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银铃声响的邂逅
六月的黔东南,群山连环相扣。程远背着登山包走下长途汽车时,正赶上苗寨的早市。空气中飘着酸汤鱼的香气,穿着靛蓝服饰的苗族妇女头顶银饰,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清脆的声响。
小伙子住店吗?有位老婆婆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招呼他,我家吊脚楼能看到整个寨子。
程远跟着婆婆穿过热闹的集市,沿途被各种新奇事物吸引。竹编的鱼篓里活鱼蹦跳,摊位上摆着五彩的糯米饭,有个小姑娘正在往布匹上蜡染蝴蝶纹样。这是他大学毕业旅行的最后一站,城市里长大的他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生活图景。
婆婆家的吊脚楼果然视野极佳。程远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相机,镜头扫过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突然定格在对面山坡上的一片花田。紫色桔梗花海中,有个穿绣花对襟衣的姑娘正在弯腰采摘什么。
那是蓝家的药田。婆婆递来一碗凉茶,若兮那丫头又在采草药了。
傍晚时分,程远循着药香找到了集市尽头的小铺子。竹帘半卷的门楣下挂着蓝氏苗医的木牌,柜台后却空无一人。他好奇地打量着玻璃罐里泡着各种药材,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个精致的银铃铛。
要买药还是看病?
清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远转身时差点撞倒一筐新鲜草药。抱着竹筐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圆领对襟衣上绣着精致的蝴蝶纹,银项圈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把星光都装了进去。
我...我就是随便看看。程远突然结巴起来,听说这里的苗医很神奇。
姑娘放下竹筐,手腕上的银镯相撞发出悦耳声响。我是蓝若兮,跟阿婆学了些皮毛。她掀开里屋的蓝布门帘,正在熬祛湿茶,要尝尝吗?
里屋弥漫着草药的苦涩与甘香。程远看着蓝若兮用长柄木勺搅动陶罐,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银耳坠在鬓边轻轻摇晃。她舀了半碗深褐色的茶汤递来:山里湿气重,外地人喝了不容易生病。
茶汤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奇异的甘甜。程远正想夸赞,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蓝若兮突然变成了重影,耳畔响起细密的银铃声。他扶住桌子才没摔倒,再抬头时,蓝若兮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你刚才喝的是哪碗?她声音发颤,指着桌上两个相似的陶碗。
程远这才注意到灶台上有两个并排放着的容器。蓝若兮夺过他手中的碗闻了闻,银镯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哀鸣。她咬着嘴唇低声说了句苗语,程远虽然听不懂,却从她惊慌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妙。
对不起,我拿错了。蓝若兮绞着手指,那是...是别人订的忘忧茶。
程远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视线无法从蓝若兮脸上移开。她皱眉的样子,她抿嘴时脸颊的小酒窝,她银饰反射的碎光,都像烙印般刻进脑海。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吸引让他既困惑又着迷。
我没事。程远听见自己说,就是有点头晕。这茶...很特别。
蓝若兮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递来一包药丸:每天一粒,连吃七天。如果...如果感觉不对劲,随时来找我。她说话时不敢直视程远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银铃铛。
回吊脚楼的路上,程远的脑海里全是蓝若兮的身影。经过风雨桥时,他看见几个苗族少女在月光下刺绣,突然想起大学室友说过的话:苗疆姑娘会下情蛊,中了蛊的人会死心塌地爱上她...
