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去世后,姜维接过北伐大旗。
他九次出征,次次碰壁于魏国铜墙铁壁。
最后一次北伐前,姜维收到刘禅蜡丸密信:魏将邓艾偷渡阴平,成都告急!
星夜驰援途中,他得知成都已降,皇帝被俘。
姜维沉默半晌,突然向副将亮出地图:钟会与邓艾素来不和……
剑门关前,他献上蜀国山川图,钟会抚图大笑:伯约真知我心!
当夜姜维独坐帐中,凝视诸葛亮所赠佩剑低语:丞相,维今日行险,以图复汉。
烛火摇曳中,地图背面,赫然是蜀地各关隘的兵力部署与策反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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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十四年,秋。汉中城外的原野,金黄的稻穗在风里垂下沉甸甸的头颅,如同无数谦卑的农人。丰收在望,可空气中却嗅不到一丝喜悦,只有铁锈、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成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洮水大捷的余威早已散尽,那场斩杀魏国数万精锐的辉煌,此刻在蜀军将士疲惫麻木的脸上寻不到半点痕迹。他们沉默地拔营,沉默地收拾着磨损的刀盾,沉默地卷起沾满泥泞的军旗,像一群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缓慢而沉重地离开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返回他们名义上的家——那座同样沉重、同样弥漫着无望气息的汉中城。
姜维勒马立于一处高坡。他的玄色铁甲上布满了刀剑划过的白痕和干涸发黑的血迹,肩吞的兽头在暮色里也显得黯淡无光。风卷起他染霜的鬓发,拂过瘦削如刀刻的脸颊,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的眸子,此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悲凉。他望着蜿蜒退却的队伍,像一条垂死的灰色巨蟒。每一次得胜,都不过是下一次更遥远、更徒劳跋涉的开始。丞相当年羽扇轻摇,六出祁山,图的是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而他姜维,九度举兵,从陇西打到关中,又从关中退守汉中,耗尽蜀中膏血,究竟换来了什么是更多填进魏国坚城深垒之下的蜀中儿郎白骨还是朝堂之上日渐喧嚣、直指他穷兵黩武的切齿咒骂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剑柄入手,一丝奇异的暖意却仿佛沿着掌心蔓延上来。这柄古拙的长剑,剑格呈祥云状,剑鞘是深沉的玄色,其上并无繁复纹饰,只在靠近吞口处,阴刻着两个细小的篆字——克复。这是丞相临终前托付给他的,连同那未竟的夙愿和千钧的重担。剑在鞘中,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腰,更压着他的心。
大将军,一个同样沾满征尘的身影策马靠近,是老将廖化。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石在摩擦,粮秣……只够支撑大军回到汉中。秋赋……怕是征不上来了。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坡下缓慢移动的兵士,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只有麻木的疲惫,连年征战,百姓……也榨不出油了。军心……更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姜维的目光从佩剑上抬起,望向西边天际最后一道暗红的晚霞。夕阳如血,泼洒在空旷的战场上,照见散落的断戟残旗,照见未及掩埋的零星骸骨。一只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丞相的音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羽扇纶巾,目光温润却带着穿透千古的洞彻:伯约,北伐非为虚名,乃为存续。蜀中一隅,不图进取,终为魏所并。然……那双睿智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朝堂之事,民心所向,亦是根基,需慎之又慎。
根基……姜维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如今这根基,早已被连年的烽火和沉重的赋税蛀蚀得摇摇欲坠。他猛地一抖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冲下高坡,汇入那条缓慢流淌的灰色河流之中。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战旗。
汉中城头,汉字大旗在深秋的风里无力地卷动着。城门下,景象比战场更令人窒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拥挤在道路两旁,麻木的眼神追随着入城的军队。没有欢呼,没有箪食壶浆的迎接,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偶尔夹杂着孩童饥饿的啼哭和妇人压抑的啜泣。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捧着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粟米粥,跪在道旁。他们枯槁的手伸向经过的士兵,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看着老者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又看看老者身后饿得蜷缩在地的孩子,眼眶一红,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瘪瘪的干粮袋,想倒出点什么,却只抖落出几粒干硬的碎屑。
将军!姜大将军!一声凄厉的哭喊刺破了沉重的寂静。一个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的老妇猛地扑到姜维的马前,死死抱住马腿,求将军开恩!不能再征粮了!我家的稻种都被征走了!我儿……我儿上月刚死在阳溪……家里就剩我一个老婆子和三岁的孙儿了!再征……再征我们都要饿死了啊!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冰冷的马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马匹受惊,不安地踏着蹄子。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目光投向姜维。廖化脸色一变,正要呵斥驱赶,姜维却抬手止住了他。他沉默地看着脚下哀嚎的老妇,那凄厉的哭声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心头。他缓缓下马,沉重的铁甲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他蹲下身,试图扶起老妇。
老妇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的腿甲,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脸:大将军……丞相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她嘶喊着,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控诉,丞相爱惜民力……为什么……为什么现在……
