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惊梦入宫墙
苑樊醒来时,满眼是朱红檀香、飞檐重阁,天光透过金丝雕窗落在她脸上,柔软而灼热。
她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那场火灾中。
公主醒了!惊呼声传来,一个婢女小跑着上前,手忙脚乱地掀开薄锦纱帐,太好了,快去禀报太医与魏统领,快!
苑樊撑起身子,喉中干涸得仿佛沙砾,她眯起眼睛,看着铜镜中那张精致明艳、却透着一股刻薄的脸。不是她。
她穿越了。
而且不是普通人,她成了宫中的人——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苑樊。
她来不及理会婢女递来的参汤,脑海一片混乱。
在火场中重伤昏迷的她,本以为死定了,却没想到落入这副身子,还是个恶毒小姐。
她的身体尚且虚弱,但脑中却像开了闸的堤,前身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冲刷而来:
这位苑樊公主,自小骄纵,因是先皇宠妃所出,性子极不好,常仗着身份在宫中肆意妄为。尤其与如今盛宠的贵妃明镜对峙多年,几度羞辱,早已是众矢之的。
而今夜,便是太后寿宴,群臣齐聚,贵妃自然会出尽风头。苑樊亦是强撑病体前去,八成又是准备搅局。
她皱了皱眉。
她这副身子太不招人待见了,若想在宫中活下来,第一步,就得改变印象。但这副记忆中,有一个深埋的片段,却让她心跳微顿——
那是一段被人刻意抹除的记忆残痕: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子,在雪夜下坠入冰湖,岸边皇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那男子唇角带血,仍轻声唤着:阿芙……别哭。
画面一转,苑樊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她下意识喃喃道:阿芙
公主婢女怯怯地唤她。
苑樊回过神,眉目间恢复那点从前的刁钻与凌厉。
摆驾赴宴。
夜幕沉沉,皇宫华灯初上,万盏宫灯将紫宸殿照得金碧辉煌。
苑樊身着绛红云霞裙,踏入殿中的一刻,全场静了一瞬。
她本该在榻上休养,如今却如此高调登场,着实惹眼。
贵妃明镜眼眸微敛,笑容未变,却悄然收紧了扇骨。
贱人又来了。一旁几位贵族小姐窃窃私语,眼中满是鄙夷。
苑樊恍若未闻,她如今的目标不在这些俗人,而是坐在高座之侧、沉静温婉的皇夫人。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衣着素淡,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落寞。她轻抿茶盏,一双柔白的手微微颤抖。
苑樊记忆中的片段与她渐渐重叠——
那死去的男子,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低头掩住思索,谁料就在这时,脚下一滑,竟直接踩住贵妃所穿拖地的丝裙。
只听刺啦一声。
全场皆惊,贵妃面色微变,故作温婉道:妹妹脚疾未愈,怕是看不清路罢了。
话虽柔,刀锋藏在字里行间。
苑樊抬眸,那副恶毒小姐的本色浮现,她冷笑一声,准备回敬一句:
那也怪不得我,谁让你裙子拖得比人命还长
就在话脱口而出前,一只大手从后方突兀而至,猛地扣住她的手腕。
公主。
声音冷冽低沉,如冰水冲面。
苑樊回头,入目是一张冷峻的脸,剑眉星目,身着藏蓝色劲装,正是暗卫首领——魏槐年。
他的手劲极重,仿佛生怕她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
她冷笑,轻声道:放开我,别忘了你只是个下人。
魏槐年却毫无惧色,眼中一片沉静:公主若不顾自己性命,属下也得顾全皇室颜面。
周围人窃窃私语,太后眉头微蹙,皇上亦沉默不语。
你再拉我一下,我就在殿上疯给你看。
苑樊压低声音,气极反笑。
魏槐年微微侧首,薄唇轻启:你若疯了,臣也疯。
这句话让她一愣。
下一瞬,他竟真的将她拦腰一提,如扛麻袋般将她抗在肩上,在满殿惊愕中,疾步而出!
