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嫡姐追杀,我误入皇家猎场撞见靖王沐浴。
剑尖挑起我下巴时,我手忙脚乱扯断了他的玉佩系绳。
看了本王的身子,要么当王妃,要么当刺客。
他扔下和离书伪装契约婚姻,却不知书房挂满我三年画像。
直到我熬夜算军粮睡着,被他抱回床榻时嘟囔:王爷再装病,罚睡算盘上。
他耳尖通红:那本王...今夜就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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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猎场惊魂
中秋的烟火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我提着裙角在巷子里狂奔,身后嫡姐苏玉的尖叫活像索命厉鬼:给我抓住那小贱人!撕烂她的脸!
今儿真是流年不利,我不过提灯时蹭了下她的新裙子,这祖宗就要打断我的腿。我慌不择路地钻进路边一辆没上锁的青绸马车,一头扎进货物堆里,浓重的药材味直冲鼻子。车轮猛地一颠,竟辘辘朝着城外疾驰而去。等我惊觉不对掀开车帘时,心直接凉了半截——朱漆大门上皇家猎场四个烫金大字,在月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腰间那个绣着歪歪扭扭海棠花的荷包,此刻烫得像块火炭。今早柳姨娘硬塞给我时那意味深长的笑,瞬间有了答案。这哪是祈福,分明是催命符!
猎场深处雾气浓得化不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落叶,只盼着找个狗洞溜出去。水声潺潺,拨开眼前浓密的芦苇丛,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池中人。
水珠沿着壁垒分明的腹肌滚落,滑过精壮的胸膛,最后没入水下引人遐思的阴影。眉间那道寸许长的箭疤,在月色下宛如一道狰狞的裂痕。是他!去年得胜还朝,高踞马上受万民欢呼的靖王萧璟!
我踩断枯枝的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他抬眼看过来的刹那,我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那双眼睛,比传闻中的寒潭更深,更冷。
王、王爷饶命!我死死闭眼,声音抖得不成调,我瞎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双手胡乱挥舞,指尖却勾住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他腰间晃动的龙纹玉佩!
咔哒。
系绳应声而断。玉佩坠入温泉的闷响像砸在我心尖上。
冰凉的触感猝然贴上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我哆嗦着掀开眼皮,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光,比池水还幽深。剑尖顺着我的下颌线,慢条斯理地往下滑,轻佻地挑开了我腰间那个该死的荷包。
看了本王的身子…他薄唇轻启,声音带着水汽的微哑,却字字清晰,砸得我头晕目眩,要么当王妃,要么当刺客。
那荷包噗通一声落进池水,慢悠悠地沉了下去。我脑子里轰然炸响——完了!里面塞着我熬夜推算的军粮草稿!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我几乎是扑进水里,一把捞起那湿透的荷包,转身就跑!身后立刻炸开了锅,呼喝声此起彼伏:有刺客!抓住她!
猎场的地形比苏家那堆烂账本还复杂百倍。我像只没头苍蝇,慌不择路地钻进一片带刺的灌木丛,尖锐的枝条刮破了手臂。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金属机括的咔哒声令人头皮发麻——是猎兽夹!
情急之下,我拔下头上那根小算盘银钗,看准机关缝隙狠狠卡了进去!追兵的怒骂声近在咫尺,我手忙脚乱地扯开湿淋淋的荷包,把里面准备喂汤圆的小鱼干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那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居然真的被鱼腥味吸引,呜咽着偏离了方向。
围墙的轮廓在树影间显露,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我用尽力气攀爬,粗糙的砖石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就在即将翻越的刹那,破空之声尖啸而至!
嗖——!
冰冷的铁器擦着我的左臂衣袖掠过,咄地一声深深钉入墙砖,箭尾兀自震颤不休。撕裂的痛楚迟了一瞬才传来,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布料。
继续跑啊。
带笑的嗓音,低沉慵懒,像逗弄爪下的猎物。
我僵硬地回头。月光穿过枝桠,在萧璟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随意地倚在一棵老槐树下,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指尖夹着的,赫然是我荷包里那张被水泡得边缘发软的演算纸!墨迹早已晕染开,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依旧清晰可辨。
我的血,是真的凉透了。
有意思。他垂眸,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捻起荷包里滚出的半块泡得稀烂的饼干——那是我去年冬天在城外赈灾棚里,省下自己口粮塞给一个冻僵了的少年兵的。他指尖用力,那可怜的饼干彻底化作一滩糊糊,放她走。
侍卫首领一愣:王爷!她…
本王的话,萧璟抬了抬眼,目光扫过侍卫的脸,平静无波,听不懂
侍卫立刻噤声,躬身退下。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过墙头,重重摔在墙外的泥坑里,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冷得直打颤。荷包还死死攥在手里,可里面那份关乎边境三万将士口粮的演算草稿,少了一张。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摸回苏府最偏僻的小院,青竹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见我这副落汤鸡加泥猴的狼狈样,她眼圈立刻就红了,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比划着: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柳姨娘派人来搜了三回院子了!凶得很!
没事,没事,我强撑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牙齿都在打架,我这不是囫囵个儿回来了嘛。
目光扫过青竹焦急的脸,终究没敢说出口——荷包里的纸,少了一张要命的纸。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我抖着手,摸向腰间那个湿透的、沉甸甸的荷包。手指捻着上面那朵歪歪扭扭、针脚粗陋的海棠花,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布料摸起来,似乎比今早厚实了许多心里那点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
我颤抖着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几块泡得面目全非的干粮,几枚铜钱,还有……一张纸。
不是我的草稿。
那是一张洒金朱红底纹的纸,上面用浓墨重彩的笔触写着两个并排的名字,刺眼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苏棠。
萧璟。
赐婚靖王四个小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靖王府·书房
烛火将萧璟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满墙的画卷上。他指腹捻过那张湿透、墨迹晕染的演算纸,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一丝几不可察的激赏掠过眼底。
王爷,户部那群酒囊饭袋,算十次也未必有这丫头一次算得精妙。侍卫统领秦风垂首禀报,声音里带着佩服,数目、损耗、折损率……分毫不差。
萧璟的目光并未离开那张纸,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那半块早已干硬发霉的饼干。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赈灾棚外,刺骨的寒风和一丝微弱的甜香。
跑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按您的吩咐,没再追。秦风顿了一下,苏府那边……柳姨娘的人一直盯着二小姐的院子。
萧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他拿起那枚被扯断系绳的龙纹玉佩,指尖划过断裂处,温润的玉质触感冰凉。
把‘苏家庶女擅闯皇家猎场’的消息,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宣判,放给柳姨娘。一字不落。
是!
