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笔杆硌着我的指节,那触感像是寒冬腊月里冻硬的铁栏杆。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若有若无,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我盯着面前那张薄薄的纸,白得刺眼,顶端三个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像三根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视线。指尖在签名栏上方悬停,微微发着颤。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是傅承屿的律师。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等待一份普通文件的签署。而傅承屿本人,就坐在几步之外那张硬邦邦的蓝色塑料椅上。他微微侧着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紧绷着,下颌收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越发挺括,与这简陋、弥漫着衰败气息的离婚登记处格格不入。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投向我这边。
心口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心脏炸开,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疯狂蔓延。视野里的光怪陆离地扭曲起来,白炽灯管变成刺目的光斑,傅承屿那拒人千里的侧影在光晕里模糊、晃动。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协议书上,墨点迅速洇开一小团黑晕。我甚至来不及感受坠落,身体便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桌沿,那一下钝痛成了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感知。
世界彻底熄灭了。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每一寸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在万米深海之下的泥沙里,一种微弱但持续不断的滴答、滴答声,像一根坚韧的丝线,顽强地穿透厚重的死寂,轻轻拉扯着我。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隙。视野里一片混沌的、刺目的白,晃得人头晕。白炽灯的光晕在头顶模糊地扩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牵扯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种…陈旧的、属于病榻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
……晚……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颤抖,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飘忽得如同幻觉。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混沌的意识锁孔,强行拧动了停滞的齿轮。我再次用力,睫毛剧烈地抖动,终于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大半。
模糊的白色轮廓渐渐聚焦。是天花板,惨白一片。视线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洁白的墙壁,挂着个方形的白色仪器,上面闪烁着我看不懂的绿色、红色光点。视线再往下,撞入视野的,是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离得很近,就俯在我的病床边上。
可这张脸……如此陌生,又带着一种被时光粗暴蹂躏过的、令人心惊的熟悉感。
头发有些乱,几缕额发不驯服地垂落下来。下颌和两腮布满了浓密而杂乱的胡茬,青黑色的一片,像荒野里无人打理的荆棘丛。眼窝深陷得可怕,下面挂着两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阴影,仿佛已经熬过了无数个不眠的枯夜。那双眼睛,曾经深邃锐利如寒潭,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是某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混乱海域。
这张憔悴、疲惫、甚至有些邋遢的脸庞,一点一点,与我记忆深处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矜贵冷峻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傅承屿,艰难地重合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离婚登记处冰冷的金属桌沿、笔尖悬停的颤抖、那令人窒息的眩晕感……这些碎片混乱地闪过,却无法拼凑出任何连贯的意义。
他似乎被我茫然的眼神刺痛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晚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你……你终于醒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滚烫得几乎要将我灼穿。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水光迅速积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即将决堤。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却同样带着某种过度疲惫和消瘦感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微颤,急切地伸过来,猛地抓住了我放在被子外面的、冰凉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意,那温度和力量都大得惊人,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浑身一僵,一种本能的、巨大的不适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傅先生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微弱得几乎被病房里那单调的滴答声淹没。但这三个字,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出于本能保持距离的疏离感,清晰地飘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傅承屿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那双刚刚还盛满狂喜和失而复得的眼睛,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那里面翻涌的混乱情绪——狂喜、激动、希冀——在零点几秒内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惊愕和痛楚彻底覆盖、粉碎。
他抓住我的那只手,力道骤然失控,捏得我指骨生疼。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喘息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迅速被一层浓重的水雾淹没,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冲击,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下来,重重地滴在我手背裸露的皮肤上。
那泪水滚烫,带着一种灼人的重量。
我完全愣住了,手指在他的紧握下僵硬着,看着他无声崩溃的样子,脑子里只剩下尖锐的空白和混乱。为什么哭傅先生……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吗
傅先生。
一个温和但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穿着浅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不知何时站在了病房门口,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目光扫过病床上僵持的我们,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探视时间到了,病人刚苏醒,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
护士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拧开了傅承屿凝固的痛苦。他浑身剧烈地一震,仿佛从一个极其深沉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他猛地低下头,肩膀难以自抑地颤抖着,那只紧握着我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和僵硬地松开了。手背上残留着他滚烫的泪水和失控力道带来的刺痛感,像烙印一样清晰。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粗鲁地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些狼狈的痕迹。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强行拼凑起来的平静,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风暴。
好……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中艰难地挤出来。他没有再看我,或者说,不敢再看我,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低垂着,落在……落在我的手上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刚刚被他紧握过的那只手上。
苍白、瘦削,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无名指的根部,有一圈极其浅淡、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白色印记——那是长久佩戴戒指后留下的戒痕。此刻,那里空空荡荡。
就在这时,傅承屿撑着床沿,动作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依旧高大,但那挺直的脊背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垂在身侧的左手。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戒指。
简洁流畅的铂金指环,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内敛的光泽。那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款式——我们的婚戒。我曾戴了整整三年,直到在离婚登记处签下名字前,才将它摘下,放入丝绒盒子的那一刻,指尖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它温热的触感。
此刻,这枚象征着契约结束的戒指,却牢牢地圈在他的指根。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戒指上留下多少痕迹,它依旧崭新、冰冷、固执地宣告着某种存在。
而他指根的那圈戒痕,想必也早已消失不见了吧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戒指上,大脑一片混乱。为什么离婚协议不是签了吗他为什么还戴着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承屿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注视,或者说,他已无力再承受任何目光。他低着头,沉默地、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高大的背影在门口的光线下,透出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般的疲惫和孤寂。
护士侧身让他出去,随后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将那个沉默压抑的背影彻底隔绝在外。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这陡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病房里只剩下单调重复的心电监护仪滴答声,和我自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混乱的心跳声。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呛得人喉咙发紧。
我僵硬地抬起那只残留着他泪水和体温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地触碰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道浅淡得几乎消失的戒痕。皮肤平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记忆里金属冰冷的触感异常鲜明。
傅先生……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称呼,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刚才他听到这个称呼时那瞬间崩溃的脸,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脚踝。
为什么
这无声的疑问在死寂的病房里疯狂膨胀,几乎要撑破我的胸腔。我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间陌生的病房。纯白,空旷,只有冰冷的仪器陪伴。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透出一种压抑的灰白。
三年……
这个巨大的时间鸿沟,横亘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眼前荒诞的现实之间。签下名字,昏迷,再睁眼,已是沧海桑田。傅承屿的崩溃,那枚固执的婚戒,还有我指间空荡的戒痕……这一切都像一幅被打乱的拼图,散落一地,我找不到任何一块可以拼接的头绪。
喉咙的干渴再次凶猛地袭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下震动都牵扯着全身脆弱的神经,带来一阵虚弱的晕眩。
咳……咳咳……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不是护士。
一张满是泪痕却强忍着、努力挤出笑容的脸探了进来。是林薇!我的闺蜜。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刚刚哭过一场,但此刻看到我,那笑容却无比真实而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晚晚!
