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脸上生疼。我蜷缩在官道旁齐腰深的荒草丛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眩晕。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冲刷后的铁锈味,死死地糊在鼻腔里,令人作呕。不远处,老爷那辆还算体面的青篷马车倾覆在泥泞中,车轮可笑地指着阴沉的天空。几具模糊的人影散落四周,像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师爷的摇扇碎了一地,在浑浊的水洼里泛着微弱的光。那个总爱哼小曲的丫鬟小翠,半边身子浸在泥水里,头上的绢花早已不知去向。
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惨白的光照亮了泥泞中的一点异样——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物,半埋在离我手指不远的地方。是官印!铜钮冰冷,沉甸甸的份量压得我手腕发酸,上面沾着黏腻、未干的暗红。文书匣子也在一旁,浸了水,边缘有些发胀。
一个念头,如同这夜空中最狰狞的霹雳,毫无预兆地劈进我的脑海:跑带着这些玩意儿能跑多远下一个驿站还是干脆一头扎进更深的荒山野岭老爷死了,师爷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这官印,这文书……我认得几个字,老爷酒后的牢骚里听过不少官场弯弯绕绕,甚至他那些沾亲带故的关系网,也模模糊糊知道些轮廓。更别提我这身量年纪,和他……我抬头分辨了一下那匍匐在泥水中的身影,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念头像野草,沾了血,遇了雨,疯狂滋长。攥着官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铜钮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滚烫的、近乎灼烧的实感。能行吗万一露馅呢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可……人这一辈子,被踩在泥里的日子还不够长吗改变命运的风,又几时能吹到我这等蝼蚁身上
我猛地将官印死死按进怀里,贴着还在狂跳的心口。冰冷的铜铁似乎吸走了我最后一点犹豫。赌了!就赌这一把!是沉沦泥底万劫不复,还是……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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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县衙的后堂,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吴老二,此刻穿着簇新的七品鸂鶒补服,端坐在本该属于老爷的酸枝木圈椅上,只觉得浑身僵硬,屁股底下像垫了针毡。眼前垂手站着的三个胥吏——户房的老钱,刑房的老赵,还有捕头王铁锁——虽都低眉顺眼,可那眼神里的探究、疑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咳……我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努力想挤出点老爷平日那种不怒自威的调子,出口却带着自己都嫌弃的虚飘,本官……咳,本县一路南下,行至野狐岭,不幸遭了强梁……
我顿了顿,刻意让声音带上一点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沉痛,随行师爷、家眷、仆役……尽皆罹难。若非……若非本官藏匿及时,恐也难逃此劫。
堂下三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老钱往前蹭了半步,拱手道:大人洪福齐天!只是……大人只身赴任,身边竟无一人可用,这……
他拖长了尾音,浑浊的老眼在我空荡荡的身后扫了一圈。
来了!我心里一紧,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我猛地一拍扶手,力道没控制好,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突兀。我强作镇定,压下那点狼狈,目光扫过三人,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遭此大难,本官亦是心灰意冷。所幸天佑翠屏,诸位皆是本县股肱!值此百废待兴之际,诸事繁杂……依本官之见,
我刻意停顿,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一应衙务,仍循旧例,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若无重大纰漏……本官绝不轻易更动!
这话一出,堂下的空气仿佛都松快了些许。老钱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老赵紧绷的肩膀也垮下来一点,王铁锁更是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疑虑犹在,但那份位子保住了的安心感,暂时压过了其他.
大人体恤!三人齐声应道,腰弯得更低了。
日子就这么如履薄冰地滑了过去。最初的惶恐渐渐被一种奇异的麻木取代。县衙这架庞大的机器,在我这个冒牌主人几乎撒手不管的情况下,竟也奇迹般地运转着。税赋照旧由老钱带着人丁不落地收起,王铁锁手下的衙役巡街捕盗,该修的桥、该挖的渠,自有工房的人去操持。那些递上来的文书,自有书吏用娟秀的小楷拟好,我只需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签上王守仁三个字——这三个字,我躲在房里练了整整三天三夜,手指都磨出了茧子。
我成了翠屏县衙最清闲的人。每日只需在升堂时端坐片刻,听些鸡毛蒜皮的纠纷,说几句依律办理的套话;或者在祭祀、劝农的场合露个脸,享受百姓敬畏的目光。本地几位颇有头脸的乡绅很快便嗅到了这位新县令的随和。没过多久,城南的周老爷便带着一个低眉顺眼、穿着素净水绿衫子的姑娘登门了。
大人孤身在外,起居无人照料,实乃我等地方士绅之过。周老爷言辞恳切,把身后那姑娘往前轻轻一推,小女月娥,粗通文墨,略知针线,若大人不弃,留在身边端茶递水,也是她的福分。
那姑娘月娥怯生生地抬眼望了我一下,又飞快地垂下头去,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慌忙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本官……
大人莫非嫌弃小女蒲柳之姿周老爷面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惶恐。
非也非也!我舌头有些打结,后背又开始冒汗,只是……只是……
我只是了半天,终究在周老爷殷切的目光和月娥那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前败下阵来,含糊地应了声:……如此,便……有劳了。
月娥就这么留在了后衙。一同来的,还有两个伶俐的小丫鬟。空寂的后衙一下子有了生气,也有了脂粉的淡香和女子低柔的语声。最初的惶恐和负罪感,在月娥温顺的侍奉和丫鬟们小心翼翼的老爷称呼中,渐渐被一种令人沉溺的安逸所取代。粗糙的手指开始变得细腻,习惯了绫罗绸缎的触感;粗粝的饭食被精致的点心羹汤取代。清晨醒来,看着雕花窗棂透进的阳光落在锦被上,听着窗外清脆的鸟鸣,有时竟恍惚觉得,这偷来的富贵日子,若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似乎……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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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虚假的平静,在半年后一个闷热的午后被彻底打破。
门房老张头一脸古怪地跑进来通报时,我正歪在竹榻上,由月娥轻轻打着扇,半睡半醒。老爷,衙门外……来了个人,口口声声说是……说是您的小舅子,叫李福贵,非嚷着要见您!
小舅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竹榻仿佛瞬间变成了针板,猛地弹坐起来,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月娥吓了一跳,扇子掉在地上。
完了!李福贵!那个在老家见过我吴老二,还一起摸过鱼、偷过瓜的李福贵!他怎么找来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老爷的小舅子,怎么会是李福贵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每一个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死路!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把他赶出去他必定不肯罢休,在衙门口闹将起来,立刻就是泼天大祸!关起来找个由头安个罪名可老家那边……只要他断了音讯,那边迟早会生疑,派人来查……
快!我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把他……带到后衙偏厅!立刻!别让旁人看见!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张头被我的样子吓住,连滚带爬地去了。
偏厅里光线昏暗。我背对着门站着,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风尘仆仆的汗味和乡野的土腥气。
姐夫!俺可算找到你……
粗嘎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然而,当那人影一步跨进偏厅,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我的脸时,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李福贵那张黝黑、胡子拉碴的阔脸上,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像铜铃,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吴……吴老二!
他失声惊叫,手指头直直地戳向我,你……你咋穿着俺姐夫的官服你……
住口!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巨大的冲力让我们两个都踉跄着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李福贵嘴里发出呜呜的挣扎声,眼珠子因惊恐和窒息而暴突。
听着!
我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你姐夫王守仁,死了!死得透透的了!就在野狐岭!现在,穿着这身官服坐在这县衙里的,是我!是你认识的吴老二!但对外,我就是王守仁!翠屏县的县令!
李福贵挣扎的力道小了些,眼睛里的惊恐被巨大的茫然和混乱取代。
我稍微松开一点捂着他嘴的手,但另一只手依旧铁钳般扣着他的肩膀,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睛:李福贵,我告诉你两条路!第一条,你现在就去外面喊,喊破我的身份!然后呢冒名顶替朝廷命官,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死,你也跑不了!你娘,你弟,一个都别想活!你老家那点薄产,立刻充公!第二条路,
我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你认下我这个‘姐夫’!你就是堂堂县太爷的小舅子!在这翠屏县,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呼奴唤婢……只要你想!如何
李福贵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的混乱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精光在闪烁。他看看我身上华贵的官服,又看看偏厅里虽不奢华却也整洁雅致的陈设,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谁当这个县令,对他来说,重要吗重要的是,这个位置带来的好处,现在似乎……触手可及。
俺……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犹豫,但那份贪婪已昭然若揭,……姐夫真死了
尸骨无存。
我斩钉截铁。
他沉默了半晌,眼神闪烁不定,最终,那点乡野的狡黠压倒了最初的震惊和道德。他猛地一点头,脸上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却又带着点别扭的笑容:成!吴……不,姐夫!俺懂!俺都懂!这戏,俺陪你演!从今往后,你就是俺亲姐夫王守仁王大人!俺李福贵,就是您老人家的小舅子!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站立不稳,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
不过姐夫,
李福贵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老家那边……俺娘和俺姐,怕是还惦记着呢。俺这就给老家写信!就说……就说找到姐夫你了!路上是遭了匪,吓破了胆,又怕消息传回去让老太太担心,这才隐姓埋名先赴任了!现在一切安顿好了,请她们放心!
