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伏在莽莽群山的臂弯里,李大壮的家就在屯子最东头。他今日去西沟村帮人杀猪,回程时,日头已斜斜挂在了西边山梁上,像一枚熟透后坠着的巨大柿子,把天边烧得一片凄艳的橘红。那光泼洒下来,染得山峦边缘一片熔金,可林子深处,却已迫不及待地沉入青黑的暮色里。风从老林子深处钻出来,带着初冬的凛冽,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仿佛谁在暗处窃窃私语。偶尔几声归巢老鸹的呱呱怪叫,刺耳地划破山野的寂静,又倏忽被更深的幽暗吞没。
李大壮紧了紧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袄,肩头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他脚步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心情却和这暮色一样,沉沉地坠着。西沟村那主家,抠抠搜搜,为几个工钱来回扯皮,临走还塞给他几块没人要的猪下水,臊气冲天,此刻正在他背后的褡裢里随着脚步一晃一晃。他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仿佛要把那股子窝囊气也一同吐掉。
md,活该你家的猪长一身癞!他低声咒骂着,国字脸上横肉紧绷,浓黑的眉毛拧成疙瘩。他李大壮在靠山屯,那是出了名的李大胆,膀大腰圆,一身蛮力,上山撵狍子,下河摸大鱼,从没怵过头。脾气更是炮仗筒子一点就着,嘴巴向来没个把门的,什么山神爷土地佬,在他眼里都是老辈儿人唬孩子的玩意儿。拳头硬,胆子壮,就是他的道理。屯里人背后都说他混不吝,他也浑不在意,反倒觉得这是能耐。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黯下去。那点残存的橘红彻底被青灰吞噬,深蓝的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合拢。月亮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吝啬地不肯透出一丝光。山风陡然增强了,卷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扑到脸上,冰冷刺骨。路两旁的林木,白日里尚能分辨出桦树的白皮、柞树的虬枝,此刻全都褪去了形状,融化成一片片浓淡不一的、扭曲蠕动的巨大黑影,像无数蛰伏的怪兽,沉默地窥视着路上这唯一的活物。
李大壮拧亮了手里那只老旧的铁皮手电筒。昏黄的光柱颤巍巍地刺破黑暗,仅仅能照亮脚前几尺见方的一块路面,光晕之外,是深不可测的墨团。光柱晃动间,枯草的影子被拉扯得老长,如同鬼魅的手臂,在视野边缘张牙舞爪。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黄胶鞋踩在冻土和落叶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山谷里被放得格外清晰,仿佛身后有另一个脚步在紧紧跟随。一股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冷风,悄悄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饶是他胆大,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孤寂里,心头也难免有点发毛。
c,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他低声吼了一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斥责那点不合时宜的怯意,鬼影子都没一个,怕个球!
就在这心绪烦乱、脚步匆匆之际,右脚猛地踢中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哎哟!猝不及防的剧痛从脚尖炸开,顺着腿骨直窜脑门。李大壮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沉重的杀猪刀差点脱手。他踉跄着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脚趾头在黄胶鞋里火辣辣地疼,像是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双眼发红。
他猛地扭转身,手电光柱带着怒气狠狠扫向绊脚处。光斑落定,只见一块半埋在冻土里的石头。那石头不大不小,青黑颜色,在昏黄光线下,表面坑洼嶙峋,棱角分明,形状怪异,像某种蜷缩的野兽,又隐约透出几分狰狞人脸的轮廓,沉默地嵌在归家路的正中央。
我c恁血祖宗的!李大壮积压了一天的怨气、方才受惊的恼怒,还有这暗夜独行的憋闷,瞬间找到了倾泻口,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最恶毒、最粗鄙的污言秽语,朝着那块无辜的石头疯狂喷涌,哪来的丧门星!烂了心肝的玩意儿!挡你李爷爷的道儿急着投胎啊摔死你亲爹我了!晦气!真他m晦气到家了!
他越骂越气,怒不可遏,竟抬起穿着黄胶鞋的大脚,朝着那块青黑石头狠狠踹去!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刺耳。脚底板传来反震的疼痛,石头却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暴怒。
狗r的!硬是吧老子叫你硬!李大壮彻底红了眼,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喘着粗气,对着石头又是几脚猛踹。泥土被蹬得飞溅起来。他犹不解恨,弯腰抓起旁边冻得硬邦邦的土坷垃,抡圆了胳膊,朝着石头狠狠砸去。
啪!
土块碎裂,碎石屑和冻土渣四散崩飞。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浓雾。手电光剧烈地摇晃着,不经意间扫过路边不远处的荒草丛。几座低矮的土包,在荒草荆棘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几块歪斜断裂的石碑半埋土中,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留下岁月啃噬的痕迹——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坟,孤零零地散落在山道旁,被屯里人视为不祥的禁忌之地。
此刻,在手电筒昏黄摇曳的光晕里,那些残碑断碣、荒草土丘,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它们沉默着,如同死去多年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暴怒的李大壮。
李大壮的目光扫过那些坟包,心头那点被黑暗勾起的细微惧意,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无所畏惧的逆反心理彻底压垮。他需要更大的宣泄,需要更彻底的挑衅,来向这片黑暗、向这些死物宣告他李大壮的胆气!
他猛地挺直腰板,朝着那片荒坟的方向,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炸雷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在光柱里飞溅:
瞅!瞅你m了个巴子瞅!死都死透了,骨头渣子都烂成泥了,还不消停!
