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八月份总是伴着雨的。
马路边,路灯的光将少女身后的影子延展到远处。
迟岛提着长到脚踝的白裙子,小心绕过地上的水洼和泥泞,跟上前面的中介阿姨。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都略显急促。
毕竟这都晚上了,除了迟岛这种白天有课的大学生,没几个正常人会选在晚上看房。
带着迟岛进了小区,趁着等电梯和乘电梯的时间段,沈昭凤开始跟迟岛聊家常,表面上就是说说家长里短,实际上是在探迟岛的口风。
问了些长辈们都常关心的问题做铺垫后,果然话锋一转:“小岛是还在上大学?大二?怎么不住宿舍?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一个人搬出来住。
”沈昭凤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心,活脱脱一副长辈关心小辈的模样。
迟岛后靠在电梯墙上,沈昭凤问出这话前,她还在偏头看着电梯里的广告发呆。
闻言收回目光看向沈昭凤,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偏开视线,只是淡淡地点头回话:“嗯,这样方便。
”“哈哈也是,自己一个人住也挺好。
”沈昭凤笑哈哈地附和,“不过,这地段离着你们学校还是挺近的吧。
”迟岛头抵在电梯墙上,她上午上了半天的课,此时只觉得身心俱疲,根本不想配合着这人耍心眼,开口又是搪塞:“不清楚。
”她就是太累了,单纯地不想说话,但在沈昭凤眼里看来,这个穿着白裙子,第一眼看起来觉得温温柔柔的女孩子
,其实并不好惹。
刚碰面时,等得久得点,女孩脸上挂着些油彩,小跑着过来和她笑着打招呼,往她怀里塞了根雪糕,面带歉意说:“抱歉姨,我们下课晚了些。
”当时以为迟岛好忽悠,这单应该能成,谁知道人家不傻。
沈昭凤低头微不可闻地叹地气,觉得这单又成不了了。
“叮咚。
”短暂的电梯提示音过后,电梯门应声打开,随着电梯门打开的缝隙越来越大,映入眼的是灯光明亮,干净整洁的楼道。
迟岛最先走出去,走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认识是哪间,随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的沈昭凤。
沈昭凤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间就是。
”房间门口,迟岛站在一边倚着墙,垂眸等着沈昭凤开门。
房门把手拧开,霎时间,毫无预期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迟岛连忙捂住口鼻,后退好几步。
开门的沈昭凤尽管用手扇了扇风,还是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但作为中介,沈昭凤还是尽职地边咳嗽边解释:“咳咳咳,这房主人家就一直空着了,没人住也就没打扫过。
”打开门后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布局,只有窗边透出的淡淡月光,才不至于让里面陷入纯粹的黑暗。
好久没打扫了啊。
迟岛垂下手,看向屋里时,对于房子的评分低了几分。
“啪嗒。
”沈昭凤打开了玄关处的灯。
顶灯忽地一地亮起,房间里瞬间明亮起来,迟岛被晃了下眼睛,再睁开后看到的就是屋子里的装修。
空气中飘散着灰尘,地板上和各处角落也有不少积灰。
但抛开这些不看,屋内家具的摆设确实异常整齐,也都套上了防尘布,可以看出上一个主人很爱干净。
待屋里的灰散得差不多后,迟岛试探着走进屋内,原木地板,卡其色墙纸,屋里所置办的一切都莫名地很合迟岛的喜好。
走到窗边,外面还有一个小阳台,之前的主人貌似种了很多花花草草,但现在因为没人照料都枯死了。
天台上面乱糟糟的,布满杂草,枯叶,就连青苔也占据了一大块面积。
迟岛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不过清理一下,再重新种一些花草应该会很漂亮,这里很适合看书画画。
想到这,迟岛觉得如果价格合适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但,中介呢?放下手扭头去找人:“沈姨?”房子里的布局本该都是由中介负责介绍,已经有过看房经验的迟岛也下意识去找人。
回过头才发现,沈昭凤就一直站在房门口,一步也没有迈进屋,心里不由带上疑问,“沈姨,你不进来?”“我,我就不进去了,里面味道大,我身体不大好哈哈。
”沈昭凤尬笑几声,抬手又在鼻尖前扇扇风。
迟岛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直觉告诉她这不太对劲,张张嘴还没等问题问出口,就被站门外的人给堵了回去。
