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怂包
正值三月暖阳,莳花以迎春风。屋顶上横生的一丛迎春伸出孤零零的藤枝与一旁那树桃花相互纠缠,桃红里映着花黄。
我极其艰难地踩着青瓦爬到那屋檐上,拿出袖子里的小刀欲对那丛迎春施以夺命的恶手。
谁派你来的
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似是把我当成了偷听墙角的刺客,在我还未来得及扭头查看之际,屁股已经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身体顺着青瓦向屋檐下滑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得我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不顾一切奋力挣扎,两手伸向了身旁可以抓住的任何物什。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慌乱之际我好似听到了自己撕破谁人衣衫的声音,并且顺势拉那人也一同跌下了屋顶。
软乎乎的人体肉垫在我身下替我阻挡了大地予我的亲切拥抱,只是那分明的骨骼硌的我浑身难受。
我从那人身上慢慢爬起来,许是压到了他的伤口,他痛呼起来。我抬头望向他,他也正恶狠狠的盯着我,眉头紧皱在一起,凌乱的发丝间沾染了几许碎桃花。
我记得他,冬日里皇上在围猎场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要选拔出征南越的将士,他是那个刚上场便被壮实的武将吓到两腿发抖直接瘫倒在地的瘦弱公子。
怂包我不假思索,脱口问出。
他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我方觉自己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闻讯赶来的侍卫丫鬟们忙不迭的扶那怂包起来,紧张兮兮的唤着公子。
那怂包从丫鬟侍卫们围成的圈里挣扎出来,凶巴巴的瞪着我。
未等他开口,匆匆赶来的太傅大人一脚蹬在他的屁股上,使得那怂包面朝向我,再次摔了个狗啃泥。
你小子可不就是个怂包,在围猎场上丢尽了我许家的脸面。太傅大人瞅他的眼神里尽是嫌弃。
我甚是尴尬,正犹豫着是否要蹲下去扶那怂包起来。太傅大人却瞬间变了脸,笑眯眯的朝我走来,问道:苑卿大人可有受伤犬子有眼不识泰山,误把大人当做刺客,多有得罪,还望苑卿大人不要介怀。
我收回伸向怂包的手摸着自己像鸟窝一样的头发回了个傻乎乎的笑容:无妨无妨。
如若不是爹往我的羹汤里下泻药,我怎么可能未战便输,还沦落为全京城的笑柄。那怂包委屈巴巴的苦诉道。
我瞧向他去,他也正抬头瞧着我,亮黑的眸子里映着艳阳下我脏兮兮的脸,好似方才的话并非说于他爹听,而是在向我解释他并不是一个怂包。
2.你可瞧见许家二郎如何
我是掌管天下财脉的太府卿的独女叶灵筠,三岁识百花,五岁育花田,八岁可以手绘半个长安城。
十二岁生辰时,爹爹送了我一身男儿官服并一脚把我踢进了皇家植苑。
十三岁时,我一身功夫未显,然凭借着某种未知的力量成功当上了皇家植苑的苑卿。且不说我轻门熟路的皇家园子,偌大个长安城半数的私家园子我也是走遍了的。
然让我偷偷摸摸像做贼一般待的园子,唯太傅府尔。倒不是因为太傅官大待人冷面,而是家父与太傅两相厌甚久,京城闻名。
我那满脑子鬼心思的爹爹早朝路上听闻太傅家的宅子年久失修,近日里房梁不稳,有些晃动。便立马派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带着上等梁木亲自入府修房,临行前反复与我交代,注意查看太傅府有无异样,太傅府的公子许奕之有无异样。
本光明正大,奈何心思做贼。许老太傅也自是不信我爹爹有那般好心,从我进府便两眼生疑,像盯贼一样盯着我。
真真好不自在。
终于,许家的怂包公子还是把我当作了贼人踢下了屋墙。