丞相在的时候……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姜维心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是啊,丞相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丞相如何在汉中推行屯田,兴修水利,如何轻徭薄赋,抚恤孤寡。那时的军民,眼中是有光的。而他姜维呢他带回的只有一次比一次更惨重的伤亡名单和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赋税簿册。他继承了丞相的意志,却似乎……丢失了丞相的根基。
他沉默着,从自己怀里摸索出一个同样干瘪的布囊——那是他仅存的、预备路上充饥的一点干饼。他掰下一大半,塞进老妇冰冷颤抖的手里,又将剩下的连布囊一起,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望着他的、瘦骨嶙峋的小女孩。他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做完这一切,他猛地站起,翻身上马,再不看那哭嚎的老妇一眼,策马便向城内大将军府的方向疾驰而去,玄色披风卷起一阵冷风,仿佛要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甩在身后。廖化急忙带人跟上,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中压抑的绝望目光。
大将军府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上面插满了代表蜀魏双方兵力的小旗,犬牙交错,而代表蜀汉的赤色小旗,在象征魏国雍凉广阔地域的蓝色小旗包围下,显得如此单薄和局促。
姜维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坐在主位。案几上,堆叠着来自成都的文书,最上面一封的朱漆封印已被拆开,那是皇帝刘禅的诏书,语气委婉,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劝诫,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国力维艰,民生凋敝,大将军当以休养生息为重,暂停兵戈。
大将军!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说话的是督粮官李诚,他面色涨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手指用力点着沙盘上代表汉中屯田区域的标记,府库……府库真的空了!老鼠都饿得搬家!您看看这些账册!他哗啦一声展开一卷厚厚的竹简,上一战,阳溪之役,粮草转运消耗巨大,民夫死伤逾千!汉中、梓潼几郡的秋粮,十之七八都已预征充作军粮!百姓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再强行征调,恐……恐生大变啊!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语气中充满了恐惧。
另一位将领,偏将张嶷,也站起身,他脸上带着未愈的箭创,神情忧虑:大将军,末将斗胆直言。军心……确实不稳。将士们连年征战,疲惫不堪。此番洮西虽胜,但折损亦重,补充的新兵多为强征,士气低落。且……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朝中黄皓等人,近来活动频繁,四处散布流言,说大将军不顾国力,一意孤行,欲耗尽蜀中元气……
黄皓姜维的眼神骤然一冷,如同冰锥刺破水面。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缠绕在成都的宫闱深处,是皇帝刘禅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他贪婪弄权,结党营私,对姜维的北伐大业素来是最大的掣肘和暗中破坏者。姜维几乎可以想象,那张谄媚阴柔的面孔如何在皇帝耳边低语,如何将自己描绘成一个不顾国家存亡、只图个人功名的野心家。
哼!一声沉闷的冷哼从旁边传来。老将张翼,须发皆白,脾气火爆,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又是这阉竖!仗着陛下宠信,祸乱朝纲!大将军在前方浴血,他在后方搬弄是非,克扣粮饷!此等奸佞不除,国无宁日!他怒目圆睁,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
廖化坐在姜维下首,眉头紧锁,布满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了。他看了一眼沉默的姜维,又扫过群情激愤的诸将,沉声道:张老将军息怒。黄皓固是可恶,然其根深蒂固,深得陛下信重。贸然行事,恐反受其害。眼下最急迫的,是如何应对陛下诏书……他转向姜维,语气沉重,大将军,国力民力确已不堪重负。强行再战,胜算渺茫,若再有闪失……恐非但无功,反授人以柄,陷大将军于万劫不复之地啊。他话语中的忧虑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姜维的目光缓缓扫过沙盘上那片广袤的雍凉之地,那里曾是诸葛丞相魂牵梦萦的战场。他仿佛又看到祁山道上飘扬的克复中原大旗,听到五丈原秋风中丞相那声悠长的叹息。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克复剑柄。剑格的祥云纹路冰凉而熟悉。
厅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灯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姜维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是屈从于现实的压力和皇帝的诏令,偃旗息鼓还是……
姜维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祁山的风霜和汉水的寒意。他抬起头,眼中那凝固的悲凉和疲惫似乎被某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所取代,如同冻土下燃烧的暗火。
丞相遗志,‘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在压抑的议事堂里回荡,今日休兵,无异于坐以待毙。魏国新丧大将(指郭淮、陈泰等),关中震动,此正是天赐良机!若待其恢复元气,整合雍凉,则我蜀汉永无宁日!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半个沙盘。他手指如戟,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一个险要的关隘处:诸君!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放手一搏!我意已决,再出祁山,兵锋直指狄道!此乃魏国粮秣转运之咽喉,若能克之,则陇右震动,长安亦为之胆寒!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大将军!李诚失声惊呼,脸色惨白。
张翼却猛地站起,须发皆张,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好!这才是我汉家大将!与其窝窝囊囊饿死,不如轰轰烈烈战死!末将愿为先锋!