她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老天爷……你吓死我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颤抖的手紧紧握住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惊人。
她的温度,她熟悉的气息,像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冰冷混乱的漩涡中短暂地拉出一点。我看着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更加剧烈的咳嗽。
别说话!别说话!
林薇慌忙制止我,手忙脚乱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先润润,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水,只能用棉签沾湿嘴唇……慢点,慢点……
她小心翼翼地用湿润的棉签轻轻触碰我干裂的嘴唇,清凉的水汽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她的动作温柔至极,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乎欲言又止。
薇……
我艰难地用气息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目光急切地看着她。我需要答案,迫切地需要。
林薇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晚晚,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无比沉重,你……你睡了很久。三年了。
尽管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数字,心脏还是像被重锤狠狠击中,骤然一缩。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的……婚姻
傅承屿……
我几乎是用尽力气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满心的困惑和刚才那巨大冲击留下的余震。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她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尽量平静,却又无法掩饰其中波澜的语气开口:
他……一直守着你。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从你昏迷那天起,就几乎没离开过医院。公司……听说也顾不上了,傅氏差点……算了,这些不重要。
她猛地摇头,甩开那些纷扰的念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专注,重要的是,这三年,是他寸步不离守在这里的。医生下了多少次病危通知,他就在外面签了多少次字……所有人都劝他放弃,说你是……植物人状态,醒来的希望太渺茫了……可他……
林薇的声音哽住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他疯了一样,找遍了全世界顶尖的神经科专家,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他说,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等。他……他把自己也熬得快不成人形了,晚晚,你刚才……也看到了吧
我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傅承屿那个在离婚登记处吝于给我一个眼神、冷漠得如同陌生人的傅承屿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为了我倾尽所有,甚至不顾自己的事业和健康这怎么可能这与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冷漠疏离的侧影,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认知冲突让我头痛欲裂。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按揉抽痛的太阳穴。
就在抬手的瞬间,我的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地拂过了后脑勺靠近脖颈的发根处。
一种极其细微、但绝对无法忽视的触感,让我的动作瞬间定格。
那里……有一道凸起的疤痕。
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一道细微的、纵向的、大约两三厘米长的、已经愈合但触感清晰的硬质凸起。它隐藏在浓密的发丝之下,若非手指刻意摸索,平时根本难以察觉。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指尖像是被那道细微的疤痕烫到,猛地缩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声响。后脑勺疤痕离婚登记处……我是向前栽倒,额头磕在了桌沿!怎么会是后脑勺有伤
林薇注意到了我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的举动,她立刻紧张起来:晚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很痛吗
她焦急地探身,想要按呼叫铃。
没……没事。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声音干涩而急促。我不能让她按铃,至少现在不能。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混乱的碎片试图重组——登记处冰冷的金属桌沿,向前栽倒的额头钝痛……那清晰的痛感源头是额头!绝不是后脑!
那这道后脑的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怎么来的昏迷前还是……在我毫无知觉的这漫长的三年里
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向上爬行,带来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战栗。傅承屿那张布满胡茬、崩溃流泪的脸,和他无名指上那枚冰冷固执的婚戒,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巨大的痛苦和偏执的守护,此刻笼罩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疑云。
他守着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薇……
我紧紧攥着林薇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昏迷那天……在登记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是怎么摔倒的
林薇被我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问题问得一愣,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和……闪躲她避开了我直视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就是……就是签字的时候,你突然就晕倒了啊……可能是低血糖或者太累了当时太混乱了,大家都吓坏了……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含糊其辞,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回避。这更加强烈地印证了我心中那疯狂滋生的恐惧。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傅承屿。
他显然并未离开,只是短暂地避开了刚才失控的局面。此刻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走廊的光线,在病房内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的脸色依旧憔悴苍白,但似乎用冷水洗过脸,胡茬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眼底的红血丝却更显狰狞。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紧绷和压抑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越过林薇,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失而复得的脆弱、深不见底的痛楚、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还有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令人心悸的偏执。
晚晚,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他慢慢地走近病床,脚步放得极轻。
林薇立刻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让开位置,目光在我和傅承屿之间快速扫过,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紧张。
傅承屿在床边停下,没有靠得太近。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确认我的存在不是一场幻梦。当他看到我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与警惕时,那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浓重的痛苦再次翻涌上来。
别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安抚意味,我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再次向我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象征着绝对掌控力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悬在半空,像一个无处安放的祈求。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看着他那双盛满复杂痛苦、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眼睛,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光泽的婚戒……再想起后脑那道突兀的疤痕,想起林薇闪烁其词的回避……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身体紧紧贴住冰凉的床头板,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所有的困惑、恐惧、惊疑在这一刻化为尖锐的利刃,破开了我最后的克制。我几乎是冲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
傅先生!你到底是谁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那句尖利的质问——傅先生!你到底是谁!——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傅承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我的脸颊不过寸许,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他脸上那强行拼凑起来的、小心翼翼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惊愕、难以置信、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席卷了他整张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只剩下空洞的、令人心悸的绝望。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撞在冰冷的金属输液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晚晚……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抠出来,你说什么
林薇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晚晚!你胡说什么呢!他是傅承屿啊!是你丈夫!