他摇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夜风送来远处芦笙的旋律,程远摸出兜里的药包,发现包药的纸上用朱砂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两只交颈的鸟。
吊脚楼里,老婆婆听完他的描述后叹了口气:若兮那丫头从小跟山里的老蛊婆学艺,她配的忘忧茶...婆婆突然住口,转而说道,明天是六月六,寨子里有踩歌堂,年轻人都会去。
那晚程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蓝若兮站在花海里对他笑,四周飞舞着发光的蝴蝶。醒来时枕头旁落着一片紫色花瓣,窗外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声响。
第二章 花海间的追逐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竹叶上,程远已经站在了蓝若兮的药铺前。木门紧闭,门楣下的银铃在风中轻轻摇曳。他摸了摸口袋里已经吃掉一颗的药丸,不知为何特别想见到那个眼睛会说话的苗家姑娘。
她上山采药去了。隔壁卖蜡染的阿姐告诉他,若兮姑娘每月初七都要去云雾岭采朝露花。
程远买了张手绘地图,沿着溪流往云雾岭方向走去。山间薄雾缭绕,青石板小径渐渐变成泥土路,最后只剩下野兽踩出的痕迹。他喘着气爬上一处山坡,突然听见清脆的银铃声。
紫色花海中,蓝若兮正踮脚采摘树梢的白花。她的绣花腰带随风飘动,银项圈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程远刚要打招呼,却见她突然蹲下身,从药篓里取出个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接住花瓣上滚落的露珠。
那是月露花!程远脱口而出。他记得奶奶的医书里提过,这种只在黎明时分绽放的山花能治心悸。
蓝若兮惊得差点打翻陶罐,转头看见程远时,银耳坠剧烈晃动起来。你怎么...她皱起眉头,这山里很危险,有蛇还有瘴气。
我带了驱蛇药。程远举起老婆婆给的香包,却发现蓝若兮的目光落在自己脖子上。他这才注意到,锁骨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淡淡的红色纹路,像是一枝蔓延的藤蔓。
蓝若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放下陶罐快步走来,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道红纹。程远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心跳突然加速到疼痛的地步。
情花印...蓝若兮用苗语喃喃自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胸闷?看见幻象?
程远老实回答:昨晚梦见你在花海里对我笑,醒来发现枕边有片紫色花瓣。他顿了顿,还有...现在看见你,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
蓝若兮松开手,银镯撞在一起发出懊恼的声响。我不该把茶碗放那么近...她咬着嘴唇从腰间解下一个绣花布袋,把这个含在舌下,能缓解心悸。
程远接过布袋,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布袋里是几粒冰凉的透明晶体,入口即化,薄荷般的清凉立刻冲散了胸口的灼热感。
跟我来。蓝若兮突然说,带你看样东西。
她领着程远穿过花海,来到一棵巨大的古枫树下。树干上缠着红绸,枝头挂满小银铃。蓝若兮从怀中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精致的银铃铛,用红绳系在一起。
这是情蛊铃。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天...我本来要给邻寨的阿岩哥和私奔的姑娘解情蛊。银铃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忘忧茶是解药,但你喝的那碗...是还没化解的情蛊原液。
程远望着她低垂的睫毛,突然笑了:所以我现在中的是...
最古老的情花蛊。蓝若兮抬头,眼里闪着水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种蛊会让人产生强烈的爱慕幻觉,但其实...
但其实什么?
但这些都是假的!蓝若兮突然激动起来,银饰哗啦作响,是蛊虫在影响你的神志!等解了蛊,你就会恢复正常!
程远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脏又传来熟悉的刺痛。他伸手想擦掉她脸颊的泪珠,却被躲开。那为什么你也在哭?他轻声问。
蓝若兮像受惊的小鹿般后退两步,药篓撞在树上撒落几株草药。她手忙脚乱去捡,银铃铛从怀里滚出来,在草地上发出清脆的哀鸣。
回寨子的路上,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经过风雨桥时,几个穿盛装的苗族姑娘正在排练踩堂舞。看见他们,姑娘们交头接耳笑起来,有个大胆的还朝蓝若兮扔了支山花。
她们在笑什么?程远好奇地问。
蓝若兮耳尖通红:别理她们。她加快脚步,银铃在腰间叮当作响,明天就是六月六,寨子里会很热闹...你最好待在客栈别出来。
为什么?
因为...蓝若兮突然转身,绣花裙摆旋出漂亮的弧度,情蛊最怕喧闹。歌会上鼓声一响,蛊虫会躁动,你会很难受。
程远正想追问,寨口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穿现代服装的年轻男人拖着行李箱走来,几个小孩好奇地跟在后面。男人看见蓝若兮时眼睛一亮:若兮!我回来...
蓝若兮的表情瞬间冷若冰霜。她低声对程远说了句记得吃药,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小巷。程远注意到她离开时,那个陌生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是若兮的朋友?男人转向程远,伸出手,我是杨明,县医院派来寨子义诊的医生。他手腕上戴着和蓝若兮同款的银手镯。
晚饭时,老婆婆告诉程远,杨明是隔壁寨子考出去的大学生,和蓝若兮从小有婚约。去年若兮的阿婆病重,需要去省城做手术,杨家出的钱。婆婆往酸汤鱼里撒着野葱,但那丫头心里不情愿...
