡不住那股要把命运撕开一道口子的狠劲。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层层叠叠,像一面沉默的、不屈的盾牌。
高考放榜那天,消息像长了翅膀。省重点!211大学!我的名字,萧默,鲜红地印在县教育局门口那长长的榜单最顶端。邮递员把那份印着庄严校徽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低矮的门檐下时,我爸萧振国正蹲在地上修理小叔家送来的一台破旧电风扇。他沾满油污的手在旧工装裤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去接那薄薄的信封。他的手抖得厉害,拆信封时笨拙地撕破了一个小角。当那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院子里闻声赶来的奶奶和几个婶婶。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嘴唇哆嗦,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了太久、近乎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泪水,汹涌地冲出他深陷的眼窝,在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如砂纸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他佝偻了十几年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院子里死寂一片。大伯母撇了撇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三婶脸上那层惯常的、带着优越感的假笑冻住了,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惊愕和不信。奶奶的反应最直接。她手里正端着那只分肉的、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里面还装着半缸子中午吃剩的咸菜汤。她愣愣地看着我爸手里那张薄纸,又看看我爸那张涕泪横流却迸发出奇异光彩的脸,像是被那光芒狠狠刺伤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剧烈地一抖,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那只跟了她大半辈子、象征着她无上分肉权的搪瓷缸,脱手砸在坚硬的青石台阶上,裂成几瓣,浑浊的菜汤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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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子!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奶奶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碎裂的瓷片刮过铁锅,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慌乱,还不是要嫁人!白糟蹋钱!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我爸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他看看地上碎裂的搪瓷缸,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奶奶,再看看我手中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通知书。那挺直的脊背没有弯下去,反而像一棵历经风雨终于扎根稳固的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油污和泪水糊成一团,然后,他对着我,咧开嘴,露出了十几年未曾有过的、真正开怀的、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扬眉吐气,有沉冤得雪,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欣慰。
十年光阴,足以冲刷掉老屋墙皮上最后一点白灰,也足以让一些种子在废墟上长成大树。我的公司,从一间小小的格子间起步,像藤蔓一样在互联网经济的浪潮里顽强攀升,最终在创业板敲响了上市的钟声。媒体的闪光灯聚焦在我身上,也照亮了我身后那个曾经破败不堪的家。我爸妈搬进了市里绿树环绕的高档小区,落地窗外是平静的湖水。我爸穿着舒适柔软的羊绒衫,脸上那些刀刻般的愁苦纹路,被安逸的日子抚平了许多。他爱在阳台上侍弄花草,背影不再佝偻,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那只在奶奶手里象征权力、又被他亲手砸碎的搪瓷缸,我请人用金漆小心地修补好,放在了他书房最显眼的博古架上,像一个沉默的、胜利的图腾。
财富筑起的高墙,挡不住血缘里那点黏稠又腐朽的牵扯。曾经对我们家不屑一顾的亲人们,嗅着金钱的味道,像逐臭的苍蝇一样围拢过来。
最先登门的是三叔萧振邦,昔日汽修店老板的派头荡然无存。他搓着手,脸上堆满刻意讨好的笑,每一道褶子都透着算计:小默啊,你看,你三婶娘家侄子,多好的孩子!就想在城里买个房安家……唉,差点首付,不多,就三十万!你这指头缝里漏点就够啦!咱们可是亲叔侄!他的眼神热切地黏在我身上,仿佛我是一座行走的金矿。
大伯母更是直接,哭天抹泪,声音高亢得能掀翻屋顶:萧默啊!你得救救你堂哥啊!他那个杀千刀的合伙人卷款跑了!欠了一屁股债啊!高利贷天天堵门泼油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爸份上,拉你亲堂哥一把啊!五十万!就五十万救命钱!她干嚎着,作势就要往地上坐。
连一直端着架子的小叔萧振业也来了。他穿着半旧的夹克,坐在我家客厅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点昔日的威严:小默,你现在是出息了,好,很好。不过……有句话小叔得提醒你,人呐,不能忘本。当初要不是咱们老萧家这个根,你能有今天你爸当初……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提我爸不太合适,总之,现在你四堂弟要结婚,女方家条件高,非得要辆像样的车撑门面。你看……你那辆不常开的宝马,放着也是放着……他目光闪烁,不再看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沙发扶手光滑的皮面。
我妈气得脸色发白,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爸按住了手。我爸萧振国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关节捏得发白。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深夜的差遣、鄙夷的眼神、摔碎的搪瓷缸——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拍打着他的心防。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叔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钝刀子割开凝固的空气:钱,一分没有。车,也不给。这个家门,以后你们……别再来了。
