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割肉庙:童子索命 > 第一章


朔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天是灰的,地是白的,山是黑的,三道渺小的身影在这片蛮荒的天地间艰难挪动。
王生打头,裹着件脏得辨不出原色的老羊皮袄,每一步都深深陷进没过小腿的雪窝里,拔出来,再陷进去。他身后是刘生和张生,刘生年轻些,脸上还残留着点不服输的狠劲儿,张生则缩着脖子,只露出一双疲惫而警惕的眼睛,在漫天风雪里竭力辨认着方向。
王大哥,这天眼瞅着要黑透了,连个避风的石头窠都找不着,真得冻死在这鬼地方不成刘生喘着粗气,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王生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憋宝这碗饭,是拿命垫在碗底吃的!这才哪到哪前头……前头总该有地方落脚。
他嘴上硬气,心里却和这脚下的雪一样冰凉。两年多了,关东这苦寒之地,耗尽了盘缠,磨光了锐气,传说中的山参老棒槌、林海藏金窟,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再这么下去,别说宝,命都得交代了。
张生没吭声,只是把肩上那个干瘪褡裢又紧了紧。褡裢里除了几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杂合面饼子,就是几件破旧单衣,连块像样的火石都难找。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的心。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即将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时,走在前头的王生猛地顿住了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狂喜
看!看那儿!
顺着他冻僵的手指望去,风雪迷蒙的视野尽头,紧贴着黑黢黢的山壁轮廓,隐约显出一角残破飞檐的剪影,像一只垂死的鸟,挣扎着伸出折断的翅膀。
庙!是座庙!刘生眼睛一亮,仿佛绝境里抓到了一根稻草。
三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点希望。走近了才看清,这庙破败得几乎只剩下一个倔强的空壳。山门早已不知去向,门框歪斜着,像个豁了牙的老兽。院墙塌了大半,碎砖烂瓦混在积雪里。正殿塌了半边顶,露着黑窟窿。
只有东边一间小小的厢房,竟还奇迹般地保留着屋顶,歪歪斜斜,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模样。门口那块烂木头牌匾斜吊着,依稀能辨出土地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土地庙嘿,土地爷自个儿都穷得没瓦遮头了!刘生咧了咧嘴,不知是哭是笑。
有片瓦遮身,总比冻成冰棍强!王生率先钻进那间东厢房。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尘土、朽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屋子很小,靠墙盘着一个北方常见的土炕,炕面塌陷了一大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烂炕坯和几根朽烂的炕沿木。窗户纸早烂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棂,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角落里堆着些辨不出原形的破烂杂物,挂满了厚厚的蛛网。
生火!赶紧生火!王生搓着冻僵的手,声音打着颤。
三人放下褡裢,顾不上脏累,分头在墙角、炕洞里扒拉。
张生运气好些,从一堆烂草灰里扒拉出几块半湿不干的碎木片和一把枯草。刘生费了半天劲,才在冰冷的灶膛里找到两块边缘还算锋利的石头。王生则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油纸包里,掏出最后一点珍贵的火绒——那是他祖传的宝贝,轻易舍不得用。
嚓…嚓嚓…幽暗的厢房里,只有两块火石单调而固执的撞击声,每一次摩擦都迸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挣扎一下,旋即熄灭。
张生蜷缩在角落避风处,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每一次撞击都像要把骨头震碎。刘生焦躁地蹲在灶膛口,死死盯着王生那双冻得通红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的手。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次,也许是上百次徒劳的摩擦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幸运地溅落在干燥的火绒边缘。王生猛地屏住呼吸,用冻僵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捧起那团火绒,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噗…噗…微弱的火苗,像初生的婴儿般脆弱,在火绒上摇曳着,顽强地亮了起来。那一点橘红的光,瞬间驱散了这破庙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也点亮了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着了!着了!刘生几乎要欢呼起来,声音却因激动和寒冷而劈了叉。
王生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珍贵的火种移到灶膛里早已准备好的枯草上。枯草贪婪地舔舐着火焰,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紧接着引燃了那些半湿的木片,浓烟滚滚冒出,呛得三人又是一阵咳嗽。
但这点烟火气,此刻却是世间最温暖的东西。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终于给这间冰冷死寂的破厢房带来了一丝活气,在四面漏风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
张生从褡裢里拿出一个粗陶水罐,跑到庙后积雪稍干净的地方,费力地凿开一层薄冰,灌了大半罐雪。回到屋里,将水罐架在灶膛上慢慢烘烤。
三人围着这来之不易的火堆,默默掏出各自的干粮——硬邦邦、黑乎乎的杂合面饼子,凑近火堆烘烤。饼子表面被烤得焦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谷物和焦炭的古怪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王生吃得最快,几口就把那块硬饼子塞进肚里,又灌了几口刚刚化开、还带着冰碴子的雪水。他满足地打了个嗝,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率先爬上了那盘破炕,也不管炕上厚厚的积灰和硌人的坑洼,直接往最里面、相对完整些的角落一滚,拉紧身上那件破皮袄的领口,闷声道:都警醒点,这地方……透着股邪性。赶紧眯瞪会儿,天亮了还得赶路。
话音未落,沉重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刘生也囫囵吞下最后一口饼子,抹了把嘴,跟着爬上炕,挨着王生躺下,嘟囔着:能有啥邪性,顶多耗子多点……很快,他的鼾声也加入了王生的节奏。
张生吃得慢些,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又干又硬的饼子,不时抬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栖身之所。火堆的光亮跳跃着,映照出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屋顶椽子上垂下的蛛丝、角落里堆叠的模糊阴影。寒风从空窗棂灌进来,吹得那点可怜的火苗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的影子也随之扭曲舞动,像是有了生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他总觉得这破庙的寂静里,藏着些东西,在黑暗深处无声地窥视着他们。