宫宴一片哗然。
苑樊被扔进御花园偏殿的榻上时,怒火腾腾,抬脚就踹他胸口,却被魏槐年轻松挡下。
你疯了在众目睽睽下劫持公主
属下救你。他淡淡道。
救我那你是不是也该替我把脸面也救回来
属下不救脸面,只救命。
他垂眸,目光冷如霜雪。
苑樊望着他,忽然想起前身的记忆——这个魏槐年,自小便是暗卫所训,冷血无情,从无破绽,却唯独对苑樊始终言听计从。
为何
她心头忽而一跳,咬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皇夫人那年失踪的旧事,还有,那个叫林述的男人
魏槐年目光一凝,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惊色。
你……不该知道的。
苑樊冷笑:那就证明,有鬼。
那夜之后,苑樊重新整理前身记忆与片段线索。
林述,一介布衣,却能与皇夫人私通,甚至为她殉死,绝非简单之事。
而宫中,除了皇后、贵妃,魏槐年恐怕也是关键人物之一。
她眼角眉梢皆是锋锐,像一把蒙着糖衣的刀,藏在软笑下的复仇之刃,悄然出鞘。
红墙深院,风起云涌。
她知道,她来此不是意外,而是命运的召唤。
她要替那雪夜中的阿芙与林述,讨一个公道。
即便,要翻尽这座宫墙之下的血与骨。
02
暗影如刃
苑樊发誓,她穿越之后最想做的三件事:
其一,查清林述之死,给皇夫人一个交代;
其二,洗脱恶毒小姐的污名,活得自在风光;
其三,把那个整日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暗卫魏槐年,打一顿。
尤其是最近,她不止一次被魏槐年当众动手动脚了。
——当然,是那种不解风情、不讲分寸、只为维护皇家颜面的方式。
秋后宫苑的天光干净又肃杀,金风掠过红叶,掀起了一地静谧。苑樊坐在回廊尽头的石凳上,翻着手中那本《宫中礼制录》。
她其实对这些规矩不屑一顾,但书页内,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林述自幼通医理,精墨香,曾在宫外为皇夫人诊过一次疾……
这句话,是她从密室中搜出的残页之一。
而今,她总算找到机会——太后寿后设了三日安宁期,众妃不得入主殿。皇夫人终于在静心斋落座抄经,苑樊便决定,今日就去见她。
她起身,刚走出几步,肩膀就被人一把拎住。
公主,您又想去哪
熟悉的冷冽嗓音在耳边响起。
苑樊毫不意外,魏槐年。
你尾随我多久了她翻了个白眼,懒得掩饰,你这么有空,不如去给陛下抄法条,别总挡我道。
魏槐年站在她身后一步之距,身姿笔直,面无表情。
皇命在身,属下有责任确保公主不擅离寝宫。
我不是犯人。苑樊咬牙。
但您素来……好惹事。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地补上一句,昨日夜半偷溜出宫门,您以为没人知道
苑樊面色一僵。
她倒忘了这男人的耳目之密。
我只是去探探宫门守卫,为的是……
为的是见皇夫人。他接话利落,您若真查下去,怕是连命也搭上。
苑樊忽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魏槐年,你对我忠心耿耿,倒像只会说‘不可’的石头。可你若真忠心,就该明白我不能放手这件事。
魏槐年盯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我自然忠心,但我的忠心,不是帮您赴死。
苑樊不再多言,转身就走。魏槐年却猛地抬手,挡住她去路。
苑樊,我再说一次,不许去静心斋。
她怒极反笑:魏槐年,你当自己是谁这宫中天大地大,你是我父皇么
我不是你父皇,他终于低声开口,嗓音中第一次有些难掩的焦灼,我是……我是怕你出事。
这一刻,苑樊眼神微动。
他眼中有东西,是怒意,是痛惜,是无法言说的隐忍。
可惜她向来最不喜欢别人以你不能为由约束她。
她猛地伸手,推开他,用力极狠:滚开!
但她到底力气小,魏槐年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盯着她。
她却趁他分神那一瞬,掀开裙摆,抓起藏在腰间的红木簪子朝他袭去。
魏槐年没躲。
簪尾擦过他颈侧,划开一条血痕。
鲜红的血,在阳光下妖异又清晰。
苑樊怔住。
她不是没下手,她是没想到……他真的不闪。
你疯了她失声。
是。魏槐年站直身子,一如既往的冷,属下确实疯了。
她心头蓦地一紧。
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魏槐年竟直接上前,狠狠将她扣在怀里。
她挣扎,怒骂:你放开我——
他却低声在她耳边道:前方有眼线,若你执意要闯,我就以你私逃禁宫、欲害皇妃之罪,将你当场绑回天牢。
苑樊全身僵住。
他不是在威胁她。
他是在救她。
只是用了最激烈、最决绝的方式。
她靠在他胸前,听见他的心跳如鼓,像她自己的。
她终于明白,他不止是监视她,他是将她……看得太重了。
当夜,苑樊站在月华照满的花阶上,手中紧攥那封信纸。
魏槐年就立在三步之外,不远不近。
你怕我死
她忽然问。
是。
他答得毫不犹豫。
那你可知,我若不查出林述之死,活着也如行尸走肉
魏槐年沉默,许久,终低声道:若您执意要走,我陪您。
苑樊回头,盯着他半晌,忽地弯唇一笑,眼尾挑起:魏统领今日开窍得真早。
魏槐年低头,不言。
苑樊却忽然又道:那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查
他缓缓抬眼。
您虽恶名在外,但心里明白。
若您不是记着恩义,又怎会为一个不相干的皇夫人,拼命翻旧账
苑樊神色微滞。
魏槐年轻声说:不必问,属下都知。您心中有义,是我敬您。
她不知为何鼻尖发酸,轻声道:魏槐年,你若是再这样讲话,我可要怀疑你是爱上我了。
魏槐年微顿,看着她,目光像沉进夜色的深潭。
若是,那您可会放我一条生路
苑樊心头一震,转身,不再说话。
静夜渐深,风吹红叶入堂。
苑樊知道,从今日起,她与魏槐年之间,再不止是主仆之分。
而那段藏在血与雪中的旧事,也将一步步拉开宫墙帷幕的第一道缝隙……
03
女公子的游戏
苑樊向来不是个善茬,尤其是在穿越之前,她在商场上混过,什么绿茶白莲、黑心假面,她对付得一清二楚。
所以当她穿越成宫里人见人怕的恶毒公主时,她笑了。
她心想,这皮囊天生好使,何苦不用呢
尤其当她坐在长信宫的女眷宴席上,看着那几个曾在记忆中对皇夫人阿芙落井下石的贵族小姐,笑靥如花地坐在她身边奉茶递盏,她决定,今天这顿饭不能白吃。
哎哟,公主今日真是不同往日了呢,竟穿得如此素雅。
一个官宦小姐轻声笑道,嘴角却挂着难以察觉的冷意。
苑樊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新制银白纱裙,别出心裁地绣着青兰暗纹。她故意摆摆裙摆,漫不经心道:
本宫素日眼光太好,穿惯了高贵,今日换个低调的装扮,倒也风情别样。
是是是,公主气度不凡,哪怕穿麻衣也叫人高攀不起。那位小姐语气中暗藏酸意。
她姓华,是左都御史之女,向来眼高于顶,最爱在宫宴上以诗才讽人。记忆中,她曾在太后的面前冷嘲皇夫人品秩不符德仪,而那年,皇夫人刚产下龙嗣早夭。
苑樊笑了笑,手指一动,将一碟蜜莲轻轻推向她。
听闻华小姐最爱吃甜,特别是这道蜂蜜酿桂。她语气温柔,眼中却闪着一抹寒光,不过还是小心点——宫里的蜜,有时招蚂蚁。
话音落下,竟真有几只小黑蚁不知从哪爬来,顺着碟边游走。
华小姐脸色一变,猛地将蜜莲推开。
这……怎么回事!她惊叫。
苑樊立刻变脸,眉心一皱:莫非是御膳房出了岔子来人,去查查是谁给华小姐上的这一道!
