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九月,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些灼人的分量,明晃晃地透过教室那几扇蒙了层薄尘的玻璃窗,斜斜地切割进来,在讲台前投下几块刺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特有的微呛气味,混杂着少年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汗息,被头顶那几架老旧吊扇搅动着,形成一种粘稠而滞重的氛围。窗外,悬铃木的阔叶纹丝不动,蝉鸣声嘶力竭地织成一片密网,沉沉地罩在初二(三)班的门牌上。
上课。
刘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像投入这闷热池塘的石子,勉强荡开了些许涟漪。她站在讲台后,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下方。大部分学生慢吞吞地、带着点不情不愿地从课桌抽屉里抽出语文课本,发出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靠窗的位置,班长严慧慧坐得笔直,课本摊开在桌面中央,目光已经聚焦在刘梅身上,安静得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刘梅心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目光继续移动。
教室中间靠后,那片区域如同阳光照射不到的阴翳角落。俞睿智歪斜着身子,椅子只有两条腿着地,他正埋头在课桌下飞快地写着什么,手腕灵活地抖动,显然不是课堂笔记。他同桌的刘滨滨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里,校服拉链敞到肚脐眼,露出里面色彩扎眼的T恤,一条腿大大咧咧地伸到过道上。他手里捏着个喝了大半的塑料饮料瓶,透明的瓶身映出他百无聊赖的脸。他无视了讲台上的刘梅,自顾自地把瓶子捏得噼啪作响,那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刘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熟悉的、因无序而生的烦躁。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题《背影》,粉笔与粗糙板面摩擦,发出干涩的吱呀声,细白的粉末簌簌落下。
朱自清先生的这篇散文,以质朴的语言,刻画了父亲送别儿子时的一个背影,传递出……她的声音尽量清晰平稳,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浮躁屏障。
话音未落。
嗖——啪!
一道裹挟着风声的影子骤然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不偏不倚地砸在讲台边缘!那是一个半空的饮料瓶,里面残余的琥珀色液体在剧烈的撞击下猛地飞溅开来,如同炸开了一朵肮脏的雨花。
褐色的水珠四散迸射。几滴冰冷、粘腻的液体,带着廉价的甜腻气味,猝不及防地溅上了刘梅的手背,也星星点点地落在她摊开的教案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边缘模糊的污痕。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零点几秒。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吊扇在头顶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嗡鸣。
所有学生们的目光,有惊愕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源头——刘滨滨身上。他维持着投掷后的姿势,手臂还抬在半空,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歉意,反而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挂着一种混合了挑衅和无聊的、令人极其不适的笑容。他甚至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一股灼热的气血猛地冲上刘梅的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合的细微声响。急性子的火苗在胸腔里腾地窜起老高,烧得她喉咙发干。然而,多年教师生涯磨砺出的那根理智之弦,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绷紧。她闭上眼,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强行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斥压回喉咙深处。
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笔直地钉在刘滨滨脸上。教室里静得可怕,连窗外喧嚣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低伏下去。
刘滨滨。刘梅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冷硬质感,捡起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地板上。
刘滨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转化为更浓重的嘲弄和不屑。他慢悠悠地收回手臂,身体在椅子上夸张地扭动了一下,发出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他非但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从裤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慢条斯理地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挑衅地嚼了起来。
嗤——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腮帮子随着咀嚼夸张地鼓动着,眼神斜睨着讲台方向,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管天管地,还管人扔瓶子你管得着吗刘老师他故意拖长了刘老师三个字的尾音,轻飘飘的,像扔出一把沾了污水的羽毛。
这极具侮辱性的顶撞,如同一瓢滚油,猛地泼进了教室里那锅本就压抑到极点的空气里。
嚯——!一个尖利而夸张的哄笑声骤然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煽风点火意味。俞睿智猛地直起歪斜的身体,把刚才在桌下鼓捣的纸片往桌上一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恶意。他甚至还用力拍了两下桌子,发出砰砰的闷响,唯恐天下不乱地高声附和:就是!就是!滨哥威武!扔个瓶子怎么了碍着谁了
俞睿智!严慧慧立刻回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闭嘴!坐好!她试图用班长的威严压住这混乱的苗头。
哟,班长大人发话咯俞睿智非但没收敛,反而像被点着的炮仗,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哐当一声巨响。他指着严慧慧,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她脸上,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因为刻薄而扭曲,你算老几啊真当自己是盘菜了管好你自己吧!一天到晚装模作样,看着就烦!