张嶷和廖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无奈的决绝。廖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粮秣之事,姜维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李诚,那目光锐利如刀,不容置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汉中府库,各郡义仓,蜀中商贾……一月之内,必须凑齐大军三月之粮!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至于成都……姜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传我将令,命右车骑将军阎宇,严密监视黄皓一党动向!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他顿了顿,补充道,以我的名义,再上表陛下,详陈利害,言明此战关乎国运,恳请陛下……暂息疑虑,以社稷为重!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屈辱的恳求意味。
命令一条条发出,冷酷而决绝。议事堂内,只剩下姜维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以及将领们沉重压抑的呼吸声。烛火跳跃,将他坚毅如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腰间的克复剑,在阴影中散发着幽冷的光泽。北伐的战车,在民生的哀嚎和朝堂的倾轧中,再次被强行推上了轨道,驶向那注定布满荆棘和血色的未知前路。
景耀五年,冬。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秦岭西麓的崇山峻岭,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漫天的雪粉被狂风卷起,混沌一片,遮蔽了天光,也模糊了崎岖山道的轮廓。一支沉默的军队,如同灰色的铁流,在这片白茫茫的死亡绝域中艰难地蠕动。士兵们低着头,用冻得麻木僵硬的手死死抓住前面同伴冰冷的甲胄或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瞬间便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冰霜。沉重的喘息、牙齿打战的咯咯声、铠甲摩擦的冰冷撞击,汇成一片绝望的低鸣,淹没在狂风的嘶吼里。
姜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玄色大氅早已被冰雪染成灰白,沉重的铁甲上挂满了冰凌,每一步踏下,积雪都深陷至小腿。寒风如刀,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脸颊,留下道道细小的血口,旋即又被冻住。他紧抿着唇,目光穿透风雪,死死盯着前方混沌一片的山口——那里,就是祁山的隘口,也是他耗尽心力、赌上一切所选择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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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大军即将穿越最后一道险峻山脊,望见陇西平野的曙光时,前方的风雪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紧接着,是滚木礌石轰隆隆砸落的巨响、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动声,以及蜀军前锋猝不及防的惨叫声!
有埋伏!魏军!是魏军!斥候连滚带爬地从风雪中冲出,脸上满是惊骇和冰渣,声音扭曲变形,是邓艾!邓艾老贼的旗号!他……他早就卡死了谷口!
邓艾!姜维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秦岭的风雪更刺骨。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了他半生的噩梦。又是他!这个狡诈如狐、坚韧如铁的魏国宿将,仿佛总能料敌先机,出现在他最不愿看到的地方!
结阵!快结圆阵防御!姜维的怒吼瞬间被狂风吹散,但他身边的传令兵还是拼命吹响了号角。然而,在这风雪肆虐、视线受阻的狭窄谷地,仓促遇袭的蜀军早已陷入混乱。滚木礌石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呼啸而下,砸在人群和辎重车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凄厉的惨嚎。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蝗般从雪幕中攒射而来,许多士兵甚至来不及举起盾牌,就被射成了刺猬。
顶住!向前!冲出去!姜维拔剑怒吼,身先士卒,试图带领亲卫营撕开一道缺口。克复剑在风雪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寒光,格开射来的箭矢。然而,魏军显然早有准备,伏兵依托地利,箭矢、滚石、火油……攻击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蜀军将士在狭窄的谷道里挤作一团,进退失据,成了绝佳的靶子。每一次冲锋,都撞在魏军坚固的盾墙和如林的矛戟上,溅起一片血花,留下更多倒下的躯体。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蜀军的阵型被彻底冲散分割。姜维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退守到一处背靠山崖的凹地。他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叶。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雪地被染成刺目的暗红,倒伏的尸体被迅速覆盖上新的雪层,伤兵的哀嚎在风中时断时续,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残存的士兵中蔓延。
大将军!左翼……左翼张嶷将军被滚石砸中,重伤落马,被……被魏军抢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校尉踉跄着扑到姜维面前,嘶声哭喊。
后军辎重……粮车全被火油点燃了!又一个浑身焦黑的军官绝望地喊道。
姜维的身体晃了一下,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寥寥数百亲兵,人人带伤,面如死灰。风雪中,魏军整齐的踏步声和冰冷的号令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丧钟。张嶷被俘,粮草尽毁,大军溃散……完了,一切都完了。第九次北伐,竟以如此惨烈而屈辱的方式,终结在这风雪弥漫的祁山谷口!丞相……维……有负所托……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克复剑,冰冷的剑刃映出他布满血污和绝望的脸。那祥云剑格,此刻看去竟有几分狰狞。难道……这就是终点以失败者的身份,葬身于这冰天雪地
就在这万念俱灰、生死一线的刹那,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的马蹄声,如同绝境中的一丝游丝,穿透了风雪的怒吼和战场的喧嚣,由远及近!一个几乎被冻僵成雪人的信使,从后方亡命般冲来,在姜维亲兵的长戟阻拦下,滚落马鞍,连滚带爬地扑到姜维脚下。他嘴唇乌紫,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贴身的油布包中,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微温、却依旧冰冷刺骨的蜡丸!蜡丸上,赫然印着蜀汉皇帝刘禅的玺封!