他眼珠一转,姐夫你看,这说辞……成不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快夸我聪明的脸,心底涌起一股荒谬的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的赞许笑容:好……很好。福贵,你……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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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贵这关刚险险趟过,老天爷似乎觉得我这冒牌货的日子还不够刺激。秋粮入库的时节刚过,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突然送到了县衙:新任知州大人不日将巡视辖下各县,首站便是翠屏!
公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知州!那可是顶头上司!据说这位姓郑的知州,与老爷王守仁虽非同年同榜,却都曾拜在同一位致仕的刘阁老门下,算是有几分同门之谊。同门……这关系套得好!可这同门二字,此刻却像悬在我头顶的利剑。
数日后,尘土飞扬中,知州郑大人的仪仗到了。我领着县衙大小官吏,在衙门外恭迎。郑大人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须,一身五品白鹇补服,气度俨然。他下了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
守仁贤弟,他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上前一步,亲热地拍了拍我的手臂,一别经年,贤弟风采依旧啊!只是……似乎清减了些
那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心头狂跳,面上强挤出笑容,躬身行礼:郑大人一路辛苦!学生……学生惭愧。
声音干涩,手心又开始冒汗。
接风宴设在县衙后花园的水榭。酒过三巡,郑大人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从当年在刘阁老门下求学的趣事,到为官理政的心得,再到时下流行的诗词歌赋。他侃侃而谈,目光却不时瞟向我,带着明显的考校之意。
贤弟,他举起酒杯,笑吟吟地看着我,记得当年在恩师府上,你我同窗共读,贤弟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语。那篇论‘王道与霸道’的策论,恩师可是击节赞赏啊!不知贤弟如今,对此可又有新的见解
来了!致命的考校!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什么策论老爷王守仁写过这种东西我哪里知道!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只能含糊其辞,东拉西扯:呃……这个……王道霸道,殊途同归,皆为……安民……呃,安民为本,大人高见,高见……
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郑大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眼神里的疑虑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贤弟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莫非是身体不适还是……对本官所言,有何不同见解
那不同见解四字,咬得格外重。
完了!彻底露馅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水榭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作陪的胥吏乡绅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和知州之间逡巡,带着惊疑不定。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怎么办怎么办慌乱中,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水榭外。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在花园一角,几株残菊在风中摇曳。菊花……牡丹!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猛地闪过!有一次老爷酒后提过,刘阁老极爱牡丹,京中宅邸遍植名种,其中几株魏紫姚黄,还是某位门生特意孝敬的……送礼的人,好像……好像就是……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是否得体,几乎是脱口而出:啊!说起恩师……学生……学生至今难忘恩师府上那几株魏紫!花开时节,国色天香!尤其是大人您当年送去的那几株,更是……更是……
我卡住了,后面该夸什么花大色艳我根本没见过!
然而,我的话还没说完,郑大人脸上的阴霾竟瞬间一扫而空!他猛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哈哈哈!守仁贤弟啊贤弟!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的鼻子,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只剩下纯粹的得意和一种你果然记得的欣慰,那魏紫!对对对!正是本官托人千里迢迢从洛阳觅得,亲自送到恩师府上的!那花……啧啧,开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恩师当时就赞不绝口,说我有心!哈哈哈!
他显然沉浸在自己这份得意之作的回忆里,自顾自地描述起那牡丹如何如何好,完全没在意我后面憋不出半个字的窘迫。
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竟因几株未曾谋面的牡丹,就这样在郑大人爽朗的大笑声中,稀里糊涂地化解了。我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宴席草草结束。送走郑大人一行,回到空无一人的书房,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太师椅上,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感觉,比野狐岭的刀光剑影更令人心悸。侥幸!天大的侥幸!但郑大人眼中那短暂的疑虑,如同附骨之蛆,让我无法安心。他今日是高兴了,可日后呢
不能再等了!必须彻底堵上他的嘴!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前,打开锁。里面是我这半年来,在翠屏县这个位置上,所有能积攒下来的东西——下面胥吏孝敬的银锭,乡绅们自愿捐助的田租折成的银票,还有几件不好出手但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这是我全部的家底,也是我预备着万一事发用来跑路的保命钱。
我咬咬牙,一股脑儿全倒腾出来,用一块上好的锦缎包了,沉甸甸的一大包。我唤来最机灵也最贪财的心腹长随王三,把包袱塞到他怀里,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立刻!追上郑大人的仪仗!就说……这是本县一点微薄的‘程仪’和‘土仪’,感念大人体恤下情,亲临指导!务必……亲手送到郑大人手上!就说……是本县的一片赤诚心意!
王三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老爷放心!小的明白!定不辱命!
数日后,州里的考评文书送到了县衙。在翠屏县令王守仁的名下,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朱笔批注的良字。看着那个字,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银子开路,果然无往不利。这官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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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稳的日子如同指间流沙,在翠屏县衙的雕梁画栋间无声滑过。李福贵这个小舅子已然成了县衙一霸,整日呼朋引伴,架鹰斗犬,倒也识趣地不再提旧事。我与老家的书信往来,在他的操持下,保持着一种温情脉脉又遥不可及的虚假繁荣。郑知州那边,年节时的冰炭孝敬从未短缺,关系也算维系得四平八稳。
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午后,门房又递进来一张名帖。名帖素雅,上书一行清峻的行楷:晚生陈彦,白鹿书院末学,闻世兄牧守翠屏,特来拜谒。
陈彦白鹿书院我捏着名帖,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老爷王守仁生前零碎的言语。似乎……好像……老爷确实提过一次,十年前游学江南,曾短暂寄居白鹿书院,与一位姓陈的年轻学子有过数面之缘,还夸赞过其才思敏捷十年!一面之缘!这也能找上门来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些读过书、心眼活络的书院生员,可比李福贵难糊弄多了。我本想找个借口推拒,可名帖上那世兄二字,又让我不敢过于怠慢,以免显得心虚。
请……请到后堂花厅奉茶。我定了定神,吩咐道。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一丝掩不住的落魄风尘。他一见我,便深深一揖,神色激动:王世兄!一别十年,世兄风采更胜往昔!小弟陈彦,当年在书院荷蒙世兄点拨,获益良多!听闻世兄在此为父母官,造福一方,特来拜望!
啊……陈……陈贤弟!我努力挤出惊喜的笑容,上前虚扶一把,快请起!十年弹指,贤弟……别来无恙
我含糊地打着招呼,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袖口和鞋面上沾染的泥点。十年了,这位才思敏捷的贤弟,似乎功名上并无寸进。
寒暄落座。陈彦显然是个健谈之人,很快便从当年书院趣事,谈到沿途见闻,再论及时政文章。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我则如坐针毡,只能嗯嗯啊啊,偶尔附和几句贤弟高见、所言甚是。他那双清亮的眼睛不时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慕和对知音的渴盼。
世兄,几盏清茶过后,陈彦忽然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格外恳切,小弟此次前来,实有一不情之请。小弟观世兄身边,似无得力幕友小弟不才,愿毛遂自荐,追随世兄左右,效犬马之劳!一则报世兄当年点拨之恩,二则……也盼能在世兄治下,略尽绵薄,学些经世致用的道理!
他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留下做我的师爷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这还了得一个朝夕相处的师爷,还是老爷的旧识!我那点墨水,能撑几天那些官场文书往来、律例刑名,我懂个屁!这简直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
不可!万万不可!我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慌乱。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不解和受伤的眼神,我意识到反应过激了,连忙找补,语气生硬:贤弟大才,屈就于我这小小县衙,岂非明珠暗投再者……衙中琐事繁杂,贤弟还需专心举业,博取功名才是正途!
世兄!陈彦霍然起身,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我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小弟自知才疏学浅,功名一事,蹉跎至今,已不敢奢望!只求追随世兄,鞍前马后,略尽心力!世兄若不答应,小弟……小弟便长跪不起!他抬起头,眼圈竟微微泛红,神情执拗得近乎悲壮。
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看着他跪在那里,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倔强的竹子。拒绝他若真赖着不走,闹将起来,如何收场这同窗情谊的包袱,甩都甩不掉!留下那更是取死之道!