他往前踏了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那片黑暗中去,声音因极致的亢奋和挑衅而变得尖利:
挡道的烂石头是你们弄的吓唬老子!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狠狠吐在路边,仿佛那就是坟冢的方向:
呸!一群没用的死鬼!有卵子的,给老子滚出来!有种的,现在!就现在!跟你李爷爷我练练!看老子不把你们的骨殖棒子拆了当柴火烧!
粗野的咒骂在山谷间冲撞、回荡,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更深沉的死寂。风似乎在他骂出最后一句时骤然停滞了,连枯叶的摩擦声、夜枭的啼叫都诡异地消失了。四周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疯狂心跳的轰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显得异常空洞和孤独。
那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声音的真空。连带着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湿气,钻进他敞开的棉袄领口,贴着他的皮肉游走。李大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尾椎骨倏地爬满整个后背。刚才那股子顶到脑门的热血和狂妄,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猛地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电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昏黄的光圈不安地颤抖着,扫过脚下那块被他踹得沾满泥土的青黑怪石,又扫过旁边荒草丛中那几座沉默的、仿佛在黑暗中咧开嘴无声冷笑的老坟。
m的…真他n的邪性…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点怯懦甩出去。他是李大壮!靠山屯的李大胆!还能被这点死寂吓住不成肯定是骂累了,风也停了而已!
c!爱咋咋地!他再次给自己壮胆,声音拔高,却掩饰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老子还怕了你们这些土馒头不成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片坟头,仿佛在跟无形的对手较劲,然后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让他心底发毛的荒草坟冢。
他迈开大步,重新踏上山路,黄胶鞋踩在冻土上,刻意加重了力道,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咯吱声,似乎要用这声音驱散周遭那令人不安的死寂。手电筒的光柱在他身前剧烈地晃动,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强迫自己盯着前方那被光圈勉强照亮的一小段路,闷头疾走。
然而,走着走着,一丝不对劲的感觉,像冰冷滑腻的水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头。
这路…怎么越走越陌生了
他记得很清楚,从西沟村回来,翻过前面那个长满矮松的山包子,再下一个缓坡,就能远远望见靠山屯那熟悉的、低矮的轮廓了。可是,他感觉已经走了很久,那个该出现的山包子却迟迟不见踪影。手电光柱扫过两旁,那些树木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千篇一律,扭曲、怪异,仿佛在原地踏步。他明明记得路上有个岔口,旁边该有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可此刻眼前只有无穷无尽、似曾相识的林木和黑暗。
脚下的路似乎也在跟他作对,变得异常平坦,又异常的漫长。时间感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变得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可四周的景致毫无变化,依旧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依旧是那些在光晕边缘扭曲舞动的树影。一种诡异的、原地打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了他。
m的,活见鬼了…他烦躁地低声咒骂,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冷风一吹,冰凉一片。他停下脚步,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心头那股不断蔓延的不安。他举起手电筒,光柱竭力向更远的黑暗刺去,试图找到一点熟悉的参照物——哪怕是一块有特点的山岩,一条小溪的反光也好。
光柱徒劳地在墨汁般的黑暗中划动,除了更远处更深沉的黑暗和模糊晃动的树影,什么也捕捉不到。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贪婪地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他心中仅存的笃定。
就在他焦躁不安,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迷路感逼疯的时候,手电筒那昏黄、摇曳的光晕边缘,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就在前方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小路中央,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李大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光晕的边缘模糊地勾勒出那背影的轮廓。穿着一身深色的、样式极其老旧的棉袄或者长袍,下摆似乎拖到了地上。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一头长发——浓密、乌黑、毫无光泽,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幕布,从头顶一直披散下来,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后背,一直垂落,几乎要触及地面!那头发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黑,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线。它就那么静默地矗立在黑暗的小路中央,像一截枯死的树桩,又像一个从坟茔里爬出来、凝固了时间的幽魂。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比这冬夜的山风更刺骨百倍,从李大壮的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握着的手电筒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光柱在那诡异的背影和四周的黑暗之间疯狂跳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李大壮胸腔里那股混不吝的蛮横劲儿,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轰地一下猛烈燃烧起来,瞬间压倒了最初的惊骇。极致的恐惧,在他这里,竟诡异地转化成了暴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挑衅欲!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刮过喉咙,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他朝着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炸雷般的怒吼,声音因为极致的亢奋和强行压下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谁!!
吼声在山道上沉闷地回荡,惊起远处几声零星的夜枭怪叫。
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挡你李爷爷的道儿了!听见没有!滚开!!
李大壮的怒吼在死寂的山道上炸开,又迅速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连一丝回响都吝啬留下。那披头散发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地钉在前方十几步外的小路中央,像一截深扎进冻土的朽木,对身后暴怒的活人毫无反应。唯有那头浓密得令人窒息的黑发,在昏黄手电光晕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吸尽所有光线的、死水般的沉寂。
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李大壮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汗毛根根倒竖。但这极致的惊悚,如同往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在他胸膛里轰地一声,炸开了更狂暴的怒焰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逆反!恐惧不!他李大壮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只有被挑衅的狂怒!
c你姥姥的!聋了是吧!