她的指甲掐得我生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拼命地对我摇头。
丈夫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离婚协议上冰冷的签名,登记处他冷漠的侧影,无名指上消失的戒痕……还有后脑那道突兀的疤痕!这一切都在疯狂尖叫着否定这个称谓!
丈夫
我猛地甩开林薇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手指颤抖地指向傅承屿,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怎么不记得是我丈夫!我后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寒意和混乱。
疤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我后脑的发根处。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里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傅承屿的目光也死死地钉在了我后脑勺的方向。他脸上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狰狞的惊惧所覆盖。他像是被闪电击中,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伸手就要来拨开我的头发查看。
别碰我!
我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缩去,双手胡乱地挥舞着,试图阻挡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他此刻的眼神,那不顾一切的探求,像极了某种偏执的野兽,让我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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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个目标——那道疤痕。他轻易地格挡开我徒劳的抵抗,冰冷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猛地拨开了我后颈处的发丝。
那瞬间的触碰,冰凉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傅承屿!你冷静点!
林薇也扑上来想阻止他,声音带着哭腔,她现在刚醒,经不起刺激!
傅承屿根本听不进去。他的指尖准确地触碰到了那道细微的纵向凸起。当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硬质的疤痕组织时,他的动作骤然僵住。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那双死死盯着疤痕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种……被彻底颠覆了认知的茫然和狂怒!
这……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沉重。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向我,而是像利箭一样射向旁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薇,那眼神凶狠得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质问:
林薇!这疤是怎么回事!她后脑的伤是哪来的!离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一个字都不许漏!
他最后的咆哮如同惊雷,在病房里炸开,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林薇被他那狂暴的怒气和冰冷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的嘴唇哆嗦得厉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恐惧、愧疚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我……我不知道……承屿哥……我真的……
她语无伦次,拼命摇头,眼神闪躲着,不敢看傅承屿,也不敢看我。
你不知道!
傅承屿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薇痛呼出声,身体被他死死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俯视着她,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冰冷的怀疑,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清醒的人!你送她去登记处!她晕倒后是你第一个冲上去!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林薇!看着我!告诉我真相!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林薇压抑的哭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真相……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几乎窒息。我蜷缩在床头,看着眼前这失控的一幕,傅承屿的暴怒,林薇的崩溃,还有后脑那道仿佛在隐隐作痛的疤痕……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黑暗深渊。难道……难道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冷漠的侧影,并不是全部难道那场意外的昏迷背后,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无法思考。我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后脑勺,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道疤痕带来的冰冷触感和它背后可能隐藏的恐怖。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平静,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窒息局面。
傅先生,林小姐,请控制情绪。这里是病房,病人需要安静。
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王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神情严肃的护士。王主任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此刻正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看着傅承屿钳制着林薇的动作。
傅承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猛地顿住,但他抓着林薇肩膀的手并未立刻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王主任,眼中的狂怒并未完全消退,只是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审视。
王主任,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紧绷,但已努力恢复了一丝表面的克制,你来得正好。我太太后脑勺有一道愈合的疤痕,位置非常隐蔽。我需要知道,在她昏迷期间,或者说,在入院之初,你们是否对她进行过涉及后脑的外科手术或者……是否发现过她后脑有陈旧性创伤的迹象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王主任,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视线越过傅承屿,落在病床上蜷缩着的、脸色惨白的我身上,带着专业的审视。他的目光在我捂着后脑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傅承屿,语气平稳而清晰:
傅先生,苏晚晚女士入院时,我们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检查。她主要的创伤部位是前额,因摔倒撞击导致颅骨轻微骨裂和脑震荡,这是她昏迷的直接诱因。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至于后脑……我们当时并未发现任何新鲜的外伤创口或者需要手术干预的损伤。至于您提到的‘陈旧性疤痕’……
王主任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靠在墙上、泪流满面、眼神躲闪的林薇,又迅速回到傅承屿脸上,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
入院时的全身检查报告中,并未记录后脑有陈旧性疤痕。我们每天查房、进行基础护理,如果存在明显的体表疤痕,尤其是头部这种重点观察区域,理论上……不会遗漏。
他最后的几个字说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没有记录!
傅承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翻涌,他猛地松开钳制林薇的手,让她得以滑坐在墙边,自己则大步跨到王主任面前,眼神锐利如刀,王主任,你的意思是,这道疤是凭空出现的还是说,你们医院的检查记录存在重大疏漏!
他强大的气场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连旁边的护士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王主任却并未退缩,他迎着傅承屿的目光,神色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面对质疑时的坦然:傅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医学检查有其客观性和局限性。入院时患者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我们只能根据当时的体征、影像学报告(CT、MRI)和体表检查结果进行记录。当时的影像学检查主要针对她额部的撞击伤和颅内情况,后枕部并非重点区域。体表检查也未发现明显异常创口。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至于您所说的‘陈旧性疤痕’,如果它愈合得非常平整,颜色与周围皮肤接近,且被头发完全覆盖,在患者昏迷无法配合、检查时间紧迫的情况下,确实存在被疏忽的可能。但这只是理论上的推测。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异常严肃:不过,傅先生,您现在的状态对患者恢复极为不利。苏女士刚苏醒,身体极度虚弱,神经系统也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强烈的情绪刺激、巨大的精神压力,极有可能引发严重的应激反应,甚至……导致二次昏迷或更糟糕的情况。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惨白的脸和惊惧的眼神,最后严厉地定格在傅承屿身上,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我必须要求您立刻离开病房,让病人得到充分的休息和安静的环境!否则,我无法对她的生命安全负责!