婢女一哆嗦,连忙应声。
周围几位小姐面面相觑,不知苑樊是真心替她出头,还是另有所指。
唯有魏槐年,就站在远处廊柱之阴,看着她笑得眉眼生动,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复杂。
她表面是恶毒,其实分寸拿捏得极准:既让华小姐当众难堪,又不至于被人抓住错处。
她像在玩一场游戏,手执棋子,指哪杀哪,但落子处处留情。
她不是为自己出气,她是在替皇夫人,替那个被轻贱多年的女子讨还点尊严。
魏槐年心底微微泛起波澜。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换了心魂的女子,行事冲动,目光短浅。可如今看来,她心思比谁都清明,狠辣背后,还有难得的温柔。
那日晚宴散后,苑樊在花径小道上缓步而行,身后魏槐年如影随形。
你说,她忽然问,若我真的下手狠一点,把那几个小姐弄得永无翻身之日,宫里会如何
魏槐年淡声答:您下得去手,宫里下得去罚。太后不喜您,贵妃视您为眼中钉,恐怕一个错字,就能让您饮毒封宫。
苑樊啧了一声:真没意思。我以前以为当个公主能翻天覆地,结果连打一巴掌都得思前想后。
魏槐年看她一眼,轻声道:您不是不能翻天,只是……不忍罢了。
苑樊怔了怔。
你这几日话多了。
魏槐年没接话,只慢慢伸手,将她肩上的披风往上拉了拉。
data-fanqie-type=pay_tag>
天凉,披紧。
苑樊低头,眼角余光瞥到他指骨分明、握住披风边角的手,不知怎的,心里某处像是轻轻被触碰了一下。
她忽然轻笑:魏槐年,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槐年手指微僵。
他沉默片刻,淡淡回道:属下职责所在,不能置您于险地。
所以只是职责
……职责之外,也有情分。
苑樊一愣。
魏槐年却已别过头去,神色如常。
她忽然觉得,这男人啊,就像藏锋的刀,平日不出鞘,一旦露刃,必定致命。
回到寝宫,她坐在窗下,取出一本残册仔细翻阅,信纸边缘写着一串模糊的字:心兰小筑,雪落之夜,藏着真相……
她闭目回想,那夜梦中冰湖翻涌,林述沉入水底的眼神仿佛仍刻在她眼前。
她得快点查清真相。
因为那男人,值得一个结局。
而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公主苑樊。
她要用这副恶毒小姐的皮,护下每一个她想护之人——包括那个看似冷血、实则孤勇的暗卫魏槐年。
夜已深,魏槐年站在殿外望着星空。
他忽然想到,从她醒来的第一天起,她便再也不是那个骄横跋扈、动辄鞭打奴婢的少女。
她变得聪明、谨慎、锋芒内敛。可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把别人放进心里。
他曾以为她是任务,是命令,是他一生唯一的守护目标。
可现在——
她是他未敢奢求的光。
哪怕,她从不回头。
04
雪夜心兰小筑
他不是普通布衣。
皇夫人望着苑樊,声音轻如风,他曾是我心上的人。
秋末初冬,寒意侵肌,御花园中雪未至,风却如刀。
苑樊今日终于见到了皇夫人,得以坐入心兰小筑。
皇夫人面容温和,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未留下痕迹,唯眼中有藏不住的旧伤,仿佛尘封的玉匣,千年不开,一开即碎。
苑樊本想问清一切,却被皇夫人淡淡一句话打断了所有伪装。
你不必绕弯子,我知你不是‘她’。
苑樊心中一震。
皇夫人垂眸倒茶,自顾自道:你比她安静,也比她聪明。她只会撒娇耍闹,你却每次眼神都像……在看一场旧梦。
苑樊忽然觉得喉咙干涩。
她终于低声问:那林述……他是谁
皇夫人手中茶盏一滞。
他是我活着时,唯一想过一生的人。
苑樊怔怔听着。
皇夫人缓缓道来——
那年我尚未入宫,是外家送入长公主府寄养的小女。林述是府中庶师之子,通音律,善药理,识人心。
我们曾私订终身。她轻轻一笑,苦涩如夜霜,后来我被召入宫,母族为保权势,将我献给先帝。我当时只求他离开,却不知他竟悄入京城,以‘医匠’之名留在宫外为人诊病。
再见已是三年后,他为我医病,却被贵妃中伤——‘布衣擅近妃主’,罪当斩。
苑樊心头发紧:所以……他死了
皇夫人闭目:是被淹死的,在甘泉池旁的冰湖里。尸骨无存。
苑樊蓦地一惊——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冰湖,原来是真事!