你…你嘴巴放干净点!严慧慧气得脸都白了,身体微微发抖,但良好的家庭教养让她说不出更难听的话,只是死死瞪着俞睿智。
干净老子就这样!俞睿智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斗鸡,不爽啊不爽你咬我啊
混乱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急速扩散。嗡嗡的议论声四起,有人皱眉,有人偷笑,有人事不关己地看戏。张小明的大嗓门在这种时刻总是格外突出,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左右扭头,对着前后桌嚷嚷:哎哎!快看!俞睿智跟班长干上了!滨哥牛啊!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也在火上浇油。
就在这哄闹升级、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俞睿智和严慧慧的争执上时,角落里,一个一直低垂着头的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曾祥像一头被围困在荆棘丛中、终于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俞睿智那句充满挑衅意味的你咬我啊,还有刘滨滨那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咀嚼声和轻蔑眼神,以及周围越来越大的嘈杂噪音,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他混乱而敏感的神经里。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有些涣散无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狂乱的戾气,直勾勾地盯住了几步开外、那个依旧瘫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满脸不屑的刘滨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冲过去的。
只听到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点、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从自己的座位上弹射而出!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曾祥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地撞在了刘滨滨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刘滨滨连同他坐着的椅子一起,狼狈不堪地向后翻倒!
啊——!刘滨滨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混乱在瞬间达到顶峰!
惊呼声、尖叫声、椅子翻倒的哐当声、书本散落的哗啦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教室的屋顶。学生们像受惊的鸟雀,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有人后退,有人往前挤着想看热闹,场面彻底失控。
干什么!曾祥!松口!!刘梅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厉声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挡在前面的学生,朝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扑去。她从未经历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地上的景象让她血液几乎凝固。
刘滨滨仰面倒在地上,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剧痛带来的扭曲,他拼命挣扎着,手脚胡乱地踢打推搡着压在他身上的曾祥。而曾祥,像一头彻底丧失了理智的幼狼,死死地压在刘滨滨身上,他的头深深埋下,牙齿如同铁钳,狠狠地、死死地嵌在刘滨滨胡乱挥舞、试图格挡的右前臂上!校服袖子已经被撕裂,露出的皮肤上,深红的齿痕清晰可见,周围迅速泛起可怕的青紫色,甚至有细细的血线顺着曾祥的嘴角渗了出来!
松口!曾祥!听话!快松口!刘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焦急而变了调,带着尖锐的破音。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双手用力去掰曾祥的肩膀和下巴。触手之处,男孩瘦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肌肉因极度的发力而剧烈颤抖着,牙齿咬合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
啊——!痛死我了!疯子!滚开!刘滨滨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教室,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巨大的恐惧和疼痛让他彻底崩溃。
严慧慧脸色煞白,但她强自镇定,迅速跑向教室门口回头跟张小明说:我去叫王老师!张小明,你去医务室找李老师!快!关键时刻,她的应变与统领能力展露无遗。张小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颗炮弹一样冲出了教室,边跑边喊:咬人啦!曾祥咬人啦!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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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梅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几乎陷入癫狂状态的曾祥从刘滨滨身上拖开。曾祥被拉开时,身体还在剧烈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地上的刘滨滨,眼神空洞而狂乱,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俞睿智早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力吓傻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脸色惨白地缩在墙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几个胆大的男生在刘梅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将还在哭嚎的刘滨滨扶了起来。他右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两排深深的齿印深陷在青紫肿胀的皮肉里,边缘渗出殷红的血珠,校服袖子被血和唾液浸湿了一大片。
按住他!按住曾祥!刘梅急促地吩咐旁边的学生,她的声音嘶哑,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她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身。
喂李老师吗初二(三)班!快!有学生受伤!咬伤!伤口很深,出血了!需要急救!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喂刘滨滨家长吗我是刘老师!请立刻来学校一趟!孩子在学校出了点意外,手臂被同学咬伤了,伤得不轻!对,现在在送去医务室的路上!请尽快!挂断电话,她立刻又拨通了曾祥家长的电话,同样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语气沉重而急迫。