我脑中念头飞转,目光扫过桌角那个放着些许散碎银两和几张小额银票的抽屉。罢了!破财消灾!速速打发他走人!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为难又无奈的笑容,上前用力搀扶他:贤弟!快快请起!你这是……折煞为兄了!
我手上用着劲,硬是把他拉了起来,按回椅子上。贤弟心意,为兄……心领了!只是……
我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的银两和银票拢在一起,也不看数目,胡乱用一块布巾包了,塞进陈彦手里。
贤弟游学在外,想必清苦。
我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关怀和不容置疑,这些许盘缠,权当为兄一点心意,助贤弟继续游历,增广见闻!他日贤弟高中,莫忘了为兄便是!
我把那包东西用力按在他手中,眼神里传递着快走的迫切。
陈彦捧着那包沉甸甸的银钱,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看我,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从错愕、羞惭,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了然。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世兄……高义。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一揖,声音有些沙哑,小弟……愧领了。
他不再多言,默默地将那包银钱收进怀中,转身告辞。
看着他略显萧索的背影消失在花厅门外,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同送走了一个巨大的瘟神。然而,仅仅过了三天,就在我庆幸这书院关总算蒙混过关时,那个清瘦的身影,竟又出现在了县衙门口!他换了一身稍新些的布袍,背着一个简单的书箱,眼神却比上次更加坚定。
世兄,陈彦对着闻讯赶来的我,再次深深一揖,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小弟思虑再三,盘缠……小弟愧领,但心意已决。功名之路,既已无望,惟愿追随世兄,略尽薄力。恳请世兄……收留!
我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这书呆子,怎么跟牛皮糖似的甩不掉了!看着他执拗的眼神,我知道,再强行驱赶,恐怕会激起更大的反弹。罢了!留下就留下!把他高高供起,只让他做些无关痛痒的文书誊抄,不让他接触核心事务便是!总比逼急了他到处乱说要强!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贤弟……既然如此……执着。那……那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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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再次深深拜下:谢世兄成全!
至此,这甩不掉的书院同窗,也成了我这场荒诞大戏中,一个无法预知福祸的自己人。命运的网,似乎越收越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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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如同脆弱的琉璃,终究在席卷天下的烽烟中砰然碎裂。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说某地遭了流寇,某府闹了民变。渐渐地,坏消息如同蝗虫般铺天盖地涌来。北方的狼烟似乎点燃了整个帝国积压已久的干柴,赤地千里,流民如潮。
翠屏县这方偏安一隅的山水,也感受到了越来越近的寒意。先是小股的溃兵散勇在县境边缘骚扰,接着,关于大队流寇正向本府移动的传言甚嚣尘上。恐慌像瘟疫般在县城里蔓延。平日高高在上的周老爷、钱员外等乡绅耆老,此刻齐聚县衙二堂,个个面色惶急。
大人!不能再坐视了!周老爷须发皆张,声音带着颤,流寇凶残,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恳请大人速速决断,编练乡勇团练,以保境安民啊!
是啊大人!我等愿捐输钱粮,助大人成军!众人纷纷附和,目光殷切地聚焦在我身上。
练兵团练我头皮一阵发麻。这玩意儿是能随便练的吗朝廷对地方私自练兵向来忌讳莫深,稍有不慎,就是图谋不轨的杀头大罪!可看看眼前这群人惊恐的脸,想想流寇破城后的惨状……不练我这冒牌县令的脑袋,恐怕第一个就要挂在城头上!
这个……我搓着手,在堂上来回踱步,心乱如麻。答应风险太大。不答应立刻就是众叛亲离,甚至激起民变!我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角落的陈彦。他眉头紧锁,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唉!我重重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一拍大腿,诸位拳拳爱乡之心,本县感同身受!值此危难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了!为保桑梓父老平安,这团练……练了!所需钱粮器械,就有劳诸位贤达鼎力相助!王捕头!
卑职在!王铁锁跨前一步,他本就是本地人,手下也有一帮子能打的衙役和民壮。
着你即刻招募本县青壮,编练团勇!务必严加操练,拱卫乡土!我硬着头皮下令,心里却七上八下,只盼着流寇别真来,这团练最好永远派不上用场。
天不遂人愿。两个月后,一支约莫三四百人、衣衫褴褛却目露凶光的流寇队伍,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直扑翠屏县城下。城头警钟长鸣,人心惶惶。我穿着不合身的皮甲,被众人簇拥着登上城楼,腿肚子都在转筋。望着城外黑压压的人群和简陋却透着杀气的攻城器械,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大人!贼寇势大,一味死守恐非良策!王铁锁脸上横肉跳动,眼神凶狠,不如趁其立足未稳,卑职带精锐团勇出城冲杀一阵!挫其锐气!
出城野战我差点晕过去。这不是送死吗可看着王铁锁和他身后那群被鼓噪起来、血气方刚的团勇,再看看周围乡绅们期待又恐惧的眼神,我哪里还有退路我闭了闭眼,声音干涩:准……准!王捕头,务必……小心!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开启。王铁锁一马当先,挥舞着大刀,领着数百名嗷嗷叫的团勇冲了出去。城外的流寇显然没料到这小小的县城竟敢主动出击,一时阵脚微乱。两股人流狠狠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趴在城垛后面,根本不敢细看,只听得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城外的喧嚣渐渐平息。王铁锁浑身浴血,拖着半截断矛,踉跄着奔回城下,嘶声大喊:大人!贼寇退了!退了!
一场惨胜。团勇死伤数十,王铁锁也受了伤。但翠屏县城,保住了。
正当我惊魂未定,准备收拾残局时,一道来自州府的加急公文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我头上——严厉申斥我擅编团练,僭越妄为!勒令我即刻解散团勇,听候查办!
我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果然还是躲不过!冒名顶替加上私蓄武装,数罪并罚,诛九族都够了!就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收拾细软跑路时,又一匹快马带来了惊人的转折——府城被另一股更强大的流寇攻破了!知州郑大人……城破殉国了!而朝廷在焦头烂额之际,竟又发来一道截然不同的旨意:擢升翠屏县令王守仁为代知州,即刻领兵收复府城!理由是保境安民,功在桑梓!
这戏剧性的反转让我目瞪口呆。我升官了因为……擅编团练打跑了流寇可收复府城就凭我手下这群刚经历血战、伤亡不小的乌合之众这哪里是升官,分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去填那个要命的窟窿!
府衙大堂内,气氛压抑。我穿着刚刚到手的五品白鹇补服,只觉得沉重无比。堂下站着王铁锁、几个幸存的团勇头目,还有以周老爷为首的本地乡绅代表。当我说出要带兵去收复府城时,堂内一片死寂。
大人……王铁锁包扎着的手臂还在渗血,他脸色难看,兄弟们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死伤不少,人心惶惶……府城高墙厚垒都被流寇占了,我们这点人……去送死吗
是啊大人!府城失陷,非我等之过啊!周老爷也苦着脸劝道,何不等朝廷大军……
等朝廷还有大军可调吗我心里清楚,这代知州的帽子扣下来,不去就是抗命,同样是死路一条!
看着堂下众人畏缩、抵触、甚至带着点怨气的眼神,一股冰冷的绝望涌上心头。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毒蛇信子,猛地钻进脑海——府城!被流寇洗劫过的府城!那里有什么有堆积如山的粮草有富户豪绅窖藏的金银珠宝有……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种混杂着义愤和诱惑的表情,声音刻意压低,带着蛊惑:诸位!府城,乃本府首善之地!流寇肆虐,城中多少豪富之家……积攒百年的家财……
我故意停顿,目光扫过王铁锁和他身后几个头目骤然亮起的眼睛,还有那些……被流寇抢掠后,散落四处的……好东西
堂内的气氛瞬间变了。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贪婪的光芒取代了恐惧和抵触。
王捕头,我看向王铁锁,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收复府城,保境安民!此战所得……除需上缴朝廷部分外,余者……皆由出力将士自行取用!本官……绝不食言!