夜深人静时,程远发现锁骨的红纹蔓延到了心口。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开窗。月光下,蓝若兮穿着白色衣裙独自走向神树林,腰间银铃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鬼使神差地,程远跟了上去。
神树林中央的空地上,蓝若兮正在月光下摆弄那些银铃。她把两个铃铛挂在树枝上,点燃三炷香,开始用苗语吟唱。歌声哀婉缠绵,听得程远眼眶发热。
当他从树后走出时,蓝若兮的歌声戛然而止。你不该来。她声音沙哑,情蛊会...
会让我不顾一切想见你?程远走近一步,发现她在发抖,这是什么仪式?
安抚蛊虫的祭歌。蓝若兮低头摆弄红绳,情蛊是活物,需要定期安抚...否则宿主会心痛而死。她突然抬头,你胸口是不是开始疼了?
程远点点头。月光下,蓝若兮的眼角有泪光闪烁。她犹豫片刻,轻轻解开衣领的银扣,露出锁骨,那里也有枝蔓状的红纹,只是颜色浅得多。
情蛊是双生的。她轻声说,你中的是雄蛊,我...我不小心染上了雌蛊。银铃在风中轻轻碰撞,所以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程远怔在原地。所以那些心悸,那些莫名的吸引,那些梦中相见...都不是单向的?
明天我会开始准备解药。蓝若兮系好衣扣,六月十八月圆之夜,就能彻底解蛊。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别告诉杨明你中蛊的事...他们杨家世代是捉蛊师。
回到吊脚楼,程远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枝新鲜的月露花。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染红了远山的轮廓。寨子里开始响起试音的芦笙,为即将到来的盛大歌会做准备。
而他的心口,那枝红色花藤正在悄悄生长。
第三章 歌会惊情
六月六的清晨,整个苗寨都浸泡在米酒的香气里。程远被窗外的鼓声惊醒,发现枕边的月露花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他摸了摸心口的红纹,经过昨夜,那些枝蔓已经蔓延到了肩膀。
吊脚楼下,老婆婆正在往门楣上挂菖蒲和艾草。驱邪的。她递给程远一碗五彩糯米饭,今天全寨的人都会去鼓楼坪,你也该去看看。
寨子中心的鼓楼坪已经人山人海。姑娘们穿着缀满银饰的盛装,小伙子们绑着绣花头巾,芦笙队正在调试音准。程远在人群中寻找蓝若兮的身影,却被突然响起的铜鼓声震得胸口发闷。
情蛊发作了?杨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个古朴的银铃,跟我来。
医务室里,杨明点燃了某种草药,苦涩的烟雾暂时缓解了程远的心痛。你知道自己中蛊了吧?他转动着腕上的银镯,是若兮下的?
程远警觉起来:意外而已。
她总是这么不小心。杨明冷笑一声,从药柜取出个瓷瓶,喝下去能暂时压制蛊毒。不过...他凑近低语,情蛊无药可解,除非下蛊者心甘情愿把蛊引回自己体内,那会要她半条命。
程远推开瓷瓶:若兮说月圆之夜能解。
她骗你的。杨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看,情花印已经爬到脖子了。等到月圆夜,蛊虫成熟时会钻入大脑...他做了个爆裂的手势,砰!轻则疯癫,重则丧命。
鼓声越来越急,程远的心跳完全乱了节奏。他冲出医务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寻找蓝若兮。忽然,一阵清越的银铃声穿透嘈杂,他看见药田边的老枫树下,蓝若兮正在给孩子们发香包。
她今天美得惊人。深蓝色的交领上衣绣满星辰图案,百褶裙随着步伐像花朵般开合,银制的头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程远刚要上前,一阵剧痛突然从心口炸开,他跪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
程远!蓝若兮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冰凉的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塞进一粒药丸。苦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鼓声、人声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只剩下蓝若兮焦急的面容。
杨明跟你说了什么?她扶着程远往寨外走,银饰叮咚作响,别信他...情蛊不是那样的...
程远想说些什么,却被山坡上的景象惊呆了。层层梯田里,数百名盛装苗族正手拉手跳着转圈舞,银饰反射的阳光像一条流动的星河。蓝若兮拉着他加入队伍,在芦笙的旋律中轻声指导舞步。
专心听鼓点节奏。她温热的气息拂过程远耳畔,情蛊最怕有规律的震动...