皇夫人又道:我曾怀疑不是他自己跳的,可那日甘泉池边的守卫皆称他失足。贵妃更以‘失德’为名欲废我位。若非太后念我家功勋,早已除名冷宫。
苑樊死死握紧了袖中信纸。
她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阴谋,是血淋淋的陷害。
我会查清真相。苑樊看着她,一字一句,为他,也为您。
皇夫人却摇头:你不欠我什么。可你要记住,林述死,是因为靠近了权势。你若执意追查,也可能步他后尘。
苑樊没应,起身告辞。
走出心兰小筑时,冷风扑面,她却觉得内心火热。
——她要找出真相,不为别人,只为那双在梦中求生的眼睛。
夜,图书阁。
苑樊翻着一卷名为《宫廷医案录》的旧册子,书页泛黄,边角有残。
她蹲下身从角落抽出另一本,却忽听咔哒一声,阁楼机关被触发,暗门轻响。
下一刻,一道人影闪出,手执短刃,直逼她喉口。
苑樊本能躲避,却身形慢了一步,那刀刃已近在咫尺。
啪!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至,长袖卷起寒风,直挡在她身前。
那刃没入魏槐年肩胛。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黑衣。
苑樊惊叫:魏槐年!
他眉头紧蹙,反手一掌震退刺客,动作如猎豹出击,狠厉果断。
刺客未及反应,喉口被点,倒地昏迷。
魏槐年单膝跪地,手按伤处,血从指缝溢出。
苑樊扑上前:你疯了吗
他抬眸:不是说了,不许擅入此处
那你就该放我死她怒极。
若你死,我的任务也就终了。他轻笑,可我……不想。
苑樊怔住。
那一瞬,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藏了很久的情绪。
不是命令,不是忠诚,而是——柔软的心意。
当夜,她带他回寝殿,亲自为他清洗伤口。
魏槐年肩背线条冷硬,伤口触目惊心。
疼吗她语气低缓。
嗯。他倒吸一口气,却未闪躲,不过你下手比刺客轻些。
苑樊将药膏敷上,忽然道:你以前……喜欢过人吗
魏槐年一愣,低头:没有。
那你……喜欢我吗
空气瞬间凝固。
他半晌没应。
苑樊轻笑:不开口,就算默认了。
她手指按着纱布,一寸寸压实,又道:我也没问你是不是会喜欢,是不是该喜欢。我问的是——你是不是。
魏槐年咬牙,低低一声:是。
苑樊忽然觉得,心底那道老旧的城墙悄然崩塌了一个角。
她抬头望着他,笑得极轻:那你小心了,魏统领。
从现在开始,我也不会放你走。
夜深如墨。
魏槐年伏在她榻前,靠墙而坐。她则靠着床头,一手撑腮,看着他昏沉入睡。
他这一身,是为她挡的。
她这颗心,也开始为他跳动了。
可她知道,前方还有更大的风暴。林述之死的真相,贵妃的布局,太后与皇夫人之间未解的纠葛……
她要的,不仅仅是爱情。
她要——一个公道,一个真相,一个能叫人放下执念的未来。
而魏槐年,会陪她,一起走下去吗
05
权贵之局
雪落宫墙,夜色如墨。风从殿檐拂过,仿佛也带着旧年血腥。
苑樊趴在地下密室的冰冷石砖上,指尖触到了一块松动的砖缝。
她屏住呼吸,撬开。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铜盒,已被岁月腐蚀出青绿斑驳。
盒中藏着一封信,纸张泛黄,墨迹几乎晕散。
她捏起信纸,借着微弱火光看清其上:
阿芙:我恐活不过今日。池畔之事,非意外,乃人为。皇后与裴氏曾密会,所议者,皆指你我……若我真死,你莫追,莫问,莫恨。
——林述,雪夜。
苑樊指尖颤抖,心脏砰砰作响。
林述不是溺死,不是失足,不是无声无息的意外——
是裴子朗,裴家——当朝太傅、权臣之首——与皇后联手,将他逼死!
她闭上眼,脑中浮现梦境中那无声沉湖的画面,林述眼里不是恐惧,而是遗憾。
他是知晓一切而死。
可我不能‘莫问’,不能‘莫追’。苑樊喃喃。
她将信收好,心中已有计。
裴子朗,裴家嫡子,面冠如玉,年纪轻轻便居中枢,礼部侍郎出身,如今掌宫中礼制与内务典册,权势极重。
苑樊决定从他入手。
她换上宫中白狐披风,特意选了裴子朗值守夜宴之时,主动前往敬酒。
裴大人。她笑盈盈走近,似不经意地道,听闻你最喜宫中梅酒,今日特意从长乐坊拿了新酿。
裴子朗身形颀长,五官俊朗,眼里却有种沉得可怕的冷静。
公主费心。他微笑接盏,指尖触到她的,却未闪避,这份情,裴某记下。
苑樊眼尾微挑,似笑非笑。
她正要开口,却感到一丝凉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她身后探来,稳稳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裴大人。魏槐年沉声开口,宫宴时分,不宜劳烦公主。
裴子朗挑眉:原来是魏统领,护得倒也周到。
魏槐年却不理他,只低头看着苑樊:跟我走。
苑樊本想挣脱,可他的手掌冰冷却坚定,那股力量像铁箍一样,牢牢困住了她所有借口。
—
直到被拉入寂静偏殿,苑樊才甩开他:你疯了!
你才疯了。魏槐年冷声,裴子朗是何人他是林述死因的一环,你竟还主动接近
苑樊怒目而视:我就是要接近他!不然你以为真相会自己长腿送上门
魏槐年沉声:你不是查案,你是自投罗网!
那你就让我死好了!她几乎吼出来,我若不查清林述死因,就一辈子活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活在她未了的恨里!