秦风领命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萧璟走到墙边,目光扫过一幅幅画卷:街边小心翼翼喂食瘦弱小猫的少女;账房窗外踮着脚尖偷看算盘的侧影;上元灯会,咬着糖葫芦、眼底映着万千灯火的明媚笑靥……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了无声的凝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案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尚未展开。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案上蘸饱了朱砂的御笔,悬在洒金婚帖上苏棠的名字旁,笔尖凝聚的一点赤红,在烛光下妖异如血。
窗外,一道黑影无声地掠过琉璃瓦,金铃铛在浓重的夜色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铃。汤圆矫健地落在窗台上,碧绿和湛蓝的异色瞳孔扫过室内,嘴里叼着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正是那张从苏棠荷包里遗失的军粮演算草稿。它轻盈地跃下,将纸放在萧璟脚边,细长的尾巴懒洋洋地扫过那半块发霉的饼干。
萧璟俯身,拿起那张被猫爪踩出几个泥印的草稿,又看了看脚边撒娇蹭着他靴子的汤圆,眼底深处那点冰封的锐利,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
跑他低语,指尖拂过汤圆猫柔软温暖的皮毛,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本王看上的猎物,还没一个能跑出这掌心。
他拿起朱笔,在那洒金婚帖上,于苏棠二字旁,稳稳地落下一个力透纸背的朱砂小印——靖王之宝。鲜红的印泥,在烛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囚笼,又像是一道既定的宿命。
2.
婚帖之谜
那封洒金婚帖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我捏着它,只觉得天旋地转,连青竹焦急比划的手语都模糊成了一团虚影。
老爷当场晕过去了!青竹的手指快得像要打结,柳姨娘摔了最爱的翡翠镯子!大小姐撕了三套新衣裳!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拖进浴桶,滚烫的热水兜头浇下,激得我浑身一颤。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下的乌青比墨还浓。喜婆拿着厚重的胭脂水粉往我脸上招呼,力道大得像在刷墙。
姑娘真是好福气啊,她嘴里说着吉祥话,眼神却淬了毒,捏着金簪狠狠戳进我的发髻,靖王殿下那可是连嘉仪郡主都瞧不上眼的贵人,竟叫你个商户庶女攀上了高枝儿!
头皮被扯得生疼,我却顾不上。手指死死掐着腰间那个被动过手脚的荷包,冰冷的湿气透过布料渗入肌肤——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从猎场撞见萧璟沐浴,到荷包里的婚帖,都是他精心布下的陷阱!那个活阎王,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堂里,苏玉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贱婢生的野种凭什么!她状若疯癫,抓起博古架上一个青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一定是她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勾引王爷!爹!娘!你们快去靖王府说清楚!该嫁过去的是我!是我啊!
苏老爷苏明德瘫在太师椅里,脸色灰败,富态的圆肚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活像条离水的胖头鱼。他哆嗦着手想去端茶压惊,却把那只他平日里视若珍宝的官窑斗彩茶盏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孽障…孽障啊…他翻着白眼,嘴里反复念叨着,也不知是在骂我,还是在骂这突如其来的圣恩。
柳姨娘倒是没哭没闹。她端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额间那颗红痣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红得妖异。她手里死死攥着一方撕得稀烂的绣帕,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虚空里,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着。
老爷急什么,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毒蛇吐信,圣旨赐婚,是泼天的富贵。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阴鸷地扫过满地狼藉,这福气,也得看她苏棠有没有那个命去享!
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只檀木匣子进来:夫人,库房…库房清点过了,二小姐生母留下的…就这些了。
柳姨娘看都没看,劈手夺过匣子,猛地掀开盖子。里面只有几件半旧的银饰,一方褪了色的丝帕。她抓起那块丝帕,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双手用力——
嗤啦!
脆弱的丝帛在她手中裂成两半。她尤嫌不足,又狠狠撕扯了几下,直到那方承载着某个女子最后印记的帕子变成一堆碎片,被她扬手洒在地上。
晦气东西!她啐了一口,脸上扭曲的笑意更浓,带着这些破铜烂铁去当她的王妃吧!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得我脑仁疼。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几乎要断掉,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喜轿晃晃悠悠,外面是喧天的锣鼓和人声鼎沸,我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盖头下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把脸上厚厚的胭脂冲开一道道沟壑。
没有拜天地,没有跨火盆,更没有交杯酒。
靖王府正堂的气氛肃杀得如同灵堂。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我只看到一双沾着些许泥泞的玄色锦靴,稳稳地停在我身侧。他没有穿喜服,依旧是那身墨色的常服,腰间那柄斩过敌将首级的狼头匕首,在烛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一拜天地——
司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
我僵硬地弯下膝盖,膝盖刚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伴随着一声娇气又得意的喵呜~。
满堂死寂。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盖头下的眼睛猛地瞪大。感觉身后一凉——嫁衣那长长的、华美的后摆,竟被一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通体雪白的长毛畜生,生生撕扯掉半幅!那畜生此刻正得意洋洋地蹲在…蹲在萧璟的肩头!碧绿和湛蓝的异色瞳孔睥睨着我,蓬松的大尾巴还炫耀似的甩了甩。
看来它比本王心急。萧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听不出喜怒。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我因这突发的惊吓和羞愤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我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盖头下,我似乎听到了他喉咙里溢出的一声极轻、极短促的闷笑。
接下来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更是敷衍得像走过场。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几乎是架着,送进了所谓的新房。
龙凤喜烛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焰在满室的红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雕花大床沿上,双手死死揪着嫁衣残破的下摆,掌心全是冷汗。那方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盖头,早被我无意识地揪成了一团咸菜干。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面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缩,后背却猛地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松木气息的怀抱。那气息瞬间将我包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感。
怕我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耳尖,激起一阵战栗,扯玉佩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
眼前骤然一亮!盖头被他用那柄冰冷的狼头匕首轻巧地挑开。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就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我的胸前。
自己看。
冰凉的纸张贴在温热的胸口,激得我一哆嗦。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文书,借着摇曳的烛光看去。
烫金的三个大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里——《和离书》!