二次昏迷四个字,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傅承屿濒临失控的情绪。他脸上的狂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取代,那是一种比刚才发现疤痕时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看到我像受惊的小兽般蜷缩着,眼神涣散,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和质问。巨大的无力感和悔恨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傅先生,请立刻离开!
王主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权威。他身后的两个护士也上前一步,虽然没有说话,但态度明确。
傅承屿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被抽空了基石的雕像。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痛到极致的绝望,是刻骨的担忧,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令人心悸的偏执暗流。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看林薇一眼。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走去。那背影,不再是进来时强撑的挺拔,而是被彻底压垮的佝偻,每一步都拖拽着无形的千钧重担,弥漫着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悲凉。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薇瘫坐在墙边,无声地流泪,肩膀一耸一耸。
王主任走到我床边,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拨开我捂着后脑的手,动作专业而轻柔地检查了一下那道疤痕的位置。他的手指带着医生特有的微凉触感,仔细地按压、感受着疤痕的质地和边缘。
愈合得很好,时间应该不短了,至少……超过一年以上。边缘平整,没有增生,是手术缝合留下的可能性很大。
他低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我。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专业的困惑和凝重。检查完毕,他替我拉好被子,声音放得更缓:苏女士,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剧烈的头痛、恶心、或者视线模糊
我茫然地摇摇头,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恐惧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生理性的颤抖。那道疤……超过一年以上手术缝合这意味着什么在我昏迷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我的后脑就受过伤还被缝合过可为什么我对此毫无记忆为什么林薇和医院的记录都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刻意隐瞒)
王主任叹了口气,对旁边的护士吩咐道:给病人注射5mg安定,让她先好好睡一觉。通知脑外科和神经内科,下午加急做一个高分辨率的颅脑MRI和三维重建,重点扫描后枕部区域。另外,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依旧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林薇,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林小姐,麻烦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关于苏女士的病史,尤其是可能存在的、未被记录的头部创伤史,我们需要详细谈谈。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求助般地看向我。
王主任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示意护士扶她起来。走吧,林小姐。为了病人的健康,我们需要知道所有可能的信息。
护士半搀半扶着几乎瘫软的林薇,跟着王主任走出了病房。门再次关上。
冰冷的安定药液顺着静脉流入身体,带来一阵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倦意。世界开始旋转、模糊。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我努力地、徒劳地想要抓住昏迷前那混乱的碎片——
离婚登记处冰冷的空气。
傅承屿冷漠望向窗外的侧脸。
笔尖悬停在签名栏的颤抖。
向前栽倒时额头撞击金属桌沿的剧痛……
不!不对!
还有一个画面!一个极其模糊、被之前巨大的眩晕感掩盖的画面!
就在我向前栽倒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是傅承屿冷漠的侧脸,而是……一张骤然转过来的、带着某种……惊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的、模糊的男人的脸!
那不是傅承屿!
那个模糊的轮廓……是谁!
巨大的惊骇如同最后的电流,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猛地窜过全身。
黑暗,再次降临。
安定冰冷的药液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血管,迅速蜿蜒扩散。沉重的倦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洇染了混乱的意识。傅承屿离去时那被彻底压垮的背影,林薇惨白绝望的脸,王主任镜片后锐利而困惑的目光……所有喧嚣激烈的画面都在眼前旋转、模糊、沉入无边的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纯粹。它像一块浸透了污水的旧布,沉甸甸地压下来,裹挟着混乱破碎的片段,在意识的底层疯狂搅动。
……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桌面……签名栏惨白刺眼……傅承屿冷漠的侧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眩晕感排山倒海……身体失重……向前扑倒……额头撞上硬物的剧痛!清晰!尖锐!
……不!不对!就在额头剧痛传来的前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
……不是傅承屿!那张骤然转过来的脸!模糊!扭曲!带着一种……惊愕不!是狠厉!是猝不及防的凶光!
……一只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快得如同鬼魅!从视野边缘猛地探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不是扶!是推!是摁!重重地、狠狠地摁在我的后脑勺上!将我本已向前倾倒的身体,以更猛烈、更绝望的姿态,狠狠地掼向坚硬的金属桌沿!
……呃!
喉咙里似乎发出过一声短促的、被扼断的闷哼……
……剧痛!双重剧痛!额头的撞击是钝响,后脑的撞击则是闷锤!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贯穿颅骨……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撕破了病房的寂静。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眼前是惨白的天花板,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
不是梦。
那惊鸿一瞥的模糊侧脸,那只戴着黑手套、带着毁灭力量的手,那双重叠加的剧痛……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额头撞桌沿是真的,后脑被重击也是真的!那不是意外摔倒!是谋杀!有人要我的命!就在离婚登记处!就在签下名字的前一秒!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后脑那道疤痕的位置,此刻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灼烧着,隐隐作痛,提醒着那致命一击的存在。
晚晚晚晚你怎么了
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扭头,动作快得牵扯到脆弱的颈骨一阵刺痛。是林薇。她不知何时回到了病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讨好。
看到她,昏迷前最后那个模糊的影像碎片瞬间清晰——那张带着狠厉凶光的侧脸!虽然模糊,但轮廓……轮廓分明与她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瞬间扭曲的眉眼弧度!
是你!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和指控,手指颤抖地指向她,登记处!那只手!是你推的我!你想杀我!
不!不是我!晚晚!不是我!