魏槐年怔住。
苑樊抬手用力抹了抹眼角,眼神倔强:你救我一次,可以;救我十次,可以;但你不能永远拦着我。
林述的死,是皇后,是裴子朗,是整个朝廷的冷血。我若不还他一个公道,我就对不起这副躯壳、这段记忆、这份命运。
你若真想护我,就别拦我!
魏槐年紧紧盯着她,喉结滚动半晌,低声道:……可我怕你连命都赔进去。
苑樊心微微一颤。
这声音,低沉沙哑,不带任何质问,只有疲惫与心疼。
你若死了,我护谁
一句话,让她再也说不出任何狠话。
她只觉心头一紧,像被什么重物砸中,碎得无声。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而魏槐年只是站在她身后,久久未语。
风穿过窗格,灯影婆娑。
这一夜,两人都未再提林述、裴子朗或真相。
只余沉默,像雪,落了一地。
次日清晨,苑樊却收到了一封来自裴子朗的密信。
信上只写八个字:
雪夜相约,甘泉池畔。
她抬起眼眸,眸光深如井底。
裴子朗动了,他知道她在查,也准备露出獠牙了。
这一局,她已走进棋盘中央。
而那封遗书,藏在她寝殿的枕下,是她最后的王牌。
她知道,这一仗,躲不过了。
可她也知道——魏槐年不会轻易再让她一人孤身赴险。
可她还没决定:这一次,是继续推开他,还是牵他的手一起踏入风雪
06:旧梦归来
宫墙之外初雪落,千里冰封,一如十年前封存的往事。
魏槐年跪在甘泉池前,指间握着一块斑驳玉佩。
那是他今晨在暗卫司库房偶然翻出的一物,随即心中那段他早已遗忘的岁月——如雪中残火,悄然复燃。
他六岁时是宫中洒扫的小厮,无父无母,冻饿交加,一度在角落病倒。
那年,小公主苑樊初封郡主。
她从轿辇上下来,掀开帘子,抱起奄奄一息的他,亲自吩咐宫医诊治,还将自己的糖果塞入他手里。
别怕,我罩你。
她是天之娇女,他是尘土之人。
可那时,她却像一道光,照进了他所有的荒芜。
后来,宫人传他早夭,名册除名。他被送往暗卫营,名字改为魏槐年,旧事成空。
——直到今日,那块系在他腕上的糖果袋子残角出现在这块玉佩上。
他才知道,她竟真的找过他。
他不是无名小卒,是她亲自救过的年年。
而他,却亲手将这段记忆,埋葬于职责、命令、杀伐之间。
他闭上眼,喉间一涩。
年年……他低语。
可现在的苑樊,早不是当年的小郡主。
她被复仇灼烧,被旧梦缠绕,被命运裹挟着走进权谋深渊。
她还能认得他吗
——她还要他吗
苑樊最近几日没再主动找魏槐年。
她对他避之不及,言语之间也少了往昔的调侃和挑衅。
仿佛那夜他一句你若死了,我护谁之后,他们之间便生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缝隙。
她在害怕。
不是怕魏槐年,而是怕自己。
她怕自己在越来越依赖他的保护,越来越贪恋他的温情。
怕这份温情,会让她忘记林述临终的遗书。
忘记皇夫人眼底的死寂。
忘记她本来的目的——复仇,而非心动。
那夜,她梦见自己手握短刃,对准裴子朗的喉口。
他却笑得从容:你不敢。
她回头,魏槐年正站在身后,眼神复杂。
你若杀他,我就护不了你。
她梦中喊了一声不要,却在梦醒之后,手心尽是冷汗。
——她终究还是怕,魏槐年会为她舍命。
也怕她会因此,不敢复仇。
所以,她宁愿疏远。
宁愿冷淡。
也不愿再被他牵动情绪。
两人关系的变化,旁人也看在眼里。
尤其是皇夫人,她在一次茶会中轻声对苑樊说:
魏统领最近病了吗怎的连心兰小筑都少来了
苑樊低头笑了笑:他忙。
皇夫人摇头,意味深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该让心为旁人所扰。可我也明白,有时候,是心先动了,人才开始迟疑。
苑樊心头一震。
当年我也是如此。皇夫人语气温婉,为了林述,我一夜之间想尽了所有出宫的法子,也想过——若有一人能护我到底,我愿抛弃姓氏身份。
可终究没能如愿。她笑容收敛,眸中寂寥,你若真有那份幸运,别轻易放开。
苑樊沉默了很久,才起身行礼:谢皇夫人提醒。
当夜,苑樊独自一人走入西南墙角的梅苑。
风雪交加,她却停在那座废弃凉亭中,默默望着远处。
忽然,雪地上响起脚步声。
她未回头,便道:你来做什么
魏槐年站在她身后,雪落在他发上肩头,落寞得像一尊孤立的雕像。
你是不是……想躲我
苑樊没有回答。
他轻声:是不是我多事了
你若真想帮我,就不要来。她冷声道,你每一次挡我,都是在提醒我:我已经不自由了。
魏槐年握紧了拳:那你可记得你小时候救下我的事
她一怔,猛地回身:你……你说什么
魏槐年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块斑驳玉佩:你说你罩我,给我糖吃,把我从雪地里背回宫。
苑樊双眼睁大,脚步踉跄:你是……年年
他轻轻点头。
苑樊半晌无言。
她只觉脑海像有什么碎片拼接回位,一切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
怪不得他总在她最危险时出现。
怪不得他连她没说出口的恐惧都能懂。
怪不得,他看着她时,那双眼那么熟悉。
原来,是她先救了他——
而他这一路的守护,不过是在还她命。
苑樊。魏槐年低声唤她,若你执意去死,那我的命也还你,不欠了。
苑樊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
那跳动的节奏,从未如此慌乱。
我不是不信你。她喃喃,我是不敢信……自己。