条款清晰,字字分明:
一、苏棠需安分守己,扮演好靖王妃角色,为期一年。
二、一年期满,双方和离,萧璟赠苏棠白银万两。
三、期间互不干涉,不得有逾矩之举。
为什么是我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拔尖发颤,您明明可以…可以娶嘉仪郡主,可以娶任何名门贵女!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一个小小庶女!
可以娶嘉仪郡主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突然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那股清冽又带着压迫感的龙涎香气息更加浓郁。他深邃的眼眸锁住我,眼底跳跃着烛火,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灼热的光亮。
可她不会在赈灾棚外,把最后半块干硬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饼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锁骨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道旧疤的阴影,…分给一个冻得快死的、脏兮兮的陌生少年兵。
轰——!
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城隍庙破败的赈灾棚外,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几乎冻僵的瘦弱身影,那双在寒风中却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张俊美却冷硬的脸,试图从那深邃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以及眉间那道狰狞的箭疤下,找出当年那个狼狈少年的影子。
是他!
竟然是他!
萧璟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紧急军报叫走了。新房里只剩下我一人,龙凤烛还在燃烧,噼啪作响,映着满室刺目的红,却只让我觉得冰冷。
心乱如麻。
那封冰冷的和离书还捏在手里。那个雪夜的真相更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他认出我了所以这一切…是报恩还是另有所图那个荷包里的婚帖,猎场的偶遇…环环相扣,他到底布了多大的一个局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书房的门。
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清冷地洒落进来,在地面铺上一层银霜。
然后,我看到了。
满墙!满墙都是画!
借着月光和窗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了——
十五岁的我,蹲在苏府后巷的墙角,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馒头掰碎,喂给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小花猫。画中的少女侧脸柔和,眼神专注。
十六岁的我,踮着脚尖,躲在苏家账房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外,探着半个脑袋,痴迷又渴望地看着里面噼啪作响的算盘。窗棱的影子投在我脸上,遮不住眼底的光。
上个月灯会的我,咬着半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站在熙攘的人群里,仰头望着漫天璀璨的烟火,嘴角弯着纯粹又明亮的笑意,眼底映着万千灯火。
还有…最新的一幅,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今日喜堂上,穿着残破嫁衣的我,盖头虽被挑起一半,露出的半张脸苍白,下巴却微微抬起,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是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每一幅!每一笔!都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瞬间的我!
喵呜~
一声熟悉的、带着慵懒的猫叫打破了死寂。汤圆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它优雅地踱着步,尾巴高高翘起。那系在尾巴根上的小金铃铛随着它的走动,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它似乎对桌上沉重的砚台很感兴趣,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嗅了嗅。
别!我惊呼出声,想上前阻止。
已经晚了。
哐当——!
砚台被猫尾巴扫落,重重砸在地毯上!浓黑的墨汁四溅开来,像狰狞的爪印。
我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想收拾残局,目光却被压在沉重青玉镇纸下的一角焦黑信笺吸引。那信笺似乎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几个烧得残缺不全却依旧刺目的字眼跳入眼帘:
军粮…调包…黑风峡…
心口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清晰地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萧璟回来了!
汤圆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长长的尾巴下意识地一扫——
啪!
尾巴尖不偏不倚,扫倒了桌边燃着的烛台!
小小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就舔舐上了离它最近的那幅画卷——正是喜堂上穿着残破嫁衣、眼神倔强的我!
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脆弱的宣纸,橘红色的光芒瞬间映亮了满墙的囚徒,也映亮了我惊恐万状的脸!
3.
火海惊魂
走水了!书房走水了!
尖利的呼喊撕破靖王府的宁静。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的碰撞声、惊慌的叫喊声如同潮水般涌向书房的方向。我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贪婪的火舌顺着泼洒的墨迹和干燥的宣纸画卷,如同藤蔓般向上攀爬、蔓延!那幅画着我喜堂残影的画卷首当其冲,橘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画中那半张倔强的脸,只留下扭曲的焦黑边缘。
浓烟滚滚而起,带着纸张、木头和墨汁燃烧的刺鼻气味,直冲口鼻。我被呛得猛烈咳嗽,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找死吗!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在耳边炸响。
手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钳住,几乎是拖拽着将我拉离了那片迅速扩大的火海!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廊柱,撞得我眼冒金星。萧璟那张俊美却冷硬如寒铁的脸近在咫尺,他眉宇间那道箭疤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狰狞。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后怕
谁准你进来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冰碴,捏着我胳膊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倔强地仰起头,试图从那片怒火中找到一丝破绽:那封信!军粮调包!黑风峡!王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闭嘴!他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混乱的救火人群,最终定格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管好你的命!不该看的,不该问的,给本王烂在肚子里!
他猛地松开手,转身大步走向那片火海,玄色的身影瞬间被浓烟吞没,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命令,砸在赶来的秦风耳边:送王妃回房!没本王命令,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我的囚笼从苏府的偏院换成了靖王府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寝殿。厚重的雕花木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烟火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青竹红着眼眶给我上药——手臂上被火燎起了几个水泡。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比划着,带着哭腔的意味:王爷发了好大的火…书房烧掉一半…王妃您吓死奴婢了…
我盯着缠上纱布的手臂,心里却像堵着一团乱麻。那封残信上的字眼像烙铁一样烫在脑海里——军粮调包,黑风峡。萧璟那讳莫如深的态度,更像是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他到底在谋划什么把我牵扯进来,又是为了什么
王妃,该用膳了。一个陌生的侍女端着描金食盒进来,声音平板无波。
盖子揭开,精致的菜肴旁,赫然摆着一盅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青竹立刻紧张地比划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王爷吩咐了…您必须喝完…要是再倒给汤圆…
她指了指窗外。那只罪魁祸首的白猫正悠闲地瘫在廊下的软垫上,肚皮朝天地晒着太阳,圆滚滚的肚皮上,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再喂,变地毯。笔锋凌厉,带着某人独有的杀气。
我:……
认命地拿起调羹,舀起一勺晶莹的燕窝送入口中。温润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在快见底时,调羹叮的一声碰到了什么硬物。我疑惑地用勺子拨开粘稠的燕窝——
一颗饱满、深红、带着独特甜蜜香气的蜜枣静静躺在碗底。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这枣……这分明是西域才有的蜜枣!是我小时候,那个有着温柔蓝色眼睛的生母,在柳姨娘苛刻的饭菜之外,偷偷塞给我解馋的宝贝!是深藏在记忆深处,属于娘亲的味道!