他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喝了几口温水,也爬上炕。炕是冰冷的,坚硬得如同睡在石板上,残留的灰尘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他缩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和刘生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闭上眼睛,王生那句透着股邪性和刘生满不在乎的嘟囔,还有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寒冷,像冰水一样浸泡着他。
他裹紧了单薄的棉袄,身体蜷缩成一团,耳朵却像兔子一样竖着,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风声,火堆偶尔的噼啪声,王生和刘生粗重的鼾声……除此之外,似乎只有无边的死寂。然而,在这死寂的表层之下,张生总觉得有一种更深的、粘稠的寂静在涌动,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真正安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张生被寒冷和恐惧折磨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之际,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硬物刮擦木头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刺破了沉寂。
咯…吱……
那声音短促、尖锐,仿佛指甲划过朽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移动。
张生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睡意被彻底驱散,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僵着脖子,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是王生睡着的那个角落!
黑暗中,借着灶膛里仅存的一点微弱炭火的余烬红光,他依稀看到王生蜷缩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不是翻身,而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极其缓慢地朝着炕沿的方向挪动!那动作僵硬、诡异,完全不似活人的动作。
张生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竭力扩张,试图看清那黑暗角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王生自己梦游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就在他心脏狂跳、几乎要爆裂的瞬间,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王生躺着的那个角落,炕沿下方紧贴着墙壁的阴影处,那片比别处更浓重的黑暗,忽然像水波一样无声地荡漾了一下!紧接着,一只极其苍白、极其细瘦的小手,猛地从那片黑暗的地面探了出来!五根手指细得像枯柴,指甲却尖利得闪着幽光,一把抓住了王生的脚踝!
唔……王生似乎发出一声极其模糊、短促的闷哼,像是被捂住了嘴,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再无任何声息。
那只苍白的手抓着王生的脚踝,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他拖向那片蠕动的黑暗。王生的身体像一袋沉重的粮食,悄无声息地被拖下土炕,半截身子很快就沉入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面。
那张平日里精明的脸,此刻在炭火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巴微张着,眼睛圆睁,凝固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极致的惊骇,直勾勾地对着屋顶的黑暗,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
张生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动,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捆缚在冰冷的土炕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冰冷刺骨,深入骨髓。他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王生的身体被那只鬼手一寸寸地拖入那片炕下的阴影。
那片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无声地吞噬着王生的躯体。先是腰腹,接着是胸膛、肩膀……最后,王生那张凝固着惊骇的脸,也彻底被黑暗吞没。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又慢得如同酷刑。那只苍白的手在拖拽完成后,也倏地缩回了黑暗的地面,仿佛从未出现过。
黑暗重新合拢,那片炕下的角落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灶膛里炭火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墙上投下跳跃不安的阴影。王生睡过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浅浅的人形凹陷,散落着几根干草和灰尘。
鼾声依旧。刘生的鼾声依旧粗重平稳,毫无察觉。
张生僵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尊冰封的石像。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在这死寂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死死盯着王生消失的那个角落,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散发着无形的恶寒。
天,快亮吧!他心中只剩下这一个绝望的念头。这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
然而,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破窗棂,给这间鬼气森森的厢房带来一丝光亮时,张生几乎是滚下土炕的。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麻木的神经。

王大哥王生!张生声音嘶哑地喊着,踉跄着扑到王生睡过的角落。土炕冰冷坚硬,那浅浅的人形痕迹清晰可见,旁边散落着几根枯草和灰尘,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王生,连同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包袱,彻底消失了,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张生一场恐怖的噩梦。
王大哥!张生不死心,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吵吵啥大清早的……刘生被吵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脸的不耐烦,王生他是不是出去放水了他伸着脖子朝门口望了望,外面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晨雾和死寂。
他不见了!张生指着那空荡荡的土炕角落,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昨晚!昨晚我看见……有东西把他拖走了!从炕底下!
