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那涟漪却是在千里之外炸开的。我带着弟弟挤在开往北京顺义的大巴车上,汗味、劣质皮革味和窗外北方干燥的尘土味混杂着。窗外是单调乏味的华北平原,灰扑扑的田野连着灰扑扑的天空,像一幅永远也画不完的铅笔画。
手机铃音刺破车厢的嘈杂,是李老师。她惯常严肃的声音此刻也裹挟着一点罕见的急促,穿透了信号和距离的阻隔:739分!班级第一!临泉一中!赶紧回来填资料!弟弟在我旁边睡得口水濡湿了衣领,我捏着那部滚烫的老式手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隔着电流,我仿佛又看见她那微胖而缺乏笑容的脸,磐石般沉静的目光——那目光曾让我无数次在英语课上紧张得手心冒汗。可她的名字,像夏日蒸腾的水汽,早已从我记忆的滩涂上彻底消散。
第二天,我又独自踏上了南归的颠簸大巴。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来时带着的几分对父母的期盼,已被一种更庞大却更茫然的情绪取代——那名为第一的光环,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回到学校,填那几页薄薄的表格只用了不到半小时。物理老师拍着我的肩,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小子,实验拖那么大后腿还能考这样,文化课底子是真硬!我挤出笑容,心里却翻滚着那个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下午。
中考物理实验考场。顶灯惨白的光打在实验台上,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我抽到了串联小灯泡。导线在指尖僵硬地颤抖,几次试图连接都失败了。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头、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更可怕的是,一股尖锐的尿意骤然袭来,下身一阵失控的湿热。我猛地夹紧双腿,脸瞬间烧得滚烫,余光瞥见监考老师扫过来的目光,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最终成绩单上那刺眼的9分,成了我第一背后一道无法愈合的、散发着羞耻气息的裂口。体测那模糊的分数,不过是另一块垫在光环下的、不起眼的污渍。
那个暑假冗长得让人心慌。在乡下爷爷奶奶那间光线昏暗的老屋里,日子像被粘稠的糖浆裹住。窗外蝉鸣聒噪,我任由自己沉溺在电视屏幕闪烁的光影和盗版武侠小说粗糙的纸页里。中考结束的松懈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雄心壮志和那点可怜的紧迫感一并过滤干净,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懒散。时间在风扇单调的嗡鸣和书本翻页的沙沙声中无声流走,直到八月末的燥热重新唤醒某种模糊的焦虑。
我提前两天回到县城那间租来的小屋。水泥地,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隐约的霉味。这间斗室,即将成为我三年漂泊的起点。开学前夜,百无聊赖。同是初中同学的邻居小胖和陈明来邀:走,去网吧通个宵,明早直接去考试!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渴望逃离这逼仄空间的冲动攫住了我。
小县城的后半夜,街灯昏黄稀疏,像困倦的眼睛。我们抄近路钻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两旁是沉默的、紧闭的后门和堆积的杂物。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忽然,前方巷口昏暗的光线被几个晃动的黑影堵住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那些人影已迅速围拢,一股浓烈的廉价烟草和汗酸味扑面而来。
看什么看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莫名的戾气。
小胖反应最快,像只受惊的兔子,怪叫一声,转身就朝来路狂奔而去,脚步声瞬间消失在黑暗里。我和陈明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拳头,毫无征兆地,裹挟着风声砸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抱头蹲下,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坚硬的鞋尖踢在肋骨上、背上,闷痛像电流一样炸开。粗鄙的咒骂声在头顶盘旋。我死死闭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恐惧和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四肢百骸。陈明在我旁边发出压抑的痛哼。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巷子口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呵斥:搞什么鬼!那群人像鬣狗般迅速散开,脚步声杂沓远去。我和陈明挣扎着站起来,在昏暗中摸索着拍打身上的尘土。肋骨隐隐作痛,嘴角有股铁锈般的腥甜。我们沉默地走出巷子,像两条被踢断了腿的野狗,不敢对视,只用含糊不清的低骂掩饰着狼狈和惊魂未定。回到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关上,我才敢大口喘息,黑暗里,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又被我狠狠擦掉。这件带着血腥味和尿骚味的耻辱,被我死死摁在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翌日清晨,阳光白得刺眼。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昏沉而疼痛。昨夜那场无妄之灾的余波仍在体内震荡,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肌肉的钝痛。直到走进人头攒动的临泉一中大门,我才如遭雷击般猛地站住——准考证!那个小小的、决定命运的纸片,被我遗忘在出租屋冰冷的床头!
