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杜家村静得出奇，连虫鸣都像被什么压住了。
沈慕凝躺在床榻上，手腕间的那枚“送生符”贴着皮肤，冰冷微烫，像是一团看不见的火苗在她脉络间游走。
她试图闭着眼，脑中却不断回响起那癫娘的呢喃——“你肚子里，是个不该有的。
”她顿时心生惧意，睁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的玄冥，他那模样活像个守灵的。
“玄冥，你也上来睡吧，你靠墙，我靠边，我们中间拿枕头隔着。
”“鬼不用睡。
”他睁开眼，语气淡道：“你睡吧。
”沈慕凝抱着被角扭头看他：“其实……是我有点怕。
”“你不是胆子挺大？”玄冥挑眉，“一个活人敢进鬼市，还敢找黑无常讨差事，怎么这会儿却怕了？”沈慕凝声音低道：“我不是怕鬼。
我是怕披着人皮的鬼。
”玄冥闻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慕凝咬了咬唇，忽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得贪？”他侧过头，“贪命，人之常情。
”她没立刻回答，半晌，才闷闷地说：“我不仅贪命，我还贪人，我想活着，因为人间……有我喜欢的人。
”玄冥眼神微动，看她一眼：“他知道？”沈慕凝笑了一下，眼神不躲不闪：“我没告诉过他，我喜欢的人身份高，站得远，我这种人，说了，只会让他皱眉头。
”玄冥静了会儿，轻声道：“那他要是不皱眉呢？”沈慕凝一挑眉：“那我就……扑上去呗。
”“那你呢？你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喜欢的人？”玄冥摇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就像你猜的，我死得早，活着那二十几年，忙得哪有空喜欢人？”“啧，真惨。
”沈慕凝撑着脑袋看他，“你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么忙？”玄冥沉默了会儿，道：“斩人的事。
”沈慕凝一噎，翻过身，鼻尖蹭着枕头，闷声道：‘你还挺会堵人嘴。
’”屋里安静了片刻。
“玄冥。
”慕凝的声音带着颤。
他睁开眼，眉头一皱：“又怎么了？”“我……疼。
”沈慕凝的脸色发白，手抚上小腹，像是有什么在体内搅动，疼得她冷汗直冒。
玄冥神色一变，瞬间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她：“哪里疼？”“肚子一阵一阵地抽，像是……有人在我体内抓我。
”她牙关咬紧道。
玄冥眉目沉了下来，立刻捉住她手腕，视线落在那张贴着皮肤的“送生符”上。
毫不犹豫地伸手从她腕上扯下来。
他的指尖微动，用阴力逼开外层的红绸，里面赫然露出块黑红色的细肉，其上缠着几缕细细碎碎的婴孩毛发，隐隐还有咬痕，像是某种尸体残片。
“这是……”沈慕凝眉头紧皱。
玄冥冷声道：“鬼市里有人卖过这种玩意，叫‘换胎符’。
”“换胎？”“原本活着的孩子魂魄被炼制成‘换胎符’，一旦佩戴这符，就会借母重生。
”他抬眸，目光冷冽道：“妇人以为怀上的是自己的孩子，不过是被残魂‘鸠占鹊巢’。
”慕凝惊道：“多年不生子的妇人，来到杜家村，却突然有了生孕，难道是因为这个？！”玄冥点头，神色冷凝道：“八成是的。
”“那如果是个男子戴上呢？”玄冥望了她一眼：“连鬼都能够怀上，别说是人了。
”慕凝的唇色发白：“那这不就等于是鬼胎吗？”玄冥叹口气，道：“就是鬼胎。
炼制“换胎符”是死禁之术，能炼出这符的，不是恶鬼……就是恶人。
换胎成功之人，母体活不过数载，婴孩活不过三月，若想续命，就得不断用符。
”“你说，会不会是‘生鬼’的作为？”玄冥摇摇头：“不太可能，它灵智未开。
”“但如果那鬼长大了，就糟了。
”屋中又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玄冥站在床前，看着沈慕凝，眉目微沉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沈慕凝把自己裹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怕。
”玄冥微怔，声音低缓：“放心。
那胎魂没有与你气脉相通，你不会有事的。
”沈慕凝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多少底气。
玄冥看着她那副模样，叹了口气，弯下腰，从床尾抽出一只枕头，隔在二人之间，像她先前说的那样。
“往里靠靠。