刘生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脸上满是嘲讽:张生,你这胆子比耗子还小!做噩梦吓尿了吧王大哥那么大个人,还能让耗子拖走我看他就是憋不住出去拉屎了,一会儿准回来!这破庙,除了咱俩喘气的,还能有啥
他满不在乎地跳下炕,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凛冽的寒风解开裤带放水,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关东小曲。
张生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再争辩,只是沉默而固执地开始搜寻。他翻遍了厢房里每一个角落,扒开那堆破烂杂物,踢开厚厚的积尘,甚至壮着胆子探头看了看黑乎乎的炕洞——只有冰冷的灰烬和呛人的灰尘。一无所获。
刘生放完水回来,见张生还在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翻,撇了撇嘴:行啦行啦,别瞎折腾了。等着吧,王大哥指定是发现啥好东西,自个儿先摸过去看了。咱俩等等他,他一会儿准回来分……呃,回来叫咱们。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张生停下手,冷冷地看着刘生:要等你等,我不等了。这庙邪门得很,王生肯定出事了!他抓起自己那个干瘪的褡裢,就要往门外冲。
哎!你等等!刘生一个箭步冲过来,死死拽住张生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仗义王大哥待咱俩不错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万一他真只是迷路了,回来找不着人,这冰天雪地的不是等死
他瞪着张生,语气带着强硬的命令,再等一天!就一天!过了晌午他要是还不回来,咱俩立刻走!
张生挣了几下没挣脱,看着刘生那张固执又带着点蛮横的脸,再看看外面白茫茫一片、似乎藏着无尽凶险的晨雾,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独自一人在这茫茫雪原里,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他颓然地松了劲,手里的褡裢滑落在地。
好……再等一天。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妥协。
这一天,成了张生有生以来最漫长、最煎熬的一天。他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惊弓之鸟,在破庙狭小的空间里焦躁不安地踱步,目光不时扫过王生消失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门口、以及窗外那片死寂的荒原。每一次风声掠过破窗棂,每一次屋顶传来积雪滑落的微响,都让他浑身一颤,惊惧地望过去。
刘生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大部分时间都蹲在灶膛口,用捡来的枯枝小心地维持着一点微弱的火苗,烘烤着他最后一块饼子。饼子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王生的失踪只是一个小插曲。偶尔抬头看看天色,眼神里也看不出多少担忧,反倒更像是在计算着时间。
我说张生,你消停会儿行不行晃得我眼晕!刘生啃着饼子,不耐烦地抱怨,瞅你那怂样!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呢!王大哥本事大着呢,指不定在哪发财了!
他舔了舔沾着饼子渣的手指,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你想想,这荒山野岭的破庙,偏偏就这间厢房没塌透……说不定,真藏着啥好东西!王大哥肯定是发现了,怕咱俩分,才偷偷……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生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生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扭曲的脸。王生生死未卜,他竟然还在想着分宝一股寒意比昨夜更甚地笼罩了张生。
他不再踱步,默默走到离刘生最远、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抱着膝盖蜷缩下来,不再说话。他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睡着!他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这破庙里到底藏着什么吃人的鬼东西!
天色就在张生极度的警惕和刘生带着贪婪的等待中,一点点暗沉下去。暮色四合,浓重的黑暗再次吞噬了破庙,如同巨兽合拢了嘴巴。灶膛里那点可怜的火光,成了这黑暗地狱里唯一的光源,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刘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行了,别瞎琢磨了。睡吧!养足精神,明儿一早,王大哥要是不回来,咱俩就……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到了。他爬上土炕,这次占据了王生原来那个最里面、看似最安全的角落,拉紧衣服,很快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张生也爬上炕,躺在了靠近门边的位置,和刘生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侧着身,脸朝着门口的方向,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耳朵像最灵敏的猎犬一样竖起,捕捉着周遭哪怕最细微的声响。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的理智,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用疼痛驱散不断袭来的困意。他必须知道真相!他必须活下去!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地流逝。灶膛里的火光彻底熄灭,最后一点余烬的红光也消失了,厢房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只有刘生那没心没肺的鼾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张生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的时候——
嘻……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诡异童稚感的嬉笑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张生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猛地咬紧牙关,舌尖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剧烈的疼痛让他即将昏沉的意识瞬间清醒!来了!它们来了!
他身体僵硬得如同铁块,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只能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眼角的余光,艰难地扫向声音来源——屋子的四个角落!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雪地反光,他看到了!
那四个角落紧贴着墙壁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各自冒出了一个东西!
只有半尺来高,通体散发着一种暗淡、油腻的金属光泽,仿佛是用劣质的铜疙瘩粗糙铸就的。它们都套着猩红如血的肚兜,上面用更暗的丝线绣着模糊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符咒。小小的身躯圆滚滚、肉嘟嘟的,乍一看像是年画上常见的送财童子。
然而,当它们完全从阴影中站起来,那张脸——那根本不是人脸!
四张同样圆胖的小脸上,眼睛的位置是两汪深不见底的血红!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浓稠的、仿佛刚刚凝固的鲜血般的颜色!嘴巴咧开着,一直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小、密集、如同锯齿般尖利森白的牙齿!它们没有鼻子,只在本该是鼻子的位置,有两个小小的、黑洞洞的窟窿。
嘻嘻……咯咯咯……
尖锐、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却又混杂着孩童嬉闹声的怪笑,从它们咧开的嘴里不断溢出。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人的耳膜和脑子里。四个小金人儿蹦蹦跳跳,动作僵硬而怪异,金属关节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它们蹦到土炕前,围着炕沿站定。
四双血红的、没有焦距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炕上的两个人!