姜维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眼前战败更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夺过蜡丸,指甲用力抠破蜡封,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绢。他颤抖着手指展开,借着亲兵举起的微弱火把光亮,看清了上面那几行熟悉的御笔朱砂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
>魏将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江油,守将马邈不战而降。今贼锋已近绵竹,成都震动,危在旦夕!大将军速引兵回援!迟恐不及!切切!
阴平……邓艾……江油……绵竹……姜维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素绢仿佛有千钧之重,又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几乎握不住。原来如此!原来邓艾的主力根本不在祁山!他用一支偏师在此堵截自己,真正的致命一击,竟是从那飞鸟难渡的阴平险道直插蜀汉腹心!马邈……这个废物!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从姜维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猩红梅花。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全靠拄着克复剑才勉强稳住。
大将军!周围的亲兵将领发出惊骇的呼声。
姜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搀扶。他用剑鞘撑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脊梁。他抹去嘴角的血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冰封般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他最后看了一眼周围风雪中绝望的脸孔,看了一眼那封几乎葬送了他一切的蜡丸密信,又抬眼望向南方——那是成都的方向。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穿透风雪,放弃辎重!所有伤兵……留下断后!其余能战者,随我——星夜驰援成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心底最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血沫。
命令冷酷得令人心寒。伤兵们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只剩下认命的麻木。而残存的、尚能行动的士兵们,则在将领的嘶吼声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挣扎着集结。姜维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他第九次希望的祁山雪谷,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凹地,向着南方,向着那已然摇摇欲坠的国都,亡命狂奔而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被狂风扯得笔直,如同招魂的幡。
通往成都的官道上,马蹄声如同滚雷般震动着冰冷的大地。姜维和他仅存的数千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不顾一切地向着国都的方向冲刺。人衔枚,马裹蹄,只求速度,不顾伤亡。沿途的景象,让每一个蜀汉将士的心都沉入了冰窟。曾经富庶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木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田野荒芜,不见人烟,只有被遗弃的农具和零星散落的、冻僵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魏军先锋铁蹄的残酷。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比秦岭的风雪更令人窒息。
距离成都尚有百余里,一骑快马如旋风般从前方官道尽头卷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头盔歪斜,正是姜维留在成都监视动向的心腹将领阎宇!
大将军!!阎宇滚鞍落马,几乎是扑倒在姜维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末将死罪!绵竹……绵竹失守了!诸葛都护(诸葛瞻)……诸葛都护父子……力战殉国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姜维和所有将士头顶!诸葛瞻,丞相的独子,蜀汉最后的希望之一,竟然……战死了!