林薇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几乎要碎裂的恐慌和冤屈。她拼命摇头,眼泪汹涌而出,我怎么可能害你!我们是十几年的姐妹啊!我怎么可能推你!我发誓!我要是做了,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扑到床边,急切地想抓住我的手解释,却被我触电般猛地缩回的动作狠狠刺伤,僵在原地,只剩下绝望的哭泣。
她的否认如此激烈,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真实感。那瞬间的惊骇和冤屈不似作伪。难道……真的不是她那个模糊的侧脸,只是极度恐慌下的错认
混乱和猜疑像藤蔓一样绞紧心脏。如果不是林薇,那会是谁那个戴着黑手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可能都在我摔倒的前方)对我下死手的人,是谁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阻止我离婚还是有更深、更可怕的目的
那……那道疤呢
我死死盯着林薇,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后脑的疤!王主任说可能是手术留下的!为什么医院没有记录为什么你之前不说你到底瞒了什么!
提到疤和隐瞒,林薇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挣扎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避开我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我……我……
她语不成句,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说!
我厉声喝道,虽然身体虚弱,但眼神里的逼迫和惊惧让她无处可逃。
林薇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瘫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是……是手术……
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但不是……不是在你昏迷之后……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在……是在你昏迷之前……大概……大概半年多的时候……
林薇的声音低得像蚊蚋,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你……你那次车祸……还记得吗
车祸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一条缝隙。模糊的画面闪现——刺眼的远光灯,刺耳的刹车声,猛烈的撞击,破碎的玻璃……头痛欲裂!那场车祸!当时只以为是轻微的脑震荡和皮外伤,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傅承屿当时在国外,是林薇全程陪护。
那次车祸……后脑受了伤
我难以置信地问,指尖下意识地再次触碰后脑那道隐藏的疤痕。
林薇痛苦地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嗯……医生说有块很小的碎骨片压迫了神经,位置很刁钻,必须尽快手术取出来,否则……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或者……永久性的损伤……
手术……做了
我的声音发紧。
做了……
林薇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当时……当时情况很紧急,医生说不能再拖。你父母……你也知道他们的情况……远在老家,身体又不好,根本赶不过来,也经不起吓……傅承屿……他当时在北美谈一个极其重要的并购案,签了对赌协议,成败就在那几天,根本不可能立刻飞回来……他……他急疯了,电话里声音都是抖的……他……
林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和人脉,从瑞士紧急调了当时最顶尖的神经外科团队,包了专机过来……手术是在我们市一院做的,但主刀医生和设备……都是他安排的。手术很成功……但医生也说了,术后可能会有一些……记忆方面的影响,是创伤和麻醉的副作用,需要时间恢复……
记忆影响我猛地想起,车祸后那段时间,确实觉得脑子有点昏沉,偶尔会有些片段想不起来,但以为是脑震荡的后遗症,根本没在意!原来……是手术
那为什么……
我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巨大,为什么瞒着我瞒着傅承屿瞒着医院!
这才是最诡异、最可怕的地方!一场成功的手术,为什么要像埋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林薇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病房紧闭的门,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她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颤抖:
因为……因为手术前……有人……有人找到了我……
她的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钱……还……还拿我妈……拿我妈的命威胁我……
谁!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林薇恐惧地摇头,眼神涣散,他们蒙着脸……声音也处理过……他们说,只要我在手术后,想办法抹掉你后脑手术的所有记录,让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就保证我妈平安,还给我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他们……他们还说,如果傅承屿知道了手术的事,或者医院留下了记录……就……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所以……你就……
我看着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没办法!晚晚!我真的没办法!
林薇崩溃地哭诉,我妈当时刚做完心脏搭桥,就在他们手里!他们……他们给我看了照片……我……我……
她泣不成声,手术是秘密进行的,用的假名字……术后护理也是傅承屿安排的人单独负责的,病历根本没进一院的系统……等你能出院了,我就……我就想办法把知道内情的几个护士……都……都打发走了……给了封口费……我以为……我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就能保住我妈……
她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悔恨和恐惧几乎要将她撕裂: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害你昏迷三年!更没想到……那道疤会……会在今天被你自己发现!晚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将我彻底淹没。车祸隐藏的手术被威胁的闺蜜神秘的幕后黑手一道被强行抹去的疤痕,竟牵扯出如此深不可测的黑暗!
那今天在离婚登记处,那只戴着黑手套、要将我置于死地的手……和当初威胁林薇、要求抹掉手术记录的,是同一伙人吗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针对我仅仅是为了阻止我和傅承屿离婚还是……有更大的图谋傅承屿对此,又知道多少他这三年的守护,是深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无数个问号在脑中疯狂盘旋、撞击,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靠在床头,浑身冰冷,看着眼前崩溃悔恨的林薇,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致命的暗流。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薇像惊弓之鸟,猛地止住哭声,惊恐地望向门口。
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护士或医生。
是一个穿着藏青色手工西装、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神深邃明亮,像蕴藏着星光。他的气质矜贵而从容,与傅承屿那种冷峻的压迫感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春风化雨般的亲和力。
他手中捧着一大束洁白的铃兰,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清新淡雅的香气瞬间冲淡了病房里消毒水和泪水的沉闷气息。
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如同上好的丝绸拂过耳际,目光直接越过僵硬的林薇,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惊喜,苏小姐,听说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看到你平安,我悬了三年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他微笑着,从容地走进来,将铃兰轻轻放在窗边的矮柜上。动作优雅自然。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这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虽然比记忆中成熟了一些,气质也迥然不同,但那眉眼轮廓……那嘴角细微的弧度……
电光石火间,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带着狠厉凶光的侧脸,瞬间与眼前这张温和含笑的面孔,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是他!
离婚登记处,那个站在傅承屿身后阴影里、在我摔倒瞬间骤然转过来、眼神狠厉的男人!
那个……可能戴着黑手套、将我推向死亡深渊的人!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
那束洁白的铃兰,带着露水和清雅的香气,被轻轻放在窗边矮柜上。花瓣的纯白在病房惨淡的光线下,刺得人眼睛发痛。
而捧着花束进来的男人,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他的目光,温和、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苏小姐,听说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看到你平安,我悬了三年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冰面。
可我的血液,却在那一瞬间彻底冻结!四肢百骸的每一寸神经都在发出尖锐的警报!