大人此话当真!王铁锁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连手臂的伤似乎都不疼了。
军中无戏言!我沉声道。
干了!王铁锁狠狠一跺脚,转身对着堂外吼道,弟兄们!抄家伙!跟老子去府城发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被发财二字刺激得嗷嗷叫的团勇们,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中,被王铁锁重新组织起来,竟也显出了几分剽悍之气。数日后,这支士气诡异的王字营,开拔扑向已成废墟的府城。
我的运气似乎好到了极点。当我们兵临城下时,那伙占据府城的流寇主力,竟因分赃不均发生内讧,又听闻附近有朝廷大军(实则溃兵)活动的风声,早已裹挟着抢掠的部分财物,弃城而逃了!府城几乎是一座空城,只留下断壁残垣和尚未散尽的烟火气。
王铁锁迫不及待地要带兵冲进去接收战果,被我厉声喝止。我太清楚这帮红了眼的兵痞冲进去会是什么后果——那将是又一场浩劫!到时我这个收复者,转眼就会变成新的流寇头子!
王捕头!约束部众,城外扎营!无本官手令,擅入府城一步者,斩!我厉声下令,在王铁锁极度不满的目光中,补充道,放心!该你们的,一个铜板都不会少!但不是靠抢!
我换上一身半旧的文士便服,只带了陈彦和两个机灵的亲随,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孤身走进了满目疮痍的府城。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一片死寂,只有野狗在瓦砾间翻找腐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尸臭混合的可怕气味。幸存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躲在残破的门窗后,用恐惧和仇恨的眼神窥视着我们。
我直奔城中几处最大的宅邸。昔日朱门绣户,如今门扉洞开,值钱的东西早被洗劫一空,只留下翻倒的桌椅和散落的碎瓷片。我找到了几家幸存的、躲在地窖或夹墙里逃过一劫的豪绅家主。他们大多形容枯槁,惊魂未定。
在一家还算完好的偏厅里,我见到了本地最大的绸缎商赵老爷。他脸上还带着淤青,眼神却依旧精明。
王大人……赵老爷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戒备。
赵翁受惊了。我叹了口气,开门见山,本官知尔等遭此大难,家业凋零,痛彻心扉!然,城外数千团勇,抛头颅洒热血,浴血奋战,方才驱逐流寇,光复府城!如今,他们正眼巴巴望着本官,等着……犒赏!
赵老爷脸色一变。
我抬手制止他开口,语气沉重而诚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无奈:本官亦知尔等艰难!然,形势比人强!若犒赏无着,军心不稳,再生哗变……这刚遭兵燹的府城,如何经得起二次摧残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恐惧,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本官已严令部属,不得入城扰民!只求诸位……体谅本官难处,也为自己阖家性命、残余家财计……各家量力而行,捐助些钱粮犒军!本官在此立誓,所得钱粮,一分不少,皆用于安抚将士!待朝廷赈济下来,定当优先补偿诸位!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其他几位面如土色的家主,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乃‘权宜之计’,亦是‘救命之策’!总好过……让城外那些红了眼的丘八们……自己进来拿吧
最后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所有人心底最后的侥幸。赵老爷面皮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颓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全凭……大人做主……
在死亡威胁和自愿捐助的双重压力下,一笔数额惊人的犒军银和粮草,很快筹集到位。当这些财物被运出城,分发到王铁锁和他的团勇手中时,城外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虽然没能进城大肆抢掠有些遗憾,但实实在在拿到手的银子和粮食,足以平息大部分怨气。
而我王守仁王青天的名号,也随着我孤身入危城,劝捐安军民、爱民如子,约束部属秋毫无犯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府城内外,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爱民的盛誉之下,是一场怎样精妙而冷酷的兵过如篦。
我站在府衙(虽然只剩一半)的台阶上,望着城外喧嚣的军营和城内死寂的废墟,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乱世棋局中,我这个冒牌货的手,似乎也能拨动一些沉重的棋子了。代价那不过是棋盘下无声碾碎的蝼蚁罢了。
府城残破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我穿着崭新的五品白鹇补服,坐在摇摇晃晃的官轿里,心绪却比这颠簸的轿子更乱。收复府城的奇功,加上那顶王青天的帽子,并未带来多少安稳,反而像架在火上烤。朝廷的正式任命迟迟未至,只含糊地给了个代知州的头衔,如同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钝刀。府库空虚,流民遍地,城外是刚刚尝到犒军甜头、眼神愈发桀骜的王铁锁和他那支日益壮大的王字营。这哪里是升官,分明是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
焦头烂额之际,一道沾着血火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流寇李闯王部已破潼关,兵锋直指京师!龙椅上的皇帝发出了泣血般的勤王诏,命天下兵马火速进京护驾!
勤王我捏着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能嗅到烽烟味的诏书,指尖冰凉。去京师那是旋涡的中心!是各路野心家和流寇必争的死地!我这点家底,这点靠着威逼利诱和运气攒起来的本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大人!不能去啊!陈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脸色煞白,京师已成绝地!闯贼势大,朝廷……朝廷气数……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姐夫!咱这点人马,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李福贵也扯着嗓子嚷嚷,他刚在府城协助犒军时捞了点油水,正滋润着,哪里肯去拼命。
连一向悍勇的王铁锁也沉默着,眼神闪烁不定。他们习惯了在熟悉的土地上,靠着地利人和,打那些有便宜可占的仗。去陌生的京师,面对席卷天下的流寇主力没人有这个胆子,也没人觉得有这个必要。
我颓然坐倒在太师椅里,勤王诏像烙铁一样烫手。抗旨在这风声鹤唳的时节,一个拥兵自重、坐视君父危难的帽子扣下来,足以让我这冒牌货粉身碎骨!可去……又分明是送死!
就在我进退维谷、几乎绝望之际,王铁锁手下的几个营官,却在一个深夜联袂求见。他们脸上没了平日的恭敬,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
大人!为首的疤脸营官抱拳,声音粗嘎,弟兄们议过了!京城!那可是天子脚下!富得流油!闯贼能抢,咱们……咱们勤王之师,就不能‘接收’点贼赃,犒劳犒劳
是啊大人!另一个营官接口,眼睛发亮,闯贼算什么东西咱们在翠屏,在府城,不也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进了京,抢他娘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要多少有多少!总比窝在这破地方喝西北风强!
请大人带兄弟们进京发财!几人齐声低吼,眼中跳动着赤裸裸的欲望火焰,哪里还有半分勤王护驾的忠义!
我心头剧震,随即涌起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这群被犒军养大了胃口的兵痞,竟把主意打到了京师!他们不是去勤王,他们是去趁火打劫!可看着他们狂热而凶狠的眼神,我知道,这股被点燃的欲望洪流,已经无法阻挡。若强行压制,恐怕立刻就是一场兵变!
驱虎吞狼还是……与虎谋皮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忠义只有活下去,爬上去!既然他们要去发财,那就去!或许……这反而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生机用他们的贪婪,去赌一个渺茫的转机!
好!我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传令三军!整备粮秣器械,三日后开拔!进京——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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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字营的旗号,混杂在各路行色匆匆、心怀鬼胎的勤王兵马洪流中,一路向北。旌旗招展,却掩不住队伍里弥漫的那股焦躁的贪婪和盲目的亢奋。兵卒们私下议论的,不是如何拱卫京师,而是京城的九门税有多肥,哪条街的铺子最有钱,哪个王府的库房最深。
行至黄河渡口,队伍离我的老家吴家坳,不过数十里之遥了。那熟悉的山峦轮廓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进我的心底。吴老二的老娘、兄弟、邻里乡亲……那些认得吴老二这张脸的人,就在那片炊烟之下。
大人,陈彦策马靠近,低声提醒,是否……顺路回乡省亲也好安抚地方,彰显大人孝义他眼中带着一丝试探。
省亲我浑身一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回去让吴家坳的父老乡亲,指着我的鼻子喊吴老二让那些熟悉我一切底细的人,看到我这个穿着五品官服、前呼后拥的王大人那简直是自掘坟墓!
不可!我几乎是厉声喝止,声音之大引得周围亲兵侧目。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痛而顾全大局,大军过境,人马喧嚣,粮秣征调,难免惊扰乡梓!值此国难当头,本官岂能因私废公岂能为一己省亲之便,令父老徒增烦扰我挺直腰背,目光投向北方,摆出一副忠孝难两全的悲壮姿态,传令!全军绕行!不得惊扰地方!待扫清妖氛,迎回圣驾,本官……再向家乡父老,负荆请罪!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连我自己都几乎要被感动。
大人高义!陈彦连忙拱手,眼中疑虑稍减,更多了几分敬重。
队伍在一种刻意营造的肃穆气氛中,远远绕开了吴家坳。消息传开,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士子文人笔下,我王守仁二过家门而不入的佳话,竟被比作上古圣王大禹,忠勇勤勉之名,一时传遍北地。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颗悬着的心,从未真正放下。吴家坳,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数日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秘密召见了王铁锁手下最心狠手辣、也最贪财的一个亡命营官——绰号黑狼的刘三。
刘三,我摒退左右,盯着他那双闪着凶光的三角眼,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有桩‘买卖’,风险不小,但油水……足够你下半辈子躺在金山上享福!