旋转中,程远发现自己的心跳渐渐与鼓声同步,胸口的疼痛奇迹般减轻了。蓝若兮的手心出了汗,却紧紧抓着他不敢松开。某个转身的瞬间,他看见杨明站在远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歌舞持续到日落。回寨路上,蓝若兮摘了几片香茅草编成指环戴在程远手上:能安神。月光下她的侧脸像玉雕般莹润,明天我要进深山采解药,三天后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蓝若兮猛地抬头,银冠上的雀鸟坠子晃个不停,瘴气林里有...有不好的东西。她犹豫片刻,从颈间取下个银坠子挂在程远脖子上,戴着它,别让杨明靠近你。
银坠是只展翅的蝴蝶,触须上缀着两颗红豆大小的铃铛。程远低头闻了闻,有蓝若兮身上特有的草药香。
那晚的梦境格外清晰。程远梦见自己走在迷雾中,前方蓝若兮的背影若隐若现。无论他走多快,始终追不上她。突然场景切换,蓝若兮被藤蔓缠住,杨明举着银刀步步逼近...
程远惊醒时,窗外传来急促的银铃声。他推开窗,看见蓝若兮背着竹篓匆匆走向寨口,晨雾模糊了她的轮廓。不知为何,这次分别让他心慌得厉害。
接下来的两天,程远跟着老婆婆学认草药,帮忙晒制。第三天傍晚,寨子里突然骚动起来,采药队回来了,但少了两个人。
若兮姑娘和杨医生还在瘴气林!有人大喊,杨医生被蛇咬了!
程远抓起药篓就往外跑。寨口的老猎人拦住他:现在进山太危险!太阳落山后瘴气更毒...
告诉我方向!程远亮出蓝若兮给的银坠子。老猎人见状,竟恭敬地让开了路:沿着红布条走,看见神潭就往右...
密林中的光线消失得很快。程远借着电筒光辨认着树上的红布条,耳边尽是古怪的虫鸣。不知走了多久,空气突然变得潮湿,他听见了微弱的银铃声。
水潭边的空地上,蓝若兮正跪在昏迷的杨明身旁施救。她的银冠不见了,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衣袖撕破了好几处。听见脚步声,她惊恐地抬头,看清是程远后才松懈下来。
你怎么...她声音哑得厉害,快帮我按住他伤口上方!
杨明的小腿肿得发亮,两个清晰的牙印渗出黑血。蓝若兮用银刀划开伤口,俯身去吸毒血。程远注意到她自己的手腕也有一道伤口,正缓缓滴血到碗里,混合着某种草药捣成的糊状物。
以血引血...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把药糊敷在伤口上,再晚半小时就...
话未说完,蓝若兮突然摇晃了一下。程远赶紧扶住她,发现她浑身滚烫。扯开衣领一看,那些原本浅淡的红纹已经变成了妖艳的紫色,像蛛网般爬满了她半边脖颈。
你也被蛇咬了?程远急问。
蓝若兮虚弱地摇头:是蛊毒...感应到你有危险...反噬了...她颤抖的手摸向腰间,取出个小葫芦,给他灌下去...能撑到寨子...
回程比想象中艰难。程远轮流背着两个昏迷的人,手臂被树枝划得鲜血淋漓。有几次他差点迷路,都是银坠子的铃声指引方向。当寨子的灯火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吊脚楼里,老婆婆和寨医用土法救治着杨明。程远守在蓝若兮床边,用湿毛巾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半夜时分,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水...
喝过水后,蓝若兮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盯着程远血迹斑斑的衣袖,眼圈慢慢红了:为什么要来?瘴气林会激发情蛊毒性...
因为我梦见你遇到危险。程远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而且...我感觉得到你在呼唤我。
蓝若兮的眼泪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轻声说了句苗语,然后从枕下摸出朵干枯的月露花:解药就差这味...本来明天就能采到...
窗外,月亮已经接近圆满。程远想起杨明说的月圆之夜蛊虫成熟,不禁打了个寒战。蓝若兮似乎看穿他的想法,轻轻摇头:别怕...我会...