他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溅在冰冷的空气中。恐惧被强行扭曲成了暴烈的征服欲——非得看看这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是个什么货色!非得把这挡路的东西撕碎了踩在脚下,才能证明他李大胆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他不再犹豫,心一横,牙一咬,攥紧了手里那柄沉甸甸、刃口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另一只手死死捏住剧烈颤抖的手电筒,迈开大步就朝那背影冲了过去!黄胶鞋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带着要将地面踏穿的狠劲。昏黄的光柱随着他的奔跑疯狂跳跃,在那片死寂的黑发和深色的旧袍上剧烈地晃动、切割。
十步…八步…五步!
距离在迅速拉近!李大壮甚至能看清那袍子下摆磨损的毛边,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坟茔深处渗出的寒意,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就在他几乎要伸出手,一把揪住那浓密得令人作呕的黑发时——
那背影,毫无征兆地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回头,而是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又像一道被风吹散的青烟,极其诡异地向前飘了出去!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李大壮拼尽全力的一扑,指尖甚至能感觉到那发梢带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微弱气流拂过,却终究只捞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
我r你祖宗!李大壮扑了个空,巨大的惯性让他差点再次栽倒。他怒吼着稳住身形,双眼赤红,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不管不顾地再次发力猛追!他就不信这个邪!两条腿的大活人,还能追不上一个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他如何发足狂奔,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前方那个飘忽的背影,始终与他保持着最初那十几步的距离。它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或者说,它本身就在牵引着李大壮。他快,它便快;他慢,它便慢;他停下喘口气,它也凝固在黑暗里,唯有那头披散到脚踝的黑发,在死寂中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李大壮尝试着从侧面迂回包抄。他猛地偏离小路,想冲进路旁稀疏的灌木丛,企图从旁边绕到那东西前面去。可脚刚踏进枯草丛,一股钻心的刺痛就从脚踝传来——不知名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棉裤,深深扎进了皮肉。紧接着,脚下猛地一空!
啊!他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下栽去!手电筒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光柱瞬间熄灭!
世界彻底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墨黑!比之前更浓重百倍!如同黏稠的墨汁灌满了整个天地,将他死死包裹、挤压。李大壮狼狈地摔在一个浅坑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裤,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还有那粗重得如同拉破风箱的喘息,在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无比巨大和孤独。
c!cc他惊怒交加地咒骂着,双手在冰冷的泥水和杂草荆棘中胡乱摸索。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受控制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摸到了冰冷的石头,摸到了湿漉漉的烂泥,摸到了刺手的荆棘,就是摸不到他那赖以壮胆的铁皮手电筒!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和恐惧吞噬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在不远处的前方,幽幽地亮了起来。
不是他手电筒那种昏黄的光晕,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惨淡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灰白色光点。它悬在离地大约一人高的位置,微微地、极其缓慢地晃动着,如同坟地里飘荡的磷火。
借着这微弱得可怜的惨淡光芒,李大壮模糊地看到,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就静静地立在那点灰光之下。它似乎转了个角度,不再是完全背对着他,但那张脸,依旧深深地埋藏在浓密厚重的黑发之中,仿佛那头发本身就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那点灰白的光,恰好勾勒出它侧身的轮廓——僵硬、瘦削,深色的袍子像裹尸布般垂落。一种非人的、彻底的沉寂感,如同冰水般从那身影弥漫开来,浸透了周遭的空气。
m的…老子的…电棒呢…李大壮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地低吼,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绝望的挣扎。他挣扎着想从泥坑里爬起来,湿透的棉裤沉重冰冷,脚踝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胡乱地扒拉着身边的冻土和枯草,指尖被尖锐的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体!
是手电筒!
他狂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手里,疯狂地拍打着、摇晃着!或许是刚才摔落时撞松了电池,又或许是他粗暴的动作起了作用,那昏黄的光柱,竟然在闪烁了几下之后,顽强地、忽明忽灭地重新亮了起来!
光!虽然微弱,虽然颤抖,但毕竟是光!李大壮如同濒死的人吸到了一口氧气,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顾不得一身泥泞和脚踝的刺痛,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出来,大口喘着粗气,将重新亮起的手电光柱,像一柄复仇的利剑,狠狠地刺向那个灰光下的背影!
光柱扫过!
那点诡异的惨白灰光,在手电筒昏黄的光芒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下,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在手电筒重新亮起的光芒照射下,依旧静静地矗立在前方十几步的地方。姿势、距离,与他摔倒前,与他最初看到它时,竟一模一样!仿佛刚才那狼狈的扑击、凶狠的追逐、致命的摔倒、绝望的摸索…都只是一场荒诞而短暂的噩梦。只有他浑身湿透冰冷的泥水,脚踝的刺痛,还有那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在疯狂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它,一直都在那里。以一种近乎嘲弄的、恒定的距离和姿态,静静地等待着。
没脸子鬼…一个冰冷的名词,带着屯里老人讲述时那种讳莫如深的恐惧腔调,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炸响在李大壮的脑海深处。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雪水,兜头浇下,将他最后那点强撑的蛮勇浇了个透心凉。
一股寒意,比这冬夜的山风更刺骨百倍,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寒颤。握着杀猪刀和手电筒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张大嘴巴,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腿肚子开始转筋,脚踝的伤口和刚才摔的跟头带来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提醒着他现实的狼狈与脆弱。
跑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什么李大胆!什么面子!去他m的!离开这里!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猛地转身,也顾不上分辨方向,只想离那个诡影越远越好!他朝着来路,或者说,他认为是来路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手电筒的光柱随着他剧烈的跑动在黑暗中疯狂地上下跳跃、左右扫射,如同一个失控的探照灯。枯树的影子被拉扯成各种狰狞的形状,在视野边缘狂舞。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他的喉咙和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脚下的路变得异常坎坷,碎石、树根、冻硬的土坎不断绊着他的脚步,他踉踉跄跄,有好几次都差点再次摔倒,全凭一股逃命的狠劲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狂奔中失去了意义。他只觉得肺像要炸开,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他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疼痛。冰冷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小溪般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喘息着,下意识地将剧烈颤抖的手电光柱扫向四周,想确认自己跑出了多远,是否甩掉了那个东西。
光柱扫过前方——
李大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就在他正前方,十几步远,小路中央!