刘三舔了舔嘴唇,眼中贪婪大盛:大人请吩咐!刀山火海,小的也闯得!
我取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手指点向那个被我刻意绕开的、熟悉的村落轮廓:这里,吴家坳。本官得到密报,此地有流寇细作潜伏,且囤积粮草,图谋不轨!为免其勾结外贼,祸乱后方……
我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本官命你,率本部精锐,扮作溃散的流寇,连夜奔袭!务必……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事后,所有缴获……皆归尔等所有!本官只要结果!
扮流寇……屠村刘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大人放心!干这个,兄弟们最拿手!保证办得干干净净,绝不给大人留半点麻烦!
他眼中没有丝毫迟疑,只有对即将到手油水的狂热。
看着刘三领命而去那嗜血的背影,我缓缓坐回阴影里,浑身冰冷,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吴老二……吴老二……从今夜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吴家坳,再也没有认得吴老二的人了!那些看着我长大的面孔,那些童年的记忆……都将化为焦土和灰烬。一丝尖锐的刺痛划过心脏,随即被更汹涌、更冰冷的黑暗吞没。无毒不丈夫!这乱世,容不得半点心软!
数日后,噩耗传来。一支凶残的流寇突袭了吴家坳,村落化为白地,生灵涂炭,无一生还。消息在勤王大军中引起一阵短暂的唏嘘,很快便被逼近京师的紧张气氛冲淡。只有我,在无人处,对着北方那片再也无法归去的焦土,流下两行连自己都分不清是解脱还是绝望的泪。
我以为,至此,所有可能揭穿我身份的根须,已被彻底斩断。命运的棋盘上,我这颗冒牌的棋子,似乎终于可以安心地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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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城下,各路勤王兵马云集,旌旗蔽日,营垒相连,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僵持和观望。闯王大军围城之势已成,城内城外,杀声震天,流矢如雨。我带着王字营,驻扎在相对偏远的南苑,严令王铁锁约束部众,不得擅自出战,更不得靠近正在血战的城墙。我的算盘很明白:坐观成败。若京师能守住,我勤王大军在外,自有功劳;若守不住……保存实力,随时准备后撤。
煎熬的等待持续了月余。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遍各营——京师城破!皇帝自缢!帝国的天,塌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城外庞大的勤王军营。各路兵马再无战意,纷纷拔营,如同退潮般仓皇南撤,互相践踏、抢夺粮草者不计其数。王字营也裹挟在这股溃败的洪流中,狼狈不堪地向南奔逃。王铁锁和他手下那些做着进京发财美梦的兵痞们,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所谓的发财,连京城的砖头都没摸到一块,反倒折损了不少人马辎重。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压抑。再次经过家乡地界时,看着那片已成焦土的故地,我心中再无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这次,我甚至无需再表演什么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队伍默默绕行,死气沉沉。然而,这刻意的沉默和绕行,在有心人的渲染下,竟又成了王大人心系国难、哀恸故土遭劫、无心归家的忠义铁证!我那忠勇勤勉、体恤民情的名声,竟在这双重不归的衬托下,达到了一个荒谬的顶点。
一路南返,惊魂甫定,刚在残破的府衙安顿下来没几日,门房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外……门外来了……来了……
慌什么!成何体统!我皱眉呵斥,心中却莫名一跳。
是……是夫人!老夫人!还有……还有舅老爷一家子!都……都来了!说是……来投奔大人您啊!门房哭丧着脸,一口气喊了出来。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夫人!老夫人!舅老爷!老爷王守仁的原配夫人!他的亲娘!他的正经小舅子!他们……他们不是在老家吗吴家坳不是……不是已经……
完了!彻底完了!千算万算,算漏了夫人省亲未归!天杀的刘三!天杀的流寇!他们竟然活了下来!还找上门来了!这简直是阎王爷亲自来索命!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怎么办杀人灭口在这府衙之内,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束手就擒
就在我万念俱灰,如同木偶般僵在原地时,一个人影猛地从旁边窜了出来,正是李福贵!他脸上也带着惊惶,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凶狠和狡黠。
姐夫!姐夫莫慌!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交给我!交给我!我去应付!你千万别露面!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疯狂,记住!你是王守仁!你必须是王守仁!其他的,我来办!
不等我反应,李福贵整了整衣冠,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混杂着惊喜、悲痛和劫后余生的复杂表情,跌跌撞撞地就冲了出去。
姐!娘!舅!你们可算来了!想死我了啊!
李福贵那带着哭腔的嚎啕声远远传来,充满了真情实感。
我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里,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里衣,听着前厅隐隐传来的、李福贵声泪俱下的控诉:老家如何遭了流寇,如何惨绝人寰,他们一家如何侥幸逃脱,如何一路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才找到这里……还有我那姐夫王守仁,听闻噩耗后如何悲痛欲绝、形销骨立,此刻正伤心过度、不便见客云云。
李福贵的声音时而凄厉,时而哽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将一场弥天大谎,编得丝丝入扣,情真意切!我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佩服这泼皮无赖颠倒黑白的本事。
不知过了多久,前厅的喧闹渐渐平息。李福贵一脸疲惫却又带着几分得意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姣好、眼神怯生生的年轻女子。
姐夫,李福贵抹了把脸,凑到我耳边,声音带着一种邀功的谄媚和不容置疑,都安抚住了!哭也哭过了,骂(流寇)也骂过了!我姐……哦,夫人和老夫人,暂时安置在后院厢房,由丫鬟伺候着,说是旅途劳顿,伤心过度,需要静养。舅老爷那边,也安排妥当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女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无耻的笑容:这是我小姨子,月娘。姐夫你看……夫人和老夫人那边,终究是……心里不踏实。她们的意思是……让月娘留在姐夫身边伺候,也好……亲上加亲,安她们的心!姐夫你……就收下吧!权当……安她们的心!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低眉顺眼、如同货物般被推到我面前的月娘,再看看李福贵那张写满了快夸我聪明的脸,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席卷全身。杀身之祸,竟以这种方式化解原配夫人不仅没揭穿我,反而担心我这个冒牌丈夫变心,又塞给我一个小姨子做妾,以巩固亲情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最终,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月娘,也对着李福贵,更对着这荒诞至极的命运,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有劳……福贵了。
至此,我彻底成了王守仁。血脉的枷锁,亲情的纽带,以这种扭曲而稳固的方式,死死地缠在了我的身上。这顶偷来的官帽,似乎……再也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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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烽火点燃了南方的野心。皇帝殉国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烧尽了旧王朝最后的威严。散落各地的藩王、手握兵权的将领、甚至拥兵自重的流寇首领,纷纷扯起大旗,自立称帝。一时间,神州大地,龙蛇起陆,王旗变幻,号令不一。
在这片沸腾的乱局中,偏安东南一隅的我,竟也成了各方拉拢的香饽饽。短短数月间,竟有两路打着监国、亲王旗号的人马,前后脚派来了使者,带来的旨意如出一辙——加封王守仁为巡抚,总督本省军务,命我速速整军,讨伐逆贼,匡扶社稷!
巡抚封疆大吏看着案头那两份字迹不同、印玺各异、却同样沉甸甸的圣旨,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空头支票罢了!所谓地盘,所谓兵权,还得靠我自己去抢,去拼!更可笑的是,本省那些平日里对我这外来户或阳奉阴违、或冷眼旁观的官员们,此刻竟像嗅到血腥的鲨鱼,纷纷向我靠拢,表忠心的文书雪片般飞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不过是想找个高个子顶在前面挡刀罢了。成了,他们跟着分杯羹;败了,所有怒火都由我王守仁一人承担!
一群豺狼!我冷笑着,将那两份圣旨随手丢在一边。乱世之中,虚名最是无用。
然而,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现象,却成了我最大的资本——王青天的名声,如同长了翅膀,在流离失所的难民和惶惶不安的百姓中口口相传。传说他爱民如子,约束军队秋毫无犯(府城那次劝捐被美化成了典范);传说他收复失地,保境安民(翠屏和府城的战绩被无限放大);传说他清廉自守,不贪财,不好色(天知道我后衙堆了多少银子,纳了几房妻妾)……这乱世里稀缺的清官、能吏形象,竟成了无数绝望人心中的救命稻草。
投奔者络绎不绝。失意的书生,溃散的官兵,活不下去的农夫……他们拖家带口,涌入我的地盘。我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枭雄,但我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让人卖命,就得给活路,给盼头!