话没说完,她又陷入昏睡。程远轻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发现自己的红纹不知何时变成了和蓝若兮相同的紫色。两颗心脏隔着血肉与布料,以完全相同的频率跳动着。
天快亮时,程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神潭边,水里浮现出蓝若兮和另一个面容模糊的苗族女子。那女子对他说了句话,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内容,只记得心口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晨光中,蓝若兮的银铃铛在窗边微微晃动,像是远方传来的,关于月圆之夜的无声预告。
第四章 月露花开
杨明在第四天清晨醒来,左腿保住了但还无法行走。程远端着药碗进屋时,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神树林发呆。
若兮怎么样了?杨明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程远把药放在床头:还在发烧,寨老说可能是蛊毒反噬。
杨明突然抓住程远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知道解情蛊的真正方法吗?他压低声音,需要下蛊者在月圆夜跳'引蛊舞',把蛊虫引回自己体内,那舞蹈会折寿十年!
药碗被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溅在程远裤脚。他想起蓝若兮日渐虚弱的样子和那些神秘的银铃仪式,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般窒息。
她不会那么做...程远喃喃道。
你根本不了解她!杨明激动地捶着床板,从小到大,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连累别人...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如果...如果你真在乎她,月圆前离开寨子。情蛊感应不到宿主,反噬会减轻...
程远逃也似地离开房间。吊脚楼下,老婆婆正在晒一种紫色的小花,见他来了急忙用围裙盖住。
婆婆,那是月露花吗?程远蹲下身,若兮说解药就差这一味...
老人家长叹一声,掀开围裙:今早刚有人送来。但这花...她欲言又止,要处子之血浇灌才能开花,一般是姑娘送给心上人的定情物。
程远轻轻触碰花瓣,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花蕊中央有颗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谁送来的?
不知道。清早就在门廊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婆婆眯起眼睛,不过...昨晚寨子里有人看见神潭边有白影晃动。
程远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他飞奔到蓝若兮的住处,发现门虚掩着。屋内整洁得过分,床铺平整,药罐摆放有序,只有窗台上的银铃铛证明这里有人居住。
她进神树林了。卖蜡染的阿姐告诉他,背着祭品往北坡去了。
北坡是寨子的禁地,传说有座古老的蛊神庙。程远赶到山脚时,夕阳已经给石阶镀上血色。蜿蜒的小径两旁,每隔七步就摆着个小陶碗,碗里盛着清水和紫色花瓣。
爬到半山腰,程远听见了熟悉的银铃声。蛊神庙前,蓝若兮正在布置祭坛。她穿着素白的麻布衣裙,发间没有任何银饰,只有腰间那对铃铛随着动作轻响。祭坛上摆着七盏油灯,围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你不该来。蓝若兮头也不回地说,声音轻得像风,还有两个时辰月亮就圆了。
程远这才注意到她瘦得厉害,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祭坛旁放着个竹篮,里面是晒干的月露花和各种古怪药材。
杨明说解蛊会折寿十年。程远抓住她忙碌的手,是真的吗?
蓝若兮的手冰凉得不似活人。她终于转过身,程远倒吸一口冷气,那些紫色纹路已经爬满了她整张脸,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
没那么夸张。她试图微笑,却引发一阵咳嗽,顶多...减几年阳寿。她从篮子里取出个木匣,看,我找到最后那味药了。
木匣里是朵晶莹剔透的冰花,花心嵌着颗红豆大小的露珠。程远突然想起老婆婆的话:这是...用血养出来的?
蓝若兮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把花放在祭坛中央。月光渐渐明亮起来,她开始点燃油灯,每点亮一盏就念一句咒语。当第七盏灯亮起时,程远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开始浮现紫纹。
情蛊成熟了。蓝若兮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现在我要跳引蛊舞,把蛊虫引回铃铛里。她取下腰间的银铃,过程中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打断我,否则...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杨明拄着拐杖,带着几个寨老匆匆赶来:拦住她!那舞蹈会要她的命!
蓝若兮脸色骤变,迅速把一样东西塞进程远手里:含住它!快!然后转身面对众人,用苗语高声说了什么。寨老们停下脚步,只有杨明还在往前冲:你疯了吗?为了个外乡人值得吗?