青竹!我猛地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枣……
小丫鬟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扭头望向窗外,手指却飞快地比划起来,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慌乱:新来的…厨房新来了个西域厨子!王爷说…说他特别擅长做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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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厨子擅长甜食萧璟
我看着碗底那颗红得诱人的蜜枣,又看看窗外那只肚皮上写着威胁标语、睡得四仰八叉的白猫,只觉得这靖王府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禁足令形同虚设——至少对萧璟本人来说是这样。
夜深人静,确定外面守着的侍卫开始打盹后,我再次溜进了临时整理出来的小书房。这里离烧毁的主书房不远,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
白天青竹偷偷摸摸塞给我的东西,此刻正摊开在案上——那是一份誊抄的、关于边境三营军粮配给和实际运输的记录。户部那些冠冕堂皇的账目,在我眼里漏洞百出。我咬着笔杆,蘸饱了墨,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对比,越算心越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整整三成!三万石军粮!在运输途中,竟像水汽蒸发一样,不翼而飞!这绝不是简单的损耗或贪墨!这是要活活饿死前线浴血的将士!
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交织着,我手中的笔重重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本王的王妃…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
我吓得猛地一哆嗦,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渍。
萧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只穿着单薄的玄色寝衣,领口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上面那道旧伤疤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他俯身,带着淡淡的松木和草药气息,抽走了我手中那份誊抄的账目。
……是在帮夫家查账,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动着纸张,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熬夜熬出的青黑眼圈,声音听不出喜怒,还是替敌国…探秘
血液瞬间冻结!我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翻到我用朱砂标记出巨大差额的那一页。他指尖点在那触目惊心的数字上,然后缓缓上移,最终停在了我惨白僵硬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我以为那把狼头匕首下一刻就要出鞘时,他薄唇忽然勾起一个极淡、几不可察的弧度。
漏算了漕运折损。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指点那柄象征死亡的狼头匕首被他随意地搁在案上,他竟拿起我蘸墨的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行我看不懂的复杂公式和数字。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重算。他丢下笔,狼毫的尖端不轻不重地点在了我的鼻尖上,留下一点微凉的墨痕。
就在这时——
喵嗷!
一道白影闪电般从窗台窜入!汤圆猫似乎对那方沉重的砚台充满了征服欲,后腿猛地一蹬!
哐啷——哗啦!
砚台被它精准地踹翻,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泼墨山水,瞬间泼了萧璟满袖!玄色的寝衣袖口顿时晕开一片更深的、湿漉漉的痕迹。
汤圆功成身退,轻盈落地,甩了甩沾了墨点的爪子,碧蓝和翠绿的异瞳瞥了萧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呵,愚蠢的人类。然后迈着优雅的猫步,施施然走了。
萧璟:……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擅动机密,禁足思过,罚抄《女诫》三百遍。秦风面无表情地传达着萧璟的最新命令。
我被彻底困在了这方小小的院落里。
然而,送来的惩罚工具却透着诡异。雪白细腻的洒金宣纸,散发着奇异甜香的西域墨锭,甚至连镇纸都换成了小巧玲珑的赤金小算盘形状!
青竹一边研墨,一边憋着笑,手指灵动地比划:王爷还说…您要是能在亥时前抄完…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促狭,他亲自教您看边境舆图。
亲自教我看舆图那个活阎王我捏着笔,看着那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墨汁,只觉得这更像一个荒诞的陷阱。
抄到手腕发酸,腰背僵硬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和女子的尖声呵斥。
滚开!本郡主的路也敢拦!
郡主息怒!王爷有令……
啪!
清脆的鞭子抽打声和侍卫的闷哼同时响起。
沉重的院门被砰地一声粗暴踹开!嘉仪郡主一身火红的骑装,手持金丝缠绕的马鞭,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趾高气扬的贵女。她目光如淬毒的刀子,瞬间钉在我书案上那方散发着甜香的墨锭上。
哟,商户女就是商户女,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捏起一块墨锭,鄙夷地嗅了嗅,然后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在地上,御赐的徽墨也配你用真是糟蹋东西!本郡主倒要瞧瞧,你这双只会扒拉算盘珠子的贱手,还能写出什么花儿来!
话音未落,她手中金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向我面前的书案!
啪——哗啦!
笔墨纸砚被鞭梢扫得四散飞溅!墨汁泼洒,洁白的洒金宣纸被染得污秽不堪,那方小金算盘镇纸也滚落在地。
我猛地站起身,看着满地狼藉,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昨夜账本上的疑点瞬间串联起来——林尚书,嘉仪郡主的父亲,正是负责军粮调运的主官!那多出的两千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弯腰,在一片狼藉中捡起了那根金灿灿的马鞭。在嘉仪郡主错愕的目光中,我双手将鞭子奉还到她面前,脸上甚至挤出一个堪称温婉的笑容。
郡主教训得是。我声音平静,目光却直直迎上她挑衅的眼神,不过,民女斗胆请教郡主一事。
嘉仪郡主下意识地接过鞭子,被我反常的态度弄得一愣:你…你想问什么
我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您可知晓,今年送往令尊林尚书辖区的军粮,账面上…可是比往年凭空多出了整整两千石我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您猜,这些多出来的粮食,最后…都喂了谁
嘉仪郡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慌乱和被戳破隐秘的极度恐惧!她握着金鞭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胡说!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污蔑朝廷命官!苏棠!你找死!