老爹爹问我:你可瞧见许家儿郎如何
我答:一如往日猎场,怂。
爹爹摇了摇脑袋伸出手指算了两下,叹了口气:米商袁家有几棵树枝叶生出了院墙,影响街容,你明日带些人去剪剪。
哦。我点点头,心里却不大情愿。想我好歹是皇家植苑的苑卿大人,掌皇家树木花草种植,如今倒成了爹爹攀私人交集的工具。
对了,爹爹叫住正欲离开的我,捋着自己的胡须说道:帮老爹瞧瞧袁家那位少爷有无异样。
翌日,袁家老翁看到我时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今年的税务我已经交清了,国库是否还需要大米,我可以无偿再供上些。
我无暇顾及他,拿起了云梯爬上了袁家靠近码头的那处院角的梨花树。
想来这棵梨树大抵活有二百年之久,才能如此根深枝粗,长有三丈。我站在其上,竟然可以望见曲江对面,西巷拐角。
还有那个穿着官服在街上带着几个小弟狂奔的怂包许奕之。
早有耳闻,许奕之比武大会未战先惧,递给皇上请旨出征的折子也被扔了回去。幸好他有个太傅老爹,为他谋了个巡街护卫的官职。
我瞧着他们前面那个逃窜的颇为狼狈的贼子,伸出手指放在眼前比拟着那贼子跑到我这边的距离。
三,二,一……我痛下剪子,将磨了半晌的粗枝彻底剪断,然后看着一树梨花纷纷落下,砸在了那贼子的身上。
计算无误,我果真奇才也。
苑卿大人。树下有人喊我,我低头向院墙内瞧去,只透过树叶缝隙处瞧得一抹素色身影。许是我注意力全被树下之人吸引,未留意脚下打滑,直接摔出了院墙,所幸我方才爬的并不高。
未睁眼时,我闻着身下人的味道略有熟悉之感。待睁开眼,这人与我不是一般熟悉,毕竟他与我有着两次一起摔倒在地的交情,还充当了两次我的人肉坐垫。
然这次摔倒于我而言是重创,我趴在他身上久久而不能站起身来。他终是无奈,直接将我抱了起来,丢在了袁府派人送来的轿子里。
隔着轿帘,我听见他与我低语:苑卿大人回府后要多多锻炼,骨骼似女子那般纤弱可不好上房揭瓦。
我听的出他言语里的讥笑之意,可我本就是女子,只是人不尽知罢了。
小厮抬起轿子时,轿帘晃动露出一条缝隙来,我看到许奕之右手撑着自己的腰背靠在墙上,额头拧出了三条线。
装虚腔的怂包。从他身边经过时,我在轿中闷声骂道。
经此一摔,我卧病在床修养三月有余。
3.要不你做祝英台,马文才我决不拦着你嫁梁兄
待病初愈,已是七月炎暑。因为娘亲旧疾缠身,又生热病。爹爹心里着急,怕我又横出事故,遂回绝了我的所有工作。
听闻太傅府五次三番派人来邀我过府瞧园,爹爹询问了老太傅方知原是许奕之那怂包借此来查看我何时病愈。
爹爹又问我:你瞧那许奕之如何
我答:怂且虚伪。
他感念我抓贼人的功德却又怀恨我骂他怂包而趁机取笑,他明明担心我久病不愈,却又派人请我来扰我养病的安静岁月,如此之人,甚厌。
皇家植苑里有我悉心培育了许久的一株昙花,我算着月份不日便要开放。娘亲素喜昙花,如今病重卧床,若是能看到昙花一现必定会心里欢喜。
趁着夜黑,我瞒着爹爹偷跑出府从植苑将那棵生的有些瘠弱的昙花移栽至盆里,小心翼翼的抱在怀中。
打更的大叔刚敲响二更的响锣,许奕之便带着一群人把怀抱昙花的我围在了巷口。
缘分如此奇妙,他误打误撞因抓贼拦我,拖延一时半刻,那朵昙花就此绽放在我们两个面前。
月色溶溶,流入昙花单薄而洁白的花瓣之中,透出蓝色的光泽沁着点鹅黄色的花蕊。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昙花开放的样子,只常听娘亲念起,说是极美,似入瑶池仙境,偷窥了仙子跳舞。
我悉心培育的昙花哟,未能一现在娘亲榻前,反而被这些个不识花的蠢才糟蹋了。
我抬头怒目而视,而许奕之看向我的眼中正反射着莹莹月光,许是被这昙花一现惊艳,双目久久未眨。
那日之后,我曾在夜里无数次想起他看向我的那双眼睛,若说带着点痴痴爱慕情意,可我身穿男装,偌大个长安城连皇上都以为太府卿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他又如何会对我动情。
而许奕之,开启了他的漫漫求妻之路。