我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底层人最能理解的直白:
当兵的弟兄们!跟着我王守仁,有饭吃!有饷拿!赶跑了流寇,安定了乡境,每人分十亩好地!立了功的,加倍!
种地的乡亲们!只要太平了,我王守仁担保,减赋三年!让你们休养生息!谁敢盘剥你们,就是跟我王某过不去!
读书的相公们!我看向那些衣衫虽旧、眼神却亮的士子,天下大乱,正是用人之际!凡有真才实学,愿为百姓出力者,王某必量才录用!府衙、县衙,虚位以待!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裸的承诺。土地!活命!前程!这三样东西,如同最猛烈的燃料,点燃了台下无数双原本麻木的眼睛。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震得点将台都在微微颤抖。
靠着这不贪财、不贪权、不好女色(至少表面如此)的虚假光环和实实在在的分田、授官许诺,我的势力如同滚雪球般膨胀。地盘在一次次谨慎的扩张中稳固,兵力在吸纳流民溃兵中壮大。我像一个最精明的赌徒,绝不轻易押上全部身家。邻省打得头破血流关我屁事!朝廷(无论哪个)调我去打硬仗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我的策略只有一个:苟!猥琐发育!闷声发大财!
时间在我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的龟缩策略中悄然流逝。又一个三年过去,当我站在重新修葺、更显威严的巡抚衙门大堂上时,环顾四周甲胄鲜明、肃然而立的将领,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钱粮账簿,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手中掌握的力量,已足以搅动一方风云。那个躲在野狐岭荒草中瑟瑟发抖的吴老二,早已被时光和权力碾碎,融入了王守仁这具日益厚重的躯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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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苦心经营东南一隅,以为可以继续苟下去时,北方的狼烟以一种更加酷烈的方式,再次烧到了眼前。
关外的北方蛮子,趁着中原板荡、群龙无首之际,悍然撕毁和约,铁骑南下!蛮族劲旅势如破竹,连克名城,兵锋直指残存的南方小朝廷所在陪都临岚!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带着血与火的焦味,再次堆满了我的案头。
这一次,不再是流寇,不再是内斗,而是真正的外族入侵!亡国灭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临岚朝廷的诏书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几乎带着哭腔,命我这位国之柱石、东南屏障的王巡抚,火速率领精锐,入京(临岚)勤王!
去还是不去
巡抚衙门内,气氛凝重如铁。麾下将领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以王铁锁为首的一批骄兵悍将,经历了数次发财未果,又被我长期约束着苟策略,早已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叫嚣着要北上杀蛮子,立大功,抢他娘的!
而陈彦、李福贵等心腹文官,则力主自保:大人!临岚已是危城!蛮子兵锋正盛,此去凶多吉少!不如固守根本,坐观其变!
我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蛮子……入关……临岚……勤王……一个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去,风险太大,很可能将多年积累的家底赔光。不去一个坐视君父危难、拥兵自重的罪名,足以让我苦心经营的忠义人设崩塌,成为天下公敌!那些依附我的官员、将领,也会离心离德!
赌!必须赌一把!但怎么赌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我的心脏。临岚朝廷内部必然倾轧严重,孤儿寡母(新帝年幼,太后垂帘),权臣当道……或许,这乱局之中,藏着一个更大的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传令!我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点齐两万精锐,备足粮草,三日后开拔!目标——临岚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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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岚城,虎踞龙盘,此刻却笼罩在末日般的惶恐之中。高大的城墙下,北蛮的营垒连绵不绝,号角呜咽,杀气盈野。
我的勤王之师驻扎在城外霞山大营,与城内守军互为犄角。甫一安顿,朝廷的旨意便到了:太后召见!
踏入戒备森严的宫城,穿过一道道幽深的门廊,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客兵将领孤身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宫墙之内,杀机四伏,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令人窒息。
王爱卿一路辛苦。暖阁内,珠帘之后,传来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不失威严的女声。帘影晃动,隐约可见一个端庄的身影。小皇帝则怯生生地坐在下首,脸色苍白。
臣,王守仁,叩见太后,叩见陛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我撩袍跪倒,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
爱卿平身。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值此危难之际,爱卿能提兵来援,忠心可嘉。如今蛮夷围城,不知爱卿……有何退敌良策
话语虽是询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我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这深宫妇人,能在乱世中垂帘听政,绝非易与之辈!我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轻易献策,更不承诺打头阵。我微微躬身,态度恭谨至极:太后明鉴!臣初来乍到,不明敌情,更不敢妄言方略!唯愿谨遵太后与朝廷调度,拱卫宫禁,保陛下与太后万全!臣麾下将士,皆愿为陛下、太后效死!只是……
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城中流言纷扰,臣恐有宵小之徒,趁乱惊扰圣驾!为策万全,臣斗胆恳请太后恩准,允臣每次入宫觐见奏对,可带一小队亲卫随行护卫!一则震慑屑小,二则……亦可随时听候太后差遣!
带亲卫入宫太后声音微微一沉,珠帘后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这是极其僭越的请求!按祖制,客兵将领入宫,连佩剑都需解下!
太后容禀!我连忙叩首,声音带着一种赤诚的焦虑,臣一片赤心,天日可鉴!只为陛下、太后安危计!时局糜烂至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太后不允,臣……臣唯有日日披甲入宫,纵使酷暑难当,悟出痱子,亦不敢懈怠分毫!
我抬起头,眼神坦荡(至少努力做到)地望着珠帘。
暖阁内一片沉寂。小皇帝被我的披甲悟痱子说得有些茫然。珠帘之后,久久无声。我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我身上来回刮过。
许久,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传来:……王爱卿忠心体国,虑事周全。罢了,准你所请。然,随行亲卫,不得过十人,且须在宫门候旨,不得擅入内廷。
臣!谢太后恩典!我重重叩首,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第一步,成了!这看似僭越的特权,是我在这龙潭虎穴中,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道护身符!
从此,每次入宫,我都带着最精锐的十名亲卫,人人内衬锁子软甲(再热也忍着),腰悬利刃(虽然入内廷前需解下,但气势十足),肃立在宫门外。而我本人,更是内穿双层精锻软甲,外罩厚重的朝服。盛夏时节,汗水浸透衣衫,闷热难当,如同置身蒸笼,但我心中只有冰冷的戒备。我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收敛起所有锋芒,谨言慎行,对太后毕恭毕敬,对朝中大佬虚与委蛇,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
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比战场更凶险百倍。奕辉、景澄、顾承明各路权臣把持朝政,互相倾轧,贪污腐化,视前线将士如草芥。太后虽有心振作,却受制于深宫妇人的眼界和根深蒂固的权臣网络,处处掣肘。每一次廷议,每一次奏对,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我冷眼旁观,从不轻易表态,只在涉及我自身兵权或利益时,才以拱卫圣驾为由,寸步不让。
时间在僵持和煎熬中流逝。城外的蛮军似乎也在等待,等待着城内自己乱起来。终于,一场关于是否抽调我部兵马去增援另一处危城的激烈廷争,在暖阁内爆发了。顾承明一党咄咄逼人,以大局压人,力主调兵。太后犹豫不决。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感受着权臣们投来的或轻蔑、或嫉恨的目光,听着他们冠冕堂皇却包藏祸心的言辞,一股冰冷的怒意和积压已久的戾气,如同毒蛇般在心底苏醒。不能再等了!机会,往往就在对手最得意忘形、最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刻!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掩饰眼中的锐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太后!陛下!臣王守仁,有一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顾承明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值此社稷危亡之秋,朝堂之上,不思精诚团结,共御外侮,反而汲汲于争权夺利,构陷忠良!我目光如电,直刺顾承明,顾阁老口口声声大局,却欲调离拱卫京畿之精锐,是何居心莫非欲效石敬瑭故事,引狼入室乎!
这顶大帽子扣得又狠又准!
