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他们弄丢的月亮 > 第一章

第一章:断弦无声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林疏月脸上,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指尖悬停在大哥的备注上,久久按不下去。今天是元宵节,也是她二十三岁生日。更重要的是,三天后,是她耗尽心血修复的母亲遗物——那张名为清晖的古筝——在国家非遗传承人终审舞台上的首次亮相。
深吸一口气,她按下了拨号键。漫长的等待音后,是冰冷的挂断。再拨二哥林骁的,直接被转入了语音信箱。第三次拨给大哥林承宇,响到几乎自动挂断时,才被不耐烦地接起。
什么事林承宇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是隐约的谈笑声和轻柔的音乐。
大哥,林疏月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今天元宵……三天后我的终审展示,你们……能来吗清晖修复好了,我……
疏月,林承宇打断她,语气淡漠,甜甜今天刚出院,我们带她在‘云顶’吃饭,给她压惊。你的事,以后再说。他口中的甜甜,是五年前他们领养的孤女苏软软。林疏月成年礼那天,苏软软被带回了家,从此,她成了这个家多余的人。
可是大哥,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清晖是妈妈……她急切地解释。
够了!林承宇的声音陡然严厉,苏软软这次住院拜谁所赐你心里清楚!她刚出院,需要静养,你别再添乱。元宵节,你爱过不过。电话再次被挂断,忙音刺耳。
拜谁所赐林疏月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三天前,苏软软不小心打翻了滚烫的汤药在她自己手上,却哭着对闻声赶来的哥哥们说是林疏月故意推的。她百口莫辩,林骁当场就指着她鼻子骂恶毒,林承宇则失望地让她回房反省。苏软软被紧张地送去医院治疗烫伤,而她,成了罪魁祸首。
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但她不甘心。清晖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修复它,让它重现光彩,是她毕生的心愿。她需要家人见证这一刻,哪怕只有一个人。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丝执念,她打车去了云顶。推开那间豪华包间的门,里面的景象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中央是一个奢华的蛋糕。苏软软穿着崭新的粉色连衣裙,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坐在主位。大哥林承宇正温柔地给她布菜,二哥林骁则拿着手机给她拍照,逗得她咯咯直笑。暖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温馨得刺眼。而她,像个突兀闯入的异类。
看到她推门,笑声戛然而止。苏软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怯懦。林骁皱紧眉头,林承宇则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
你来干什么林骁语气不善。
林疏月抱着怀里用丝绒布仔细包裹的古筝清晖,挺直了背脊,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二哥,三天后的终审展示,请你们务必……
我说了,没空!林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今天是软软的出院庆祝,你别在这扫兴!带着你这堆破木头赶紧走!
破木头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林疏月浑身一颤。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清晖。
就在这时,苏软软忽然站起身,怯生生地走过来,像是想拉林疏月的手:姐姐,你别生气,哥哥们不是故意的……我、我帮你拿琴吧她的手伸向被丝绒布包裹的古筝。
不用!林疏月本能地侧身避开。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苏软软像是被她的动作惊吓到,脚下猛地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倒,双手慌乱地推向林疏月怀中抱着的古筝!
啊——!苏软软的尖叫和林疏月惊恐的不要!同时响起。
哐当——咔嚓嚓——!
丝绒布散开,那张凝聚了林疏月无数个日夜心血、刚刚修复如初、承载着母亲最后温情的清晖古筝,重重摔落在地!琴身碎裂,琴弦绷断,碎片飞溅!如同林疏月瞬间被碾碎的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软软跌坐在地上,捂着手腕,泪水涟涟:呜…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你…好痛…
林疏月!!林骁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几步冲过来,一把狠狠推开还僵在原地的林疏月,你疯了吗!软软刚出院!你就这么容不下她!连碰一下你的破琴都不行!
林疏月被推得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后背生疼。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暴怒的林骁,又看向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最后看向苏软软那张梨花带雨却暗藏得意的脸。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她。
林承宇也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苏软软的手腕,然后看向地上破碎的清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但最终,那点复杂化为了更深的失望和冰冷。他看向林疏月,语气沉凝:林疏月,你太让我失望了。软软只是想跟你示好,你反应就这么大看看你把她吓得!立刻给软软道歉!然后,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别再回来了!