月光此刻亮得刺眼。蓝若兮开始旋转,白衣在风中绽开如花。她的舞姿古怪而优美,时而像受伤的鹤,时而像求偶的蝶。银铃随着动作发出不同频率的声响,程远嘴里的东西突然化开,是那朵冰花,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胸口的灼热感立刻减轻了。
杨明想冲上祭坛,被寨老死死拉住。程远想上前帮忙,却发现双脚像生了根般无法移动。月光在蓝若兮周围形成光晕,她脸上的紫纹开始流动,像活物般向银铃汇聚。
舞蹈越来越快,蓝若兮的嘴角渗出血丝。突然她一个踉跄,程远体内的紫纹猛地收缩,剧痛让他跪倒在地。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蓝若兮挣扎着站起来,继续未完成的舞步。
够了!停下!程远嘶吼着,嘴里的花液让他声音变得怪异,我宁愿带着情蛊死也不要你这样!
蓝若兮的动作顿了一下。月光中,程远看见她流泪了,泪水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然后狠狠将银铃砸向祭坛!
不!杨明的惨叫和银铃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程远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相反,一股暖流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他低头看去,那些紫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消失。
蓝若兮倒在祭坛边,白衣被血染红。程远终于能动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她。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脸上的紫纹却不见了,只剩下惨白的肤色。
为什么...砸碎铃铛...程远声音发抖。
因为...发现解蛊...根本不需要舞蹈...蓝若兮气若游丝,只需要...两情相悦...她艰难地抬手,抚过程远已经恢复正常肤色的脖颈,情蛊...其实是...古老的试心蛊...
杨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色灰败,你早就知道?
蓝若兮微微点头:昨晚...神潭的祖灵托梦...说情蛊...遇真爱自解...她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血丝,但我...不敢赌...
程远紧紧抱住她,泪水滴在她脸上。寨老们围上来,用苗语快速交谈着。有人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程远小心地喂蓝若兮喝下。
她需要休息。最年长的寨老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跟我们下山。
我不走!程远抱紧蓝若兮。
寨老摇摇头:不是赶你走。明天...提亲的队伍...需要准备。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砸了情蛊铃...就是我们的媳妇了...
月光下,蓝若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血色。她躲在程远怀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下山路上,杨明沉默地走在最后。经过神潭时,他突然说:那朵月露花...是她用血养了七天七夜才开的。月光照在他扭曲的脸上,你最好...别辜负她。
程远摸向胸口,那里曾经蔓延着紫色纹路,现在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蝴蝶形印记,是蓝若兮银坠子留下的压痕。夜风吹过神潭,水面泛起涟漪,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指在书写某个古老的祝福。
第五章 蝴蝶银铃
月圆过后的第七天,寨子里飘着细雪般的杨花。程远站在蓝若兮的药铺里,帮她整理晒干的草药。女孩的气色已经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咳嗽,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这样放。蓝若兮指导他把不同的药材装进对应的陶罐,乌头旁边必须是甘草,可以解毒...
她的银饰在晨光中叮当作响,新打的耳坠上刻着精细的蝴蝶纹样。程远注意到药柜最上层多了个木盒,里面是碎成两半的银铃铛,那对曾经装着情蛊的容器。
不扔掉吗?程远指着盒子问。
蓝若兮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看,我重新做了铃舌。倒出来的是一对红豆,已经被晒得坚硬如石,用我们那天的血泡过的...算是纪念。
程远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取出个相机:差点忘了,杨明临走前让我转交的。他顿了顿,他说...祝你幸福。
蓝若兮打开相机,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穿着病号服的杨明站在医院门口,手里举着张车票,目的地是遥远的北方城市。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我去找自己的月露花了。
其实他本性不坏。蓝若兮轻声说,把相机放进抽屉,只是太执着于祖辈的规矩...
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老婆婆带着几个苗族妇女闯进来,手里捧着套崭新的男子服饰,靛蓝色的对襟上衣,绣着云纹的宽腰带,还有顶缀着银片的头巾。
快试试!老婆婆兴奋地说,明天歌会要穿的!
程远在众人催促下换上苗装,蓝若兮帮他调整头巾时,两人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妇女们发出善意的哄笑,有个大胆的甚至开始唱起了拦门歌。
她们在唱什么?程远小声问。
蓝若兮的耳尖红得像山里的野莓:就是...些吉祥话...她慌乱地转移话题,对了,阿爸说想教你酿米酒...
