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无尘的确人如其名,性子刚正不阿,还颇有几分执拗。
由于云修的到来,谢论瑟瑟退了主位,于下首第一张长桌后坐了。
他叫来身旁的衙役,低声吩咐几句,又命令其将春乔带来听审。
“她家住在柳斜巷外的茅屋里。
”钱酥酪补充道。
那衙役倒是颇有礼数的样子,“凡本郡居民住址皆已登记在册,在下谢过姑娘关心”,言毕便领着两个兵丁匆匆去了。
见事已落停,谭无尘再次出列,请求进一步勘测。
“眼下只能通过肉眼推测张姑娘的死因,只是她外伤虽重,却大多不在致命的位置。
若想明确断定死因,不知可否容卑职进行局部的剖验?”他话一出口,堂上的氛围瞬时又凝固了几分。
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逝者已逝,仍不能损毁。
此话若当着常人说便罢了,总有疼爱儿女的家人想竭尽全力还原真相,只是张燕儿的母亲此时已犹如神志不清…他话音刚落,元映的一颗心便一把揪了起来。
云修亦十分为难。
与普通围观百姓的一无所知不同,他已明了本案的方向。
无论谢论还是春乔,都不过是豺狼门前的看家犬,若想深挖向下,到这怀州城的柱石,乃至皇城当中,他们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可张燕儿的家人那边…若按他一贯的作风,剖就剖了,大不了给他的赫赫凶名再添一笔。
可当他想到接下来的计划时又有几分犹疑,强制剖尸是大恶,更不用说今日围观者众多,她也在…
云修正兀自权衡,那老妇哀嚎一声,向着大门扑去。
拎着半罐白酒的男人一摇一晃地走过来。
他两眼微眯,头发半白,酒精为他的双颊染上鲜艳的绛红色。
有相熟之人向他大喊,“燕儿爹,你可来了,快去看一眼燕儿吧!”,他恍若未闻,慵懒地甩着手,通红的鼻头下吐出一口酒气。
“老头子,你快来啊,有人要刨开我们燕儿的肚子啊…”那老妇抱着他相公的双腿哭泣,人群为他俩自动分成了两列,钱酥酪在望向堂外的一瞬间眼神一亮,“张叔!怎么是你?”“你说谁?”元映小声问。
“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张叔,店里的老主顾了,托我们帮忙找女儿的那个”,她面露困惑,“他从前不过是喜欢小酌两杯,我们还笑话他那红鼻头名不副实,怎么这次喝得这样醉…”“我记得他女儿已经找到了?”“是找到了,那日我们围着城绕了一圈,天快黑的时候张叔自己跑过来说已经回家了,”她越说声音越低,“这个张燕儿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吧,那她怎么…”“张叔从前很爱聊他女儿的,他从没说过有这事啊!”她猝尔惊道。
“有人说谎。
”元映说。
这厢谭无尘仿佛抓到了什么破题的出口,他一个箭步来到张有寿面前,言辞恳切,“您家女儿走的蹊跷,作为一家之主,请务必配合府衙查验,让死者早日瞑目!”“你这后生,瞎说什么胡话。
张燕儿她跑啦,不要养她的爹妈啦!”张有寿含混道。
“戟临,带他去看。
”戟临拨开众人,强行将人带到了公堂旁的小房间里。
由于张燕儿的伤势过于骇人,云修也已经命人将她安置在那。
片刻后,张有寿面如死灰般地踱来,“验尸!我们这就验尸!”,他双膝一软,一头跌在谭无尘身前,年过半百之人犹自泣不成声。
张母被两名壮汉按住,她双眼充血,丈夫的话使她如入了魔一般疯狂挣扎,“她爹!燕儿她本就是与人私奔,你若是再这么做,她永世不得超生!”“把她拉下去。
”云修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当了这么多年恶人,这般歇斯底里的场面仍令他厌烦。
张有寿瘫坐在公堂之上,未等云修审问,他便絮絮将事情始末全都说了出来。
张燕儿是他夫妇的老来女,素日十分宠惯。
那日她因一些琐事离家出走之后,爱女心切的张有寿央了许多人来寻,却全都没有下落。
快入夜时,有两个猎户主动上门,自称看到了张燕儿的行踪,称她早在晌午前就与一个男人一块进了西山旁的林子里。
“他俩举止亲密,这显然是私奔。
”那二人言之凿凿地说。
张有寿登时便要去找,又被两人劝下,他们说西山林密山高,若想找到一个张燕儿,不知要废多少人力。
“令爱去了那么久,还是与一男子,就算没发生什么,但众口铄金,这事啊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们又劝,“不如交给我们,我们是猎户,这山里的路自然比普通人熟悉多了,最多三日,一定帮你把女儿劝回来。
”一日的寻找有了头绪,夫妻俩自是千恩万谢,还给了不少劳务。
可三日后,张有寿非但没等到女儿,反而收到了一封诀别信,“令爱铁了心不愿回来,她让我将这信带来给你,愿你不要再去寻她了。
”张有寿一双遍布老茧的手颤抖着握住那信件,字是女儿的没错,随之而来的信物头钗是女儿的也没错。
他只觉自己一腔拳拳错付,独女不孝,为父者年老,满腔悲愤无处可泄。
那俩猎户却也仁善,主动提出要陪他消遣解闷。
不知怎的,他一向自持,此番却颇为沦落沉迷,是以直到今日才得知女儿早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张有寿哭得老泪纵横,他话音一落,满堂无不唏嘘。