阎宇不顾一切地继续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淬毒的匕首:陛下……陛下在谯周等众臣逼迫下……已……已开城投降了!成都……陷落了!邓艾大军……已入城!他最后的声音如同被掐断了脖子,只剩下嗬嗬的绝望喘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奔腾的马蹄声戛然而止。数千精骑,连同他们的大将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寒风凛冽的官道上。只有战马不安的响鼻和打着旋儿的风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姜维端坐于马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铁像。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青筋如同虬龙般在手背上暴凸出来。那双曾燃烧着北伐烈焰的眼睛,此刻却深陷下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如同招魂纸钱般的雪花。没有怒吼,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和死寂,以他为中心,无声地蔓延开来,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生气都冻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姜维那空洞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腰间那柄克复剑上。剑鞘上冰冷的玄色,此刻看来是如此的讽刺。丞相……克复中原连国都……都丢了。皇帝……投降了。他为之奋斗一生、耗尽蜀中元气所捍卫的汉,那个他名义上效忠的皇帝,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大将军……身旁的廖化,这位跟随丞相和他征战一生的老将,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几乎要从马上栽倒,我们……我们……他想说完了,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这两个字。
就在这时,姜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两点幽暗的鬼火,在无边的死寂和绝望中,挣扎着、跳跃着点燃了。那不是希望之火,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毁灭之火。
他猛地一抬手,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止住了廖化后面的话。然后,在数千双或绝望、或茫然、或悲愤的目光注视下,他做了一个令所有人惊愕的动作。
他勒转马头,不再看向成都的方向,而是面对着他仅存的、忠心耿耿的部将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沾满血污和风霜的脸——廖化、张翼、董厥……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校尉、司马。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变得异常锐利、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匕首,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取地图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亲兵连忙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蜀地山川形势图,颤抖着双手呈上。姜维接过,在马上展开。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稳定,无视了成都的位置,无视了陷落的绵竹,而是径直点向了地图的东北方向——一个用朱砂重重标注的关隘:剑门关。
他的指尖,稳稳地落在代表剑门关的标记旁,一个稍小的魏军旗帜符号上。那是钟会的大军!魏国西路伐蜀的主帅,此刻正率领着魏国最精锐的十余万主力,被硬生生地挡在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天险之外,寸步难行!
姜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代表钟会的魏军标记上,然后,缓缓抬起,迎向部下们惊疑不定、充满困惑的目光。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混合着无尽悲凉、刻骨嘲讽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算计的扭曲表情。
钟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与邓艾,素来不和。
这句话,轻飘飘的,如同鬼魅的低语,却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黑色闪电,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云!
廖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盯着姜维。张翼忘记了流泪,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董厥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指节发白。所有的将领,所有的士兵,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短短一句话背后所蕴含的、惊世骇俗的滔天巨浪!
姜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震惊的脸。他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在剑门关的位置,那幽暗的眼底,疯狂与冷静奇异地交织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转道东北!目标——剑门关!
剑门关。千仞绝壁拔地而起,如同天神用巨斧劈开的一道巨大伤痕,横亘在入蜀的咽喉要道之上。两侧山峰陡峭如削,怪石嶙峋,猿猱难攀。中间一道狭窄的隘口,便是闻名天下的剑门关城所在。关城高耸,雄踞隘口,黑沉沉的城墙仿佛与两侧的山岩融为一体,透着亘古的森严与冰冷。关前,只有一条蜿蜒曲折、如同羊肠般的栈道盘旋而上,是唯一的通路。此刻,这条栈道早已被守关的蜀军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的木桩和悬崖峭壁上狰狞的凿孔,诉说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关城之下,是魏国西路大军连绵数十里的营寨。旌旗蔽日,矛戟如林,营盘坚固,刁斗森严。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蜀地的湿寒,却驱不散主帅钟会眉宇间积聚的阴云。
钟会,字士季,正值盛年,面容俊朗,身着锦袍玉带,一副贵胄公子的派头。然而此刻,他紧锁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帅案上的地图——那上面代表剑门关的标记,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眼中。案上还放着一份刚刚送抵的军报,上面清晰地写着:征西将军邓艾,已克江油,破绵竹,迫降刘禅,占领成都!
好一个邓士载!钟会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发抖,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的狂怒和不甘,竟让他抢了这灭蜀首功!走阴平小道他也真敢!真让他赌赢了!他霍然起身,在帐内烦躁地踱步,锦袍的下摆带起一阵风,我军十余万精锐,被区区几千残兵堵在这鬼门关外,寸步难行!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俊朗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
帐下诸将噤若寒蝉。谁都知道,钟会出身名门,才华横溢,心高气傲,最恨被人压过一头。如今伐蜀大功被出身寒微、行险搏命的邓艾抢走,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报——!一名亲兵疾步闯入帐中,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禀大都督!关……关外有一小队人马,打着……打着蜀汉旗号!为首者自称……蜀汉大将军姜维!请求……求见大都督!
姜维!钟会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姜伯约他不是被邓艾堵在祁山,全军覆没了吗竟能逃出生天,还敢来闯我的大营他脸上瞬间掠过惊疑、警惕,随即又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和算计所取代。他迅速收敛了怒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笑意。
带了多少人
不足……不足百骑。
不足百骑钟会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沉吟片刻,手指在帅案上轻轻一点,放他们过关前栈道残迹,引至前营辕门!本督倒要看看,这位诸葛武侯的高徒,蜀汉最后的柱石,穷途末路之下,能玩出什么花样!传令,辕门刀斧手戒备,弓弩手就位!