拒绝像冰水,浇灭了他们虚假的热情,也点燃了积压多年的怨毒。咒骂开始在亲戚间流传,像阴暗角落滋生的霉菌。忘恩负义!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当初要不是我们老萧家……最恶毒的猜测指向了当年那个丢失的蛇皮袋。大伯母逢人便说,唾沫星子横飞:我看啊,当年那袋钱压根儿就没丢!肯定是被老二自己昧下了!装什么可怜现在儿子出息了,抖起来了,就不认穷亲戚了!心黑啊!这盆污水,带着积年的怨恨,恶狠狠地泼向我爸早已疲惫不堪的背影。
冲突在一个阴冷的深秋午后骤然升级。我爸被一个电话叫走,说是奶奶在老屋突然晕倒,情况危急。他心急如焚,甚至没顾上告诉我妈,就匆匆开车赶回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车刚停稳,人影就从荒草丛生的院墙后闪出。是三叔、小叔,还有大伯家那个游手好闲、一脸横肉的大堂哥萧勇!他们眼神凶狠,动作粗暴,不由分说就把我爸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我爸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回答他的是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他的后颈上。他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去。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模糊地看到小叔那张曾经穿着警服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
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气。刺骨的寒意从身下坚硬的水泥地直透上来。萧振国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后颈的剧痛让他一阵眩晕。昏黄的灯光从高处一个布满蛛网的、没有灯罩的灯泡上洒下,勉强照亮了这个废弃仓库的轮廓。巨大的、生满红锈的机器残骸像沉默的怪兽匍匐在阴影里。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一根冰冷的铁管上,勒得腕骨生疼,血液似乎都停滞了。嘴里塞着腥臭的破布,让他只能发出呜咽。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三叔萧振邦、小叔萧振业,还有大堂哥萧勇的身影从昏暗中围拢过来,像三头逼近猎物的豺狼。三叔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沉重的旧皮带,铜扣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小叔的脸在阴影里半明半暗,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他身上。萧勇则一脸嗜血的兴奋,搓着手,跃跃欲试。
三叔走到近前,皮鞋尖踢了踢萧振国无力垂在地上的腿,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二哥,醒啦这地方眼熟不当年造纸厂堆废料的,你跟着老头子在这儿没少流汗吧他嗤笑一声,蹲下来,浑浊的气息喷在萧振国脸上,舒服日子过够了,骨头也软了连亲兄弟都不认了
小叔萧振业往前一步,阴影罩住萧振国半张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二哥,当年那袋钱……到底去哪儿了嗯汽车站丢了骗鬼呢!几万块啊!八十年代的几万块!他猛地揪住萧振国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自个儿吞了!装什么孝子贤孙!装什么无私奉献!把咱们当傻子耍了几十年!现在你儿子发达了,就想撇干净门儿都没有!
唔…唔唔!萧振国想辩解,想嘶吼,可破布堵死了所有声音,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绳索更深地勒进皮肉。屈辱、愤怒、积压了几十年的委屈和此刻冰冷的恐惧,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
不说是吧三叔萧振邦狞笑着站起身,手腕一抖,那根沉重的旧皮带在空中甩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啪——!第一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抽在萧振国的肩背上。单薄的夹克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肉上炸开一条火辣辣的血痕,钻心的剧痛让他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
钱呢!老子的钱呢!三叔一边狂吼,皮带像毒蛇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抽打下来。啪!啪!啪!每一声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萧振国压抑到极致的、从鼻腔里挤出的痛苦嘶鸣。棉絮混着血丝从破裂的衣服里飞溅出来。汗水、泪水、血水糊满了萧振国扭曲的脸。
小叔萧振业冷眼看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被贪婪和怨恨彻底吞噬的疯狂:二哥,别怪我们心狠。是你逼的。你儿子不是有钱吗让他拿钱来赎!三百万!一分不能少!告诉他,晚一分钟,就等着给你收尸!
萧勇在一旁兴奋地喘着粗气:爸!三叔!让我也抽两下!解解恨!让他装!
皮带呼啸着,仿佛永无止境。萧振国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视线模糊,世界只剩下那昏黄的、摇曳的灯泡光晕。爷爷临终前枯槁的脸,紧紧攥着他手腕的冰冷触感,那句像枷锁又像诅咒的嘱托——老二……要顾好……这个家……——在无边的痛楚和绝望中,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谬。
血从嘴角渗出,浸湿了塞口的破布。在又一次皮带撕裂皮肉的剧痛中,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仓库腐朽的屋顶,望向了某个虚空。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嘴唇翕动着,极其微弱、极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气若游丝,却像耗尽了他生命最后一点力气:
爸……这家……我……顾不住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飘散在充斥着暴戾和血腥味的空气里,带着解脱般的悲凉,和一种彻底心死的绝望。
仓库腐朽的铁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轰然撞开!刺眼的手电强光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仓库内昏暗粘稠的罪恶。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警察!不许动!放下武器!