”他低声道。
沈慕凝僵了下，悄悄往墙边挪了挪。
玄冥背靠着她平躺下来。
屋中一片昏沉，只余窗外照来的几缕月光。
“玄冥。
”慕凝忽然轻声开口。
“嗯。
”“你靠着我的时候，好像不太冷。
”“我控制了阴气。
”沈慕凝又“嗯”了一声，小声道：“谢谢。
”玄冥闭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谢。
”……清晨雾气浓得几乎看不清前路，杜家村依旧沉浸在那份过于死寂的安静里。
院中枝头挂满晶莹露珠，滴落声轻轻敲打着石板，却像回音般在空气里放大。
院门“吱呀”一声开合，门外传来一声带着沙哑却温和的老妇声音：“小娘子，醒了没？我来看你昨晚可安好。
”沈慕凝刚坐起，脚步声便缓缓靠近。
玄冥无声无息地站在阴影中，眼神锐利如刀，静静观察着。
门口那个接生婆拖着脚步走进，身上的青布袍子褴褛不堪，但脸上却堆满笑容，带着几分被人崇拜的神气：“我一早醒了，特意来看你。
昨夜那符贴得怎么样？小腹有动静吗？”她眼睛细细打量沈慕凝，目光像老鼠啃骨，细细密密地绕着她腹部游走。
沈慕凝故作平静，轻轻点头：“昨晚腹中确实发紧发热，似乎气血在翻滚。
”接生婆眼睛一亮，笑得更甜：“这就对了，说明符‘送得进’了！今日还得安胎，喝这帖药才能稳住。
”她从怀中摸出油纸包，郑重其事地拆开，“这是红参胎稳散，小娘子午时泡服，三日内必稳。
”“多谢婆婆。
”沈慕凝接过药，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微笑问：“婆婆，我昨晚总觉得心虚，睡不踏实。
若白天都待屋里，怕是要闷出毛病。
听说村里灵气很浓，不知道可否带我出门走走，散散心？”接生婆点头，笑容里藏着一抹自豪：“你是头一回来，不熟路，得我带着。
咱村虽小，却是福地，山水灵气好。
晒晒太阳，胎儿更安稳。
”她挽起沈慕凝手臂，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走吧小娘子，安了胎，指不定哪天就能摸到胎动。
”晨雾未散，石板路湿滑，踩上去溅起一串细小水珠。
沈慕凝紧跟其后，步子缓慢，脸上挂着乖顺的笑容，但目光却在暗处快速扫视。
“这村虽偏僻，但山好水好，灵气足。
”接生婆边走边说，语气里带着隐隐的骄傲，“这几年娃儿多得惊人，过去十户难出一胎，现在几乎家家添丁，外村人都羡慕咱们。
”“是吗？”沈慕凝附和，目光却停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门槛上。
一妇人抱着婴儿坐在石墩上，孩子被厚重的红布裹得严严实实，看见接生婆却匆忙站起，恭敬地对她一鞠躬：“婆婆好。
”“娃养得不错，气色足，照我说的喂养，三个月后再来拿符。
”接生婆点头，活像个赐福的神婆。
村中几乎每户门前都有孩子，粉面红唇，圆眼鼓鼓，看似喜人。
可沈慕凝越走越心惊——这些孩子，没有一个哭，也没有一个笑。
他们安静得诡异，如同一个个被定住的瓷偶，只会眨眼，却没有半分活气。
风一吹过，甚至连一声咿呀都听不到。
她终于忍不住问：“这村的孩子真多，模样都挺可爱的，可……怎么都不哭也不笑的？”接生婆像是早有准备般笑道：“这叫乖。
你没养过娃，不懂，咱这儿的孩子天生听话，从不闹人。
”话音刚落，一道小小身影忽然冲了出来。
“哎！”沈慕凝措手不及，被撞得一晃。
低头看去，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脸蛋红得通透得异常。
他抬头，目光直勾勾盯着沈慕凝，那双眼睛没有半点孩童的童真，嘴里却满是讥诮的笑。
她眉头微皱，正要伸手将他扶稳，一只枯瘦的手忽然伸来将男孩拉开。
接生婆笑里藏针地拍了拍他的头：“小东西，撞人还笑，快说抱歉。
”男孩“哼”了一声，转身跑远。
“云氏！”接生婆面色一冷，忽然厉声呵斥。
一名妇人跌跌撞撞奔来，头发凌乱，眼下青黑，一把抱起孩子，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婆婆恕罪，是我没看紧他……”“撞了倒无妨，别让他乱跑。
”接生婆的声音忽然像换了个人，冷得刺骨，“明日就是送娃节了，这娃躁动，是要坏事的。
回去，熬碗镇心汤，别叫他夜里出门。
”妇人连忙应声，匆匆离去，脚步慌乱得像被什么无形的阴影紧追不舍。
“这孩子……”沈慕凝低声道，笑意里藏着不安，“脸色红得厉害，难道发热了？”“哪有。
”接生婆神色一闪不耐，“那是养得好，才这么红润。
”沈慕凝攥紧腰间发烫的鬼差牌，心头猛然一沉：这孩子，绝非普通人……而正是她要寻找的‘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