和他停下来喘息之前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那垂落的发梢,那深色袍子的褶皱,在手电筒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都呈现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永恒不变的姿态。它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是冷眼旁观着李大壮徒劳的、如同困兽般的狂奔和挣扎。
嗬…嗬嗬…李大壮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意义不明的嘶鸣。极致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的每一寸皮肉和神经。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那层名为胆大包天的坚硬外壳,在眼前这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诡异景象面前,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清晰的碎裂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支撑着他狂奔的力量,随着这最后防线的崩溃,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流失。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噗通一声,他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路上。杀猪刀脱手掉落,当啷一声滚到一旁,手电筒也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光柱歪斜地照在旁边的枯草丛里,映出几块歪斜断裂、字迹模糊的残碑一角。
他跪在那里,浑身泥水,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哽咽般的抽噎。汗水、泥水、或许还有恐惧的泪水,混合着淌过他扭曲的脸颊。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的茫然。
跑没用的。这是鬼打墙…无论跑多远,跑多快,只要停下,它就在那里。如同一个永恒的坐标,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牢牢钉死在这条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小路上。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李大壮混乱而恐惧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冲撞咆哮,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恐惧:**看清它!一定要走到它前面去!一定要看看那张藏在头发后面的脸,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恐惧被一种病态的、偏执的、近乎自毁的执拗所取代。那背影越是神秘,越是无法靠近,就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最后那点名为李大胆的骄傲。不看清楚,他死不瞑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撑地,挣扎着、摇晃着,重新站了起来。他不再看那个背影,仿佛多看一秒都会彻底击垮他。他弯腰,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和杀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全感。
他不再奔跑,不再咒骂。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又像一个决心赴死的囚徒,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朝着前方那个沉默的、披散着无尽黑发的背影,挪了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声,如同敲响自己的丧钟。
夜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发出如同鬼哭的哨音,为这绝望的行进伴奏。手电筒的光柱,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在他脚下投射出一团扭曲颤抖的、巨大的阴影,如同紧紧跟随的另一个鬼魅。
沉重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如同垂死之人的心跳,在凝固的黑暗中艰难地叩击着冻土。李大壮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拖着灌满冰冷铅水的双腿,朝着前方十几步外那个死寂的背影,一步一顿地挪移。每一次抬脚,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每一次落下,都震得他麻木的膝盖和酸痛的脚踝一阵钻心的刺痛。湿透的棉裤早已冻得硬邦邦,摩擦着皮肉,像裹着一层冰冷的铁皮。汗水混合着泥水在脸上干涸结痂,又被新的冷汗浸湿,留下道道泥污的沟壑。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刮得喉咙生疼,喷出的白雾在昏黄颤抖的光柱里迅速消散。
他不再看那个背影。那垂落的、浓密如幕布的黑发,那深色破旧的、仿佛裹尸布般的袍子,此刻成了他意识里唯一的目标,一个必须被撕碎的谜团。恐惧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强大、更偏执的意念死死压在了沸腾的岩浆之下——**看清它!走到它前面去!看看那头发后面,到底是什么!**
这念头如同毒蛇,盘踞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央,疯狂地吐着信子,吞噬着一切理性的声音。唯有看清,才能打破这该死的循环,才能证明他李大壮没有被彻底玩弄!哪怕看清的瞬间就是死期,他也认了!
手电筒的光晕,微弱而执着地圈定着他脚下方寸之地,以及前方一小段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光柱之外,是粘稠得化不开的墨汁。两旁的林木,在光影的边缘扭曲变形,那些枯槁虬结的枝桠,在晃动的光线下,竟渐渐显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像无数干枯的手臂,僵硬地伸向小路中央;像一张张扭曲痛苦、没有眼珠的树皮面孔,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大了嘴巴。李大壮强迫自己不去看,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躲避这些无声的恫吓。他甚至感觉那些树皮面孔上的嘴巴在蠕动,仿佛在无声地呼唤,又像是在发出嘲弄的冷笑。
呼…嗬嗬…他艰难地喘息,喉咙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声音。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体力的急剧消耗,让他的感官开始产生混乱的错觉。寂静中,他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鸡鸣是屯子里的公鸡天快亮了一股微弱的希望如同火星,在他绝望的心底一闪。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竭力向光柱无法穿透的远方黑暗望去。
然而,那几声鸡鸣极其飘渺,转瞬即逝,如同被黑暗掐断。四周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响。那点希望的火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留下更深的绝望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假的…都是假的…他嘶哑地低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意识到,这无休止的黑暗和迷障,正在侵蚀他的感知,瓦解他的意志。他不能再被这些幻觉牵着鼻子走!必须专注于那个背影!那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突破口!