恐慌瞬间攫紧心脏。我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盛夏早晨滚烫的、令人窒息的阳光里。汗水立刻浸透了廉价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县城的街道在热浪中扭曲变形。我拼命奔跑,肺叶火烧火燎,肋骨处的闷痛加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冲回出租屋,抓起那张薄薄的纸片,再折返狂奔。冲进考场时,铃声刺耳地响起。监考老师,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皱着眉递给我一张粗糙的草稿纸,示意我擦汗。我胡乱抹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汗水和污迹,指尖在微微颤抖——那里,昨夜被拳头撞击过的地方,红肿未消,此刻握紧圆珠笔,竟有种钻心的酸痛和不受控制的僵硬。
试卷摊开,密密麻麻的字符在眼前跳跃、模糊。两个月的荒疏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更糟的是,那些原本就陌生的数学符号和物理公式,在昏沉疼痛的大脑里彻底搅成了一锅浆糊。我艰难地移动着肿胀的手指,笔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我此刻摇摇欲坠的心神。这场决定分班命运的考试,就在一片兵荒马乱、狼狈不堪中滑向终点。最终,我被塞进了高一(8)班——这座人口大县高中里,数十个巨大蜂巢般教室中的一个,每个巢穴里都密密麻麻挤着七八十只躁动不安的工蜂。
高中生涯的第一课,是数学。试卷发下来,鲜红的29像一个狰狞的烙印,烫在卷首。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课桌那狭窄阴暗的抽屉里。同桌瞟了一眼我的分数,嘴角撇了一下,那无声的轻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物理更不必说,那些复杂的受力分析和运动轨迹,在我眼前交织成一张无法理清的绝望之网。
data-fanqie-type=pay_tag>
然而,青春自有其野蛮生长的力量,无关成绩的荣辱。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的目光开始被前方那个纤细的背影所捕获。她叫马娟,中间那个字,任凭我如何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也始终模糊不清。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脖颈的线条在夏季校服宽大的领口下若隐若现。当她微微侧头,几缕碎发拂过耳廓,或是在课间慵懒地伸个懒腰,衣料勾勒出腰背柔和的曲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灼热又慌乱的情绪便在我胸腔里冲撞。放学回到那间空寂的出租屋,我反锁上门,小心翼翼地摊开那本带锁的硬壳笔记本。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仪式。我描摹她的背影,记录她偶尔飘进耳中的只言片语,更多时候,是那些汹涌的、无法言说的幻想——关于指尖触碰她发梢的颤栗,关于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香气,关于黑暗中更深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渴望。那些文字,是少年心房里一场场无声的惊雷与海啸。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面对数学和物理试卷上那些顽固的红叉,我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庆幸,选择了文科,被分流到了十一班。马娟的身影消失在理科班的人潮里,那些灼热的幻想也随之冷却,如同退潮后裸露的、了无生机的沙滩。
新的班级,新的开始。我的名字在期中成绩榜的中游位置不咸不淡地挂着。所幸,十一班的数学老师姓秦,是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人,说话像精密咬合的齿轮,清晰、严谨、一丝不乱。他总能将那些抽象的公式定理拆解得条分缕析,让我这艘数学的沉船竟也一点点浮出了水面。然而,语文课却成了新的泥潭。新来的语文老师声音平板,照本宣科,讲古文如同念悼词。我只好在秦老师清晰的数学逻辑之外,自己硬啃那些艰涩的文言文和佶屈聱牙的现代文分析,成绩单上语文那一栏,总是倔强地停留在及格线附近徘徊。