张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连心脏都麻痹了!他死死闭着眼睛,只留下一条细不可察的缝隙,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连呼吸都完全停止,整个人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感受着那四道如同实质的、充满贪婪和恶意的目光在自己和刘生身上来回扫视。
饿……好饿……一个嘶哑尖锐的声音响起,像是铁片刮过玻璃。
吃……要吃肉……另一个声音带着孩童撒娇般的腔调,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四个小金人儿兴奋地蹦跳着,伸出那细瘦得不成比例、同样泛着金属光泽的小手,指向炕上的两人。
这个……一个指着张生,血红的眼睛凑近,像是在仔细打量,瘦……干巴巴……没油水……它嫌弃地撇了撇那满口尖牙的嘴。
这个!另一个小金人儿指向打着鼾的刘生,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猎物的狂喜,肥!肉多!香!它那血红的眼睛贪婪地在刘生壮实的身躯上来回扫视。
我的!我先看中的!另一个小金人儿尖声抗议,扑过去推搡着同伴。
胡说!明明是我先指的他!
都别抢!老大说了算!第三个小金人儿尖叫着。
四个怪物竟然在炕沿下争执起来,互相推搡撕扯,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尖锐的咆哮。它们身上的红光随着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映照着它们狰狞扭曲的脸,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那个体型稍大一圈、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小金人儿猛地一拍巴掌!
啪!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厢房里格外刺耳。争吵戛然而止。另外三个小金人儿立刻转向它,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敬畏和服从。
它伸出细瘦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鼾声如雷的刘生。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的裁决意味。
这个,肥。它嘶哑的声音冰冷简短。
嘻……哈哈……吃肥的!另外三个小金人儿立刻发出欢快而嗜血的怪笑,刚才的争执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对血肉的渴望。
它们不再犹豫,四个小小的、金属般冰冷的身躯异常灵活地爬上了土炕!细瘦却力大无穷的手指,轻而易举地分开了刘生的手脚,抓住了他的四肢和头发!
刘生终于被惊动了,鼾声猛地一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当那四张狞笑着的、血红眼睛尖牙利齿的脸庞映入他眼帘的瞬间——
啊——鬼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庙宇!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和绝望,足以让最胆大的人魂飞魄散!
刘生疯狂地挣扎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拼尽全力扭动着壮硕的身体。但抓住他的那四双小手,却如同铁铸的镣铐,纹丝不动!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球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暴突出来,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怪物。
肉……新鲜的肉……小金人儿们发出兴奋的嘶鸣,尖利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它们不再耽搁,四个小东西同时发力!
起!
一声含混的吆喝,刘生那沉重的身躯竟被它们硬生生抬离了土炕!刘生还在徒劳地踢打、嘶吼,但那声音很快被小金人儿们尖锐的嬉笑和啃噬声淹没。
它们抬着他,动作出奇地协调,蹦蹦跳跳,像抬着一头待宰的肥猪,径直朝着屋子正中央那片最为浓重的黑暗走去。那片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无声地张开了嘴。
不……救命……张生!救我……刘生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求,猛地刺入张生的耳膜!
张生如同被雷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颤!他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但理智,或者说极致的恐惧,像最坚硬的冰壳,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浓烈的血腥味充满了口腔。不能动!绝不能动!王生消失了,刘生……救不了!自己冲上去,只会成为下一块肉!
他眼睁睁地看着刘生被抬到那片蠕动的黑暗边缘。小金人儿们欢呼着,用力将还在徒劳扭动的刘生往那片黑暗里一抛!
噗!
如同石头落入深潭,只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刘生壮硕的身影瞬间被那片浓稠如墨的黑暗完全吞噬!他的挣扎、嘶吼、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片黑暗蠕动了一下,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吞噬的只是一个幻影。
四个小金人儿站在黑暗边缘,血红的眼睛满足地眯起,伸出细长的、分叉的舌头,舔舐着手上残留的、属于刘生的温热气息和汗渍。它们发出满足的、如同饱食后野兽般的呼噜声。
好吃……饱了……明天……还有……
它们嬉笑着,互相推搡着,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屋子的四个角落,如同沉入水底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角落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厢房里,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刘生最后那声绝望嘶吼的余音,萦绕不去。
张生像一具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僵直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连颤抖都忘记了。冷汗早已流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牙齿深深嵌在紧握的拳头里,伤口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
刘生被抛入黑暗前那最后一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对他见死不救的怨毒——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漫长而恐怖的等待开始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他不敢闭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转动一下眼珠,生怕惊动了角落阴影里那些蛰伏的恶魔。时间在绝对的死寂中凝固,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如同冤魂的呜咽。
终于,就在张生感觉自己即将在极致的恐惧和冰冷的麻木中彻底崩溃时——
喔喔喔——!
一声遥远、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鸡鸣,如同天籁之音,刺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从不知何处的山野间传来!
这声鸡鸣,像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禁锢张生的无形枷锁!
嗬……他猛地倒抽一口冰冷的空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僵硬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连滚带爬地从土炕上翻下来!他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吞噬了王生和刘生的可怕角落,也顾不上拿自己那个干瘪的褡裢,像一只被恶鬼追赶的兔子,手脚并用地冲出厢房的门!