他与我称兄道弟,拉着我逛了大半个长安城的秦楼楚馆,游走于各大名门世家府门前,躲在石狮子身后偷看三寸金莲慢步下轿的温婉小姐。
彼时,许奕之与我正坐在秦相爷家对面的茶楼喝着茶水,听那戏台上梁山伯咿呀唱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真傻……我刚想骂两句梁山伯。许奕之突然喊道:下来了,下来了。我向秦相爷府门前瞧去,那轿中的姑娘正左手拉着黄裙从马凳上下来,许是阳光刺眼,她拿扇子挡在了头顶,故而我只知其体态轻盈,并不知其相貌如何。
要不许大公子就选了这个吧,门当户对,且不说其容貌,单她下个轿子的身姿便可看出其将来必是个温良贤淑的妻子。我实在是不想继续跟着他这样闲逛下去了,他想挑的是貌美的新娘,我想挑的则是如玉的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许是也看上了眼,就此定下了他未来的新娘。
秋日里百花逐渐凋谢,京城各府纷纷派人来植苑选取新盛开的花木以装饰府院。许奕之抱着我的胳膊声情并茂的诉说着我俩的兄弟情义,说到他自己眼中都快要涌出泪花,我终于允许他从我珍藏的花田中选上几朵送给他心心念念的秦家姑娘。
只是我没想到这厮怂出了一种境界,止步于秦家府门前。最后,他坐在茶楼嗑着瓜子听戏台上咿咿呀呀,我捧着一簇遮挡住上半个身子的鲜花亲自送到了秦家姑娘园中。
就这样,我每隔三日一送,送了整整一个月。
在我送完最后一次气喘吁吁爬上茶楼寻他之时,许奕之重重拍了茶桌一掌,掀起杯中茶水。他一边叫着好,一边笑道:秦家姑娘可有对你嘘寒问暖,说些什么话
我浑身一哆嗦,本欲骂他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摆着手摇着头再三否认道:我与秦家姑娘,清清白白。迄今为止,我连她相貌如何都不知道,你且放心,那些花都是以你许家公子的名义送去的。
他沉甸甸坐了回去,懊恼的拍着自己脑门,自言自语道:我竟忘记交代你,莫要道出我的名字。
什么我问他。
他喝了口茶水,摆出一副对我甚是无奈的表情,说道:我苦心谋划为你选了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娇娘。你却不好好珍惜,送花三十日连容貌都没看到,文才啊,你让梁兄我如何是好
我方喝进嘴中的茶水吐了他一脸,合着我忙活这么些日子,受苦受累是他,不懂心意是我。天可怜见,为了不沾染他的桃花我有多小心自己与秦家姑娘的距离,枉我抛开骨子里的女儿香,充当他与美娇娘的搭线桥。
要不你做祝英台,马文才我决不拦着你嫁梁兄。我忿忿说道。
即日起,许奕之正式入我皇家植苑黑名单,太傅府绿植事务概不负责。
4.许奕之,我欢喜你,可是谁知道呢
许奕之连着一个月在我家府门前转悠闲逛,冠以巡街的名堂。我也一直以为他是对我心生愧意,欲向我道歉却又犯怂而不敢面对我。
直到他带着人马将我家包围,我才明白,原来是爹爹触犯了龙鳞。
徘徊在门前的许奕之,原来是看守我们的。
娘亲未扛过这一年的秋天,爹爹也因与梁王勾结而入了大牢,圣上裁决,爹爹择日斩首示众,而我们叶家满门男丁流放边疆,女眷充入教坊。
梁王安好无事,身为太府卿的爹爹带着我们叶家满门做了替罪的羔羊。
我常年男子装扮游荡于京城上下,因而众人皆以为我是男子,所以没有送我入教坊。
被抄的叶府曾有一亩花田,是我五岁生辰那年亲手栽下的。每至春日,百草葳蕤,细嫩的枝条上生出朵朵花苞。我照顾它们十年有余,看着它们一朵朵绽放凋谢,根脉逐渐老去亦留下新芽等待着来年再生出新花。
那是我用十年心血为自己备下的嫁妆,预备等到嫁人那日将它们全部移栽到我心上人的家中,让它们在他心上生根发芽。
叶府被抄那一日,我曾求许奕之帮我照顾好花田。那时我以为我还会回来,未想,竟是与叶府最后的缘分。
许奕之对我承诺道:你且放心去吧,我替你照顾花田。
我跟着爹爹身后走了好久,他又跟了上来向我讨了三两银子,他说:养花很费银子的,我不能无偿,你得欠着我些什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笑道:你要快些回来,那三两银子是我未来讨媳妇儿的钱,你不回来,我便不能娶妻了。