厉喝声如同炸雷。我第一个冲进来,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警察。强光手电的光柱瞬间锁定了仓库中央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我爸萧振国被反绑在锈蚀的铁管上,头无力地垂着,破败的夹克被抽得稀烂,裸露的肩背上纵横交错着皮开肉绽的深紫色鞭痕,鲜血浸透了衣服,在身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他脸上糊满了血污、汗水和尘土,几乎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只有微弱的、痛苦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三叔萧振邦手里还高高扬着那根沾血的皮带,脸上的狰狞和狂怒在强光下瞬间冻结,扭曲成一种极度惊愕和恐惧的怪相。小叔萧振业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废弃的机器残骸上,发出一声哐当巨响,他脸上的阴狠算计在警徽的寒光下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大堂哥萧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就想往阴影里钻,被两个警察像拎小鸡一样死死按在了地上。
爸——!我的声音撕裂了,冲过去,手抖得几乎解不开那浸透了血的、死紧的绳结。冰冷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警察迅速上前,剪断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我爸放平。他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气息微弱。
快!救护车!叫救护车!我朝着跟进来的警察嘶吼,手指颤抖着去探我爸的鼻息,那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几乎让我瘫软在地。
冰冷的镣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三叔、小叔和萧勇的手腕。他们被粗暴地拽起来,推搡着往外走。三叔萧振邦在经过我身边时,猛地挣扎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悔意,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一种穷途末路的怨毒:萧默!你狠!你够狠!连亲叔都抓!你不得好……
后面恶毒的咒骂被警察用力捂住嘴,变成一串含糊的呜咽。
小叔萧振业被押着,经过我爸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血污满身、生死不知的人,那个他叫了几十年二哥的人。他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冰冷的岩石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但瞬间又被更深的麻木和一种破罐破摔的阴沉覆盖。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被推搡着踉跄前行,警服上的肩章在混乱的手电光下反射出冰冷、讽刺的光。
警笛声由远及近,凄厉地撕破乡村死寂的夜空,红蓝光芒在仓库斑驳的墙壁上疯狂闪烁。救护车的鸣笛也随之而来。
担架抬起我爸轻飘飘的身体。他毫无知觉,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落叶。我紧紧跟着担架冲出仓库大门,深秋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丝,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是那片吞噬了太多不堪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黑暗仓库;前方,是闪烁着生命信号的、冰冷的救护车灯光。
警笛和救护车的鸣笛交织在一起,尖利地撕扯着这个被彻底碾碎的夜晚。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像细密的针。我坐在救护车逼仄的车厢里,紧紧攥着我爸那只伤痕累累、冰凉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温度全部渡给他。他毫无知觉,氧气面罩下呼出的白气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那微弱的心跳就此停歇。
抢救室的灯亮得刺眼,像悬在头顶的审判。时间被拉长、凝固。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打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布满疲惫的血丝。
命保住了。医生声音沙哑,但失血过多,多处软组织挫裂伤,还有两根肋骨骨裂……年纪大了,这一遭,伤了元气。需要长时间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他顿了顿,补充道,病人意志很顽强。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一半,另一半却沉甸甸地坠入无底深渊。伤在父亲身,痛在我心,那皮带抽下去的每一下,都像抽在我自己的灵魂上。我隔着ICU的玻璃窗看他。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纸,只有旁边监护仪上起伏的绿色线条,证明生命还在微弱地搏动。爷爷那句临终的嘱托——顾好这个家——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最终把父亲卷入了怎样的深渊他耗尽半生去维护的家,又给了他什么
几天后,父亲转入了普通病房。窗外,冬日惨白的阳光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方块。他清醒了些,但异常沉默,眼神常常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晚的血,流尽了。
我削着苹果,薄薄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下来,像一道无解的伤痕。病房里只有水果刀划过果肉的沙沙声,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警察那边……笔录基本做完了。三叔、小叔、萧勇……刑事拘留,涉嫌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情节严重,估计……
后面的话我没说下去,法律自有公断。
父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我脸上,又好像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他的嘴唇动了动,极其微弱的声音从氧气罩边缘逸出,像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的叹息:
你爷爷……昨晚……托梦了……
他停住了,浑浊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是解脱后的茫然还是一种被至亲彻底背叛后、连根拔起的剧痛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后半句,轻得几乎消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
他……没说话……就……看着我……
话音落下,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洇入鬓角花白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只摆在父亲床头柜上的、用金漆仔细修补过的旧搪瓷缸,在惨淡的日光下,裂痕宛然,沉默地折射着冰冷的光。缸壁上残留的模糊图案,曾经盛满滚烫的肉汤和冰冷的偏心,如今只盛着一片死寂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