人们早早地在脑中脑补出一出苦情大戏,无法得到家人理解的豆蔻少女企图在爱人处获得慰藉,却不知那人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
云修正欲详细询问这男子与猎户的情况,他低咳一声,试图让场中安静一些。
元映却抢先一步站在了张有寿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她情绪激荡,一双微扬的眼眸灼灼逼视,“你已经知道燕儿的遭遇了对吗?”,元映猝尔问道,“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她曾遭遇过什么了,对吗?”“什么私奔、解闷,都是胡言。
张有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还有资格在这公堂之上,在这众目睽睽之中,妄议女儿清白?”“你敢说自己这些天,都去过何处吗?”公堂之上,张有寿的哭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冻僵了,不明所以的人们静默当场,张有寿老脸涨红,元映的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自打他踏入府衙大门的第一步起,她就认出了他——那个酒糟鼻的男人,那个坐在凌波楼的地下舞场饮酒消遣,以观赏女子痛苦为乐,俨然将妻子儿女抛之脑后的男人。
张燕儿的伤非皮鞭铁链累日折磨不可得,清音婢的表演她见过,云修也见过,是以她们坚持要寻春乔、问真相。
而此时此刻,元映很想当面问问跪在她面前的张有寿,当他以消遣为名,在狂暴的血雨与肉/欲中血脉喷张的时候,是否想到过自己口口声声老来得子的女儿,也曾经是台上一员。
当他踉跄着走出偏厅时,就没有过哪怕一瞬间想要揭开真相的冲动吗?可他还是选择了隐瞒。
他保全了自己的面子,不惜假他人之口,将浪荡的脏水再一次泼回到女儿的亡灵上,即使他明知真相。
细密的汗珠从张有寿花白的头发里冒出,代替泪水转眼间爬了满脸。
他倏而全身发颤,两肘支地,一个接一个砸着响头,“小人只是被带去散心的,小人事先也不知道啊…”“依我大渝律例,诸奸者,徒一年半,杖九十。
如此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以他人苦痛寻欢作乐,你竟还敢称之为散心?”云修喝问道。
“简直是不知悔改!”张有寿方支起的双腿转眼间又瘫坐下去。
前有元映字字诛心的诘问,后有监察御史雷霆万钧的威慑,他再也隐瞒不住,戟临一句“主动交代,从轻发落”,他便竹筒倒豆子般的将那凌波楼的见闻全都说了出来。
在场的人都听呆了。
只是他被人蒙着眼进了暗场,并不知晓自己此前去的究竟是何所在。
逼问数轮,张有寿的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多余的讯息,元映与云将军两相对视之时,眼底皆有几分遗憾——因他们又错失了一场可以名正言顺地登门郡守府的良机。
所幸,还有春乔这另一条线索。
张有寿被拖下大狱,两人正分别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有衙役疾行来报——春乔失踪了。
“这不能啊!”钱酥酪当场就跳了起来,“我亲自去过她家,她每日除了窝在房里,哪都不去!”线索在一瞬间折断。
日头即将西斜,已至申时正刻,主审官宣了退堂,谢论等人因渎职罪被押至二堂看管。
围观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散了,元映踟蹰着并未立时就走,待云修走出府衙时,她纠结片刻,还是迎了上去。
“那些困在凌波楼里的女子们被日夜折磨已是可怜。
更何况今日堂审孙有寿,已然走漏了风声,那狗官必定有所耳闻。
云将军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吗?”今日早些时候,元映央监察使插手此案时是用利。
她谎称自己为官婢的那几日曾亲眼看见郡守府的成山财宝,若此番他能拔掉这只蛀虫,虽说要给朝廷送一部分,他自己亦能私吞不少。
并赌咒发誓此事天知地知,她绝不敢阻碍对方拿一分银子。
可无论案子早破晚破,这钱他迟早会拿,若想劝对方从速结案,便只能陈情。
她心中惴惴,却并非没有把握。
她方才曾亲眼见到,张有寿当堂控诉凌波楼行y乱之事时,旁人眼中皆是猎奇的精光,唯独他在不易察觉之间,闪过一丝悲悯。
元映从前听闻世间众人只会共情与自己经历相通之事,她想赌一把,赌这人尽皆知的恶鬼亦有几分怜心。
可对方并未立即作答。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没有素日的高高在上,反而含着一丝颇不寻常的审视。
两相对视的时间过得那样慢,元映仿佛可以听到耳边更漏的淌水声,她有些急了,伸手拽上他的袖口。
“好啊,你想怎么查?”他问。
“去柳斜巷,去金鱼坊,凡曾见过此人的,一丝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