他咬紧牙关,牙根几乎要碎裂。冰冷麻木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杀猪刀粗糙的木柄。那冰冷的金属质感,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现实的锚点。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移动极其缓慢的背影——它似乎也在以和他一样迟缓的速度向前飘着,保持着那该死的、恒定的距离。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极致的压抑中,失去了流动的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短短一瞬,李大壮的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踉跄一步,手电光柱下意识地扫向脚下。
光斑落处,一块半埋在冻土里的青黑色石头,棱角分明,形状怪异,在昏黄的光线下,沉默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这块石头…这形状…这位置…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李大壮的头顶!这分明就是他最初绊倒并破口大骂的那块石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狰狞的轮廓,那被他踹出的几处新鲜刮痕!
不可能!!他失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变形。他猛地抬头,手电光柱疯狂地扫视四周——光晕的边缘,赫然出现了几座在荒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低矮土包!还有那几块歪斜断裂、字迹模糊的残碑!
乱坟岗!他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他最初口无遮拦、肆意谩骂的地方!仿佛这大半夜的亡命奔逃和绝望追逐,只是原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可悲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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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声困兽般的、夹杂着无尽恐惧与狂怒的嘶吼,猛地从李大壮被绝望撕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吼叫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凄厉!什么冷静!什么看清!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执念,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瞬间击得粉碎!
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被逼入绝境的疯牛,仅存的那点理智彻底被狂怒和绝望的洪流冲垮!身体里最后压榨出的、源自本能的蛮力轰然爆发!他不再慢吞吞地挪动,而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将手中沉重的杀猪刀高高举起!那锋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
我c!给老子死——!!!
吼声未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都灌注在这柄伴随他多年、沾染过无数牲口热血的凶器之上,朝着前方仅仅几步之遥的、那披头散发的背影,狠狠劈砍下去!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之音!
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的力气和所有的凶性!带着要将眼前一切魑魅魍魉彻底斩碎、劈开的决绝!他要看看,这鬼东西,到底是怕刀,还是怕他李大壮这条豁出去的烂命!
刀锋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眼看就要斩入那片浓密得令人窒息的黑发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一直缓慢前移的背影,骤然静止!不是闪避,而是如同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原地。
下一秒,李大壮感觉自己的刀锋,并没有砍中预想中头颅或躯体的触感,而是像劈进了一团浓稠无比、冰冷刺骨、却又带着诡异韧性的…发丝沼泽!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撕裂厚重湿布的声音响起!
刀锋确实斩进去了!斩进了那片浓密得如同实质瀑布般的黑发深处!但想象中一刀两断的场景并未出现。那头发,竟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的黑色沥青!刀锋劈入的瞬间,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和粘滞感猛地从刀身传来!那感觉,像是砍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又像是被无数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刀身和手臂!
更恐怖的是,那被劈开的发丝缝隙深处,根本没有预想中的脖颈或后脑勺!只有更深邃、更浓密、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发丝!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巢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呃啊!李大壮惊骇欲绝,本能地想要抽刀!但晚了!
那些被劈开的、浓密冰冷的黑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某种极度粘稠的液体,在刀锋劈入的瞬间,竟沿着冰冷的刀刃,如同活物般猛地向上蔓延、缠绕!速度极快!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握刀的手腕!那感觉,如同被无数条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水蛇缠住,阴冷刺骨,带着一种要将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撒手!!李大壮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他拼命地想要甩脱,想要后退!但那些缠绕上来的发丝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巨力,死死地锁住了他的手腕,并且还在继续向上蔓延,缠绕他的小臂!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这不是打不过的野兽!这是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诡异!这头发…这头发就是本体!它要吃了他!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李大壮爆发出最后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吃奶的力气,不是抽刀,而是拼命地、不顾一切地猛地向后一拽!
嗤啦——!
又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李大壮感觉自己像是拔出了一棵深扎在地底的巨树!他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数步,脚下拌蒜,一屁股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坚硬的冻土磕得他尾椎剧痛,眼前金星乱冒。
他顾不上疼痛,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和那柄杀猪刀。
手腕和小臂上,赫然缠绕着几缕乌黑、冰冷、如同毒蛇般微微蠕动的长发!它们死死地勒进了他的棉袄袖口,甚至有几缕已经贴上了他冰冷的皮肤!而杀猪刀的刀锋上,更是挂着一大绺被硬生生撕裂下来的、浓密的黑色发丝!那发丝脱离了本体,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像有生命般在冰冷的刀锋上微微蜷曲扭动。
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那刀锋上挂着的发丝断裂处,竟没有一滴血!只有一种粘稠的、如同墨汁般深黑的、散发着淡淡腐朽气味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渗出来,沿着冰冷的刀刃,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下方的冻土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啪嗒…声。
每一滴黑液落下,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大壮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距离,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一些它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劈砍和撕扯从未发生。唯有那浓密垂落的黑发,在李大壮手电筒歪斜照射过去的光晕里,似乎…更加厚重了刚才被撕裂的地方,被更多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发丝填补、覆盖,完好如初。
一种绝对的、非人的、漠然的死寂,从那身影弥漫开来。它像一座亘古不变的墓碑,又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彻底力竭的猎手。
手腕上缠绕的发丝传来冰冷滑腻的蠕动感,刀锋上挂着的断发和滴落的黑液散发着刺鼻的腐朽气息。李大壮瘫坐在冰冷的冻土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勇气。
那把曾经带给他无数底气的杀猪刀,此刻刀柄缠绕着冰冷的断发,刀身挂着粘稠的黑液,沉重得像一座山,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身旁冰冷的冻土上。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杀猪刀脱手坠地,当啷一声脆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李大壮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他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冻土上,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咯咯的瘆人声响。手腕和小臂上缠绕的几缕断发,如同活过来的冰蛇,紧贴着皮肤缓慢地、令人作呕地蠕动着,每一次细微的扭动,都带来一股直透骨髓的阴冷寒意。刀锋上挂着的更大一绺黑发,则像一团刚从墨汁沼泽里捞出的腐烂水草,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味的黑色液体,正沿着冰冷的刃口,沉重地、缓慢地向下滴落。
啪嗒…啪嗒…
每一滴黑液砸在冻土上,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那声音微弱,却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那个披头散发的背影。
它,依旧静静地矗立着。距离…似乎比刚才更近了!只有七八步远!近得李大壮甚至能看清那深色旧袍上每一道磨损的纹路,看清那浓密垂落的黑发中,几缕特别粗长、如同有生命般缓缓卷曲的发丝!刚才那一刀撕裂的痕迹,早已被更多蠕动着的、更加浓密的发丝填补、覆盖,完好如初,甚至…更加厚重了!仿佛那一刀不仅没能伤它分毫,反而给它注入了某种邪恶的力量!