你……你血口喷人!顾承明勃然变色,指着我厉声呵斥。
暖阁内顿时炸开了锅,争吵声、辩解声、呵斥声响成一片。太后脸色铁青,小皇帝吓得缩在龙椅里。混乱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太后,或许是连日操劳,心烦意乱,为了缓和气氛,也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她竟随手拿起旁边小皇帝玩耍的一副象牙象棋,对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爱卿忠心可嘉,不必动怒。来,陪哀家……手谈一局,静静心。
我心头猛地一跳!机会!这就是我等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恭顺的表情,躬身道:臣……遵旨。
棋盘在小几上摆开。太后执红先行。暖阁内的争吵声在太后的威严目光下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敌意和紧张并未消散。权臣们冷眼旁观,等着看我这粗鄙武夫在棋枰上出丑。我心如止水(至少表面如此),落子却步步为营,看似笨拙,实则暗藏杀机。
棋局过半,太后似乎渐渐沉浸其中,眉头微蹙,凝神思索。她捻起一枚红马,轻轻落下,吃掉了我的一个过河卒子,口中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专注和棋局中的杀伐快意,轻声道:
我……杀你的马。
这声轻语,在落针可闻的暖阁内,却如同惊雷炸响!
一直如同惊弓之鸟般缩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弘光,闻听杀字,竟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瞬间惨白如纸,惊恐地看向珠帘后的太后,又看向我,仿佛那枚被吃掉的棋子,就是他自己!
而我,在听到杀字出口的瞬间,积压了十余年的恐惧、隐忍、屈辱、愤怒,以及那深藏于骨髓、在权力浸淫下早已扭曲异化的暴戾,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什么太后!什么皇帝!什么权臣!什么冒牌身份!在这一刻,统统被那杀字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毁灭欲望!
我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住珠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脸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恭顺、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尽数剥落!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狰狞杀意!
巧了!
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刮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毁天灭地的疯狂风暴,在死寂的暖阁中轰然炸开:
我——杀你全家!
话音未落!
呛啷!呛啷!呛啷!
暖阁紧闭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早已按捺不住杀气的十名亲卫,如同出闸的猛虎,手持雪亮钢刀,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狂涌而入!刀光如匹练,瞬间撕裂了暖阁内华丽的帷幕和惊恐的尖叫!
珠帘被粗暴地扯落,太后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冰冷的刀锋前!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瞳孔中只倒映出那一道劈面而来的、决绝的寒芒!
小皇帝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幼兽般的惨嚎,连滚爬爬地想躲到龙椅后面,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喉咙,狠狠掼在地上!小小的身躯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权臣们早已在最初的屠杀中变成了滚落在地、兀自圆睁着恐惧双眼的头颅。
血!滚烫的、粘稠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明黄色的帷幔,染红了光洁的金砖地,也浸透了我身上那件象征着忠义的厚重朝服。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刀尖滴血的轻响。
我缓缓站起身,踏过温热的血泊,走到龙椅旁。龙椅上,那顶沾染了血点的翼善冠,歪斜地躺着。
珠帘的碎片散落一地,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我弯腰,捡起那枚被太后杀掉的黑色马形棋子,指尖沾着黏腻的血。棋子冰凉。
杀……我……的……马
我对着太后那具尚有余温、却已失去所有高贵与威严的尸体,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扭曲到极致的笑容。
现在……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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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血腥味尚未散尽,粘稠的暗红浸透了墨玉金砖的缝隙。我站在血泊中央,指尖残留着玄玉棋子的冰凉触感,那枚被太后杀掉的马,正死死硌着掌心。短暂的杀戮快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浸透骨髓的冰冷和后怕。弑君!屠后!灭杀满朝重臣!这滔天巨祸,但凡走漏一丝风声,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天下共讨!
大人!李福贵连滚带爬冲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尸首,脸刷地白了,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外……外面……
我猛地转身,眼中是尚未褪尽的赤红,声音却冷硬如铁:慌什么!传令: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就说……慢族细作混入宫中行刺!太后、陛下……不幸罹难!顾阁老、奕大人等……忠烈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下。
李福贵打了个寒颤,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恐惧被一种疯狂的狠厉取代:是!是!蛮族细作!都是蛮族干的!
他连滚爬爬冲出去布置。
接下来的几天,临岚城变成了巨大的坟场,也成了完美的舞台。蛮族细作行刺得手的消息如同瘟疫般散播。我悲愤地率军与城内残余的蛮族死士激战,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激战正酣时,我果断下令部队突围出城,美其名曰保存实力,以图后报。临走,不忘将几处关键城门守军调防,留下足以让蛮族铁骑长驱直入的空隙。
霞山大营。我站在山巅,遥望临岚城方向腾起的越来越浓的狼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面无表情。身后,是建制基本完好、却士气低落的王字营。
大人……陈彦脸色灰败,声音干涩,临岚……破了
破了。我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蛮族凶残,太后、陛下……殉国了。
消息如同重锤砸下,营中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悲愤和恐惧的哭嚎。这悲愤和恐惧,正是我需要的。
我任由这情绪发酵了一日,次日,登上点将台,声音沉痛而决绝:诸位!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然贼势滔天,徒死无益!今日之退,非为怯懦,实为存续火种!传令三军,即刻拔营!撤返南境!厉兵秣马,他日……必雪此奇耻大辱!
悲情牌与留得青山在的道理,被我运用得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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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撤之路,沉闷而迅速。沿途,临岚陷落,帝后殉国,蛮族屠城的恐怖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我军跑得更快。恐慌如同野火燎原,烧遍了整个南方。那些刚刚站稳脚跟、忙着互相攻讦或自封为王的诸侯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了大半。什么监国、亲王,在亡国灭种的外族铁蹄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各路诸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内斗的爪牙,将目光投向了共同的敌人——盘踞在中原膏腴之地、正疯狂劫掠的黑狼汗国。流寇那点劫掠在蛮族的大规模屠戮和系统性破坏面前,成了疥癣之疾。曾经桀骜不驯的流寇头子们,要么被迅速剿灭,要么被各路诸侯以共御外侮之名收编吸纳。一时间,南方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团结态势,矛头一致向北。
蛮族,这个趁虚而入、贪婪凶残的闯入者,骤然发现自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它占据的广袤土地,成了插在南方诸侯心脏上的一根毒刺,成了所有野心家眼中必须拔除的肉中钉。各路诸侯,无论之前是敌是友,此刻都暂时放下了恩怨,开始调兵遣将,从四面八方,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狼,向着被蛮族占据的中原腹地扑去!
蛮族再凶悍,终究是远离故土的客军,面对整个南方力量的同仇敌忾,面对熟悉地形的本土军队的不断袭扰,其凶焰迅速被遏制,继而节节败退。劫掠来的财富成了沉重的包袱,巨大的伤亡和补给困难不断消磨着其锐气。数年拉锯鏖战,曾经不可一世的蛮族铁骑,终于在诸侯联军的持续打击和内部矛盾的激化下,狼狈不堪地退回了关外的苦寒之地。
外患甫定,内斗的阴云立刻重新笼罩大地。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曾被压制的野心如同野草般疯长。正统之争,再次成为点燃战火的最佳借口。谁才是真正有资格继承帝国法统,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各路诸侯撕下短暂的同盟面具,磨刀霍霍,开始了新一轮更加残酷、更加赤裸的兼并攻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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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片沸腾的杀伐场中,我的东南一隅,却如同一片诡异的净土。
当诸侯们为争夺正统名号、为抢占地盘杀得头破血流时,我依旧恪守着良训:广积粮,缓称王。我甚至拒绝了一切结盟的邀请,对任何一方的拉拢都虚与委蛇,对任何一方的威胁都摆出固守家园,无意争霸的低姿态。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内政之中。
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推广新稻种,减免赋税,招募流民屯田……源源不断的粮食填满了我的仓廪。整顿吏治,兴办官学,不拘一格吸纳人才(尤其是那些在战乱中失意的读书人)……一套相对高效、忠诚的官僚体系逐渐成型。以王字营老兵为骨架,吸纳精壮流民,严格操练,配以精良的甲胄兵刃……一支数量庞大、装备精良、令行禁止的军队在默默壮大。
王铁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抢掠的莽夫,他成了我麾下统兵数万的大将,眼神里除了凶悍,更多了份对权势的渴望。李福贵管着庞大的钱粮和内务,油水十足,肚腩也日渐隆起。陈彦则总领文牍机要,成了我不可或缺的幕僚长。他们,以及最早跟随我的那一批人,都在这猥琐发育中,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权势和富贵。
时间,成了我最强大的盟友。当其他诸侯在连年征战中耗尽钱粮、精锐损耗、民怨沸腾时,我的实力却在稳步地、滚雪球般地增长。我的地盘成了乱世中少有的乐土,王巡抚使治下,政通人和的名声不胫而走,吸引着更多逃避战火的人口和财富涌入。
终于,当盘踞江南膏腴之地、实力一度最为雄厚的吴王于少恒,因横征暴敛、目光短浅而民心尽失,被西边的蜀王刘景航趁虚而入,双方在长江沿线杀得两败俱伤时,我知道,时机到了!