魏槐年缓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像抱住了一场迟来的雪。
我一直都在。
她闭上眼,眼角却滑落一滴泪。
她终究没说出口的是:
——这世间,能在雪夜为她撑伞的人,不多。
而她,却在一次次拒绝中,差点失去那个最早为她递出糖果的小厮。
—
那一夜,苑樊没有再逃避。
只是她也知道:
要走的路,仍险如薄冰。
而他们之间,也注定不是一个旧梦归来就能永远平稳。
但她愿意试一次。
为了年年。
也为了那年雪夜,谁都没能守住的林述。
07:棋行中宫
宫中三月,本是春回花开,百事复苏之时。
却偏偏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纸密信,被人匿名投至御前,揭露皇夫人旧情未断,暗中与外男私通,意欲谋害储君。
信中言之凿凿,甚至附上一缕香囊与一段情书残页,笔迹酷似皇夫人,且落款署着林字。
皇上震怒,命礼部彻查。
御史纷纷上书,弹劾之声不绝于朝。
皇后冷眼旁观,太傅裴子朗隐约引导风向,一切指向一人——皇夫人。
苑樊闻讯后怒不可遏,当日便披着常服闯进朝堂,跪于丹墀之上。
她扬声道:此案必为构陷,皇夫人清誉一生,岂会为一纸残字遗香而乱宫制
皇帝冷声:你为她辩解,莫非你也与她同谋
苑樊昂首:若真是谋逆,那臣女便是共犯。
满朝皆惊。
皇后垂帘冷笑,轻抚玉指。
裴子朗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手中玉骨扇轻轻收拢。
最终,皇帝怒拍龙案:
苑樊身为皇族,却不守礼法,言行悖逆,即日起,贬入冷宫,禁足三月,不得召见。
冷宫,偏西旧苑,残垣断壁,荒草迷径。
苑樊踏入那扇锈蚀朱门的瞬间,已然明白,她这一招,是孤注一掷。
可她不悔。
她宁愿一身泥雪,也不愿坐视那女人被人将名声毁成尘埃。
她是皇夫人没错,但更是曾爱过林述、为情不悔的阿芙。
只是她没想到,入冷宫第三日的深夜,竟会在一阵暗号敲击声中,再次见到那人——魏槐年。
他身穿夜行衣,避开所有守卫,从阴影中而来。
你疯了。她低声道,眼眶却一热。
我来看看你。他说。
两人隔着月光相对,寂静如雪。
违军令是死罪。她提醒。
你出事,我活着有何意义他说得平静,仿佛死活都早已置身事外。
苑樊鼻尖发酸,忽而扑进他怀里:你不许再擅自做决定。
他伸手抱住她,掌心紧紧贴着她的脊背:那你也不许一人承下所有。
—
冷宫虽荒,但西墙处有一旧画室,苑樊在清理时发现其中藏有大量未被销毁的古画。
她本不在意,直到看见角落中一幅未裱之卷。
卷轴微破,画风却极熟。
她小心摊开,画面徐徐展开——
是冬日雪夜,一男子执伞而立,身后女子着宫装,回眸浅笑。
那女子,分明是皇夫人!
男子面目模糊,但眉眼线条却似曾相识。
苑樊倒抽一口气。
是林述。
魏槐年望着画:你认得
前身记忆中,她藏过一幅画,说那是唯一的念想……可那幅早被烧了。
苑樊指着画角一行小楷:
十年一梦,来生再见。
署名:述。
苑樊眼底泛红:这才是真正的情证。他们之间,没有罪,只有遗憾。
魏槐年取出匕首,将画背仔细剥开,果然发现另有夹层,藏有一纸密函。
函中记载了林述曾被太傅之子缉拿、囚于尚衣局地牢的证据——而那一年,正是皇夫人暴病失子之年。
苑樊捏紧函纸:我终于知道了——林述不是意外溺亡,是被活活逼至绝境。
魏槐年眸色一沉:接下来,得让他们露出破绽。
可我已在冷宫。苑樊喃喃。
没关系。魏槐年眼神坚定,他们以为你被逐,是退场——但你会从这里反杀。
苑樊抬起头,看着他,轻声:你不怪我吗我一意孤行,让你背罪、涉险。
魏槐年却一笑:若这是你要走的路,我甘愿为你扫尽荆棘。
她看着他,终于不再压抑情绪。
两人指尖相扣,隔着旧宫之夜,握住彼此命运。
风穿过画室的木窗,将那幅画轻轻吹动。
画中人仍微笑伫立。
可画外人,已决意重书结局。
——不再让爱,淹没在宫墙权谋之间。
08:借刀杀局
太后八十大寿,宫中设百寿宴,百官齐贺,三朝元老、文武大臣尽皆入席,诸国使臣亦受邀赴宴。
宫中灯火辉煌,帷幔锦屏绵延如云,歌舞升平,雅乐悠扬,然而在这喜庆的面具下,一场惊心动魄的复仇局悄然铺开。
苑樊一袭素红衣袍,款款入席,引得众人侧目。
有人窃语:不是被贬入冷宫了吗怎又得宠回来了
听说是太后念其母旧情,特许赴宴。
她与皇夫人走得近,怕是藏着什么算盘。
而这一切,苑樊置若罔闻。
她端起酒盏,唇角带笑,仿佛仍是那个骄矜恣意的恶毒公主。
唯有她自己知道,今晚,是她为林述、为皇夫人、也为自己准备的复仇之夜。
此刀不入鞘,必有人血溅衣。
—
宴中,太后笑语连连,皇帝亦面带和煦,裴子朗则身披朝服,侍立右侧,恭敬无比,颇有权臣之姿。
就在第三道曲舞落下之时,苑樊起身,缓步而出,盈盈跪在御前。
陛下,臣女有一事启奏。
何事皇帝眉头微皱。
苑樊掏出一轴画卷:请陛下过目。
众目睽睽之下,画卷徐展,是那一幅旧画——雪中伞下之人,正是皇夫人与林述。
画角落款:十年一梦,来生再见。
厅堂一瞬寂静。
皇帝面色渐沉:你要借此挑动旧事
臣女更有密函为证。苑樊从袖中掏出林述密信影本,此函记载,当年太傅之子——裴子朗,借职务之便私囚林述,迫其绝命,而后移祸他人,嫁祸皇夫人。
裴子朗猛然变色,起身辩驳:此事无稽之谈!空口白言,焉能为凭
苑樊目光如炬:那请太后审一审这封信,可否为林述亲笔
众人哗然,宴席震动。
太后迟疑片刻,接过密信。
就在她皱眉辨识之时,忽有一名侍卫从暗处跃出,拔剑直逼苑樊!