放下电话,刘梅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袭来,她用力扶住旁边的课桌才勉强站稳。教室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文具,还有地上那几滴刺目的暗红色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暴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汗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气息。学生们惊魂未定地站着,窃窃私语,看向被几个同学死死按在座位上、眼神依旧空洞茫然的曾祥时,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疏离。
刘梅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最终落在自己教案上那片被饮料晕开的褐色污渍上。那污渍的边缘,在午后斜射的光线下,晕染得格外刺眼。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阳光依旧灼热,蝉鸣依旧喧嚣,可这间教室,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只余下满目疮痍。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过医务室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将室内染成一片迟暮的橙红,却无法驱散那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凝滞的压抑。光线斜斜地打在刘滨滨手臂上,那两圈深紫泛黑的齿痕被白色的纱布粗糙地包裹着,边缘还渗着淡淡的黄色药渍,像某种丑陋的烙印。刘滨滨靠在椅子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然不同。他不再嚎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委屈和隐隐得意的表情,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坐在角落长凳上、被母亲紧搂在怀里、像只受惊小动物般蜷缩着的曾祥。曾祥的母亲,一位穿着褪色工装、头发有些凌乱的中年妇女,眼圈通红,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嘴里喃喃着旁人听不清的低语,看向刘滨滨和他身边那位气势汹汹的父亲时,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惊惶和恳求。
医务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酒气率先涌了进来。
哪个小畜生咬了我儿子!吼声如同炸雷,震得小小的医务室嗡嗡作响。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花哨紧身T恤的男人闯了进来,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正是刘滨滨的父亲,刘大强。他剃着板寸,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扭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室内扫射,最终狠狠钉在角落里的曾祥母子身上。
爸!刘滨滨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带着哭腔指向曾祥,就是他!那个疯子!他扑上来就咬我!你看!他炫耀似的抬起裹着纱布的手臂。
刘大强几步冲到曾祥母子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曾祥吓得浑身一抖,拼命往母亲怀里钻。曾母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试图挡住儿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刘…刘先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家祥祥他…他不是故意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他…
控制不住!刘大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曾母脸上,他猛地一挥手,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曾祥的鼻尖,控制不住就能随便咬人!跟条疯狗一样!把我儿子咬成这样,一句‘控制不住’就完了老子告诉你,这事没完!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还有这小畜生,他恶狠狠地盯着瑟瑟发抖的曾祥,必须开除!不开除老子就天天来学校闹!
他的吼声震得窗玻璃都在微微发颤。曾母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除了反复念叨对不起和我们赔,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曾祥把头深深埋在母亲怀里,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刘先生!请您冷静!刘梅一个箭步挡在刘大强和曾祥母子之间,尽管她比对方矮了不止一个头,但此刻她必须站出来。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紧绷着,事情是在课堂上发生的,有前因后果!是刘滨滨先朝老师扔水瓶,并且辱骂同学,才引发了冲突!曾祥的行为固然极端错误,但事出有因!处理问题要讲道理,不能这样恐吓学生和家长!
道理!刘大强猛地转向刘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和一种蛮横的优越感,刘老师,你跟我讲道理我儿子在他自己学校里,在自己教室里,被个神经病咬成这个样子,你他妈跟我讲道理!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几乎要碰到刘梅的肩膀,我花钱送孩子来读书,不是来挨咬的!他姓曾的有病,就他妈该关进精神病院,放出来祸害人就是学校的责任!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连个神经病都管不住!
刘先生!刘梅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因愤怒和屈辱而涨红,请注意你的言辞!曾祥是学生!不是什么神经病!他需要的是教育和帮助,不是侮辱!课堂纪律失控,作为班主任我确实有责任,但根源在于…
根源!刘大强粗暴地打断她,脸上露出一种极度不耐烦和轻蔑的冷笑,根源就是你们他妈这些老师无能!管不住、管不好学生!我儿子在家好好的,怎么到学校就惹上这种瘟神了我告诉你刘老师,今天这事,学校必须给我个满意的交代!不然,哼哼…他威胁性地晃了晃拳头,目光扫过吓得缩成一团的曾祥母子,又狠狠剜了刘梅一眼。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如同鼓点般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同样怒气冲冲的男声:怎么回事!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教导主任王刚板着脸出现在门口,他身材微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严厉地扫过室内剑拔弩张的场面。他身后跟着匆匆赶来的年级组长。
刘大强一见学校领导来了,气势非但不减,反而更盛,立刻转向王刚,唾沫横飞地开始控诉:主任!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儿子!看看被咬成什么样了!你们学校收的什么学生疯狗一样乱咬人!老师管不了,家长也不讲理!今天不把这小畜生开除,不给我个满意的赔偿,我就去教育局!去电视台!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这破学校是怎么纵容疯子的!