遵命!
凛冽的寒风中,剑门关魏军大营那高大森严的辕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如同巨兽张开了獠牙森森的大口。辕门两侧,魏军精锐甲士持戈肃立,铠甲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
姜维,仅带着廖化、张翼等寥寥十数名亲随,策马缓缓穿过这道充满敌意的辕门。他早已卸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玄甲,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布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不起波澜。他身后的廖化、张翼等人,同样面沉似水,紧握兵器的手背青筋隐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魏兵和辕门高处若隐若现的弓弩手寒光。
中军大帐前,钟会早已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等候。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精致的锦袍,外罩轻裘,腰悬玉具宝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如同在迎接一位远道而来、身份微妙的客人。然而,他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算计和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
伯约将军!钟会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他上前两步,微微拱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将军能从祁山绝境脱身,一路辗转至此,足见智勇非凡,钟某佩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姜维身上逡巡,试图从那平静的外表下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屈辱、愤恨或惊慌。
姜维翻身下马,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他对着钟会,同样拱手还礼,腰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败军之将,亡国之臣,不敢当大都督谬赞。维今日至此,非为求生,乃为献礼。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钟会审视的眼神。
哦献礼钟会眉毛一挑,脸上玩味的笑容加深了,不知伯约将军,有何厚礼要献于钟某莫非……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姜维身后廖化等人紧绷的脸,是将军身后这些忠勇之士
此言一出,廖化、张翼等人脸色骤变,眼中怒火升腾,手猛地按住了剑柄。周围的魏军甲士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气氛陡然紧张,一触即发。
姜维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脸上依旧一片平静,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稳定:非也。将士何辜维所献之礼,乃蜀地之根本,灭蜀之关键。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钟会身后那面巨大的魏字帅旗,又缓缓移回到钟会脸上,一字一句地道:维,愿献蜀中山川地理详图,及……成都城防、府库、兵备之秘要!
哗——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辕门前激起轩然大波!魏军将校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献图献城防秘要蜀汉大将军姜维,竟然要献上他誓死捍卫的蜀地命脉这……这简直匪夷所思!
钟会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姜维,试图从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挖掘出任何一丝虚伪、动摇或阴谋的痕迹。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种近乎枯槁的决绝。这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控诉或哀求,更让钟会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和……兴奋。
伯约将军此言……钟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当真
姜维不再言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他解开油布,双手将卷轴缓缓托起。那卷轴古旧,边缘已经磨损,显然时常展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卷轴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钟会眼中精光爆闪,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疑虑,上前一步,亲自接过了卷轴。入手微沉,带着姜维的体温。他深吸一口气,就在辕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将卷轴展开!
一幅绘制得极其精细、标注着密密麻麻朱砂小字的蜀中山川地形图呈现在眼前!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关隘险要、道路里程、屯粮之所、驻军之地……无不清清楚楚!尤其是成都城防图,城墙厚度、城门结构、守军轮换、府库位置、武备数量……更是详实得令人心惊!这绝非仓促绘制,而是经年累月的心血结晶!
好!好图!好详尽的图!钟会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地图上代表成都的标记,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笑声在肃杀的辕门前显得格外刺耳,哈哈哈!伯约将军!真乃信人也!真知我心也!得此图,蜀中千里江山,尽在我钟会掌中矣!他抬起头,看向姜维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种掌控全局的快意,将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钟某必当奏明圣上,保将军富贵荣华,更胜往昔!
廖化、张翼等人看着钟会得意忘形的笑容,看着那幅被魏军主帅视若珍宝的蜀地命脉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耻辱!莫大的耻辱!然而,当他们看到姜维依旧挺直如松、平静如水的侧影时,那喷薄的怒火又强行被压了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怆和困惑。
姜维对钟会的狂喜和许诺恍若未闻,只是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维,只求一事。
将军但说无妨!钟会大手一挥,此刻他心情极佳。
请大都督……善待蜀中子民。姜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哈哈哈!伯约将军仁心,钟某记下了!钟会满口应承,目光却依旧炽热地黏在那幅地图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凭此奇功,压过邓艾,位极人臣的辉煌前景。来人!设宴!为姜将军及诸位壮士接风洗尘!