冰冷的晨风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在他汗湿的皮肤上,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狂喜的清醒!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倒塌的院墙,冲出破庙那歪斜的门框,一头扎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的晨雾之中!
跑!跑!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远离那个吃人的魔窟!双腿机械地迈动,在厚厚的积雪和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炸开。
身后的破庙迅速消失在浓雾里,但他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那四个红肚兜金童狞笑着追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抬不动一步;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眼前阵阵发黑;直到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冰冷的雪沫呛进喉咙,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瘫软在雪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极度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支撑。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死寂的浓雾。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
张生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冰冷粘稠的混沌里,意识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边缘似乎有了一丝微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微光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妇人。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棉袄,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来,沾满了污黑的泥垢。头发枯槁得像深秋的乱草,毫无光泽地贴在瘦削蜡黄的脸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
她赤着脚,脚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在冰冷的雪地上艰难地移动着,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虚弱无力。
她走到张生面前,停下脚步。寒风卷起她褴褛的衣角和枯草般的头发。她微微佝偻着背,对着躺在雪地里的张生,深深地、极其郑重地福了一礼。
后生……她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山东莱州口音,沙哑、微弱,如同寒风吹过枯草的缝隙,却奇异地穿透了包裹着张生的混沌,清晰地传入他的意识,莫怕……莫怕咧……
张生想动,想喊,却发现自己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被动地听着。
这里……安全了……那些东西……过不来……妇人抬起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张生的心底,土地庙……里那四个……红眼珠子的小金人儿……
她顿了顿,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里透出无尽的悲凉和痛苦,是俺……是俺那四个……不争气的……干儿子啊!
轰隆!
如同一个惊雷在张生的意识深处炸响!那四个吃人的恐怖金童……竟然是这个看起来如此凄惨可怜的妇人的……干儿子!
妇人似乎没在意张生的震惊,或者说,她早已被更沉重的痛苦所淹没。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破庙的方向,目光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浓雾和岁月,回到了某个不堪回首的起点。
俺本是……山东莱州府……莱阳县……张家庄的人……她的声音开始飘忽,带着梦呓般的痛苦回忆,那一年……蚂蚱……铺天盖地的蚂蚱……像乌云一样……落下来……庄稼……树皮……草根……全啃光了……饿殍遍地……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
家里人都死光了……没法子……只剩俺一个人……只能逃荒……往关东……听说那边地广人稀……有活路……妇人的声音哽咽了,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被苦难彻底风干的麻木,逃荒路上……都是走丢的没人要的孩子……俺一个一个拾了他们……四个半大小子认了干儿子……最大的……那年才八岁……
一路……走啊……走……讨饭……俺不舍得吃全给他们吃……吃草根……啃树皮……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哭都哭不出声了……好不容易……挨到长白山脚下……走到那座破土地庙……实在……实在走不动半步了……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老大……抱着俺的腿……说‘娘……俺饿……俺快死了’……老二……老三……老四……都躺在地上……就剩一口气了……妇人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俺……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啊!俺……俺扒开庙后的积雪……挖……挖出来一些白乎乎的……观音土……可那东西……吃下去……涨肚……拉不出来……会活活憋死啊!
俺……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凄厉,俺从灶膛里……摸出那把豁了口的破菜刀……一咬牙……一闭眼……就朝着自己……大腿上……最厚的那块肉……割了下去!!
即使是在混沌的意识中,张生也仿佛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皮肉割裂声!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
疼……钻心的疼啊……妇人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破棉袄下的大腿位置,血……流了一地……俺咬着牙……把那块肉……和着观音土……剁碎了……揉成团……蒸了一锅……肉饽饽……
饽饽熟了……那香味……四个孩子……像饿狼一样扑上来……抢啊……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撑得……躺在地上直哼哼……妇人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母亲的温情,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痛苦取代,俺看着他们吃饱了……睡着了……才……才用破布条子……把腿上的口子……勒紧……
俺以为……能熬过去……谁知道……那点肉……哪够四个半大小子吃几天的……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没过两天……他们……又饿得眼睛发绿了……围着俺……叫饿……
俺……俺还能怎么办妇人的语气充满了绝望的麻木,只能……再来一次……再割一块肉……蒸饽饽……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怨毒无比,如同九幽寒风,那几个小畜生……吃人肉……吃红了眼!吃馋了嘴!
那天晚上……俺累得……昏死过去……半夜……疼醒了……妇人的叙述变得异常缓慢,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俺……被绑在破庙的天井里!手脚……被他们用烂草绳……死死地捆在……那棵枯树桩上!
老大……手里……攥着根……从天井里捡的……带尖的断树杈子……那仨小畜生……就按着俺的手脚……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老大……他……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那眼神……哪是看娘……分明是……看一块肉!他……他嘴里还流着哈喇子……喊着‘娘……肉……香!’……然后……那树杈子……就……就攮进了俺的肚子!!
啊——!!
妇人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啸!这尖啸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刺入张生灵魂深处的、饱含无尽痛苦和怨毒的意念!张生感觉自己的意识都要被这声尖啸撕裂了!