萧璟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我正蜷在临时收拾出来、依旧弥漫着淡淡焦糊味的小书房角落,借着昏暗的烛光,试图将那些被墨汁浸染、被金鞭撕裂的账页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那些被刻意涂抹、篡改的数字,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指向一场足以颠覆边境、吞噬无数将士性命的滔天阴谋!
门被推开,带来一股夜风的凉意。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没有抬头。
沉稳的脚步声停在我面前。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然后,他半跪下来,带着夜露微凉气息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沾满墨迹、冰冷而微微发抖的手。
看出来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低沉,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他拿过一旁干净的湿帕子,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地擦拭着我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墨痕,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所以…故意激怒嘉仪他问,目光深邃,像是能洞穿人心。
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鼻子莫名地有些发酸。连日来的恐惧、委屈、愤怒,还有这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秘密,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堤防。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
啊!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腾空,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瞬间将我包裹。
王爷!账本…账还没拼完!我挣扎着,手指徒劳地指向地上那片狼藉。
明日再算。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抱着我大步走出书房,踢开寝殿的门,将我直接塞进了柔软温暖的锦被里。
现在,睡觉。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替我掖好被角,他转身欲走。
王爷…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闷在被子里。
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您…您也早些歇息。憋了半天,我只挤出这么一句。
他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浓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被褥间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莫名地让人安心。意识渐渐模糊,朦胧间,似乎感觉有人极轻地拂过我的发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汤圆的金铃铛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闷的巨响和金属交击的刺耳锐响,如同惊雷般将我从浅眠中炸醒!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
窗外,红光冲天!浓烟翻滚!方向——赫然是刚清理出来、存放着那些拼凑账本和誊抄记录的临时书房!
火光映亮了窗棂,也映亮了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一柄出鞘的狼头匕首!森冷的寒光流转,刀尖之下,死死钉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力透纸背、带着凛冽杀气的熟悉字迹:
敢下床,打断腿。
4.
夜宴风波
枕边狼头匕首的寒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窗外冲天的火光更是将敢下床,打断腿的威胁映照得如同血色诏书。浓烟翻滚,夹杂着木材燃烧的爆裂声和远处隐约的兵刃交击声。我蜷缩在锦被里,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临时书房!那些费尽心力拼凑的账页!那些指向三成军粮去向的线索!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和无力感。萧璟…他在外面吗秦风他们呢汤圆呢
就在窒息般的恐惧几乎要将我淹没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瘦小的身影像狸猫般敏捷地闪了进来,是青竹!她脸上沾着几道黑灰,眼神却异常明亮,飞快地打着手语:王爷没事!刺客抓到一个!书房…烧了大半,但王爷说重要的东西提前移走了!让您安心!
重要的东西移走了我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是那些账页吗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动手
青竹用力点头,指了指自己,又做了个翻找的动作:王爷让奴婢守着您!还说…她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混合着敬畏和促狭的表情,…您要是敢踏出这房门一步,他就真把汤圆做成猫肉地毯!
我:……
窗外,喊杀声渐渐平息,火光也被控制下去,只余下浓烟和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我靠着冰冷的床柱,一夜无眠。那把出鞘的匕首就放在枕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个冰冷的警示牌。
天色将明未明时,青竹就捧来了厚重的宫装。铜镜里映出我惨淡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乌青,像被人揍了两拳。
画重点,我戳了戳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今日宫宴,豺狼虎豹齐聚一堂,咱得装出‘老娘有王爷撑腰’的气派来!
铜镜边缘,突然映出一角玄色衣袍。萧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屏风旁,指尖正慢悠悠地转着一支金累丝点翠凤簪,簪头的珍珠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王妃对‘宠’字,他缓步走近,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抬手,那支冰凉的凤簪便稳稳插入我梳好的发髻,似乎颇有误解。他俯身,微凉的指尖掠过我的颈侧,动作熟稔地将那串嵌着暗器的明珠项链扣紧。自书房被烧后,这项链便成了我每日的护身符。成婚至今,你偷看本王的次数,怕是还没汤圆那只孽畜打哈欠的次数多。
我耳根瞬间发烫,镜子里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划过皮肤带起细微的战栗。他离得太近了,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霸道地侵占着感官。
林尚书,他突然凑近,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珠坠地,递了折子。说你爹的皇商资格,是靠着当年‘误救’微服先帝的把戏骗来的,如今货物以次充好,克扣军粮…证据确凿。
我手猛地一抖,指尖蘸着的嫣红口脂,唰地一下,从唇角狠狠划到了腮边,留下长长一道刺目的红痕,像一道滑稽又狼狈的血痕。
太和殿内,琉璃宫灯流转着炫目的华彩,金兽香炉吐出袅袅龙涎香。丝竹管弦悠扬悦耳,却压不住席间暗涌的刀光剑影。我捏着银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玉碟里精致的御点,味同嚼蜡。
对面,嘉仪郡主正亲昵地挽着她父亲林尚书的胳膊,附耳低语着什么。那老狐狸捋着山羊须,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嘴角噙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笑意。
酒过三巡,林尚书忽然起身,朝着御座上的皇帝恭敬一揖,声音洪亮:陛下!今日宫宴,君臣同乐,实乃盛事!老臣听闻靖王妃出身商贾,却精通算学,聪慧过人。不如请王妃小露一手,解个九连环,以助酒兴也让臣等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低眉顺眼地捧上一个托盘。托盘中央,一套九连环静静躺着。纯铜打造,环环相扣,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却泛着一层诡异的幽蓝光泽!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光泽…分明是毒藜汁!沾肤即溃烂!好狠毒的心思!
臣妾……我刚想推辞。
她手伤未愈。身旁,萧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他竟极其自然地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桌案上、还裹着纱布的右手(实则是昨夜被汤圆抓破的几道浅浅红痕)。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指尖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我的手背,拇指甚至安抚性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腕骨。
不如改成数算题萧璟抬眼看向林尚书,眼神锐利如刀锋,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尚书脸上虚伪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眼底却掠过一丝阴狠:王爷所言极是!是老臣思虑不周了。他再次拱手,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绢帛,徐徐展开:那便请王妃…速算一题:若边境大营每日军粮耗损两千石,行军途中遇特大沙暴,损耗三成,需维持三月之需,则初始应备粮…几何
哗——!
