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下意识垂眸打量自己的掌心。
眼前划过莫缘那一瞬间的无措,同十二年前启天石内盈满的石中水交错在一起,沈秋突然想:若是自己的根骨能给他便好了。
自己不要也罢。
“莫缘,请随引路弟子下山吧”大师姐道。
“且慢。
”婉约但中气十足的女声传出,所有人抬头望向议事堂前。
那把摇椅的主人,原本交叠小腿慵懒轻晃的寻意峰峰主常缘悠悠站起,冲莫缘绽出一个漂亮亲和的笑容。
“你这根骨虽难走那寻常的修道之路,同吾一道探求缘中隐秘、道中玄妙,却有极高天赋。
”常缘笑意盈盈,轻飘飘下了石阶,“这玄妙若能参破,术法自通,可不比修道登顶者差。
如何?”这就开始收徒了?沈秋诧异万分,眼瞅着莫缘转头在人群里找自己,和他对上眼时,沈秋唇微动却不知该示意什么。
常缘师叔武道修为不高,甚至不如她,但一些玄机妙法却使得相当厉害,打起来能与掌门五五开。
若无武道天赋,被师叔收为徒自是最好不过。
然沈秋并不知莫缘喜欢走哪一条道,胡乱支招恐会令他陷入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即便他现在急需自己的帮助。
“沈秋?”他们对视太久,常缘一下顺着莫缘的目光瞧来。
沈秋顿了顿,瞄一眼豁然起身的掌门又迅速收回,硬着头皮赶到她面前躬身作揖,”师叔。
”莫缘迫不及待地朝沈秋身边凑,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在沈秋耳旁问,“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她说的话?”沈秋尴尬一笑,迅速解释,“万物有其规律,各处皆有奇妙,跟着常缘师叔学术,能知晓天地,以巧打力。
修道分武道与玄道,以武入道可练剑、练刀、练枪等等,合自身与器物之力;以玄入道可修思、修药,总之能学习很多玄妙的术法,探索天道规律。
”常缘手掌一翻现出两根树枝,她将其中一根递给沈秋,“就如拿到同样的树枝,沈秋能够化其为剑,而我”沈秋顺着她的意思一挥树枝,凌厉剑气瞬息迸发。
而常缘只是轻轻一握,本是光秃秃的树枝骤然开满绿叶鲜花。
莫缘瞪大眼睛。
沈秋最后道:“若你不愿,就只能下山,与这儿无缘了。
”莫缘一点头,咚的一声单膝跪下拱手,“师父,请受徒儿莫缘一拜。
”沈秋被他吓了一跳!常缘师叔弯腰将他扶起,眼睛笑的只剩下一条缝,“莫缘,甚好。
”有一个被提前收了徒,剩下还有机会的人便有些躁动起来。
每次启天石有反应时,吸气或低呼的声音都大了许多。
齐云派是个大门派,虽在仙门大比上已有二十年没能排名第一,但前三也是能进的,因此即便只有一年,登山的人数依旧众多。
饶是仪式已简化到底,待一切都结束时,也已经过午时了。
“如今留下来的,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弟子,都应勤加修炼,求仙问道,不负上山这段路。
”掌门落下最后一句话。
沈秋拉伸嘎吱作响的腰背,瞅了眼被常缘师叔边说边笑拉进殿内的莫缘,转身朝山门去。
“十六呢?又跑去哪了?成天就晓得玩闹,糊涂!”掌门蕴满怒气的低喝远远传来,大概是想找沈秋训话。
沈秋脚步一顿,转而加快奔跑的步伐,趁着守门弟子还在安慰准备下山的人,站上剑身滑下去。
下去买点小点心吧。
至于掌门,回来再挨罚也不迟,今天本就应该是自己的休息日。
齐云派每月会发给弟子一些碎银,虽然不多,但山上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攒着攒着便也多起来,足够沈秋吃吃喝喝玩一天了。
一路疾行到离山最近的一处繁华小镇,从街头逛到街尾,看了杂耍,坐了画舫,流连在各个摊贩之间。
“这个饼怎么卖?”“两文钱。
”沈秋转身跑到另一个卖饼的摊前,“饼怎么卖?”“梅菜的两文一个。
”“来一个。
”背后莫名出现灼烧感,大概是先前的饼贩子在瞪沈秋。
好在沈秋不常来,没人脸熟她,她也便脸不红心不跳地跑开了。
戌时是小镇的宵禁时间,摊贩早早没了影,人潮退去,只余几队巡逻兵在街巷中动作齐整地行进。
沈秋躲开他们的视线,把小镇绕了好几遍后随便跳上一幢四合院的屋顶,仰躺在瓦片上边吃边看星星。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响动,蹑手蹑脚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特别明显,吵到了沈秋的耳朵。
巡逻兵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还在一无所觉地巡逻。
罢了,我来吧。
沈秋摸摸肚皮,拽上装零嘴的布兜子凌空腾起。
扯胳膊掐脖子“等等!是我啊沈秋!”贼人说话了,用的莫缘的声音。
沈秋惊得赶紧松手,“你怎么在这?”莫缘捂着脖子一阵大口喘气,眼里全是惊恐。
“差点以为要交代在这了。
”他泄愤似的用拳头轻锤沈秋肩膀。
“来找你呢没良心的。
”“”这娇羞劲儿是怎么回事。
“你戴兜帽我没认出来。
”沈秋咳道,心虚地瞥了眼他脖子上隐约的掐痕。
他换了崭新的衣裳,一袭墨绿长袍神秘华贵,细看可见金色祥云暗纹,腰间束着青色锦带。