爹爹在牢中问我:你觉得许奕之如何
我回道:又怂又傻,虚伪奸诈。
爹爹摇了摇头,接连叹了好几口气。纵使迟钝如我,又怎会不知他三次问我许奕之如何的意思。
爹爹作为太府卿掌天下财脉,周转于朝堂亲王权臣之间,早已陷入淤泥而非一心侍君的忠臣。梁王以权相逼,他便做梁王的幕僚。事情爆发,梁王因与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得以幸免,而爹爹势微只能交上财权替梁王担去所有的罪责。
许家是一脉清清白白的忠臣,爹爹是想为我谋求一门好亲事。
而我对许奕之,的确早已情根深种。
看过了京城繁花满园,我又如何会在意太傅府屋檐上那小小的一朵野花。不过是为了寻一个合适的角度,可以悄悄窥得窗缝里那位挥毫泼墨的俊俏公子。
可惜啊,此去边疆一趟,余生恐不能归。
他还不知道,我也曾是个闺中的娇娘。
我沉眠于梦中许久,待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爹爹临刑前托孤于梁王,将我悄悄迷晕从牢中换了出来。到如今,流放的队伍已出城甚远,而我换回了女儿的衣裳成为了梁王的义女。
窗外的大雪不知下了有多久,我藏在植苑里的花儿也不知还有几朵活着。一整个冬日,我缠绵于病榻,只偶尔起身喝茶的功夫在书桌前画上几朵墨色的昙花,又匆匆撕去。
梁王妃是我的亲姑母,她的女儿琰阳郡主比我大两岁,我常唤她郡主阿姊。
她与我闲话八卦,讲太傅府的公子与秦相爷家的嫡女。她说太傅府向秦家提亲,纳吉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太傅府的公子却突然失了踪影。秦相爷大怒,当下立刻为自己的女儿定下了另一门亲事,不日便要行礼。梁王妃想要带着我一同去,让那喜事冲一冲我身上的霉运。
我询问郡主阿姊:可知许公子的下落
她见我着急,便寻了丫鬟出门多番打听。原来是许奕之为了叶家那个被流放的公子,去了边疆。
为了能够出梁王府的大门,我开始好好吃药,调养自己的身体。参加秦家姑娘婚礼那天,大雨滂沱。我为郡主阿姊描眉,在她额上点出一抹红花,雨水滴落在上面渲染出千朵万朵,我取来一朵,却只在指尖上留一道红印,来不及触碰便被雨水淡化了。
许奕之,我欢喜你,可是谁知道呢
我背紧了身上的行囊,趁着热闹的婚礼做掩护离开了京城。
5.幸好你是祝英台
原本以为此生我大抵是不会再回到这座充满我欢喜与悲伤的城市了,却未想方出了城门我便瞧见了许奕之。
他骑着一匹血红色的马打我身旁经过,马蹄溅起的泥点落了我一身。
我扔了雨伞招手喊他,却不见他停下或是回头。
我只能穿着湿淋淋,又溅了一身泥的裙子颇为狼狈地返回京城。
离开京城是为寻他,他既然已经回来,我又何必出去。
经过教坊司时,旁边的红马突然对我打了个响鼻,我扭头望去,发现它颇为熟悉,好似见过。待听到教坊司内传出的摔打之声混合着女子尖叫的声音,以及那人响亮的呼喊:叶灵筠。我才明白,许奕之这厮急匆匆赶回京城大抵是流放队伍里寻我不见,知晓我女儿身份误以为我进了教坊司。
真蠢。我骂道,他是没看见我叶灵筠的大名填写在流放一栏吗如今跑到这里来大闹教坊司不怕官府生疑,直接跑到流放队伍里查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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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许老太傅一大把年龄还要匆匆赶来这烟花之地,在一众看热闹的人里拧着许奕之的耳朵将他拉出来。
他看到我时,我正捧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在人群中吃的不亦乐乎。许奕之伸手指着我,惊讶至极,可怜他口中半个叶字还没说出便被许老太傅派人绑上了轿子。