疼啊……疼死俺了……俺看着……看着那几个小畜生……扑上来……撕俺的肉……啃俺的骨头……血……流了一地……俺……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把他们的娘……撕碎了……架锅……煮熟……吃……吃光了……都嚼碎了咽下去……
叙述到这里戛然而止。浓雾中,妇人佝偻的身影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张生,而是穿透了生死,牢牢地锁在那座破庙,锁在那四个她曾割肉喂养、最终却将她分食的孽障身上!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稍稍平息。妇人的声音重新响起,变得更加冰冷,如同地府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俺死了……魂儿……还没散……就在那破庙里……飘着……看着……
她枯槁的手指指向破庙的方向,那几个……小畜生……吃完俺……没过几天……又饿疯了……在那间……厢屋的土炕上……开始……互相咬!互相吃!大的吃小的……壮的吃弱的……像一群……红了眼的疯狗!
最后……都死在了……那张炕上……烂在了一堆……妇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悲伤,只有无尽的冰冷和一种诡异的、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是老天开眼……那间破厢屋……四个屋角的地基下头……不知哪个朝代……埋了四坛金子……前朝的……带着煞气……
那几个小畜生的魂……怨气冲天……就附在了……那四坛金子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警告,成了精!成了专吃过路人的恶鬼!那身金光……就是金子染的!那红眼珠子……是吃人肉吃的!那尖牙……是啃骨头磨的!
你的两个同伴……就是被他们……拖进炕下的阴煞地里……吃得……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她血红的眼睛(张生此刻才惊觉,这妇人深陷的眼窝里,竟也隐隐泛着两点微弱的、怨毒的红光!)死死盯着张生,你……命大……没睡着……装得像个死人……身上……也没多少油水……才……捡了条命……

张生听着这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叙述,早已魂飞魄散。原来如此!那四个吃人的金童,竟是这般来历!割肉喂子,反被分食,兄弟相残,死后化魔!这其中的怨毒和凶煞,简直超出了人所能想象的极限!他感到一阵阵后怕,冷汗再次浸透了单衣。
恐惧之后,一股难以遏制的、源自本能的贪婪,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的心底。四坛金子!埋在屋角的……四坛金子!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熄灭。
他几乎忘了眼前的妇人是个亡魂,忘了刚才的恐惧,挣扎着在意识里发出嘶喊:金子!那四坛金子!求您……求您成全!告诉我怎么拿到它们!我给您磕头!给您立长生牌位!
妇人那双泛着微弱红光的眼睛,似乎洞穿了他心底的贪婪,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早已看透人性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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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贪心……会送命的……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如同冰冷的泉水,不过……俺答应过你……那金子……你拿了……算是你的造化……
听着……妇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几个小畜生的……骨头……就烂在……那张土炕里面!被他们附身的金子压着……阴气不散……所以它们才能出来作祟!
你想拿金子……得先除了这祸根!她枯槁的手指指向破庙的方向,你……回去!正午!午时三刻!日头最毒的时候!阳气最盛!
回去……砸了那张土炕!把里面……那些烂透了的……小畜生的骨头……全扒拉出来!一根……也别剩!她的语气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扒出来……堆在日头底下!晒!用最毒的日头晒!晒透了……点把火烧!烧成灰!
烧完了……把灰……她的手指猛地指向破庙正殿的方向,压在……那尊还没倒的……菩萨像的……座子底下!用泥……糊死!让菩萨……镇着它们!永世……不得超生!
交代完这一切,妇人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办完了这些……你去……天井……那棵枯树桩子底下……往下挖……三尺……就能挖到……俺的骨头……俺的尸骨……被那些小畜生……扔在那里……风吹雨淋……
挖出来……用块干净布……包上……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切的哀伤和期盼,带俺……回山东……莱州府……莱阳县……张家庄……找个向阳的坡……埋了……让俺……能看着老家的方向……
你帮俺……入土为安……那四坛金子……就是你的!她最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亡魂特有的阴冷,挖出来……带走!走得……远远的!这地方……煞气太重……别再回来!
交代完毕,浓雾中的妇人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变得模糊起来。就在张生以为她要消失时,她忽然猛地抬起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张生脸上!
剧痛!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灌入!
呃啊!张生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猛地从混沌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他倏地睁开眼!
刺眼的阳光如同金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剧烈的头痛和脸上的火辣痛感同时袭来。
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片向阳的山坡雪地上。四周是稀疏的枯树林,远处山峦起伏。天空是冬日里难得的、干净的湛蓝色,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南方的天空,几乎就在头顶!
正午!已经是正午了!