大殿内瞬间一片哗然!这哪里是助兴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刁难!更是将边境军需机密堂而皇之地置于大庭广众之下!无数道或惊疑、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下意识地看向萧璟,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我的手指,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心,奇迹般地定了下来。
我的目光掠过林尚书那看似恭敬垂下的衣袖边缘——几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橙红色粉末,粘附在深紫色的官袍纹理间。
番红花粉!与那日账本上沾染的毒渍,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散了紧张。我缓缓站起身,脸上甚至扬起一个堪称温婉的笑容,目光却直直刺向林尚书那张伪善的老脸。
林大人此问,确实精妙。我声音清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不过,在回答大人之前,民女心中也有一个疑惑,想请教大人。我顿了顿,指尖蘸了杯中清酒,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案上,缓缓画出了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
不如先请大人算算,我盯着他骤变的脸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贵府每月账面上,比往年凭空多出的那两千石军粮…我画狼头的指尖猛地一顿,点在狼眼位置,最后,都喂了哪里的…野狗
噗——!不知是谁刚入口的酒喷了出来。
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萧璟搁在膝上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而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狼头匕首,在鞘中发出极轻微的、仿佛兴奋般的嗡鸣!
林尚书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山羊须气得直抖,指着我的手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妖言惑众!陛下!靖王妃她…
够了!御座之上,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怒意,宫宴之上,成何体统!此等琐事,容后再议!继续奏乐!
一场风波被强行压下,但殿内的气氛已降至冰点。我借口更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御花园的假山嶙峋,清冷的夜风稍稍吹散了我脸上的燥热。我靠在一块冰冷的太湖石上,长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刚才那一幕太过凶险。
苏姑娘…不,王妃娘娘。一个温润又带着几分迟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身。月光下,尚书公子林晏之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长身玉立,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杏花香囊,脸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腼腆和…不易察觉的倾慕。
那年上元灯会,承蒙姑娘指点谜题,晏之一直铭记于心…他上前一步,将香囊递来,眼底映着月色,显得格外真诚。
微臣参见靖王殿下!他话未说完,脸色骤变,猛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自身后席卷而来,仿佛瞬间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我僵硬地回头。
萧璟不知何时站在了假山入口的阴影处。月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眉间那道箭疤在阴影里显得愈发深刻。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化的低气压,薄唇紧抿,下颚线绷得如同刀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林晏之,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暴戾!而他腰间那柄狼头匕首,在鞘中震颤着,发出低沉的、渴望饮血的嗡鸣!
林晏之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王…王爷…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萧璟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冰冷刺骨,带着审视和一种令人心惊的占有欲。
林晏之大概是被这死寂的压力逼疯了,又或者是不甘,他竟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视线飞快地扫过我,鼓起最后一丝勇气,颤声道:王妃…王妃娘娘明眸善睐,比这御苑的星…
铮——!
一声刺耳的金铁爆鸣撕裂了夜空!
寒光如电!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劲风擦着脸颊掠过,几缕断发轻飘飘地落下。定睛看去,那柄象征着死亡和杀伐的狼头匕首,正正地钉在林晏之双腿之间的青石板上!入石三分!刀柄兀自剧烈震颤!距离他的…要害之处,仅差毫厘!
林晏之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白眼一翻,竟直接晕死了过去,裤裆处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死寂。
御花园里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匕首震颤的余音。
萧璟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地上瘫软如泥的林晏之。他迈步上前,靴子踩过散落的杏花瓣,停在我面前。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他伸出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不由分说地将我扯到他身侧。
传令。他开口,声音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响彻在死寂的御花园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角落竖着耳朵偷听的宫人耳中。
即日起,凡外男与王妃对视…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林晏之,又缓缓扫过远处假山后几道惊慌缩回的身影,…逾三秒者。
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拔出深深嵌入石板的匕首,刀尖在冰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凌迟般的残忍,指向地上那滩水渍和昏迷不醒的人。
…发配北疆。他薄唇吐出最后四个字,字字清晰,如同阎罗的判词,喂、战、马。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被他攥着手腕,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那不容置疑的绝对占有。
远处廊柱的阴影里,嘉仪郡主死死攥着手中的绣帕,指节捏得发白,看着我的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角却勾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回府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我蜷缩在车厢最角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离身边那座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冰山越远越好。
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和灼热感。刚才御花园里那骇人的一幕,那柄钉在地上的匕首,那冰冷刺骨的三秒对视法则,还有林晏之身下那滩水渍…不断在眼前闪回。心有余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荒谬。
车厢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压抑。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时,身旁的冰山突然动了。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臂,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我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他坚实的怀里,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独特的、混合着冷冽与侵略性的气息。
今日…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打破了死寂。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我眼下那片因连日惊惧和熬夜而愈发明显的青黑阴影。
…做得很好。他吐出四个字,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暴戾不知何时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幽深的潭水。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竟然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玄色袖袍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熟悉的、带着杏花清甜的香气瞬间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是杏花酥!
奖励。他将油纸包塞进我手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那香甜的气息,他此刻反常的、近乎温柔的举动,还有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愤怒…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心防。
王爷!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控诉,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军粮有问题!书房失火那晚!您是不是故意让我看见那封残信!您把我娶进来,是不是从头到尾就只为了利用我帮您查这个案子!还有那和离书!您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我……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冲出,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和被当作棋子的不甘。然而,话未说完,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萧璟的脸开始模糊、旋转……
是宫宴上那杯酒!那杯替萧璟挡下的、林尚书敬来的御酒!果然有问题!
滚烫的热意瞬间席卷全身,脑子像灌了浆糊,理智的堤坝在酒劲的冲击下彻底崩塌。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凭着本能,做了一件足以让我清醒后羞愤撞墙的事——
我猛地揪住他微敞的衣领,把他用力拉向自己,然后,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凸起的、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喉结上!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头顶传来。
紧接着,天旋地转!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钳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松口。下一秒,滚烫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唇,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狠狠地封堵了我所有未尽的控诉和呜咽!那是一个充满了掠夺、占有和某种深藏怒火的吻,霸道得不留一丝余地,几乎夺走了我所有的呼吸!