王刚的目光落在刘滨滨手臂刺眼的纱布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听着刘大强的咆哮,脸色越来越沉。年级组长则快步走到刘梅身边,低声询问情况,脸上写满了焦虑。
医务室里充斥着刘大强不依不饶的叫骂声、曾母压抑的啜泣声、王刚试图调解却被打断的无奈声。刘梅站在风暴的中心,看着刘大强那副得理不饶人、蛮横霸道的嘴脸,看着曾祥母子在威吓下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看着王刚主任紧锁的眉头和明显倾向于息事宁人的表情,一股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没,暮色如同浓墨,无声地浸染了整个天空。医务室里亮起了惨白的日光灯,将那几张扭曲、愤怒、惊恐、疲惫的脸,照得毫无血色。刘梅只觉得这灯光刺眼得厉害,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冰冷的光线。
砰的一声闷响,沉重的会议室木门被用力关上,隔绝了走廊里的最后一点声响。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刘梅、王刚主任、曾祥母子,以及一脸不耐、手指间还夹着半截香烟的刘大强。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浓重的烟味混合着消毒水残留的气息,令人窒息。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
王刚主任坐在长桌一端,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各位家长,刘老师,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发生这样严重的冲突,我们学校深感痛心,也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责任。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后续事宜。刘滨滨同学的伤情需要后续观察和治疗,相关费用,学校会承担一部分。曾祥同学的行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把头几乎埋进母亲臂弯的曾祥,语气加重,性质非常恶劣,必须给予严肃的纪律处分!记过,全校通报批评,深刻检讨,并且停课一周回家反省!家长必须加强教育和监管!
停课记过刘大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烟灰缸跳了起来,烟灰洒落一片。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乎戳到王刚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主任!你这是在和稀泥!我儿子手臂上留疤了怎么办以后心理阴影了怎么办这么轻飘飘就过去了这小畜生,他凶狠的目光转向曾祥,必须开除!立刻!马上!不开除,这事没完!老子说到做到!
曾祥的母亲浑身一颤,搂着儿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替他挡住所有的伤害。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主任!刘先生!求求你们!别开除祥祥!他…他知道错了,真的!他回家一直哭…他以后不敢了!求求你们给他个机会!医药费…我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赔!求求你们…她语无伦次,卑微地哀求着,那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旧工装下显得那么无助。
王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显然刘大强的强硬态度让他倍感压力。他放缓了语气,试图安抚:刘先生,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开除学籍是非常严肃的处理,需要走程序,也要考虑学生的实际情况和未来。曾祥同学…确实存在一些特殊情况,我们教育工作者,还是要以教育挽救为主…
特殊情况哈!刘大强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仿佛摁灭的是他最后一丝耐心,主任,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儿子才是受害者!特殊情况就是他咬人的理由我看他就是欠收拾!这种祸害留在学校,下次咬死人了谁负责你负责吗!他咄咄逼人,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在王刚和刘梅脸上扫过。
刘梅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曾祥母亲卑微到尘埃里的苦苦哀求,看着刘大强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嘴脸,看着王刚主任在压力下左右为难的妥协姿态,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这就是现实。冰冷的,势利的,只论强弱,不讲对错。
刘先生,刘梅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平静,曾祥咬人,必须承担责任,这点毋庸置疑。但事情的起因,是您的儿子刘滨滨,在课堂上公然侮辱老师、扰乱课堂秩序在先!他朝讲台扔水瓶,顶撞老师,他的行为同样是严重违纪!要处理,双方的责任都应该明确!不能因为一方伤得重,另一方看起来‘特殊’,就忽视前因,只追究后果!这对曾祥不公平,对课堂纪律的维护更没有好处!