几乎同时,一道人影闪电而至——魏槐年!
苑樊——小心!
长剑破空,寒光刺目。
魏槐年以身挡刃,一剑穿肩,血溅红席!
苑樊惊叫:魏槐年——!
魏槐年死死压住杀手,反手一击,将其击倒于地,嘴角却已渗出血丝。
我无碍……继续……
他勉强站立,目光坚定如铁。
苑樊强忍泪意,重整衣衫,望向皇帝:陛下,刺客乃裴子朗死士,企图在寿宴之上灭口,这本身即是谋逆之举!
太后怒斥:来人,查探侍卫来历!
半柱香后,禁军搜出藏于裴府密室的衣袍与文书,印证裴子朗暗设死士,图谋杀人灭证之实。
皇帝拍案而起:裴子朗,朕待你不薄,你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裴子朗慌乱跪地:陛下冤枉,我从未指使杀人!
苑樊却早已步入最后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轻轻吹响。
远处宫墙内,一名囚徒被带上大殿,正是裴子朗旧仆,昔年囚林述之人。
他当众跪拜,供出往昔罪行,直指主使正是裴子朗!
天理昭昭,昭雪今日。
苑樊闭目低喃。
裴子朗脸色苍白如纸,彻底垮塌。
皇帝怒道:裴子朗谋逆、构陷忠良,即刻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太后冷哼:一朝权贵,终成乱臣贼子。
群臣齐声称是。
—
宴散月落,雪已覆宫阶。
苑樊跪于偏殿之外,望着那道背影。
魏槐年身中一剑,仍强撑站立,不肯入殿治疗,只因她未唤他一声。
她走过去,轻轻道:为何替我挡剑
他倚墙而笑:我早已说过——你若死,我护谁
她泪落无声:可我不能要你死。
那你要什么他声音轻,眼神却还亮着。
她缓缓后退一步:我要你活。
所以从今日起,你不必再为我挡刀,也不必再为我犯险。
你……走吧。
魏槐年如遭雷击:苑樊,你在说什么
她低头:我已无牵挂,复仇已成,你不必陪我走剩下的路。
你骗我。他咬牙,你在推开我。
是,我就是要推开你。她冷声,从头到尾,我都不过是借你之力。你不过是我用来借刀杀人的……利刃。
她说完,转身入殿,身形决绝。
魏槐年呆立原地,肩上血未止,眼中却无泪。
半晌,他缓缓跪下。
你若要我离开,我便走。
可你要我忘记你……对不起,我做不到。
—
风雪夜寒,宫墙如铁。
苑樊背靠殿柱,心口剧痛如刃割。
她明明已胜,却只觉孤独。
但她知道,今日不斩情根,明日便有人为她赴死。
这一局,她赢了。
可她的心,也被生生剜出。
她低声道:
魏槐年——你若真活着离开,便不要再回来。
可愿来生,再见一面,不为刀,不为血,只为一句别来无恙。
09:黄雀之后
春暮夏初,宫中罕有雷雨。
却偏偏在那一夜,电掣雷鸣,雨势如织。
皇夫人,于今晨巳时,自缢于永嘉殿后院牡丹树下。
身穿旧时宫装,发间斜插一枝早败的芍药,无一人知其预谋,也无人听见她最后一句遗言。
当内侍发现她时,她已然气绝,只留一张白纸压于案前,字迹潦草如泪:
此心不老,旧梦难续。生不能守,死亦不怨。
她走得干净而决绝,像是将所有恩怨、爱憎,都一并埋葬。
消息一出,宫中震动。
群臣震愕,皇帝默哀三日,却未追封,仅以郡主礼下葬,讳莫如深。
苑樊在长乐宫听到此讯,手中花剪应声落地。
自裴子朗入狱后,她便闭门不出,长乐宫成了她的囚笼。她不言不见,不饮不食,只独坐花下,日日剪枝,花落满庭,皆不自知。
冷宫曾是她复仇之地,而此地,是她心死之所。
她明明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还要死
—
雨夜。
风雷乍作,雨声杂沓而急,宫墙之外水迹横流。
有人敲门。
不是内侍,不是宫人,是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魏槐年。
他一身黑衣湿透,发丝凌乱,眉目冷峻未改,唯独那双眼,比从前更沉静。
她未起身,只低声道:你来错地方了。
他沉默片刻,取下背后用油布包裹的木匣,轻轻放于几案之上。
这是我在永嘉殿遗物中找到的。
苑樊动也不动:是她的骨灰
魏槐年缓缓摇头:不是。是林述,写给皇夫人的第二封信。
她骤然抬眼。
他推开匣盖,取出一封微霉的信笺,墨迹虽旧,却依稀可辨。
阿芙,我命已至尽头,今夜若不能见你,便永不能再见。然我不怨你,只怨此世太短,命太苦。
你勿怨自己,你已为我争尽所有。若真有来世,我必不负你,再不入宫墙一步。
你若得自由,便好好活着。你若不能,便忘了我。
落款,是述。
苑樊手指颤抖,轻轻抚上纸面:她从来没有怨他,她只是在等,等他一句解释。
魏槐年低声:而他,也在等一个时机将信寄出,却被人拦截。
这信,一直藏在他死前的囚房中,被我找到。
苑樊闭上眼,眼泪终于无声落下。