真香。我吞下最后一口,拎起包裹返回梁王府。
听郡主阿姊讲,许奕之不声不响跑到了边疆,为救当地百姓剿了一窝匪寇,立了大功。可惜脑袋有病,回京后寻乐子砸了教坊司,将功折罪,无封无赏,依旧巡他的大街。
我再次见到许奕之是在许老太傅七十大寿的宴席上,太傅有意为许奕之选妻,邀请各家女眷参宴。自入席开始,许奕之眼睛便没瞧过别处,恶狠狠的瞪着我,好似我趁着他不在京的日子扒了他许家的祖坟。
我离了席,跑到了太傅府后院。又是一年春日,满树桃花争相斗艳,只是再也见不到屋檐上那丛黄色的迎春了。
许奕之黑着脸走了过来。
听说你大闹了教坊司,咳咳,我假意干咳了两句,问道:里面好玩吗
他微微一怔,面上似乎有些恼怒,说道:好玩至极。
比如我问。
佳人如云,风流才子成堆。他回道。
哦,我点点头:那重点是前面的佳人,还是成堆的风流才子呀。
他彻底恼了,修长的手指沁着点凉意戳在我露出刘海的额头上,道:本意是为才子,未想才子皮下竟是佳人,你说我该当如何
那让你失望了。我低下头,久久不语。
他也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开口道:幸好你是祝英台,不是马文才。
许奕之带着我翻墙到叶府后院去看我进大牢前托他照顾的那亩花田,未有我在时生的那般旺盛,却也看得出是被精心照顾着的。
我从开出花苞的牡丹花下挖出一坛酒,里面藏满了我做苑卿时赚得的银子。
我给他取出三两,他却摆手不要。
我还没讨到媳妇儿,你先帮我保管着。他说。
我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气,将那三两银子往他手里一塞,将我那坛昂贵的金钱酒复又埋了回去,一边拍打着手上还带着点芳香的泥土,一边向他说道:你若是三年五年的讨不来美娇娘,岂不是要把三两银子涨利息成三百两黄金。我怕你讹我。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坛真正的酒,仰着脖子痛饮了两口,酒水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流了下来,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那就拿它抵了你的嫁妆。纵然他说的口齿不清,我还是听的心中一紧。
只是未想他后面又来了一句:你如今无父无母,我便是你的兄长。你做男子时,为兄带你看遍京城烟柳巷,寻得世家美娇娘。如今你为女子,为兄怕对你中意的郎君心生妒意而毁你婚事,故不与你介绍京城少郎,只余些许私银到时予你做那嫁妆十里铺红。
我竟不知,他酒品这样的差。
都说酒壮怂胆,这些话他说与我听想必也是掏净了心窝子的。
可是,许奕之,我对你的欢喜,我想让你知道啊。
6.你对我的欢喜有多明显,却止步于坦白
三岁那年,我跟随爹爹一同参加宫中的端午盛宴,乳婆将我抱在爹爹座席旁便匆匆离了大殿。
爹爹与许老太傅的席位相对,而我坐在爹爹的身旁正好与许家六岁的小公子相对。那时,爹爹与许老太傅已经政见不和,相恶甚久。皇上挑起了话题,两人便争辩不休,一个个吵的脸红脖子粗。
我坐在那里甚是无聊,便悄悄爬出了大殿。
因为娘亲喜花的缘故,我生来耳濡目染,三岁便能识得百花并且叫出它们的名字。爹爹夸我天才,却也怜悯我三岁之时还不会像同龄人那般行走。
小小婴孩,不知何处寻来的毅力,竟爬到了西园流香渠畔。那里有南方进贡的莲花,其叶夜舒昼卷,一茎生四叶,又名夜舒莲。
我伸出手,够那莲花不着便接着往叶子上爬。身后蓦地一双手将我抱了起来,我扑腾来扑腾去,待那人将我扭过身子,才发现是个六岁的幼童。他只比我大三岁,在那时幼小的我眼中却是个极高大的大人。有月色与朦胧雾气笼在其上,宛若仙人。
自那日之后,爹爹将我锁在府中九年。十二岁才得以出府,身着男袍。