沈昭凤掰着手指头开始介绍房子:“客厅,卧室,厨房和浴室的设备都很齐全,水费电费自己交,房租一个月五百块。
还有别的问题吗?”漏洞百出,十分有两百分的问题好吗……迟岛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外走,觉得眼前的中介阿姨在把她当傻子忽悠。
站到沈昭凤面前,没想跟她搞那些弯弯绕绕,迟岛直截了当地问:“姨,这房子有问题?”听到话的沈昭凤猛地抬头,却不慎对上迟岛质疑的眸子,连忙错开视线,摸摸鼻子说到:“哪哪有,怎么会有问题呢?我会骗你一个小姑娘?”迟岛双手抱胸,闭上眼敷衍地点点头,问出口后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
迈开步子走向电梯,路过沈昭凤时淡淡开口:“那我不租了,本来看着布局挺好,价格也合适,打算签合同呢。
”眼见迟岛真要走,沈昭凤慌了,烦躁地抓抓自己的泡面卷,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是几个月来最后一个看房的租客,要是能成当然再好不过,她能拿到的报酬还是很可观的,但要是成不了……但眼看着迟岛就要乘电梯走了,沈昭凤心下一横:反正也成不了,告诉她也不吃亏。
“哎哎哎,告诉你就好了嘛。
”定下主意,快走几步拉住迟岛的胳膊,装出副无奈的样子:“那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然我这良心也怪过意不去。
”迟岛转过身,垂眸看向被拉住的胳膊,不着痕迹地侧身挣开,脸上表情没变:“嗯,你说。
”沈昭凤观察着迟岛的脸色,拿不准她的态度,低头偷偷叹口气,现在小孩真不好忽悠。
没办法,都答应要说了,于是俯下身子,往迟岛那边凑了凑。
迟岛配合地弯下腰,等着她说。
只见沈昭凤手挡在嘴边,做贼似地瞄了一眼屋里,用气音说到:“这里之前死过人,所以一直没人租。
不过你看,装修不错,价格也便宜是不是?”死过人?怪不得,这样一来之前所有的怪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解释,迟岛算不上很震惊,但还是怔了几秒。
直到耳后的一缕头发落到身前,迟岛才直起身抬眼看向沈昭凤,这人还在努力劝说她租下房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没跟她一样压低声音说话,迟岛伸手关上玄关处的灯,屋子里陷入黑暗后,转头用正常音量回复沈昭凤:“那我也不租。
”“哎哎,再想想嘛,你要是嫌贵的话,价钱我们可以再谈的!这家主人说能租出去就行,租金什么都不是问题。
”沈昭凤拦住迟岛要关门的手,满脸陪笑地商量,“再说,说不定这些都是假的呢,又没人亲眼见过,那叫什么,哦对!杜绝封建迷信!”说得很义正严辞,但实际上自己进都不敢进这间屋子。
迟岛看向沈昭凤紧贴门框站的脚:“……”想说的话都忘了该怎么开口,握着门把要关门的手还没有收回来,气氛尴尬地凝地几秒钟。
“咳咳,你就说你租不租吧。
”兴许是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扯,又或是被迟岛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沈昭凤把脚往后撤了撤,略显难堪地绕过了方才的话题。
迟岛回过神,再次看向屋内。
里面现在又回归成一片黑暗。
像调色板上那块不小心蹭上的黑色,即便再往上叠加上好几种不同颜色,也依旧改盖不住那深邃的底色。
她眼神淡漠地看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门把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立即回话。
半晌,才一脸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沈昭凤:“方才说的价格?”“价格?好说好说,都好说。
”愣了一瞬,敏锐地听明白迟岛的意思,沈昭凤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手上急急忙忙往包里翻着租房合同,接连回了好几句,生怕对方后悔。
迟岛站旁边看着沈昭凤掏合同,莫名地转头看了眼屋内,几年没人住过的房子总是一股霉味,在眼睛看不到的夜晚存在感更甚。
手微微用力,房门合上,黑暗被门挡在里面,没有溢出分毫。
迟岛握门把的手迟了几秒才松开。
懒懒地倚在墙上,抬眼望向亮到晃眼的楼道顶灯,光晕在眼前重影,闪得眼睛疼,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好了,不是为了找刺激,也更不是脑子坏掉了,就单纯是因为……所有现金加手机上的钱,再算上银行卡里的,总共是1113块零8毛……而且这才刚刚月初。
穷啊。
沈昭凤在一堆破纸里终于翻出合同,破纸还没塞回包里,就着急忙慌地想递给迟岛。