至于英语,它始终是我学业版图上那片无法开垦的冻土。我记得在八班时,那位年轻的英语老师林老师,身材高挑,尤其是一双腿,修长笔直,穿着合体的西装裙走进教室时,仿佛自带光芒。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可惜,她的美丽并未能点燃我对这门学科的热情。十一班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姓王的中年女士,严肃刻板,板书一丝不苟,但她的课于我而言,如同在听一门遥远异邦的艰涩咒语,无论怎样努力,那些字母组合都无法在我的大脑皮层刻下有效的印记。英语成绩单上那常年低空掠过的分数,成了我通往更高处无法摆脱的沉重枷锁。这枷锁,一直延伸到了大学,最终在日后的工作生活中,也未见其用武之地,仿佛这三年的挣扎只是徒劳。
班主任姓赵,教历史。他的形象本身就如同一页浓缩的、沉重的史书。个子矮小,估计勉强够到一米六,瘦得像一片风干的竹片。常年顶着一头刺猬般的板寸,穿一条洗得发白的、极其宽大的旧牛仔裤。最标志性的是他腰间那串用粗铁环串起的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一串无法摆脱的、预示着某种贫瘠命运的脚镣。他那张缺乏表情、被生活刻满疲惫的脸,总让我联想到一个被岁月反复捶打、早已失却了反抗念头的沉默男人形象。
在这兵荒马乱的高中岁月里,谢驰像一块温润的鹅卵石,意外地嵌入了我的生活。他长相清秀,说话慢条斯理,有种超越年龄的温和。我们熟络起来后,高二时便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间更便宜但也更破旧的屋子。他成绩平平,甚至时常在及格线上挣扎。然而,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吊诡。高考放榜那天,他腼腆地告诉我,他超常发挥,竟擦着线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酸意从胃里直冲喉咙,那名为嫉妒的毒蛇,狠狠地噬咬了我一口。大学后,我们如同两片被不同河流卷走的叶子,渐渐失去了联系,只剩下微信列表里那个沉默的头像,提醒着那段共居一室、在题海中互相打气的时光。
远离了父母的视线,爷爷奶奶远在乡下,我像一株无人修剪的野树,开始肆意地朝着扭曲的方向疯长。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关上,便隔绝了整个世界。深夜,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亮我疲惫而亢奋的脸,那些廉价的、充满感官刺激的影像成了麻痹神经的廉价鸦片。随之而来的,是更隐秘也更消耗精力的习惯。熬夜看小说的日子越来越多,第二天走进教室,鼻腔像被两团湿棉花死死堵住,头重脚轻,老师的讲课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鼻炎,这个顽固的附骨之疽,就这样缠上了我。精力被它一点点榨干,课堂上强撑的眼皮,最终总是不争气地垂下。成绩,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昏沉与放纵中,稳定地凝固在了中游的泥潭里,再也无力向上攀爬。
高二的一次月考后,座位重新调整。按照成绩,我选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新同桌是个叫李薇的女孩,眼睛很大,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笑起来脸颊有浅浅的酒窝,声音清脆,像夏日清晨带着露珠的风铃。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别扭的心理,或许是为了掩饰内心莫名的悸动和自卑,我总忍不住要跟她唱反调。她兴致勃勃分享新买的杂志,我瞥一眼,冷淡地说封面真俗气;她解出一道难题,开心地问我看法,我故意挑刺说步骤太啰嗦。然而,她似乎有种天生的钝感力,或者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宽容,从未真正与我置气,顶多嗔怪地瞪我一眼,那眼神清澈见底,反而让我心底那点阴暗的得意瞬间化为更深的羞愧。如今回想,那些幼稚的、刻薄的言语,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向的其实是我自己那颗怯懦又渴望靠近的心。不知那个笑容明媚、性情温厚的李薇,如今被谁温柔地珍藏着这迟来的愧意,终究只能沉淀在时光的河底。
高三的号角吹响,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沉重。课桌上的书本试卷迅速堆叠成山,每一次测验排名都像一次残酷的公开处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我意外地被两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推到了前排的聚光灯下——周笑和张志。