就是他!
记忆碎片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底片,瞬间清晰无比地显影——离婚登记处!那个站在傅承屿身后阴影里的位置!那个在我眩晕栽倒的刹那、猝然转过来的模糊侧脸!那瞬间的眼神,哪里是惊愕分明是淬了毒的狠厉!是目标即将得逞时冰冷无情的确认!
那张模糊的侧脸,此刻与眼前这张温文尔雅、带着虚假关切的脸庞,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的剧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有瞳孔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映出那张带着致命伪装的英俊面孔。
晚晚
林薇显然也看到了进来的人,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里还残留着崩溃的余悸,但更多的是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了我和那个男人之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秦……秦先生您怎么来了
秦
这个姓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被恐惧冻结的思维。秦……秦牧之!
尘封的记忆角落被猛地掀开!大学时代……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笑容阳光、成绩优异的学长秦牧之!他是傅承屿的同系学弟,也曾……对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好感。只是后来,傅承屿以他惯有的雷霆手段,强势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和人生轨迹。秦牧之这个名字,连同那段青涩的时光,早已被遗忘在记忆的尘埃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副……温润如玉、矜贵从容的模样而且,他是怎么知道我醒了消息传得这么快
林小姐,好久不见。
秦牧之对林薇微微颔首,笑容依旧温和,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红肿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嘲讽。他的视线随即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熟稔和担忧,我一直关注着晚晚的情况。承屿哥……傅总他这三年太不容易了,心力交瘁。我作为朋友,也作为晚晚曾经的学长,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亲密感,晚晚,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医生怎么说
他朝床边走近了一步。
别过来!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和厌恶。身体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床头板上,撞得生疼。我死死地盯着他,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是你……登记处……那只手……是你!
我的指控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病房里虚伪的平静。
秦牧之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极其短暂地僵滞了零点一秒。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里,温和的星光仿佛瞬间被冰冷的寒雾覆盖,但仅仅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温和的笑意如同湖面的涟漪,重新完美地荡漾开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误解的无奈和痛心。
晚晚,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饱含深情的叹息和浓浓的担忧,你刚醒来,是不是还不太清醒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噩梦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脸色煞白、眼神惊疑不定的林薇,意有所指,林小姐,晚晚她……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稳定。医生知道吗
他将我的指控,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噩梦和精神不稳定。这一手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用得炉火纯青!
林薇被他问得一窒,眼神在我和秦牧之之间惊惶地游移。她显然也听到了我刚才的指控,联想到自己被迫隐瞒手术的遭遇,看向秦牧之的眼神里,除了恐惧,也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怀疑。但她不敢说话,嘴唇哆嗦着。
噩梦
我看着他精湛的表演,只觉得一股寒气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直冲头顶。那道后脑的疤痕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致命一击的真实!我强压着颤抖,声音却带着冰冷的恨意,秦牧之,别装了!登记处,在我摔倒的时候,站在傅承屿身后的人就是你!那只戴着黑手套、把我后脑往桌子上摁的手,也是你的!你想杀我!为什么!
晚晚!
秦牧之脸上的痛心更重了,他眉头紧锁,上前一步,似乎想安抚我,你冷静点!我知道这三年昏迷对你伤害很大,记忆混乱是正常的。但你不能这样胡乱指控!当时情况混乱,我确实在场,但我只是想帮忙扶你!怎么会是推你更不可能害你!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被挚友冤枉的沉痛和不解,目光恳切地望着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帮忙扶我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后脑被重击的闷痛感仿佛再次袭来,扶我……需要那么大的力气需要在我后脑留下差点致命的伤!
我猛地指向自己的后脑勺,指尖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还有三年前那场‘意外’的车祸!林薇!告诉他!告诉她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告诉她是谁逼你抹掉手术记录的!
我将矛头直指林薇,逼她当面对质!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她惊恐地看着秦牧之,又看看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几乎崩溃。秦牧之的目光也转向她,那眼神依旧是温和的,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般的询问,但林薇却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小姐
秦牧之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带着无形的压力,晚晚说的车祸手术……还有记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微微歪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关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朋友的局外人。
我……我……
林薇的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喉咙。她看看秦牧之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又想起那些蒙面人的威胁,想起病床上的母亲……她承受不住!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崩溃地呜咽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她的退缩和恐惧,落在秦牧之眼中,仿佛成了某种印证。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包容:晚晚,你看,林小姐也吓坏了。你刚醒,记忆混乱,又受了惊吓,把梦境和现实混淆了,这很正常。
他再次朝我走近一步,距离床边已不足半米,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安抚,别怕,都过去了。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是恢复。那些不好的事情,忘了它,好不好我会帮你的,像以前一样……
他缓缓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朝着我的脸颊探来。
那姿态,像是最温柔的抚慰。
可在我眼中,那只手,却与记忆里那只戴着黑色薄手套、带着毁灭力量、狠狠摁向我后脑的手,瞬间重合!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尖,刺破了他精心营造的温和假面!
别碰我!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手边能摸到的唯一东西——床头柜上那个沉甸甸的玻璃水杯——狠狠地朝着他伸过来的手砸了过去!
砰——哗啦!