迟岛没接,往后退了一步:“不是说价格能商量?”沈昭凤一拍自己的泡面头:“啊?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
”放下合同,沈昭凤套近乎似地往迟岛身边凑了凑,脸上的笑容称得上灿烂:“那,小岛啊,价格你觉得多少合适哇?”迟岛没砍过价,暗自观摩了下沈昭凤的态度,思索一番后,伸出两根手指:“两百。
”“行,没问题,我去给主家打个电话说一下!”“哎。
”没想到沈昭凤这么急,砍价的流程好像也不是这么走的,迟岛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那人已经火急火燎去打电话了,迟岛只得把伸出去的手默默放下,不自主地摩挲指腹,心里像是不小心打翻的颜料混在一起,说不上来的复杂。
之前还没什么感觉,甚至用这么便宜的价格租下条件如此好的房子,任谁说都会觉得赚翻了。
但现在沈昭凤的态度,让迟岛只觉得自己这是接手了个烫手山芋。
貌似被坑了,还是自己花钱主动往坑里跳的那种……这就是,冤大头吗?不等迟岛想明白,脖颈处莫名传来痒意打断了她的思绪,可能方才从耳后落至脸边的头发,搞得本就不明朗的内心更为烦躁。
没好气地伸手想将那缕头发重新别回耳后,手腕处却倏然一轻。
下意识侧头看向手腕,动作间,挂在白色裙摆上将掉未掉的手链“吧嗒”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迟岛垂眸瞧向地上的手链,哦,手链断了。
“滋啦——”一声电流声,迟岛捡手链的手顿在半空。
头顶正上方的顶灯开始毫无征兆地闪,明明暗暗间,迟岛的脚下的影子也时隐时现。
空旷的楼道内只有迟岛一个人,此刻就连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她若无其事地拾起地上的手链站起身,抬眼望向忽然间抽风一样的楼道灯。
灯光闪动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在迟岛的注视下重新归于平静。
可能……就只是电线短路?迟岛低头微不可闻地松口气,松开紧紧攥住的手链,才注意到上面已经被硌出了很深的红印子。
也没有很疼,就是看着吓人。
没有放在心上
,垂下手往包里翻出手机看眼时间。
九点四十五。
去找沈昭凤吧,时间不早了,过了宵禁都进不去宿舍。
“呼!”迈出去的脚还没有沾地,手机上的屏幕还没有熄灭,可一瞬间,一阵阴冷的风迎面刮过,仿佛还带着水汽。
迟岛胳膊挡在眼前,及肩的长发被吹得凌乱,她勉强睁开眼睛,在模糊的画面里,被风所经过的地方,楼道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片刻后,耳边的呼啸声归于平静,风停了?迟岛将胳膊放下,试探着睁开眼,错愕了一瞬。
周遭一片漆黑,静谧中只有绿油油的安全指示牌,和尚未熄灭的手机屏幕还在敬职敬业地发着光。
迟岛用力攥住手机,指关节近乎发白,要赶紧走,这地方不对劲。
可这时候往往更需要镇静,她没有开手电筒,借着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一步一步地往楼梯口挪。
不能走电梯,从楼梯下去,不管对方是什么,别吸引它的注意。
扶着墙慢慢走,根据迟岛的记忆现在早就应该到楼梯口了,它离着并不远。
所以……是鬼打墙?不等细想,手上扶着的“墙面”温度骤冷,还往后退,迟岛没来得及松手,顺着惯性往前一栽。
裙摆微扬,没有倒在地上,倒是被一个冷冰冰的怀抱给抱了个结实。
涌入鼻腔的是下雨天的味道,很凉,还带着湿气,更像是抱住了一块冰。
那一秒,迟岛脑中记忆闪回的瞬间,想到的竟然是雨林。
潮湿,危险……可他有呼吸声,虽然有点凉……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延长了一个世纪,漆黑的楼道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迟岛大脑空白了一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唔,你撞疼我了……”吃痛地闷哼,延迟了有几个世纪那么久,尾音音调微扬,正大光明地碰瓷。
微凉的呼气撒在迟岛的脖颈处,有些发麻。
骤然清醒,迅速捂住耳朵,后撤一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身的冷气又降了几分。
迟岛状似不经意地垂眸按灭身侧的手机屏幕,直到瞳孔中微弱的光点消失。
抬起头时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到底想干嘛?”在这装神弄鬼地吓唬人。
严肃的问话却和不着调的轻笑同时响起,声音由远及近:“不干什么,就想问问——”尾音轻得像烟圈,再次若即若离地贴着迟岛的耳畔响起,“我就只值两百块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