寻意峰的服饰向来以青绿为主,格外衬人肤色,不像掌门只准许弟子穿戴以白色为主的衣裳,稍作打扮都要被请去品茗。
沈秋稍稍抬头,心中暗道难怪见莫缘精神了许多,原来是用一条翠色发带扎了个小啾。
成功拜师后他明显很高兴,嘴角始终带着笑。
沈秋拽着他跳上房顶,“说说吧,就你这三脚猫功夫怎么溜下山的?”莫缘嘻嘻一笑,“师父帮的忙。
”沈秋承认那一刻有点想扁他,这是什么天大的好运能拜到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师父。
但转念想到他天赋点满的玄道实力,沉默着将零嘴递过去。
他惊喜万分,嘴巴咧得合不上,一屁股坐在瓦片上就开始拆袋子,“特意买给我的?不枉费我找你一趟。
”特意买的沈秋咂摸这句话,脸上莫名臊得慌。
“男女有别,可别乱说话,什么叫特意买的,只是”沈秋顿住,“只有你一个人可买罢了。
”以前也不是没带东西给师兄弟们,每次都少不了被责怪一番,慢慢兴致就淡了。
莫缘笑道:“只有我一个可买岂不就是特意买的?别这么小家家子,朋友都不好做了。
”只一个人可买到他那里就变成特意买的,沈秋心底若有若无的那股忧伤就这么被冲得一干二净。
不过这袋零嘴本也不是给他买的,但沈秋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秋偏头用手撑住下巴,掩住上扬的唇角。
“本来以为这修仙的地界里我就只是根普通的草,没想到天赋竟然这么高。
”莫缘着实很欢喜,沈秋连声夸他厉害。
两人一时无话,他嘎嘣嘎嘣嚼东西的声音在黑夜里好似离沈秋很近,几乎就响在耳边。
“好多人在找你。
”莫缘突然道。
“嗯。
”一直到很晚很晚,他们就会直接找过来了。
见沈秋没反应,他又问:“出门为什么不说一声?”好多人都问过,可说一声她就下不来了。
沈秋刚提起一口气,他又接着道:“跟我说一声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下来。
你是有些不高兴吗?”砰——有什么东西在沈秋心底猛然炸开,明知这人疑点重重,他说的话却依然像过年时节凡间天空中会放的绚烂的花,砰砰砰地震动自己的胸腔。
沈秋曾远远地在齐云派中一座低矮的山峰上看到过,漂亮无比,飞的那么高,带着雀跃的声响。
这话多少年未听过了?山上都是为了得道成仙道而努力修炼的人,独沈秋一个面对师父铺好的修道之路,却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她的道不在这里,她知道自己该下山看看,却没有一人赞同。
即便莫缘只以为她任性贪玩,但他是唯一愿意理会自己心思的人。
——想来他是个怪人,能理解也并不奇怪。
沈秋不自觉地笑笑。
“沈秋,你”莫缘的声音把沈秋拉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他出神。
瞧他笑得腼腆,沈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以为自己盯着他是“你喜欢男的女的啊?”沈秋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问题?“自然是男子。
”莫缘傻乎乎地应了几声,挠挠脑袋,“对,是喜欢男的,你是喜欢男的”“”感动就这么无疾而终。
等到十师兄来抓沈秋时,房顶上全是沈秋和莫缘吃完糕点零嘴后的碎屑。
他看到和沈秋在一起谈天的莫缘显然怔了一下,又很快铁面无私地指责起来。
“私自跑出来还祸害百姓的屋顶,平常教你的道德礼仪都丢哪去了?马上收拾好随我回去!”沈秋自知理亏,灰溜溜打扫干净每一片瓦,老老实实拽着莫缘走了。
“砰!”议事堂大门轰然关上,沈秋默然在掌心点了个火。
火光突然亮起,莫缘转头时只见她脸上光与暗形成一个难以令人直视的脸,猛地被吓一跳,怪叫着往后连退好几步。
“你火拿远点!跟鬼似的”他搓搓手臂又朝沈秋靠近,“干嘛把我们关这,师父允许我出来了。
”沈秋缓步走向各个灯烛台,身后莫缘亦步亦趋跟着。
他的影子被一个个点亮起来的烛火拉扯成虚幻矮小的形状,沈秋默默盯着,心中暗骂:“就这胆子还到处跑。
”莫缘嘴皮子不停,“这么黑,还是在古代,氛围感太强了好不好?中式恐怖、中式恐怖”怪人怪语。
整个议事堂的灯烛都被点亮后,莫缘终于消停下来,学着沈秋的样子席地而坐,半晌又不知怎的从衣衫里掏出一本书来。
沈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在衣衫两侧偷偷多缝了块布好方便塞东西。
莫缘拿着书的手朝沈秋晃了晃,“男人看的书,你好好修炼。
”他随意拉过一个蒲团趴下,手肘撑在上面翻起书页。
一个大部分人长大后就不再被允许做的姿势。
真是恣意。
胸腔泛起一点酸胀感,沈秋赶忙盘腿闭上眼冥想,眼不见为净。
一下变得静谧。
向来好动的莫缘始终安静地读书,沈秋几乎要睡过去。
直到角落的一簇烛火陡然跳动,沈秋猛地惊醒。
莫缘依旧趴在那看书,双眼格外有神,一副真的被吸引的样子。
不对。
沈秋轻轻起身,膝行过去,越近越心惊。
耳旁鼓动着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莫缘对沈秋的靠近没有丝毫反应。
还有沈秋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