她的话像投入沸油的水滴。刘大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转向刘梅,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不公平!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唾沫星子飞溅,刘老师!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包庇那个小疯子!我儿子扔个瓶子怎么了小孩子调皮一点不是很正常!老师连这点气量都没有我看就是你偏心!故意针对我儿子!是不是觉得我们家长欺负!
刘先生!请您尊重事实!刘梅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凶狠的目光,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刘滨滨的行为不是‘调皮一点’!是对课堂秩序和老师尊严的公然挑衅!正是这种无视规则、毫无敬畏的行为,才一步步激化了矛盾,最终导致了不可控的后果!如果只处理曾祥,而对刘滨滨的恶劣行为轻轻放过,那才是最大的不公!以后其他学生有样学样,课堂还怎么进行下去!
你放屁!刘大强彻底被激怒,口不择言地骂了出来,什么狗屁尊严!我看你就是无能!管不住学生,就拿我儿子当借口!我儿子在家懂事得很,怎么一到你班上就出问题我看问题就出在你自己身上!
刘先生!王刚主任厉声喝止,脸色铁青,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学校!刘老师是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好老师刘大强嗤之以鼻,满脸讥诮,好老师能让学生在她课上咬人我看就是个只会推卸责任的饭桶!他不再看刘梅,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猛地转向王刚,语气斩钉截铁,主任,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要么,开除那个小疯子,学校赔偿我儿子所有损失,并书面道歉!要么,我明天就带人来拉横幅!去教育局!找媒体!咱们就看看,是你们学校的面子重要,还是我儿子的公道重要!你们看着办!
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王刚主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攥紧了。曾祥的母亲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彻底绝望地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曾祥的头发上。曾祥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在母亲怀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抽噎声。
刘梅看着眼前这一切。刘大强那副我闹我有理的蛮横,王刚主任眼中那清晰可见的权衡利弊,曾祥母子绝望的沉默…像一幅残酷的浮世绘。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愤怒和争辩的欲望。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眼前这场闹剧的厌倦。
她缓缓地靠向椅背,紧绷的身体线条松懈下来。没有再去看刘大强那张扭曲的脸,也没有去看王刚紧锁的眉头。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个与这间会议室里冰冷现实截然不同的、遥远而模糊的世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疏离感,将她与眼前的一切缓缓隔开。
王刚主任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挣扎了几秒,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而沉重:刘先生…您的要求…我们学校需要慎重研究。开除学籍是极其严肃的处分,需要校务会集体讨论决定。至于赔偿…学校会承担刘滨滨同学的合理医疗费用。曾祥同学的处分,按校规,记过、停课反省是必须的。您看…是否先让孩子回去休息后续处理,我们一定尽快给您答复…
刘大强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他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他狠狠瞪了曾祥母子一眼,又剜了沉默的刘梅一记眼刀,才拉起还在抽抽搭搭的儿子:滨滨,我们走!这破地方,晦气!他故意把椅子拉得震天响,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在会议室里久久回荡。
门关上后,会议室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死寂。曾祥的母亲这才敢放开儿子,踉跄着站起身,对着王刚和刘梅深深地鞠躬,声音哽咽破碎:主任…刘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我们认罚…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拉着依旧懵懂茫然的曾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沉重的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那卑微的身影和压抑的哭泣。