滚出去!别再回来了!林骁的怒吼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滚出去…别再回来…
林疏月看着地上母亲的遗骸,看着两个至亲哥哥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冰冷,看着苏软软依偎在林承宇怀里投来的、一闪而过的胜利眼神。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解释的欲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心死了,就不会痛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无视了林骁的怒视和林承宇的冷眼,无视了苏软软的抽泣。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古筝碎片。锋利的木刺划破了她的指尖,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木头,像盛开在废墟上的绝望之花。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片麻木的空洞。
她将沾血的碎片仔细地收拢在残破的丝绒布里,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母亲最后的骸骨。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一滴眼泪。她挺直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抱着那包染血的碎片,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家的牢笼。身后,是苏软软假惺惺的啜泣和哥哥们冷漠的视线。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第二章:绝响
出租屋狭小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木屑的味道,这是她修复清晖时留下的痕迹。如今,只剩下满桌狼藉的碎片和刺目的血迹。
林疏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中抱着那包碎片,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的元宵夜景。指尖的伤口已经凝固,心口的窟窿却汩汩地流着血。哥哥们厌恶的眼神,苏软软得意的笑容,清晖碎裂的脆响,林骁那声滚出去……在脑中反复回放,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就在这时,尖锐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死寂。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京城。
她麻木地接通。
请问是林疏月女士吗一个沉稳而带着一丝急切的中年男声传来。
……我是。
林女士您好!我是‘绝响计划’项目总负责人,陈启明。对方语速很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非常冒昧在这个时间打扰您。我们一直在关注您的修复技艺,尤其是您对唐代古琴‘九霄环佩’音韵复原的研究论文,以及……我们得知了您修复母亲遗物古筝‘清晖’的成果,虽然遗憾它……但您的理念和技术,正是我们‘绝响计划’急需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绝响计划林疏月的声音干涩沙哑。
是的!一项国家级绝密项目,旨在修复一批因战乱、保存不当濒临彻底损毁的顶级国宝古乐器!其中包括数张价值连城的唐琴宋筝,甚至可能有传说中的‘号钟’‘绕梁’!陈启明的语气充满使命感,地点在西南深山中的‘天工基地’,完全封闭,保密等级最高!项目周期……至少十年。十年内,断绝一切外界联系,包括家人朋友。一旦签约,再无回头路。国家需要你的技艺,但代价巨大,你要想清楚。
十年……断绝一切联系……再无回头路……
林疏月低下头,看着怀中染血的碎片。家她还有家吗亲人那只是苏软软的亲人。梦想清晖碎了,舞台也碎了。外面那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冰冷的碎片硌着她的掌心,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死的麻木。
我想清楚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我参加。什么时候签协议
电话那头的陈启明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好!林工,欢迎加入‘绝响’!协议和具体安排,明天一早会有人送到您手上。七天后,基地专车接您。请……做好所有准备,告别所有该告别的人。
告别林疏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早已无牵无挂。
七天后,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晨。林疏月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最基础的修复工具和那包清晖的碎片。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所有痛苦和短暂希望的城市,眼神沉寂如古井深潭,再无波澜。然后,她拉开车门,坐进了那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越野车。
引擎发动,车子汇入车流,驶向未知的深山。她的人生,如同那断了弦的清晖,旧声已绝,新音将在无人知晓的绝境中,艰难重续。她是林疏月,从此,只为国宝绝响而活。
第三章:迟来的风暴
林疏月的消失,最初在林家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林骁嗤之以鼻:走了正好!省得整天阴沉沉的碍眼,还欺负软软!他带着苏软软去了欧洲散心,买下她所有看中的奢侈品。
林承宇起初觉得有些异样,象征性地打了几次林疏月的电话,都是关机。他皱了皱眉,但看着身边苏软软乖巧依赖的样子,又想到她摔琴时那狰狞的表情和害软软受伤的举动,那点异样很快被压了下去。也许出去散心了,随她吧。他投入更多精力在公司和照顾苏软软上,享受这清净和圆满。
他们甚至带着苏软软去了敦煌。那是林疏月从少女时代就魂牵梦萦的地方,她曾无数次拿着画册,央求哥哥们带她去看那些壁画上的古乐飞天。可他们总以工作忙、她年纪小、环境艰苦为由拒绝。如今,他们却带着苏软软去了,在漫天黄沙里,苏软软穿着昂贵的定制汉服摆拍,发在朋友圈,配文:和哥哥们的圆梦之旅~哥哥最好了!
林承宇和林骁都点了赞,评论里满是羡慕。没人记得,这曾是谁的梦。
岁月看似静好,直到两年后的一次高端文化沙龙。
林承宇正与人寒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林疏月大学时极其敬重的古乐泰斗秦教授——看到他,走了过来。
林总,秦教授语气带着明显的惋惜,疏月那孩子……
林承宇心头一跳:秦教授您是说疏月她怎么了
你们不知道秦教授有些诧异,她加入了‘绝响计划’啊!唉,这孩子,天赋心性都是百年难遇,为了修复那些老祖宗的宝贝,真是……把自己彻底献出去了。十年啊,音讯全无,与世隔绝,听说环境艰苦得很,对身体的损耗也大……
绝响计划十年音讯全无林承宇脸色瞬间煞白,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林骁也听到了,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国家级保密项目。签了生死状一样的协议。她走之前,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没告诉一声。秦教授摇头叹息,这孩子,心里得多苦,才选这么一条路啊……
后面的话,林承宇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十年断绝联系生死状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
回到家,林承宇立刻动用所有关系打听绝响计划。反馈回来的消息冰冷而残酷:项目存在,保密等级SSS级,人员信息绝对保密,严禁任何形式的联系与探视,违者重处。他们甚至连林疏月是生是死都无法确认!