是夜,魏军大营灯火通明,喧嚣异常。中军帐内更是觥筹交错,丝竹盈耳。钟会大排筵宴,名为姜维等人接风,实则是一场昭告全军的胜利展示。魏军将领们轮番向钟会敬酒,谀词如潮,盛赞大都督威德感召,令蜀汉大将倾心归顺。钟会志得意满,开怀畅饮,俊朗的面庞因酒意而泛红,笑声不断。
姜维坐在钟会特意安排的下首首位。他面前案几上也摆满了美酒佳肴,他却几乎未曾动箸。只是端着一杯酒,偶尔沾唇,目光低垂,仿佛与这喧嚣热闹的庆功宴隔绝在两个世界。廖化、张翼等人坐在更下首的位置,脸色铁青,如同嚼蜡,面对魏将或探究、或鄙夷、或带着施舍意味的敬酒,只能强忍着屈辱,勉强应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钟会似乎有些微醺,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姜维案前,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亲热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昔。
伯约啊,钟会的称呼已变得随意而亲近,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熟稔,今日献图,解我心头大患,真乃及时雨也!来,满饮此杯!你我今后,便是一殿之臣了!他举杯示意。
姜维站起身,平静地举杯相迎:大都督言重了。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钟会仰头饮尽,放下酒杯,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凑近姜维:伯约,你献此重宝,助我立此不世之功。钟某心中甚慰!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邓艾那老匹夫,如今窃据成都,俨然以灭蜀首功自居,气焰嚣张!伯约久在蜀中,深知其短,不知可有良策教我他紧紧盯着姜维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姜维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眼,迎向钟会那充满试探和算计的目光,脸上依旧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钟会耳中:邓艾,行险侥幸之徒,性刚而矜。骤得大功,必骄矜自傲,目无余子。且其出身寒微,骤登高位,朝中贵胄,岂能心服大都督只需……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帐内喧嚣的魏军将领,……据剑门之险,扼守入蜀咽喉,坐观其变。待其骄横之态尽显,朝中怨言四起之时,再以朝廷大义名分,一举收之。名正言顺,何愁大事不成
钟会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姜维这番话,句句都戳中了他心中所想,更提供了他亟需的、对付邓艾的名分和策略!这哪里是什么降将献计这分明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
妙!妙啊!哈哈哈!钟会忍不住再次抚掌大笑,用力拍了拍姜维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姜维的身体都微微晃了一下,伯约真乃吾之子房也!洞若观火,算无遗策!有伯约助我,何愁邓艾不除何愁大业不成他兴奋地转身,对着帐内诸将大声道:诸位!今日得姜伯约将军相助,实乃天助我也!来,共饮此杯!待我收服成都,剿除跋扈之臣,再与诸君痛饮庆功!
帐内再次响起一片谄媚的附和声和觥筹交错之声。
姜维默默地放下酒杯,重新坐下。在钟会志得意满的大笑声和帐内喧嚣的浪潮中,他低垂的眼帘下,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如同刀锋淬火般的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夜深了。庆功宴的喧嚣终于渐渐散去,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空杯冷炙和残羹冷炙的油腻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军营也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刁斗单调而规律的敲击声,在寒冷的夜色中回荡,更添几分肃杀和空旷。
钟会为姜维安排了一处单独的、守卫森严的营帐,位置靠近中军,美其名曰礼遇,实则监视。帐内陈设颇为讲究,毡毯铺地,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蜀地冬夜的湿寒。
姜维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后。案上,一盏孤灯如豆,昏黄跳跃的火焰将他清癯而疲惫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帐壁上,随着烛火的晃动而扭曲变形,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幽灵。帐外,隐约传来巡逻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如同无形的枷锁,锁住了这方寸之地。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卸下。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解下腰间的佩剑——那柄由诸葛丞相亲手所赠的克复剑。
他将长剑横陈于膝上。冰冷的剑鞘,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暗的玄色光泽。祥云状的剑格,古朴而庄重。他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剑鞘靠近吞口处那两个细小的阴刻篆字——克复。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仿佛带着丞相手掌的余温。
丞相……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如同叹息,从姜维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声音轻得连烛火都未曾晃动一下,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五丈原那个秋日的黄昏,丞相躺在病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却依旧挣扎着将这柄剑交付于他手中的情景。那双温润而睿智的眼睛里,盛满了未竟的遗憾和如山岳般沉重的托付。
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这八个字,曾是他半生的信仰,是他燃烧一切也要追寻的星辰。如今,星辰……陨落了。陨落在刘禅屈辱的降表里,陨落在邓艾耀武扬威的入城仪式中,也陨落在他自己亲手献上的、那幅浸透了蜀地心血的图卷上。
一股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比祁山的风雪更冷,比邓艾的刀锋更利。他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头滚动,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血腥气。再睁开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被泪水洗过般的清明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维今日……行险。他对着膝上的佩剑,如同对着丞相的英灵,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出来的,非为苟活,非为富贵……以图……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蜀地山河的呜咽,……复汉。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个灯花。
姜维的目光,缓缓移向案几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另一幅卷轴——正是白日里他献给钟会的那幅蜀中山川地理详图的副本!只是这副本的卷轴颜色略深,边缘磨损得更为厉害。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将这幅卷轴缓缓展开。昏黄的烛光下,蜀地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再次清晰地呈现。然而,姜维的目光并未在那些熟悉的标记上停留。他手指移到卷轴的背面,在灯下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
烛光透过略显单薄的绢帛,奇迹般地映照出一些隐藏在正图笔迹阴影下的、用极淡极细的特殊墨汁书写的蝇头小楷!这些字迹,若非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根本无从察觉!