那两个深陷宫墙爱恋的人,终究隔着生死未能说出那一句别来无恙。
魏槐年缓步走近,撑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苑樊,我们也曾走到尽头……但如今还来得及。
她喃喃道:我以为,我早就走不出这局。
可你回来了。
你总是这样……该走不走,不该来却来了。
魏槐年眸中映出她满面的雨痕:我回来了,不再走。
你若仍恨我,我愿一生为你赎。
她摇头,伸手抱住他。
魏槐年,我不要你赎,我只要你在。
风雨如注,夜色浓黑。
而在长乐宫的廊下,两人紧紧相拥,似是终于补全那段被命运撕裂的过往。
—
第二日,雨停,天光大亮。
苑樊收起林述的信,将其焚于宫前香炉。
你放心走吧,她低声道,你未能守住的人,我会替你护到底。
她转头望向魏槐年,唇角轻扬:
接下来,就轮到真正的主谋——皇后了。
10:终章
凤台焚心
太和殿下,笙箫散尽,血色犹热。
皇后薛婉仪,在众目睽睽之下,卸下凤冠,脱下金缕霞帔,一步步踏入风口台。
她目光从皇帝身上移开,投向了苑樊。
你赢了。
苑樊淡声道:不是我赢,是真相赢。
凤冠落地,簪珠滚远。
数日后,天牢门开,昔日权倾朝野的薛氏一族尽被罢黜。宫中自上而下清洗旧党,风雨连绵数月。
裴子朗伏法,昔日盛宠如过眼云烟;而皇夫人的冤屈,终被载入史册。
人心终换一纸清白,盛名背后,却是千刀百孔的代价。
—
那日,太后亲自召见苑樊,赏银百两,赐号永安郡主。
皇帝也破例御笔,欲将她立为长宁长公主,封地三百里。
满朝皆知,这是一场雪中送炭后的万众捧月。
可她却在封诏未下前,主动递上一封辞呈。
殿上众臣哗然。
苑樊一袭素衣,眉目温静,却道得清清楚楚:
臣女身无功勋,非忠非良,昔日之举,不过为一桩旧梦复仇。
于朝无意,于权无心。
唯愿请辞封号,从此远离朝堂喧嚣。
皇帝沉吟:你既不贪富贵,为何又入这局中
她一笑:因为有人曾被陷于局中。
所以我来,是为替他解局。
皇帝闭目,道:你心已定,朕便不再留。
太后却红了眼眶,亲手将一枚香囊放入她袖中:他日若冷,回宫便是。
她低头谢恩,不再言语。
那一刻,她卸下了恶毒公主的名,也摘去了复仇者的锋。
只剩下一个赤脚而来、肩背风沙的异世之人,终于可以去往真正的自由之地。
—
她离开的那日,长乐宫前,花谢满地。
苑樊没有带走什么,只带着林述的旧信与皇夫人遗下的一支簪花,策马西行。
宫门在身后关上,红墙如血,再不回头。
有人说她去了西北,也有人说她入山为庵,再不问朝政。
可她自己知道,她要去看——那红墙之外,是否真有烟火人间。
—
西北边城,五月初五。
城中热闹非凡,客栈高台灯火通明,咸香的胡饼味夹着人声鼎沸,一切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世间本色。
她独坐楼台,身侧是一壶浊酒。
耳边却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苑樊。
她蓦地回头。
风沙翻涌中,魏槐年站在那里,黑衣如夜,眼眸如旧。
他走得满身风尘,却仍稳若磐石。
她怔怔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
他却将手中油纸包缓缓放下,里面是几枚剥好的杏子,还有她爱吃的豆皮饼。
你说你想看红墙之外的烟火人间,他轻声道,我想了想,我也想看。
她鼻头一酸,低声笑:你不是应该回京覆命
已经覆了,他说,覆命时说,若陛下问起,就说苑樊不再是公主,是我魏槐年要护的那个人。
护一生一世,不由旁人指点。
她终于落下眼泪,却没有哭出声。
风大极了,吹乱她的发,也吹乱了她自以为坚固如石的心。
她踮起脚尖,抱住了他。
魏槐年,我以为你不会追来。
他将她抱得更紧:你走得太快,我差点跟不上。
好在,你还在这。
—
那夜,他们在高台上并肩坐下,天边一片绚烂焰火升起,照亮半个边城。
她说:你知道吗我穿越而来,本不属于这里。
我被人厌,被人恨,被叫恶毒小姐,人人都盼我死。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是来复仇的。
我是来选择如何活的。
魏槐年看她:那你选了吗
她转头看他,眼中有火光映照。
我选你。
选你给我的江湖、自由、还有永不折腰的烟火人生。
—
翌日清晨,他们策马并行,走向更远的边关。
身后城门渐远,红墙不再,庙堂不再,权谋不再。
落霞与孤鹜齐飞,长河共皓月一色。
而他们,就在人间烟火里,安静地牵手而行。
妄念已焚,宿命已断。
红墙之外,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