一种绝对的、非人的、漠然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水,从那背影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李大壮身上,扼住他的喉咙,冻结他的血液。它不再是引路的幻影,不再是追逐的目标,它是一座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绝望界碑,一个耐心等待他彻底力竭、精神瓦解的最终猎手。那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最深的嘲弄和最冷的蔑视。
手腕上发丝的蠕动感越来越清晰,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皮肉下钻行。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每一寸皮肉和神经。支撑他走到这里的偏执和疯狂,在眼前这无法理解、无法撼动的存在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瓦解。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而来,让他只想闭上眼睛,就此瘫倒,沉入无边的黑暗。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眼神涣散,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想要远离那致命的源头。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如同亘古不变的墓碑般的背影,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开始…转动!
不是飘忽,不是瞬移,而是像一个生锈了千百年的木偶关节,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极其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将它的侧面,朝着李大壮的方向转了过来!
李大壮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冲破喉咙的尖叫迸发出来!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侧转的过程缓慢得如同酷刑。深色的旧袍随着转动,发出细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窸窣声。浓密的黑发如同厚重的帷幕,依旧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即将显露的面庞。随着角度的变化,那垂落的发丝间隙,隐约透出一点…苍白的、非人的色泽。不是皮肤的白,更像是深埋地下多年的枯骨,在黑暗中泛出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毫无光泽的惨白。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泥土深处的腐烂气息、棺木朽坏的霉味、以及一种类似动物尸体高度腐败后的甜腻腥气,随着那缓慢的转动,如同毒雾般猛地弥漫开来!这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瞬间冲入李大壮的鼻腔,直灌脑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让他眼前发黑。
不…不要转过来…他蜷缩在地上,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这是自遭遇这诡影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恐惧和软弱。那侧转的轮廓,那缝隙中透出的惨白,那弥漫的死亡恶臭,已经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只想逃!只想这一切从未发生!
但背影的转动并未停止。它依旧以那种令人绝望的、不疾不徐的、如同凌迟般的速度,继续着。
终于,那覆盖着浓密黑发的头颅,完全侧了过来,正对着瘫在地上的李大壮!
李大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捏紧!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几乎要痉挛!他死死地睁大眼睛,尽管恐惧已经将他淹没,但一股病态的、无法抑制的、想要看清真相的冲动,如同回光返照般,强行支撑着他的意识,让他死死盯住那片浓密的黑发!
那里…没有脸!
或者说,那浓密的、蠕动着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发丝本身,就是它的脸!
发丝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黑色毒蛇,在无声地、缓慢地、令人头皮发麻地彼此缠绕、蠕动、翻涌!形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不断变幻着形态的黑色发海!发海的表面没有任何五官的轮廓,只有发丝翻滚形成的、毫无规律的、令人精神错乱的漩涡和褶皱!那点之前从侧面缝隙看到的惨白,此刻完全被这翻涌的、无穷无尽的黑发之海彻底吞噬、覆盖!
那根本不是一张脸!那是一个由纯粹、浓密、蠕动着的、散发着腐朽恶臭的黑发组成的深渊!一个能吞噬所有光线、所有希望、所有理智的恐怖黑洞!
呃…嗬…李大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最后一丝气息的抽噎。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像是被无数冰针刺穿,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要炸裂般的刺痛!眼前的一切景象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那蠕动的黑发之海在他涣散的瞳孔里不断放大、旋转,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扯进去!
极致的视觉冲击和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意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他感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百会穴猛地灌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眼前猛地一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了所有的光!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完全变调、不似人声的绝望惨嚎,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声音里蕴含的恐惧,足以让任何听到的生物肝胆俱裂!