就在我快要窒息在这个惩罚性的吻里时,他猛地撤开,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凭这个!他低吼一声,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狂怒,猛地扯开自己被我咬过的衣领,露出那道狰狞的锁骨箭疤!同时摊开另一只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半块早已风化、边缘粗糙的饼干碎块!
三年前雪夜!你分给一个快要冻死、被人追杀得只剩半口气的将死之人的最后口粮!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我的心尖上,也砸碎了眼前因酒劲而扭曲的幻象,你以为…本王娶你,仅仅是为了查案!
月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清晰地照亮了他锁骨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那绝不是普通的箭伤!倒钩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也根本不是什么赈济时落的病!
呜——一声尖锐急促、如同夜枭悲鸣的哨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车厢内这危险而暧昧的死寂!
是青竹的竹哨!我们约定的最高危险信号!
萧璟眼底所有的风暴和复杂情绪瞬间被冰冷的警惕取代!他猛地一把掀开车帘!
靖王府方向,浓烟蔽月!火光冲天!
而一道快如闪电的雪白身影,正从浓烟滚滚的府邸方向朝着马车疾奔而来!是汤圆猫!它嘴里死死叼着一本边缘焦黑、染着大片暗红血迹的账册!
叮铃——!
随着它剧烈的奔跑,系在它尾巴根上的小金铃铛被甩得狂响,一个小小的、刻着诡异狼头徽记的铜质令牌,竟从铃铛的缝隙里掉了出来,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路面上!
5.
生死对决
当啷!
那枚刻着诡异狼头徽记的铜符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又刺耳,像敲碎了凝固的夜。汤圆猫叼着那本染血的账册,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猛地窜进车厢,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和血腥味。
萧璟的反应快得非人!他几乎是同时俯身,长臂一探,那枚铜符和汤圆猫嘴里的账册便同时落入他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快得我只看到一片残影。他看都没看那铜符,指尖一翻便将其收入袖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本边缘焦黑、浸透暗红血迹的账册上。
回府!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再不见半分之前的混乱情愫。
马车猛地加速,几乎是在飞驰!剧烈的颠簸中,我死死抓住窗框,胃里翻江倒海,残余的酒劲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带来阵阵眩晕。车帘被狂风掀起一角,王府方向冲天的火光如同巨兽狰狞的独眼,在漆黑的雨夜里疯狂燃烧、跳动!滚滚浓烟被狂风撕扯着,弥漫了小半片天空!
青竹…我声音发颤。
萧璟没回答,他正借着车厢内昏黄的壁灯光芒,飞快地翻动着那本染血的账册。每翻一页,他周身的寒气便重一分,眉间那道箭疤在光影下如同活物般扭动,眼底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车厢里的温度骤降,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突然,他翻动的手指猛地顿住!目光死死钉在其中一页上!那上面,几个关键的数字被粗暴地刮掉,旁边用截然不同的、带着女子娟秀却狠厉笔迹的朱砂,重新填上了足以致命的错误数额!那笔迹…烧成灰我也认得!
是苏玉!是我的好嫡姐!
好!好得很!萧璟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刮出的阴风,指节捏得账册边缘深深凹陷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马车几乎是撞进王府大门的。府内一片混乱,救火的水龙车还在嘶吼,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湿冷的雨水气息。临时整理出来的偏殿成了指挥所,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王爷!抓到一个活口!是柳姨娘院里的护卫头子!他招了,是林尚书指使,目标是账册!秦风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语速飞快。
萧璟将染血的账册重重拍在临时拼凑的案几上,指着那被篡改的朱砂数字:户部的存档肯定也被动了手脚!三日!三万石!运粮队已经在路上,必须立刻追回正确的数据!重新核算!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向我,苏棠!你行不行!
给我地方!给我算盘!给我纸笔!我推开试图扶我的青竹,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恐惧和愤怒在此刻化作了冰冷的动力。行不行不行也得行!三万将士的命!萧璟的命!甚至我自己的命,都系在这上面!
临时清理出的书房角落,成了我的战场。巨大的边境舆图铺在地上,旁边堆着厚厚几摞誊抄的原始记录和萧璟提供的损耗公式。算盘珠子被我拨得噼啪作响,快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砸在粗糙的草稿纸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过来,指尖捻着一颗饱满深红的西域蜜枣,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干裂的嘴里。
吃。萧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他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热气氤氲。
浓郁的甜意在舌尖炸开,带着记忆深处娘亲的味道,瞬间冲散了喉间的血腥气和苦涩。我囫囵咽下枣子,顾不上道谢,抓起参汤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王爷,我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勾勒出关键的节点,黑风峡的地形图!还有历年这个季节的风向、沙暴频率!越快越好!
秦风!萧璟立刻下令。
是!
天光微熹,雨势稍歇。一份誊抄清晰、标注了所有关键节点和重新核算结果的路线图,终于从我的笔尖完成。墨迹未干,就被萧璟一把抽走。他目光如电,飞速扫过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标记。
青竹!我哑声喊道,将另一份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副本塞给她,跟着王爷!寸步不离!若遇险情…信号为号!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嘱托。
青竹用力点头,眼神坚毅如磐石,迅速将油布包贴身藏好,紧紧跟在了已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萧璟身后。他玄色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消失在朦胧的雨幕和未散的硝烟中。
马蹄声如雷,渐渐远去。
我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浑身脱力,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拨算而控制不住地痉挛。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书房里残留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熏得人头脑发胀。不行…不能睡…萧璟…青竹…还有那三万石粮食…
意识在坚持与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王妃王妃您还好吗是嘉仪郡主身边那个眼高于顶的大丫鬟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郡主担心您受了惊吓,特意让奴婢送碗安神汤来…
安神汤
我猛地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被警惕取代!林府刚被查,嘉仪就送汤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强撑着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开门,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多谢郡主好意,本妃无碍,汤就不必了。
王妃,这是郡主的一片心意,您…
滚。我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
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悻悻离去。
然而,就在我稍稍放松警惕,转身准备去喝口冷水提神的瞬间——
嗖——!
尖锐的破空之声,裹挟着冰冷的杀意,撕裂了雨后的寂静!一支漆黑的弩箭,竟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精准无比地射入!目标直指我的后心!