水杯砸在秦牧之迅速缩回的手臂上,虽然没有正中目标,但杯身碎裂,冰凉的水和玻璃碎片溅了他一身。他昂贵的手工西装瞬间湿了一大片,几块细小的玻璃渣粘在衣料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秦牧之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那完美的面具像是被这一杯冷水浇得融化剥落,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本质。他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袖口,再抬起头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和的星光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阴鸷和冰冷。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戾气,直直地刺向我。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微微滚动的声音,和林薇压抑的抽泣。
就在这时——
砰!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和风尘仆仆的气息。
傅承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并未走远,或许是去处理事情,或许是强迫自己冷静,但此刻,他回来了。他的脸色依旧憔悴,眼底的红血丝也并未消退,但刚才那种被彻底压垮的绝望和孤寂感,已经被一种沉沉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冷厉所取代。
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瞬间扫过病房内的一切:
散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
林薇瘫坐在地、捂脸哭泣的崩溃姿态。
秦牧之站在我床边,一身狼藉,袖口湿透粘着玻璃渣,脸上温和不再,只剩下冰冷的阴鸷。
以及病床上,我如同惊弓之鸟般蜷缩着,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惧和敌意,正死死盯着秦牧之。
傅承屿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秦牧之那张阴鸷未散的侧脸上,和他那只湿漉漉、带着狼狈的手臂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骤然缩紧,如同最凶猛的猎豹锁定了入侵领地的敌人。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气压瞬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病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直线,没有立刻质问,但那沉默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秦牧之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强大气场。他脸上的阴鸷迅速收敛,如同变脸般,瞬间又覆上了一层带着无奈和歉意的苦笑。他转过身,看向门口的傅承屿,姿态从容地整理了一下湿掉的袖口(尽管效果甚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和委屈:
承屿哥,你回来了。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狼狈的样子,语气带着一丝被误解的苦恼,我刚听说晚晚醒了,想着来看看,带束花给她……没想到,晚晚她……情绪好像很不稳定,可能是做了噩梦,把我当成了什么可怕的人,还……
他苦笑一声,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三言两语,再次将我的激烈反应归结为情绪不稳定和噩梦,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无辜被迁怒的探望者。
傅承屿没有回应秦牧之的解释。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他看到了我眼中对秦牧之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敌意,那眼神,绝非噩梦和情绪不稳可以解释。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地上那滩水和玻璃碎片上,最后,定格在秦牧之那只湿透的、靠近过我床边的手臂上。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进病房。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神经上。他没有看秦牧之,径直走到我的床边。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极具安全感的阴影,瞬间将秦牧之那令人不适的存在感隔离开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风尘气息,并不好闻,却在此刻给了我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靠感。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僵硬,避开了我身体的直接触碰,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痛楚,有尚未散尽的惊悸,还有一种……仿佛在无声确认我是否安好的专注。
晚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紧绷,别怕。
只有两个字,却像沉重的磐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力量。
随即,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终于转向旁边脸色微变的秦牧之。那眼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敌意。强大的气场如同无形的海啸,无声地向秦牧之碾压过去。
秦牧之,
傅承屿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里,不需要你。
傅承屿那句这里,不需要你,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意味,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病房凝滞的空气里。
秦牧之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连那点伪装出的无奈和尴尬也荡然无存。他站在原地,湿透的昂贵西装贴在身上,袖口还粘着细小的玻璃渣,显得狼狈又突兀。他看着傅承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和的星光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被轻视的阴鸷和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戾气。他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维持最后的风度,却终究没能成功。
承屿哥,
他开口,声音不再温润,反而带上了一丝刻意压制的冷硬,我只是关心晚晚。她刚醒,情绪激动,记忆混乱,容易产生被害妄想。作为朋友,我觉得……
朋友
傅承屿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嘲讽。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墙,牢牢挡在我和秦牧之之间,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视线。秦牧之,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真的天衣无缝
这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破了秦牧之强撑的镇定。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和……慌乱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在傅承屿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紧盯着他的目光下,那瞬间的失态无所遁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秦牧之迅速调整表情,恢复了几分冷静,但眼神里的阴鸷却更深了,傅总,我知道这三年你压力很大,但也不能因此就……
不明白
傅承屿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瘆人。他没有再看秦牧之,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后怕,有深不见底的担忧,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晚晚,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安抚,那道疤……还有林薇被迫隐瞒的手术……包括三年前那场‘意外’的车祸……我都知道了。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三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傅承屿似乎看穿了我的惊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苦涩,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因为,我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一个让他们彻底暴露的契机。而你的‘昏迷’,在那些人的眼中,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麻痹他们的烟雾弹。
他们
我捕捉到这个关键的复数词,心脏狂跳。不止秦牧之
没错,他们。
傅承屿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再次转向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的秦牧之,一个精心策划的、内外勾结的局。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你,晚晚。还有傅氏。
他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涌向秦牧之。秦牧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
三年前那场车祸,
傅承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审判,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刹车油管被人动了手脚,手法很隐蔽,如果不是我后来动用私人关系请了顶级的痕迹鉴定专家反复勘察那辆报废的车,几乎找不到破绽。动手的人很专业,目标也很明确——就是要你的命,或者至少让你重伤不起。
我的血液瞬间冰凉。那场我以为的意外,竟是处心积虑的谋杀!
你命大,活了下来。
傅承屿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但紧接着,就是后脑的伤和那场‘秘密手术’。秦牧之,你利用林薇母亲被胁迫的软肋,让她替你抹掉所有记录,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掩盖那次手术本身吧更重要的,是掩盖手术中……你让人植入的那个‘小东西’!
小东西!
林薇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植入……什么
秦牧之的脸色彻底变了,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被傅承屿直接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一种处于实验阶段的、极其微型的神经脉冲干扰器。
傅承屿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它被巧妙地植入在你后脑手术区域的附近,位置刁钻,利用疤痕组织做掩护。它的作用,不是致命,而是在特定的、强烈的神经信号刺激下——比如巨大的情绪波动,剧烈的恐惧或愤怒——发出特定的干扰脉冲,诱发大脑的异常放电,造成……类似癫痫的突发性意识丧失和身体失控。
我如遭雷击!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登记处!我签离婚协议时的绝望和愤怒!向前栽倒的眩晕感!原来……原来那不是纯粹的生理反应!是那个东西!是秦牧之植入在我脑子里的东西在作祟!他在那一刻,引爆了这颗埋藏在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
所以……所以登记处……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后怕和愤怒让我浑身发冷,我摔倒……是……是那个东西
是,也不是。
傅承屿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秦牧之身上,那东西只能诱发你意识丧失和身体失控。但真正让你后脑遭受重击的,是那只‘帮忙扶你’的手!秦牧之,你算准了时机,就在晚晚因为情绪激动触发干扰器、身体失控前倾的瞬间,你站在我身后那个视觉死角的位置,戴着准备好的手套,狠狠地将她的头摁向了桌角!你要确保她这次,再也醒不过来!