那时,你为何会跟着我可与我一样,为躲避爹爹吵架我看向身旁那摊醉倒在地上的烂泥无奈地摇了摇头,料他也回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为你啊,叶兄。许奕之突然叫嚷道:我抓了你叶家满门入大牢,心中实在是有愧啊。我想帮你守住你中意的秦家姑娘不被旁人娶走,可是我又不能强迫自己娶她。我逃到边疆找你,却得知你被山匪劫走了,所以我剿了他们的老巢。我遍寻匪窝,却找不到你。我那老爹来信告诉,说你其实是个女儿身,他参加过你的满月席所以记得,但不想你去教坊司所以隐瞒着。我心中开心却又担心,开心那日昙花一现自己不是痴情错付,担心你不在边疆是被识破身份充入了教坊。
叶兄啊,你不知晓我有多庆幸,庆幸你是个美娇娘。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急促的呼吸声,迷迷糊糊睡起了大觉。
我从房中找来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在他耳边低语道:你剿了匪,是大英雄,可与我而言,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怂包。
你有多胆小,才不敢向我诉说,只能酒后吐真言。
你对我的欢喜有多明显,却止步于坦白。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在自作多情。
7.说到底,我只是她兄长的孩儿
回到梁王府,已是深夜。
梁王殿下与姑母正踱步于我房间,我听见姑母在于梁王争吵。我走了进去,姑母揽我入怀,她脸上有几道泪痕。
梁王笑吟吟的看着我,道:筠儿以为许太傅的公子如何
这个问题我爹爹也常问我,许家的公子怂且傻。我回道。
梁王沉思了片刻再次问道:筠儿以为嫁给他,可是良配
我未回他这个问题,只欠了欠身子道:爹爹临终托孤于梁王殿下,殿下与姑母便是筠儿如今的父母,父母之命,筠儿断不敢罔顾。
好,梁王笑道:本王想与许老太傅家联姻,你既同意,本王明日便去寻皇上赐婚。
姑母将我揽入身后,向梁王说道:我叶家满门因你一人糊涂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只留我这一个可怜的甥女苟活于人世,你也不放过吗那许家公子,是抄了我叶家的人,是屠夫,你怎么可以让筠儿嫁给我叶家的仇人。
姑母与我确实亲切,可我心底对许家是没有恨意的。若论仇,归根结底害得叶家满门的不是执刑者许奕之,而是拿了我爹爹抵罪的梁王殿下,我如今的义父。
梁王殿下带着姑母离开了我的园子,隔十里我依旧可以听到两人的争吵声。
翌日,姑母红肿着眼睛来寻我。
她开口道:梁王府如今势微,需广交朝臣。姑母也着实不想你嫁给那仇人,可无奈于你不嫁,你阿姊便要嫁过去。筠儿,你可否体谅姑母爱女心切。
说到底,我只是她兄长的孩儿。
好一个爱女心切,也幸好她的爱女心切,让整个梁王府有愧于我。
如此,我不必做棋子,也不必心思缜密的嫁给他。
郡主阿姊说,是她故意去求姑母把她嫁入许家,她知晓姑母不愿自己的亲生女儿掉入火坑,走投无路会强迫我这个外人。如此,梁王府欠我,我才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念的嫁给许奕之。
郡主阿姊说,她知晓,我喜欢许奕之甚久。
8.终章
景元年春,许奕之出征南越凯旋而归,圣上将叶府旧院赏赐给了他,连带着我那葳蕤的百花,娇艳绽芳菲。
许奕之将那三两银子还给了我,说道:这三两银子,买你这百花终生,可划算
我摇了摇头:三两银子,只能雇一个替我终生照看它们的花奴。
除了我,这外面哪处还有这么便宜的花奴。许奕之复又从我手中拿了回去。
三两银子讨一个媳妇儿,这外面又哪处有我这么便宜的姑娘。我望着他,问道:你打破我昙花那日,心中究竟有何想法
他缓缓蹲坐在地上,思虑久久方才回道:我望见了一个白衣的仙子,踏着月光向我走来,可是最终花影碎成了一片,白衣的仙子变成了俊朗的少年。我为此去挑选貌美的娇娘,却迟迟忘不了那日的月中仙子,遂把娇娘让给了身旁那个酷似仙子的少年。岂料,那少年褪去了伪装,便是我那日见到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