会议室里只剩下刘梅和王刚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刘大强的烟味和令人作呕的硝烟气息。日光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低微的嗡嗡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王刚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叹了口气,身体深深陷进椅子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重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刘老师啊…唉…我知道你委屈。那个刘大强,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但…家长闹起来,影响太坏了。咱们学校今年评优…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祥这孩子…情况特殊,处理重了,他家长可怜,舆论也对我们不利。刘滨滨那边…能安抚就安抚吧。你…也别太较真了,工作还得继续,后面的课…还得你顶着。这帮学生啊…他摇摇头,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刘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回应王刚的话,也没有去看他疲惫的脸。她只是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主任,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了。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嗯,去吧。辛苦了。王刚挥挥手,依旧沉浸在如何善后的烦恼中。
刘梅转身,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走廊里空无一人,顶灯的光线苍白而冰冷。她独自一人,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在空空旷走廊里回荡,孤单清晰,声声敲在麻木心上。
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陈旧纸张、粉笔灰和残留咖啡气息扑面而来。偌大空间空无一人。窗外城市霓虹闪烁,将远处高楼轮廓染上光怪陆离色彩。夕阳余晖消失殆尽,深沉暮色如巨大幕布笼罩天地,沉沉压进寂静屋子。
刘梅没开灯,像疲惫不堪的旅人,拖着沉重脚步挪到自己办公桌前。身体被抽干力气,软软跌坐吱呀作响木藤椅里。椅背冰凉坚硬触感透过薄衬衫传来,微微寒噤。
办公室昏暗,窗外远处高楼投射微弱斑斓光线,勉强勾勒桌椅文件柜模糊轮廓。寂静,近乎真空令人窒息寂静将她包裹。会议室尖锐咆哮、卑微哭泣、无奈叹息…所有喧嚣消失,只余沉重缓慢心跳在耳膜鼓动。
目光落在桌面,小山般堆叠等待批改作业本、试卷占据三分二桌面。窗外透进迷离变幻霓虹光影边缘,还有最后一抹未完全被夜色吞噬的暗红霞光,如垂死挣扎火焰,不偏不倚投射作业本堆上,暗红色的光,浓稠如凝固血液流淌过作业本棱角,粗糙纸面晕染开,密密麻麻学生字迹模糊边界,染上层不祥悲壮色彩。最上面摊开作文本,标题《我的理想》在血色光线下刺眼。学生稚嫩笔迹:我想成为老师,像园丁培育花朵…后面话语被流淌暗红彻底吞噬。
刘梅视线凝固刺目血色上。
园丁培育花朵…
呵~无声冰冷带着无尽嘲讽弧度在干涩嘴角缓缓扯开。笑意无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疲惫苍凉。
园丁她算哪门子园丁
想起刘滨滨朝讲台扔瓶子嚣张挑衅的脸;俞睿智刻薄煽动哄笑;刘大强我闹我有理蛮横霸道唾沫横飞嘴脸;王刚在压力下疲惫妥协眼神;曾祥母亲绝望卑微泪水;曾祥癫狂后空洞茫然、受惊小兽般眼睛……
这里非花园,这里是片遍布荆棘顽石险恶丛林。而她自己,是被命运偶然抛入手无寸铁的闯入者。以为粉笔是犁铧,教案是蓝图,满腔热忱责任感是甘霖,便能开垦荒芜播撒知识静待花开。
天真可笑!
顽劣带着原生家庭烙印荆棘,根植坚硬扭曲土壤。天生带尖刺毒素,无视规则肆意生长野性。不需园丁修剪,反将靠近园丁刺得鲜血淋漓。园丁身后,所谓育花人——沉迷麻将刘父,溺爱纵容出事蛮横撒泼熊家长,才是荆棘疯长伤人的真正沃土。
她凭单薄肩膀扛起扭曲土壤所有尖锐恶意凭沉重责任感感化石块消融坚冰这不过一份职业,谋生换取柴米油盐工作。尽职尽责是本分,妄图以血肉之躯拔除深植扭曲土壤荆棘,净化滋养荆棘沃土,非崇高,是愚蠢自不量力殉道。
冰冷带着尘埃夜晚凉意的风不知缝隙钻入,轻轻拂过桌面。最上面摊开作文本被风掀动,纸页哗啦作响。《我的理想》被翻过,露出后面空白纸张。
那抹残存如血痕暗红霞光,终于彻底被窗外夜色霓虹吞没。作业本小山沉入昏暗阴影,只剩模糊沉默轮廓。
办公室陷入沉寂黑暗。远处城市灯火如无数冷漠眼睛窗外无声闪烁。
刘梅一动不动坐在木藤椅上,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缓缓极其缓慢抬手,像碰触墓碑般的沉默作业本,伸向桌角。那里安静躺着一支最普通红色圆珠笔,塑料笔身微光下泛黯淡光泽。
指尖触碰到冰凉笔杆。
无愤怒委屈不甘。激烈情绪随最后一抹血色霞光沉入无边黑夜。心中只剩巨大近乎虚无平静。认清边界卸下不该背负重担后的冰冷释然。
她握紧那支笔。
该批改作业了,不能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