周笑人如其名,笑声爽朗,走路带风,是班里公认的女汉子,一头利落的短发,做事风风火火,解题时眉头紧锁,带着一股不把难题撕碎誓不罢休的狠劲。张志则是班长,沉稳内敛,逻辑清晰,有着超越年龄的责任感。他们是一对默契十足的地下情侣,秘密保守得极好,只有少数几个敏锐的人能捕捉到他们偶尔交汇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柔光。他们的座位就在讲台正下方,是老师目光的焦点区。不知是出于帮扶后进的责任感,还是单纯觉得我这人还算孺子可教,他们强硬地将我从教室后排那个安全的、可以随时打盹的角落,拽到了他们旁边那个如同刑场般的前排位置。
坐这儿,看你还怎么睡!周笑一把将我的书包塞进新座位抽屉,语气不容置疑。张志则默默递过来一份他整理的数学重点题型笔记,字迹工整清晰。
坐在他们身边,如同置身于两台高效运转的引擎旁。他们讨论难题时思维碰撞的火花,他们课间十分钟也争分夺秒刷题的专注,他们面对挫折时互相打气的眼神,都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压力场。我被迫跟上他们的节奏,试图融入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学习氛围。然而,我的身体却在激烈地反抗。鼻炎愈发严重,呼吸不畅,脑袋像灌满了浑浊的泥浆,整日昏昏沉沉。那些堆砌如山的卷子,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在缺氧的大脑里搅成一团混沌的迷雾。我像一架燃料不足却被迫高速运转的老旧机器,只能在强弩之末的状态下,勉强维持着成绩不再大幅下滑。每一次模拟考后,看着自己那不上不下的名次,再对比周笑和张志稳居前列的分数,一种混合着感激、焦虑与深深无力的复杂情绪便啃噬着内心。
黑板一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飞速变小,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当数字最终跳到1时,那个决定性的早晨降临了。天空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无云的灰白。考场里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鼓里轰鸣。题目确实不算刁钻,许多题型都似曾相识。然而,当我的目光试图聚焦在那些文字上时,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远。眼前浮现的是出租屋深夜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是那些消耗了无数个夜晚的、廉价刺激的画面片段,是长期熬夜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沉重疲惫感。注意力如同指间流沙,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一种冰冷而绝望的预感,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彻底沉入了心底。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一种凌迟。最终,那个数字冰冷地躺在查询页面上——距离一本线,差了三分。仅仅三分!它像一个恶毒的嘲弄,将我三年里所有的不甘、侥幸和最后一点微弱的期望彻底碾碎。我抓起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按不准按键。电话接通,听到母亲那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时,所有强撑的堤坝瞬间崩塌。
妈……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声音破碎不堪,我……我没考好……差三分……我不复读……妈……我不复读……哽咽最终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积攒了三年的压力、委屈、放纵后的悔恨、对未来的巨大恐慌,还有昨夜那场无妄之灾带来的、从未真正消解的屈辱感,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我蹲在出租屋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沉重得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压在了我的脊梁上:……知道了,回来吧。