妇人冰冷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里轰然回响——午时三刻!砸炕!烧骨!镇邪!挖尸!金子!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贪婪的力量瞬间灌注全身!他猛地从雪地里跳了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沫和脸上的疼痛,辨明方向,拔腿就朝着破庙的方向,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来时连滚带爬逃命的路,此刻在贪婪的驱动下变得不再漫长。当他喘着粗气,重新站在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前时,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将庙宇的残骸照得清清楚楚,连断壁残垣上每一道深刻的裂纹都清晰可见。
阳光似乎驱散了昨夜萦绕不散的阴森鬼气,但张生站在歪斜的门框前,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积雪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他径直走向那间吞噬了王生和刘生的东厢房。
厢房里,阳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土炕依旧冰冷地矗立在那里,塌陷处露出的黑色炕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污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
午时三刻!张生紧张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日头,估算着时间。他不敢怠慢,目光在厢房里搜寻,很快在墙角找到了一根粗壮的、用来顶门用的烂木桩子。他抄起木桩,入手沉重,勉强合用。
他走到土炕前,目光死死盯着昨夜王生消失的那个角落,以及刘生被抬走的位置——正是炕面塌陷最厉害的地方!他抡起木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塌陷的炕面边缘!
嘭!一声闷响,腐朽的土坯应声碎裂,扬起大股呛人的灰尘。
张生顾不上这些,如同疯魔一般,抡起木桩,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的破庙里回荡。腐朽的土炕不堪重击,大块大块的土坯和碎砖纷纷崩落。很快,他就砸开了一个足够大的豁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发酵了百年的腐肉混合着粪便和霉菌的气息,猛地从炕洞深处冲了出来!比妇人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生被熏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强忍着剧烈的恶心,用木桩扒拉着炕洞里的碎土和杂物。
随着他的扒拉,炕洞深处,混杂在黑色的烂炕坯、灰烬和朽木碎屑里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骨头!
一堆散乱、细小、颜色发黑、沾满了黑绿色粘稠污垢的骨头!看那大小和形状,分明就是小孩子的骸骨!有细小的臂骨、腿骨、碎裂的肋骨……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同样污黑腐朽的头骨!头骨的眼窝黑洞洞的,牙齿细小却尖利,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更可怕的是,这些骨头并非完整的人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互相纠缠、啃咬的姿态!一根小腿骨的末端,深深嵌在另一根肋骨的缝隙里;一个头骨的下颌骨,死死咬在另一个头骨的后颈骨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还在疯狂地撕咬着彼此!
这就是那四个吃人、吃母、最终互噬而亡的孽障的遗骸!张生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头皮阵阵发麻,胃里再次剧烈翻腾。
他不敢用手碰,忍着恶臭和恐惧,用木桩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污秽纠缠的碎骨从炕洞里拨拉出来,堆在窗外正午最炽烈的阳光下。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这堆散发着恶臭的枯骨上,发出滋滋的微响,仿佛在灼烧着其中的阴邪之气。
张生跑到庙后,找了些相对干燥的枯枝败叶,堆在骸骨旁边。他再次掏出火石火绒,这一次,或许是正午阳气旺盛,又或许是心情急切,火很快就被点燃了。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枯枝,迅速蔓延,很快便将那堆污秽的骸骨包裹其中。
噼啪……滋啦……
火焰吞噬着骨头,发出诡异的声响。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焦糊和恶臭的黑烟冲天而起,扭曲盘旋,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极其微弱、如同怨魂呜咽般的尖啸!黑烟中,似乎有四个极其微小、扭曲的猩红光点在疯狂闪烁挣扎,但很快就被炽烈的火焰和阳光彻底吞噬、湮灭!
张生退开几步,紧紧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直到最后一根骨头化为灰烬,黑烟散尽,只剩下一小堆灰白色的、混杂着黑色颗粒的骨灰。
他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骨灰铲起。端着石片,他走进正殿。正殿塌了半边,瓦砾遍地,只有一尊泥塑的土地菩萨像还算完整,虽然金漆剥落、半边身子也塌了,但底座还算稳固。
他走到神像前,看着那低眉垂目、神情悲悯的泥塑,默念了一句菩萨恕罪,然后蹲下身,将石片上的骨灰,尽数倾倒、按压在菩萨像的石头底座下面。又从地上抓起几把冰冷的泥土,混合着残雪,用力地拍实、抹平,将那些骨灰牢牢地封死在菩萨座下。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感觉萦绕在破庙里的那股无形的阴冷和压抑,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接下来,是妇人的托付。
他走到破败的天井。天井不大,积着厚厚的雪。中央果然有一截半人高的、早已枯死腐朽的老树桩子,树皮剥落,露出里面朽烂发黑的木质。妇人说她的尸骨就在这树桩下三尺。
张生找了根粗点的树枝当工具,开始挖树桩旁的冻土。冬天的冻土坚硬如铁,挖起来异常吃力。他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撬着。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手臂酸麻。挖了约莫一尺多深,冻土变得松软湿润了一些。他继续奋力向下挖。
终于,树枝尖端触到了不同于泥土的东西。
他心头一紧,动作变得更加小心。拨开潮湿的泥土,下面露出的,是几块惨白的人骨!