驱逐狼虏,恢复中华!
一面巨大的玄色旗帜在镇抚使府门前冉冉升起,上面八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下刺目耀眼。积蓄多年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积蓄多年的口号,终于喊出!
我的大军如同出闸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首先扑向正与蜀军纠缠、后方空虚的于少恒。于少恒的精锐尽在江北,后方富庶却武备松弛。我的铁骑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便横扫其腹地,断其粮道,前后夹击。曾经不可一世的吴王,兵败如山倒,最终在太湖边的一座小城自焚身亡。富甲天下的江南,落入囊中。
挟大胜之威,兵锋直指西南。蜀王刘景航,地盘多山,民风彪悍,但实力终究有限。他试图凭借蜀道天险固守。我避其锋芒,一面派偏师佯攻剑阁,一面亲率精锐,重金收买熟悉山路的向导,翻越摩天岭险峻小道,奇袭其后方重镇锦官城!刘景航腹背受敌,军心大乱,主力在岷江平原被一战击溃,本人仓皇逃入深山,不知所踪。
连灭两王,声威震天!天下诸侯,为之侧目。最后,也是最强的对手,终于浮出水面——占据中原和西北大部、以剽悍闻名的秦公时迟生!此人出身草莽,勇猛绝伦,但统治手段极其残暴,治下民不聊生。
最后的决战,在广袤的坡望湖平原展开。时迟生集结了他所有的精锐,号称三十万,战马嘶鸣,戈矛如林,杀气直冲云霄。我麾下虽然也是百战之师,数量略逊,但装备更精良,士气更高昂,更重要的是,有明确的恢复中华大义名分!
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坡望湖碧绿的湖水被鲜血染成了赤红。时迟生身先士卒,悍勇无双,接连冲破我数道防线。关键时刻,王铁锁率领重甲步兵组成的铁壁营,死死顶住了对方最凶猛的中军冲击,付出了惨重代价。而我部下王字营老兵组成的玄甲精骑,如同最锋利的尖刀,从侧翼狠狠凿入敌阵,直扑时迟生的帅旗所在!
血战三日!时迟生力竭战死,其麾下最精锐的铁鹞子骑兵全军覆没。秦军崩溃,伏尸百里。当我的帅旗最终插上坡望湖西岸的最高土丘时,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故国河山,十之七八,已尽在我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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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抚使府(如今已为镇抚)大殿内,气氛却有些凝滞。巨大的舆图上,代表我势力的玄色已覆盖大半壁江山,仅余北部靠近蛮族旧地的几州,尚在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军阀和名义上依附蛮族的傀儡手中。蛮族自身,则因老汗王暴毙,几个王子正为汗位杀得你死我活,根本无暇南顾。
主公,大势已定!李福贵挺着肚子,红光满面,依臣看,当务之急是筹备登基大典!定国号,正名分!那些北边的小鱼小虾,遣一偏师即可荡平!
是啊主公!王铁锁虽在坡望湖受了伤,裹着臂甲,声音依旧洪亮,弟兄们浴血奋战,也该歇歇,享享富贵了!北伐劳师远征,耗费钱粮,那苦寒之地打下来有何用
殿内众将纷纷附和,脸上都带着功成名就的满足和对安逸的渴望。
我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巨大座椅上,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鎏金扶手。登基富贵这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却像隔着一层纱,显得有些索然无味。目光扫过殿下这些跟随我多年的面孔,他们眼中闪烁着权势的光芒,却也清晰地写着到此为止。
我缓缓站起身。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等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基业。诸位功勋卓著,富贵荣华,理所应当。
众人脸上露出笑容。我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凝而辽远:
然,诸君可曾想过,我等功名,止于己身乎
可曾想过,那被蛮族铁蹄践踏、掳掠为奴的北地同胞
可曾想过,那高悬于蛮族龙庭,沾满我大胤子民鲜血的狼头大纛
可曾想过,我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张脸,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后人史书工笔,会如何书写我等
大殿内落针可闻。有人皱眉,有人沉思。
驱逐外虏,复我河山,此乃千秋大义!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今日我辈若安于江南繁华,坐视北地沉沦,与当年坐视临岚陷落之庸臣何异!他日史书之上,我等纵然富贵滔天,亦不过是割据一隅之枭雄,何谈‘恢复中华’之伟业!
我走下丹墀,声音激昂,带着强烈的蛊惑:
北伐!非为土地!非为财帛!乃为雪国耻!正华夷!复我汉家衣冠!
此战功成,非但我等名垂青史,万世流芳!诸君之子孙,生于光复之华夏,立于天地之间,亦将挺直脊梁,受万民敬仰!此乃……惠及子孙万代之无上功德!岂是区区眼前富贵可比!
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王铁锁握紧了拳头,眼中凶光再起,似乎又看到了战场上的功勋。李福贵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似乎在权衡万世流芳与眼前安逸的分量。陈彦则长叹一声,对着我深深一揖。
死寂被打破,随即是越来越响的应和声,最终汇聚成山呼海啸:
驱逐狼虏!恢复中华!
追随主公!北伐!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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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蓄了十数年的战争潜力,在恢复中华的大义名分和万世流芳的功业诱惑下,轰然爆发。兵精粮足,士气如虹的北伐大军,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越过淮河,直扑蛮族内讧正酣的北方。
蛮族几位王子正为汗位在漠北草原杀得血流成河,留在南方的守军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根本无力抵挡我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大军所至,势如破竹。定州、云中、燕山关……一座座被蛮族占据多年的雄关重镇,在摧枯拉朽的攻势下接连光复。我并未恋战于苦寒的草原腹地,而是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插蛮族在南方最后的统治核心——位于燕山脚下的蛮族南院大王驻地龙城!
龙城之下,最后一支成建制的蛮族军队负隅顽抗。王铁锁身先士卒,率领玄甲重骑冲垮了蛮族引以为傲的铁浮屠。破城之日,我下令将象征蛮族统治的南院大王旗和狼头金帐付之一炬。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烧尽了蛮族在南方数十年的统治根基。大军在蛮族故地纵横驰骋,将当年蛮族劫掠的财富,加倍地取回,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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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班师回朝的车驾,旌旗蔽日,甲胄生辉,绵延数十里。行至苍龙渡附近,我勒住了马缰。
停。
车驾缓缓停下。众将不解。前方,依旧是那片荒凉的山坳。乱石嶙峋,荆棘丛生,只有几段焦黑的土墙基和几块风化严重的磨盘石,在荒草中顽强地昭示着这里曾是一个村落——吴家坳。
我翻身下马,拒绝了亲卫的搀扶,独自一人,踏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那片最高的乱石堆。举目四望。山还是那些山,轮廓依稀可辨。只是曾经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景象,早已化为眼前这片死寂的废墟。风穿过乱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吴老二……王守仁……窃国者……霸主……
无数个身份,无数个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野狐岭的恐惧,翠屏县衙的惶恐,府城血战的侥幸,临岚宫变的狠绝,坡望湖的惨烈,北伐路上的号角……最终,都归于眼前这片埋葬了所有过往的焦土。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是悲凉是快意是解脱是空虚抑或……只是漠然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权柄的滋味早已蚀骨,最初的恐惧和卑微,如同隔世的尘埃。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铁锁、李福贵、陈彦等人跟了上来,远远站定,不敢打扰。他们看着主公独立于乱石荒草之中,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高大。
主公……陈彦低声感慨,打破了沉默,三过家门而不入,忠义感天动地!今虽衣锦荣归,睹此故园残迹,犹自伤怀……此心此情,天地可鉴啊!
是啊!主公心系天下,连故乡残垣都如此挂怀,真乃千古仁主!李福贵连忙附和,语气充满了敬畏与感动。
王铁锁重重一抱拳,声音洪亮:主公放心!待天下大定,末将定亲自督工,在此地为主公重修故园,立祠祭祀!让后世子孙,永沐主公恩德!
他们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真诚的敬仰。我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沉静的威严,所有的复杂心绪都被深藏于那双阅尽沧桑的眼底。夕阳的金辉洒落在玄色王袍之上,也落在那片沉默的瓦砾堆上。
走吧。我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天下未定,岂可耽于怀旧
转身,不再看那片废墟。车驾重新启动,碾过尘土,向着南方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华的新都驶去。身后那片荒芜的山坳,连同那个叫吴老二的影子,彻底被抛入历史的尘埃与夕阳的余烬之中,再无痕迹。只有新铸的王字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指向那由无数谎言、鲜血和权谋铺就的至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