傍晚时分,程远跟着蓝若兮去了她家的酒窖。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陶瓮散发着甜腻的酒香。蓝若兮打开最角落的小瓮,舀了勺琥珀色的液体:尝尝,这是我出生时阿爸埋的女儿红。
酒液入喉,甜中带着微微的辛辣。程远正想夸赞,突然发现酒瓮后藏着个古怪的陶像,是个长着蝴蝶翅膀的女子,怀里抱着对银铃铛。
蛊神娘娘。蓝若兮恭敬地拜了拜,情蛊就是她传下来的。她拉着程远跪下,来,求她保佑我们...
程远学着她的样子行礼,抬头时发现陶像的眼睛似乎在发光。他眨眨眼,那光芒又消失了,只剩下窖内摇曳的烛火。
明天...蓝若兮突然有些害羞,歌会上我要跳锦鸡舞,你...你会来看吗?
程远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无名指上已经戴着那枚香茅草编的指环,经过特殊处理,草叶变成了永恒的青翠色。他想起今早藏在枕头下的银戒指,那是用城里带来的钱找寨里银匠打的,内圈刻着两人的名字。
当然去。他轻声说,我还要对歌呢,老婆婆教了我一整晚。
蓝若兮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学苗语了?
就会几句。程远用蹩脚的苗语说了句我爱你,惹得蓝若兮笑倒在他肩上。酒窖里弥漫着醉人的甜香,陶像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仿佛也在为这对恋人祝福。
第二天清晨,整个寨子都沸腾了。这是情蛊事件后第一个大型歌会,也是程远正式被接纳为寨中一员的日子。他穿着崭新的苗装,在老婆婆指导下学习敬酒礼仪。
鼓楼坪上,盛装的蓝若兮正在跳锦鸡舞。她的银冠缀满流苏,随着旋转划出闪亮的弧线。程远看得入迷,直到身边的老猎人捅了捅他:该你上场了!
对歌环节开始,程远硬着头皮走上台。按照习俗,他要用苗语唱求爱歌,而蓝若兮即兴回应。当他磕磕绊绊唱完老婆婆教的歌词时,全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他居然把采茶唱成了踩蛇。
蓝若兮笑得银饰乱颤,回应的歌声却温柔似水。她唱的是古老的蝴蝶歌,讲述梁祝化蝶的故事。唱到动情处,她解下腰间的银铃,那对新打的,铃舌是红豆的铃铛轻轻抛向程远。
接住铃铛就是答应啦!人群欢呼起来。
程远手忙脚乱地接住银铃,发现铃铛内壁刻着精细的纹路,是两株交缠的月露花,花心各嵌着一滴凝固的红色树脂。他想起那对用他们鲜血浸泡过的红豆,胸口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
按照习俗,新人要共饮连理酒。寨老端来只葫芦做的酒器,两边各有一个饮口。程远和蓝若兮在众人见证下交杯共饮,甜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时,程远恍惚看见有发光的蝴蝶从葫芦中飞出。
那是酒气。蓝若兮后来笑着解释,我们往酒里加了荧光草。
婚礼持续到深夜。当月光再次照亮神树林时,程远和蓝若兮悄悄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他们手牵手来到神潭边,水面倒映着满天星斗。
后悔吗?蓝若兮突然问,留在寨子里...放弃城市的生活...
程远从怀中掏出个信封:今天刚到的邮件。出版社同意了我的书约,写苗疆的风物志。他笑着指向远处的吊脚楼,以后那里就是我的书房,窗外是你的药田。
蓝若兮靠在他肩上,银饰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程远想起初遇那天,她也是这样站在花海里,银铃随着动作轻轻作响。如今那铃声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美的旋律。
潭水突然泛起涟漪,一对真实的蝴蝶从水面掠过,翅膀上带着奇异的荧光。程远想起蛊神庙里的陶像,想起破碎又重铸的银铃,想起心口那个蝴蝶形状的印记——或许情蛊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化作了更永恒的东西。
听。蓝若兮突然说。
远处传来隐约的芦笙声,近处是夏虫的鸣叫,而最近的是彼此的心跳,融合在同一个节奏里。就像那对银铃铛,无论相隔多远,总会发出和谐的回响。
月光下,神潭的水面渐渐平静,映出一对相拥的身影。有风吹过,带来山间月露花的清香,和那永远不会消失的、银铃般的笑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