我的高中时代,就在这混杂着汗味、泪水和无尽悔恨的嚎哭声中,仓皇地、狼狈不堪地落下了帷幕。我填报了本省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像一粒微尘,被时代的洪流卷向一个未知的、平庸的角落。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早已被生活的砂轮磨平了棱角,成了一个淹没在格子间里的普通上班族。偶尔翻看泛黄的旧照片,或在同学群里看到临泉一中新校区落成的消息,那些尘封的面孔便会裹挟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纷至沓来。
那个贪吃、心机深沉的班花刘卉,总是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对着前排那个家境尚可、性格木讷的男生张伟撒娇:张伟,校门口那家新开的泡芙听说超好吃哦!张伟便像接到了圣旨,课间一溜烟跑去买回来。刘卉心满意足地小口吃着,嘴角沾着奶油,眼神却飘向窗外。后来才听说,她在校外有个开摩托车的男朋友,两人早就在校外租了房子。张伟那每日的殷勤,在十几年后的网络语境里,被精准地钉在了舔狗的耻辱柱上,成了我们回忆里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注脚。
还有英语课代表孙婷,永远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课间十分钟也要抓紧时间整理一下刘海,检查一下嘴角有没有面包屑,对每一个路过的、可能投来目光的男生都报以矜持的微笑。体育课代表赵猛,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豹子,无论寒冬酷暑,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出现在操场跑道上,汗水浸透红色的背心,脚步沉重而坚定,仿佛要踏碎脚下塑胶跑道。脸上有大块暗红色胎记的女生王芳,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试图用长长的刘海遮住那片印记,却在高二那年,意外地和班里那个一身腱子肉、沉默寡言的健身狂人陈刚走到了一起。他们像两个孤独的星球,在人群的边缘悄然靠近,互相取暖。课间,常常能看到陈刚默默地把自己课间加餐的煮鸡蛋剥好,放在王芳的桌角,而王芳则低着头,脸颊绯红,小口地吃着。他们的恋情在那个闭塞的小县城高中,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带着一种笨拙而令人动容的生命力。
这些人,连同严厉的李老师、钥匙叮当的赵老师、美丽却未能拯救我英语的林老师、讲课乏味的语文老师、严谨的秦老师、刻板的王老师……还有那个被我刻薄对待过的李薇、并肩作战过的周笑和张志、让我嫉妒过的谢驰、甚至那群面目模糊却给了我一顿暴揍的混混……他们的影像在记忆的长河里沉浮、叠加、褪色,有些轮廓清晰,有些只剩模糊的剪影。正是这些光影碎片,这些喧嚣与躁动、狼狈与温情、努力与颓废、闪光与晦暗,共同拼贴、涂抹、堆叠出了我那独一无二的、贫瘠又丰饶、困顿又真实的高中岁月——一段属于野狗的、跌跌撞撞的旷野奔跑。
青春从来不是镶着金边的纪念册,它更像一段在泥泞与碎石中跋涉的旅程。那些狼狈的跌倒,那些无端袭来的拳头在身体上留下的闷痛,那些试卷上刺目如血的叉号,那些暗夜里独自吞咽的羞惭与滚烫的幻想,课堂上无法抵御的困倦带来的巨大空虚,以及最后,那个离梦想仅一步之遥却轰然崩塌的瞬间,那混合着绝望与不甘的嚎啕大哭……它们如此粗糙,带着汗味、泪水的咸涩和隐约的血腥气,甚至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然而,正是这些不够光鲜、不够体面、甚至带着某种失败印记的瞬间,无比清晰地烙印下生命在懵懂岁月里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炽热的搏动轨迹。
后来者啊,当你们也置身于这场名为高中的、兵荒马乱的青春战役中,请不必恐惧那些必然的狼狈,不必为偶尔的迷茫而过度苛责自己。青春的真髓,从不在于永远保持优雅的体面,不在于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预设的轨道上。它的珍贵,恰在于那份不顾一切、跌跌撞撞也要向前奔去的孤勇,在于那些汗水、泪水甚至血水混合浇灌出的、独属于你的生命印记。纵然有时如野狗般在命运的街头狼狈奔突,那也是生命在无垠旷野上最初、最本真、最不可复制的奔跑姿态。
所以,请尽情地、肆意地挥洒吧!让每一次奋笔疾书的专注,每一次球场上的忘情呐喊,每一次为梦想失眠的辗转反侧,每一次心跳加速的悸动,每一次失败后的泪水和重新爬起的倔强,甚至每一次微小的放纵与随之而来的懊悔……都成为你未来回望时,那片无法复刻的青春旷野上,独一无二、闪闪发光的路标。因为在那片旷野上奔跑过的、那个或许狼狈却无比真实的你,正是生命最初、最蓬勃、最值得致敬的模样——如同倔强的野草,向着每一缕可能的光,放肆地、贪婪地、永不停歇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