惨嚎声未落,李大壮那绷紧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泥,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仰倒!后脑勺咚的一声,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再无声息。
他双眼圆睁,瞳孔已经彻底放大、涣散,空洞地倒映着上方那片被枯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汁般浓重的天幕。嘴巴微张,仿佛还凝固着最后那声惨嚎的形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极致恐惧瞬间冻结后的、彻底的空白和死寂。
手电筒从他无力的手中滚落,光柱歪斜地照射在不远处的一丛枯草上,映出半块断裂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先考二字。那点昏黄的光晕,成了这片被死亡和腐朽彻底笼罩的绝地中,唯一微弱的光源,映照着地上那具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浓烈的恶臭依旧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那个由蠕动黑发组成的面孔,在李大壮倒下后,似乎凝视了他毫无生气的躯体几秒钟。然后,如同完成了最终的收割,它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重新转了回去,再次恢复了那个披头散发、背对一切的永恒姿态。
风,不知何时又呜咽起来,穿过枯死的枝桠,发出如同无数亡魂低泣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轻轻覆盖在李大壮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夜,依旧深沉如墨。只有那歪斜的手电光,在冻土和荒草间,投射出一片微弱而颤抖的昏黄,如同为这场荒诞而恐怖的追逐,画上了一个无声的、冰冷的休止符。
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根钢针,扎穿了李大壮每一寸皮肉,直透骨髓。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冻在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里,连血液都凝固了。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深潭之底,沉重得无法上浮。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碾碎的虚脱感包裹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细微的、带着暖意的刺痛,轻轻搔刮着他的眼皮。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睑。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空洞的瞳孔!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乱舞,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和眩晕。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
哎动了!眼珠子动了!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略显苍老又透着惊疑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模糊糊地传入他嗡嗡作响的耳中。
大壮李大壮!醒醒!醒醒哎!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急切和难以置信,用力推搡着他的肩膀。
那推搡的力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李大壮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拉扯着,一点点从冰冷的深渊往上浮。刺目的白光渐渐聚拢、清晰,不再是乱舞的光斑,而是…灰白阴沉的天空,被无数枯槁、扭曲、如同鬼爪般的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草木、陈年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的恶臭,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恶臭瞬间冲进肺管,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剧痛无比。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干呕着,却只吐出几口带着血腥味的酸水。
哎呀妈呀!真醒了!快快,扶起来!扶起来!
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
几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拖拽起来。李大壮浑身瘫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只能任由摆布。他被迫坐直了身体,涣散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晃动的人脸——几张熟悉的、此刻却写满了惊骇、疑惑和某种了然神情的面孔,是屯里的王老栓、赵二狗和孙铁柱。
他们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李大壮一个激灵,残存的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他顺着他们惊骇的目光,缓缓低下头。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沾满泥污、湿透冰冷、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棉袄和棉裤。裤腿上沾着枯黄的草屑和深褐色的泥斑。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他的双手,正撑在身下冰冷的地面上——那地面覆盖着一层稀疏枯黄的杂草,几块歪斜断裂、字迹模糊的石碑半埋在土里,旁边,是一个个微微隆起、长满荒草荆棘的低矮土包!
乱坟岗!
他正坐在一片乱坟岗的正中央!昨夜那些在黑暗边缘若隐若现、被他肆意辱骂的残碑荒冢,此刻在惨淡的晨光下,无比清晰、无比狰狞地环绕着他!那浓烈的腐朽恶臭,正是从这些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早已无人祭扫的荒坟深处散发出来!
一股寒意,比昨夜遭遇诡影时更甚百倍,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冻结了!昨夜那恐怖的一幕幕——冰冷的追逐、劈砍时发丝的缠绕、刀锋滴落的黑液、那由蠕动黑发组成的面孔…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混乱的记忆,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呃…嗬…
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磕碰着,发出密集的咯咯咯咯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
大壮!大壮!你咋了!瞅瞅你这脸,白得跟鬼画符似的!
赵二狗用力拍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顺气,声音里也带着后怕,你咋跑这老坟圈子里来了还躺这儿睡大觉不要命了你!
就是啊!孙铁柱蹲在旁边,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李大壮惨白的脸和周围的荒坟间来回扫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乡野间特有的、对神秘事物的敬畏,这地界儿…邪乎着呢!屯里老辈儿人都不敢轻易往这儿来!你昨晚…是不是撞上啥‘没脸子’(东北方言,指鬼怪)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朝四周那些荒坟拱了拱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告罪。
王老栓年纪最大,是屯里为数不多还留着辫子(脑后小辫)的老人,抽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大壮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扫了一眼他身下压着的那块形状怪异的青黑色石头——那石头半埋在坟头的土里,棱角分明,在晨光下透着冰冷的光泽,正是昨夜绊倒他、被他恶毒咒骂、又狠狠踹了几脚的那块!
王老栓猛嘬了一口烟袋锅子,辛辣的烟雾喷出来,他沙哑着嗓子,用一种洞悉一切又带着深深忌惮的语气缓缓道:炮筒子(李大壮的外号)…昨儿个晚上,你是不是…骂山骂石,还冲着这老坟圈子…口无遮拦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李大壮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王老栓,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崩溃。昨夜自己那嚣张跋扈、对着荒坟破口大骂、甚至扬言要拆人骨头的狂言妄语,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自己的心脏!
我…我…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想要辩解,想要否认,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那块被他咒骂的石头,此刻就在他身下!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挑衅的荒坟,此刻正冰冷地包围着他!他想起了那个由无尽黑发组成的恐怖存在…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他那张毫无遮拦的臭嘴!
唉…
王老栓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旁边一块残碑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冥冥中的某种界限,举头三尺有神明呐…这山有山神,石有石灵,坟有坟主…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打死也不能说!尤其是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岭的地界儿…你这顿骂,怕是捅了马蜂窝,惊了‘老山魈’(东北民间传说中山里精怪)了!鬼打墙,没把你彻底‘领’走,算是你老李家祖坟冒了青烟,人家…留了一线啊!