他继续清理周围的泥土。很快,一副相对完整的人体骸骨轮廓显露出来。骨头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埋藏多年,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大部分还算完整,但盆骨、肋骨和四肢长骨都有多处断裂的痕迹,断口狰狞扭曲——显然是生前遭受了极其残忍的暴力伤害。
骸骨旁边,散落着几片早已朽烂不堪的深色破布,依稀能看出是棉袄的残片。这就是那位割肉饲子、最终却被亲子分食的可怜妇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敬畏涌上张生心头。他小心翼翼地将骸骨一块块取出,尽量按照人体的顺序排列在旁边的雪地上。
最后,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里层夹袄——这是他仅有的、相对体面的一件衣服了。他将夹袄铺开,极其郑重地将妇人的骸骨一块块、按照大致的位置,放入夹袄之中。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当拿起那颗相对完整的头骨时,他注意到头骨的下颌骨碎裂严重,颅骨上也有几道深深的裂痕。他心中一颤,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根带尖的树杈刺入妇人腹部的惨景,看到了那几个小畜生疯狂撕咬母亲血肉的狰狞画面。
他不敢再看,小心翼翼地将头骨也放入夹袄中,然后将夹袄仔细地包裹、折叠起来,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包裹,再用撕下的布条牢牢捆扎好。
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冰冷的包裹,张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不仅仅是一副骸骨,这是一位母亲泣血的冤屈和临终的托付。
最后,是那四坛金子!

贪婪的火苗再次在他眼中跳跃起来。他回到厢房,目光灼灼地扫向屋子的四个角落。按照妇人的说法,金坛就埋在屋角地基下。
他走到东南角。这里地面是夯实的泥土。他再次用那根树枝,加上双手,开始奋力挖掘。冻土依旧坚硬,但想到下面埋藏的东西,他浑身充满了力气。
挖下去不到二尺深,树枝尖端咚的一声,碰到了硬物!
他心头狂喜,加快了速度。很快,一个沾满泥土、约莫人头大小的粗陶坛子显露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扒开坛口的封泥——虽然早已朽坏——掀开同样腐朽的木盖!
金光!
一片耀眼夺目的金光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坛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锭!每一锭都足有婴儿拳头大小,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阳光下,闪耀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富贵光芒!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浓烈,瞬间驱散了破庙里所有的阴霾和恐惧,将张生的脸都映照成了金色!
他颤抖着手,拿起一锭金子。入手沉重冰凉,上面没有任何铭文,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泥土的沁色。是真金!货真价实的黄金!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两年多的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恐怖经历,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他强忍着仰天狂笑的冲动,将金锭放回坛中,小心翼翼地重新盖好——虽然盖子已经烂了。
他如法炮制,在另外三个屋角地基下,分别挖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粗陶坛子!每个坛子里,都装满了同样大小、同样耀眼的金锭!
四坛金子!足足四坛!他张生,一个几乎要冻饿死在关东的憋宝人,转眼间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
巨大的喜悦让他有些晕眩。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四个金坛和一个装着骸骨的布包。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充斥了他的胸膛。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找来一些破庙里散落的烂麻绳和破布条,将四个金坛的口勉强封扎好。又脱下外袍——那件最厚实的、也是唯一能御寒的破棉袄,将四个金坛两两捆在一起,做成两个简易的担子。
最后,他背起那个装着妇人骸骨的布包,一手拎起一个沉重的金担,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给他带来无尽噩梦、也带来泼天富贵的破土地庙。
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朝着山下,朝着有人烟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去的苦难;每一步,都通向不可想象的富贵未来。
几天后,张生终于抵达了一个稍大的集镇。他变卖了一小锭金子,雇了一辆结实的骡车,买了几身厚实的新棉衣,又购置了足够的干粮和饮水。他告诉车夫,要去山东莱州府。车夫见他出手阔绰,又有骡车,自然乐意跑这趟远活。
一路晓行夜宿,张生小心谨慎,将金坛和骸骨包裹都藏得严严实实。有了钱的底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缩,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份经历生死后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每当夜深人静,看着那个装着骸骨的布包,破庙里那恐怖的夜晚、妇人悲泣的诉说、刘生最后怨毒的眼神……都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泼天的富贵,似乎也无法完全冲刷掉那些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沉重。
一个多月的跋涉后,骡车终于驶入了山东莱州府莱阳县的地界。张生一路打听,找到了一个叫张家庄的地方。村子不大,依山而建,看上去颇为贫瘠。
张生没有进村惊动太多人。他让车夫在村外等候,自己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相对平缓的地方。他花钱请了几个村里的壮劳力,很快就挖好了一个深坑。
他亲自跳下坑底,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着妇人骸骨的布包放了下去,摆正。当泥土一锹锹覆盖上去时,他心中默念着:大娘,俺答应您的事,办到了。您……安心回老家吧。
坟包很快堆起。张生又花钱请人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他没有刻上妇人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想了想,他用凿子,在石碑上用力刻下了四个字:慈母张氏。
立好碑,张生点燃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青烟袅袅升起,在山坡的风中盘旋。他对着新坟,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磕头,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都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大娘,您安息吧。金子……俺带走了。俺……会好好用它。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坟中的妇人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夕阳的金辉洒在山坡上,也洒在崭新的坟茔和石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山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气息,仿佛也在低语。
张生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孤零零的新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坡。
车夫还在原地等着。张生上了车,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骡车吱呀呀地重新上路,载着他和那四坛足以改变一生的黄金,驶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