只见地图背面,在成都、雒城、涪城、江州等要害之地附近的山川空白处,密密麻麻标注着令人心惊肉跳的信息:
>梓潼守将蒋斌,忠义之后,其父为魏所害,可用!
>武都氐王苻健,素怨魏廷苛待其部,暗通书信已三封,许以重利,可引为外援!
>剑阁副将庞会(注:魏降将庞德之子),虽降魏,然其部曲多蜀人,心怀怨望,伺机可动!
>成都陷时,羽林督李球,率残部千余遁入西山,联络旧部,可期响应!
>阴平桥头虽毁,然三江口上游五十里,有古栈道遗迹,稍加修葺,可通奇兵……
这赫然是一份详尽的蜀地各关隘守军内部可能的策反名单、潜在盟友的联络方式以及连钟会大军都未曾掌握的、隐秘的军事通道!这是一张在绝望的废墟之上,用最后的忠诚和智谋编织出来的、庞大而隐秘的罗网!是姜维在亡国之际,以自身为饵,以那幅献出的地图为障眼法,布下的一个惊天的、玉石俱焚的反击之局!
烛火摇曳不定,将姜维映在帐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如同蛰伏的猛兽。他凝视着地图背面那些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名字和路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在打磨着最后的武器。手指悬在地图上,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蒋斌。梓潼,扼守入蜀的另一条要道,若能与剑门关遥相呼应……
帐外,刁斗声清晰地传来,已是三更。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魏军低级军官服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他动作极其迅捷熟练,显然对营中布防和换岗时间了如指掌。
来人迅速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正是姜维的心腹死士,白日里混在魏军俘虏中潜入大营的姜兴!他对着姜维,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大将军!信……送到了!蒋斌将军已有回音!他飞快地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同样用蜡封好的细小竹管,双手奉上。
姜维眼中精光一闪,接过竹管,指尖用力,捏碎蜡封,倒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绢。他借着烛光迅速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刚劲的小字:
>梓潼仍在!三千死士,磨剑以待!只待大将军号令火起,斌即开关献城,引大都督(钟会)入瓮!汉祚不绝,在此一举!蒋斌顿首!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姜维的头顶,几乎让他窒息。他紧紧攥住这小小的素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混合着狂喜和悲怆的潮红。成了!最关键的一环,扣上了!蒋斌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梓潼还在!忠义之士还在!
他猛地抬头,看向姜兴,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好!兴儿,你立下大功!他声音嘶哑而急促,速去!按原定路线,联络庞会旧部!还有西山李球!告诉他们……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火星,……‘星辰’已至剑门!待钟会主力移师梓潼,剑阁空虚之时,便是火起之日!里应外合,夺回雄关!
遵命!姜兴眼中也爆发出决死的光芒,重重一叩首,毫不犹豫地起身,重新戴上头盔,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帐帘外的沉沉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帐内再次只剩下姜维一人。他缓缓坐回案前,将那封密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素绢的边缘,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黑色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毡毯上,再无痕迹。
他重新拿起膝上那柄克复剑,拔剑出鞘。冰冷的剑锋在烛光下流淌着一泓秋水般的光泽,寒气逼人。他凝视着剑身上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那倒影中,仿佛有祁山的烽烟,汉中的泣血,成都的降幡……最终,都化为一双燃烧着毁灭与重生之火的眸子。
钟会……姜维对着剑锋低语,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邓艾……你们的死期……到了。他手腕一抖,长剑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在寂静的营帐中久久回荡,如同不屈的龙吟。
他收剑入鞘,将地图副本仔细卷好,藏入怀中。然后,他吹熄了案上的孤灯。整个营帐瞬间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他挺直如松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礁石,静静地矗立着,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来临——那场以自身为薪柴,点燃复汉余烬的惊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