留了一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李大壮混沌的脑海中炸响!昨夜那无论如何奔跑追逐都无法摆脱的背影,那劈砍发丝时感受到的巨大粘滞和吸力,那最后时刻看到的蠕动黑发之脸…它明明可以轻易地吞噬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但它没有!它只是将他困住,耗尽他的力气和精神,最后将他扔回这乱坟岗的原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后怕,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悔恨,让李大壮浑身瘫软,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他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泥污和冷汗,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扭曲的脸颊肆意流淌。他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当场抓住、又后怕到极致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坟头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哭声里,再没有了往日的蛮横,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王老栓三人看着他这副模样,面面相觑,也都沉默了。赵二狗和孙铁柱眼中的惊疑渐渐变成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们合力将浑身瘫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李大壮搀扶起来。李大壮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每一步都虚浮踉跄,全靠两人架着。他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任由他们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乱坟岗。每走一步,脚下那冰冷坚硬的感觉,都像是在反复踩踏着他昨夜狂妄的咒骂和挑衅。
回到靠山屯,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开。李大壮被架着穿过屯子时,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条缝,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讳莫如深的——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那些平时被他李炮筒子吼惯了、骂怕了的邻居,此刻的眼神复杂难明。李大壮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还要难受。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的小丑,昨夜那点李大胆的虚名,在今日这狼狈不堪的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被众人无声的目光踩进了泥里。
他被直接送回了自己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躺在冰冷的炕上,裹着家里唯一一床散发着霉味的厚棉被,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阵阵发冷、颤抖。他一闭上眼,就是那片蠕动翻涌的、无穷无尽的黑发之海,就是那滴落在冻土上的粘稠黑液,就是乱坟岗冰冷的残碑和荒草…还有王老栓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的话:留了一线…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悔恨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的灵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张毫无遮拦的臭嘴,那混不吝的脾气,那对天地万物毫无敬畏的狂妄,差点给自己招来了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是那恐怖的存在…留了一线,他才捡回了这条烂命!
接下来的几天,靠山屯的李炮筒子彻底哑火了。李大壮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咋咋呼呼,不再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恍惚和深深的疲惫。偶尔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讷讷地应一声,眼神躲闪,仿佛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中。屯里人私下议论纷纷,李大胆的绰号再也没人提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一丝怜悯和敬畏的感叹:炮筒子这回…是真让‘没脸子’给拾掇服帖了…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天气难得放晴,惨白的冬日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冻土上。李大壮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家门。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要去哪里,只是默默地扛起了一把旧铁锹。
他一路沉默,径直走向了屯子西头通往山里的那条小路。脚步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回忆的荆棘上。越靠近那片乱坟岗,他的心跳就越快,手心渗出的冷汗浸湿了铁锹的木柄。浓烈的腐朽气息再次飘来,让他的胃部一阵抽搐。
但他没有停下。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荒草丛生的乱坟岗。
惨淡的阳光下,那些低矮的荒坟、歪斜的残碑,比那晚在黑暗中看到的更加破败荒凉,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孤寂。他目光扫过,很快找到了目标——那块半埋在地里、形状怪异的青黑色石头,依旧静静地躺在那个被他压塌了一角的荒坟旁。
李大壮走到石头跟前,默默地看了它许久。石头冰冷的棱角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他昨夜那恶毒的咒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坟土和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然后弯下腰,开始动手。
他没有去动那块石头,更没有再去踹它一脚。他只是用铁锹,默默地、仔细地将石头周围坑洼不平的路面一点点铲平、拍实。动作很慢,却很专注。冰冷的泥土沾满了他的黄胶鞋和裤腿。然后,他走到旁边几座塌陷得最厉害、几乎与平地无异的荒坟前。这些坟包低矮得可怜,上面的荒草稀疏枯黄,残存的石碑要么断裂,要么倒伏,字迹早已被岁月磨平,彻底成了无主的孤魂野鬼的栖身之所。
李大壮没有烧纸,没有磕头,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沉默地挥动铁锹,从旁边没有被坟冢占据的空地上,一锹一锹,铲起冰冷的、还带着霜花的黄土,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撒在那几座几乎消失的坟包上。新鲜的黄土覆盖了枯草,让那些低矮的轮廓稍微清晰、饱满了一些。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什么东西。每一次挥锹,每一次覆土,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修补一道无形的、曾被自己无知践踏的界限。
做完这一切,他拄着铁锹,站在原地,望着那几座被他添了新土的荒坟,又看了看脚下那块平整过的路面和旁边沉默的青黑怪石。寒风卷起坟头的几缕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被冬日薄雾笼罩的、连绵起伏的墨色群山。阳光穿过云层缝隙,在山峦的轮廓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柱。那光,无法驱散山野间弥漫的寒意,也无法照亮所有未知的幽暗角落。
李大壮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带着土腥味和荒草的干涩,一直凉到肺腑深处。然后,他慢慢地、长长地吐了出来,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所有的恐惧、悔恨、还有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呼出。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铁锹扛回肩上,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路,朝着屯子低矮的轮廓走去。脚步依旧有些虚浮,脊背却挺直了一些。破旧的棉袄袖口在寒风中微微摆动,里面残留的那一丝来自乱坟岗的阴冷湿气,仿佛一个永恒的烙印,无声地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一切,以及那用命换来的、刻骨铭心的教训。
山风呜咽着掠过枯寂的田野,卷起细小的雪沫,如同无数亡魂无声的叹息,消散在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