真相!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为什么!
巨大的悲愤和恐惧让我嘶吼出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秦牧之!为什么!大学时……你明明……
为什么
秦牧之像是被彻底逼到了绝路,脸上那层温润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扭曲的、充满嫉妒和野心的狰狞面目。他看着傅承屿,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疯狂和怨毒,你问我为什么傅承屿!你凭什么拥有一切!傅氏!晚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而我呢我秦牧之,在你眼里算什么一个跟在你身后摇尾乞怜的学弟!
他猛地指向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还有你,苏晚晚!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他!永远只有傅承屿!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何曾正眼看过我!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毁了你,也毁了他最珍视的东西!让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三年前的车祸没能要你的命,那就再来一次!在离婚登记处,在傅承屿面前,让他眼睁睁看着你死!看着他最爱的女人因为‘意外’死在他面前!这多完美!多讽刺!
他疯狂地笑着,眼神里是歇斯底里的快意:至于傅氏呵……等你一死,傅承屿必定方寸大乱!这三年来,他为了守着你这个活死人,几乎耗尽了心力,傅氏早已千疮百孔!我们的人早就渗透进去了!只要再推一把,傅氏这艘破船,立刻就会沉没!到时候,我看他傅承屿,还拿什么高高在上!
他的话语,充满了疯狂和毁灭欲,将所有的阴暗心思暴露无遗。林薇听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看向秦牧之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恶魔。
说完了
傅承屿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和掌控全局的漠然。
秦牧之被他这种态度激怒,更加疯狂地嘶吼:你得意什么!傅承屿!你以为你赢了证据呢!你说的那个什么破干扰器,早就随着她昏迷三年失效了!你拿什么证明!空口白牙就想定我的罪!做梦!
证据
傅承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像是等待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终于看到了收网的信号。他没有看秦牧之,而是看向病房门口。
病房门被再次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王主任和两名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为首的警察神情严肃,目光如电,径直走向秦牧之。
秦牧之先生,
警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接到傅承屿先生报案,并提供了关键证据,指控你涉嫌故意杀人(未遂)、非法植入医疗器械、商业间谍、以及威胁恐吓等多项罪名。现在,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秦牧之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血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不……不可能!你们没有证据!
他徒劳地挣扎着,眼神慌乱地看向傅承屿。
傅承屿没有理会他,只是对着警察微微颔首:辛苦张队。所有证据链,包括三年前车祸的痕迹鉴定报告、瑞士手术团队核心成员关于受胁迫植入不明装置的秘密证词、林薇女士愿意作为污点证人提供的证言、以及秦牧之利用傅氏内部漏洞进行商业间谍活动的详细记录,都已经整理好,移交给了我的律师和警方。其中,最关键的那份关于植入物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牧之绝望的脸,如同最后的审判,是晚晚醒来后,王主任加急做的颅脑高分辨率MRI三维重建图像。那东西虽然失效了,但它的金属外壳和植入痕迹,在最新的影像技术下,无所遁形。
铁证如山!
秦牧之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他脸上再没有了丝毫的英俊和从容,只剩下极致的恐惧、绝望和灰败。他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被拖出了病房,那疯狂怨毒的嘶吼最终化为不甘的呜咽,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沉重的疲惫。
林薇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发出压抑的、解脱般的哭泣。
傅承屿仿佛也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我。那冰冷锐利、掌控一切的气场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脆弱。他慢慢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沉重而缓慢,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看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是深埋心底三年的痛苦煎熬,是无力保护的自责悔恨,还有一丝……不敢触碰的希冀。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我和他沉重的呼吸声。
晚晚……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艰难地挤出来,对不起……
这三个字,沉重如山,饱含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的痛楚和悔恨。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眼底瞬间涌上一层浓重的水雾,但他强行压抑着,不让它落下,是我……让你陷入那样的危险……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甚至……甚至差点……
他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难以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个曾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冷峻无情的男人,此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被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彻底击垮。三年来的担忧、恐惧、绝望、愤怒,还有那刻骨的思念和无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声迟来的对不起后,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沉闷而破碎。
那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和悔恨,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的心脏。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我崩溃、为我流泪的男人。那枚固执地戴在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他这三年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得知真相后,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疑云,而是浸透了血泪的、无声的赎罪和刻骨的深情。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不是为了后怕,不是为了委屈,而是为了他这沉重如山的痛苦,为了那迟来的、却足以击穿灵魂的三个字。
所有的猜疑、恐惧、隔阂,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刷着,露出了底下被掩盖了太久的、从未真正消失的东西。
我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带着微弱的力气,带着迟疑,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和漫长时光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他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背。
那冰凉的皮肤下,是滚烫的温度和压抑的、如同火山般的汹涌情感。
傅承屿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蓄满泪水的眼睛,愕然地看向我触碰他的手,再看向我泪流满面的脸。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绝望的冰层在瞬间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光芒击碎。那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第一缕晨曦,带着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炽热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反手,用他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我那微凉而颤抖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掌心相贴的瞬间,冰冷的戒痕仿佛被滚烫的泪水浸润。窗外,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成了这劫后重生、跨越生死与阴谋的无声见证。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而紧握的双手,是废墟之上,重新点燃的第一簇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