哥!她一定是恨我们!恨我们只信软软不信她!恨我们把她赶走!林骁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声音发颤,她这是……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们!她不想再见到我们了!
不……不会的……林承宇喃喃自语,第一次对自己曾经的判断产生了强烈的动摇。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林疏月蹲在地上捡碎片时那死寂的眼神,想起她指尖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苏软软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剧变。她立刻换上担忧的表情,扑到林承宇怀里:承宇哥哥,骁哥哥,你们别难过了。姐姐……姐姐她选择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是不想再和我们有瓜葛了。她心里恨着我们呢……我们……我们别去找她了,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她的话看似体贴,实则句句在加深哥哥们的愧疚和被抛弃感。
林承宇看着苏软软担忧的脸,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安抚她。疏月那死寂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林骁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第一次没有附和苏软软的话。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滋长。他们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苏软软每次受伤后林疏月百口莫辩的样子,苏软软那些看似无心实则总能挑起矛盾的话语,还有……清晖摔碎时苏软软扑过去的角度……真的只是不小心吗
五年后,一场针对林氏核心技术的商业间谍案,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撕开了苏软软的伪装。
林承宇在清理苏软软房间时,意外发现了她藏在暗格里的微型摄像头和几份加密文件——正是林氏即将上市的核心技术图纸!证据确凿!
当林承宇和林骁拿着证据,难以置信地质问她时,苏软软脸上的惊慌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变成了破罐破摔的怨毒和疯狂。
是我做的!怎么样她尖声叫道,完全撕下了那层伪善的面具,你们以为我真把你们当哥哥蠢货!我不过是利用你们!利用你们的愧疚和愚蠢!林氏的钱和地位才是我想要的!林疏月那个贱人,整天摆着张清高的脸,凭什么她才是林家正牌大小姐凭什么她能得到秦老头那种人物的赏识她活该!她的破琴就该摔碎!她活该被你们赶走!活该去那个鬼地方熬十年!最好死在那里别回来了!
她歇斯底里地笑着,指着林承宇和林骁:还有你们!两个眼瞎心盲的蠢货!当年她根本没推我!是我自己故意撞的!那碗汤也是我自己打翻的!清晖也是我故意推倒的!我就是要让你们恨她!讨厌她!把她赶走!这个家,有她没我!哈哈哈!你们后悔了晚了!林疏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了!你们活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林承宇和林骁的心脏!真相是如此丑陋不堪,将他们过去五年乃至更久的所有认知和情感彻底碾碎!
苏软软!!林骁目眦欲裂,巨大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让他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
林承宇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扭曲、眼神怨毒的女人,只觉得无比陌生和恶心。那些年他们给予的宠爱、维护、对疏月的伤害……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嘲讽,狠狠扎回他们自己身上!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噬,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滚……林承宇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给我滚出林家!立刻!永远不要再出现!
苏软软被保镖强行拖了出去,尖利的咒骂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空荡豪华的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林骁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地,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他终于明白,自己当年那声滚出去,是如何彻底斩断了妹妹最后的生路和眷恋。
林承宇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大口喘着气,心口的绞痛越来越剧烈。疏月……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叫哥哥的妹妹,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的妹妹……她抱着染血的碎片离开时,该有多绝望她签下那份十年生死契时,该有多心死而他,他都做了什么!
悔恨如同蚀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们的灵魂。林承宇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脏问题,让他在林疏月离开的第七年,坐上了轮椅。曾经叱咤风云的林总,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只剩下化不开的沉郁和痛楚。林骁收起了所有的暴躁,变得沉默阴郁,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们动用一切力量寻找林疏月的消息,得到的永远是绝响计划,保密勿扰的冰冷回复。林疏月,成了悬在他们心口的一轮永远无法触及、也永远无法弥补的月亮。
第四章:弄丢的月亮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西南深山,天工基地厚重的合金大门缓缓开启。林疏月走了出来。
十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沉静如水的力量。她的眉眼依旧清丽,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几分历经风霜的坚韧与淡然。皮肤因常年不见强烈日光显得有些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耳戴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助听器——这是长期在特殊声学环境下工作,为守护那些沉寂千年的国宝之音付出的代价。她的听力,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十年间,她参与修复了数张价值连城的唐琴宋筝,让沉寂千年的古音重现人间。她甚至主导复原了传说中的绕梁琴的部分音韵,震惊业内。她怀中的清晖碎片,也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她用修复国宝的顶级技艺和材料,结合现代理念,涅槃重生,成了一张独一无二、承载着过去与新生、名为月魄的新筝。
她有了新的生活。在基地里,她遇到了同样投身于此的工程师沈清和。相似的理想与孤独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离开基地时,她身边站着沉稳儒雅的沈清和,以及他们四岁的小女儿,沈望舒。小望舒长得像她,眉眼灵动,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今天,是月魄在京城一个小型非遗文化馆内首次非公开展示的日子。林疏月只邀请了少数业内知交和恩师秦教授。沈清和抱着女儿,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展览结束,送走最后几位客人。林疏月抱着女儿,沈清和提着装有月魄的琴盒,一家三口走出文化馆古朴的大门。
深秋的风已带寒意。文化馆外僻静的街道旁,两个身影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塑,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轮椅上的男人,头发已见花白,面容憔悴,裹着厚厚的羊毛毯,正是林承宇。推着轮椅的男人,身形依旧高大,却佝偻着背,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是林骁。他们都老了,老得惊人,尤其是林承宇,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们的目光,从林疏月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贪婪地黏在她身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却又被巨大的惶恐和卑微死死压住。
林疏月看到了他们。脚步微微一顿,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到路边的两棵枯树,没有丝毫涟漪。十年的隔绝,心口的伤早已结痂成冰冷的硬壳。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将女儿往怀里拢了拢。
疏月……月月……林骁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腔调。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长条形礼盒,看形状,像是一张顶级古琴或名贵筝料。
他小心翼翼地将礼盒递过来,手臂都在发抖,眼神里满是卑微的祈求:这……这个……给你……顶级的老杉木心,音色绝佳……希望……希望你能用得上……他想弥补当年被他斥为破木头的清晖。
林疏月垂眸看了一眼那华贵的礼盒,没有接。她的目光落在轮椅上的林承宇身上。
林承宇仰着头,努力想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浑浊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颤抖着手,将怀里一直紧紧护着的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递过来,声音破碎不堪:疏月……你……你回来了……真好……恭喜你……完成了……那么伟大的工作……也……也恭喜你……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她身侧的沈清和,最后落在她怀里好奇张望的小望舒身上,充满了迟来的、无地自容的祝福和难以言说的痛苦。
沈清和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温和却带着审视与保护。
林疏月的目光在哥哥们卑微惶恐的脸上、在昂贵的木料、在象征纯洁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百合花上缓缓扫过。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最终,她伸出手。动作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她先接过了林骁递来的琴料礼盒,很沉。然后又接过了林承宇手中的百合花,花香浓郁。
谢谢。她开口,声音温和,清晰,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万丈冰川,带着一种经过助听器传导后特有的、淡淡的金属质感和绝对的疏离。仿佛只是在感谢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这声谢谢,彻底击碎了林骁和林承宇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疏月没有再看他们,她微微侧头,对怀里的小女儿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声音轻软:望舒,跟叔叔们说再见。
小望舒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眼前两个面容憔悴、泪流满面的陌生老人,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乖巧地挥了挥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再见!
叔叔……再见……林骁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猛地用手捂住脸,压抑了十年的悔恨、痛苦、绝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这个曾经暴躁易怒、不可一世的男人,佝偻着背,像个孩子一样,在深秋萧瑟的寒风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崩溃哭声!泪水从他粗糙的手指缝里汹涌而出。
轮椅上的林承宇,在听到那声叔叔和儿子崩溃的哭声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他死死攥着轮椅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看着林疏月抱着女儿转身,看着沈清和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花束和礼盒,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家三口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走向不远处停着的、温暖明亮的家。那画面如此温馨,却与他、与他们林家,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嗬……嗬……林承宇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浑浊的眼泪决堤般奔涌,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滴落在冰冷的羊毛毯上。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他弄丢了他的月亮。不,是他亲手摔碎了他的月亮,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化成了冰冷遥远的星辰,再也无法触及。那轮曾经温柔照耀着他们的清晖,如今只将疏离的、审判般的月光,冷冷地投在他们悔恨的残躯之上。
寒风呜咽着卷过空荡的街道,吹动林疏月微卷的发梢。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抱着女儿柔软温暖的小身子,感受着丈夫沈清和无声传递过来的坚定支持,一步步走向属于她的新生。身后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和轮椅上的死寂绝望,如同旧日挽歌的尾声,终将被抛在时光的尘埃里。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清辉洒落人间。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弄丢的月亮,早已在属于自己的夜空中,静谧而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