太快了!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我甚至能感觉到箭簇撕裂空气带来的冰冷刺痛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喵嗷——!!
一声凄厉愤怒到极致的猫嚎炸响!一道白影如同守护神般从房梁上猛扑而下!
噗嗤!
是利物入肉的声音!却并非射中我!
喵呜——!汤圆猫发出一声痛苦尖锐的惨叫,小小的身体被弩箭巨大的冲击力带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雪白的长毛瞬间被鲜血染红!那支致命的弩箭,赫然钉在它小小的肩胛骨上!
汤圆——!我目眦欲裂,肝胆俱裂!
窗外传来一声懊恼的低咒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我连滚爬爬地扑过去,颤抖着抱起那团瞬间被鲜血浸透的小小身体。汤圆猫碧绿和湛蓝的异瞳痛苦地眯着,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温热的血液汩汩涌出,染红了我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我贴身藏着那个装着半块饼干的旧荷包。
不…汤圆…坚持住…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手忙脚乱地想按住它汩汩流血的伤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马蹄声!如狂风暴雨般由远及近!伴随着侍卫们焦急的呼喊:王爷回府了!
紧接着是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擂在心头,由远及近,猛地撞开了书房的门!
苏棠!萧璟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硝烟味和夜露的寒气,如同煞神般冲了进来!他玄色的衣袍上沾满了泥泞和暗色的污渍,手中紧握着那柄染血的狼头匕首,眼神在触及我的瞬间,先是极致的暴怒,随即化为一片骇人的赤红!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我怀中那团被鲜血染红、气息奄奄的小小身体,以及我胸前那片刺目的、被汤圆猫的鲜血和我自己的眼泪浸透的狼藉!
谁干的!三个字,如同从地狱深处刮出的寒风,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
窗…窗外…跑了…我抱着汤圆,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我几乎无法言语。
萧璟的眼神瞬间扫向那半开的窗户,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要追出去!
别…别走…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沾满鲜血的手指抓住了他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衣角,声音破碎,汤圆…汤圆它…
萧璟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回身,目光落在我满是泪水和血污的脸上,又看向我怀中气息微弱、瞳孔都有些涣散的汤圆猫。那毁天灭地的暴怒,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所取代。他猛地单膝跪地,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过汤圆染血的头颅。
别怕…乖…撑住…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温柔,是对汤圆说的,又像是对我说的。
他迅速解下自己沾血的披风,铺在地上,然后从我颤抖的臂弯里,极其小心地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小身体,将它放在柔软的披风上。他动作快如闪电,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中衣里衬,手法极其专业利落地为汤圆处理那恐怖的箭伤,按压止血。
秦风!拿本王的金疮药!最好的!还有参片!快!他头也不抬地厉声下令,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看着他那双沾满血污却无比稳定、无比专注地救治汤圆的手,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无法掩饰的痛楚和焦急…积压了一整夜、不,积压了数日的恐惧、委屈、愤怒、不甘、还有那隐秘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我猛地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冰冷的、带着血腥和雨水湿气的玄铁甲胄硌得我生疼,但我不管不顾,双臂死死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宽阔却紧绷的后背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汤圆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衫。
骗子!大骗子!我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拳头无力地捶打着他冰冷的甲胄,什么一年之约!什么白银万两!都是假的!你利用我查案!你害得汤圆快死了!你…你还要去送死!黑风峡…那是陷阱!是陷阱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汤圆怎么办…我…
我语无伦次,所有的理智都被汹涌的情绪冲垮。连日来的惊心动魄,生离死别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被我抱住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萧璟正在为汤圆包扎的手,猛地停顿在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哭声,汤圆微弱的呜咽,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传来!萧璟竟一把挣开了我的手臂,倏然转身!
天旋地转!我被他狠狠拽入怀中!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冰冷坚硬的甲胄紧贴着我的身体,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血腥、硝烟和松木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听着!他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响,嘶哑、狂暴,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发顶,本王利用你查案不假!娶你为饵也不假!
他猛地收紧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但什么狗屁一年之约!什么白银万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宣告,苏棠!你给本王听清楚了!
他猛地松开我一些,双手用力钳住我的肩膀,迫使我抬头,对上他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如同深渊漩涡般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怒火,有痛楚,有疯狂,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也不敢去深究的、浓烈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愫!
从你扑过来抱住我的那一刻起!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早就不止一年了!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哭喊,所有的控诉,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声宣告面前,被炸得粉碎!只剩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近在咫尺的深眸,和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的话——
早就不止一年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心跳都仿佛停止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秦风变了调的惊呼:王爷!王妃!苏家大小姐她…她带着巡防营的人闯进来了!说是奉林尚书之命,捉拿…捉拿纵火烧毁林府库房、盗取军机的要犯!
混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甲胄的碰撞声如同潮水般涌向书房门口!
萧璟眼底的赤红风暴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取代!他猛地将我护在身后,染血的狼头匕首已然出鞘,寒光凛冽!
砰——!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
苏玉那张因嫉恨和疯狂而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她穿着华服,却头发散乱,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蛇,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她身后,是数十名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的巡防营士兵!为首者,赫然是林尚书的心腹副将!
苏棠!你这个贱人!苏玉尖叫着,声音刺耳欲聋,勾结敌国!火烧尚书府!盗取军机!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萧璟冷哼一声,身形如鬼魅般闪动,狼头匕首划出道道致命的寒芒,瞬间逼退了最先冲上来的几人!鲜血飞溅!惨叫声起!
混乱中,苏玉的目光扫过地上被鲜血染红的披风,以及气息奄奄的汤圆猫,又看到我胸前被血泪浸透、紧紧攥在手中的旧荷包,像是被彻底点燃了最后一根引线!
凭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不甘,指着我的鼻子,状若疯魔,苏棠!你告诉我凭什么!你一个下贱的商户庶女!一个死了娘的野种!凭什么能当上靖王妃!凭什么能得到王爷的青睐!凭什么连只猫都肯为你挡箭!凭什么——!!
她尖叫着,竟不顾一切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如同疯妇般朝着被萧璟护在身后的我猛扑过来!那眼神,是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小心!我失声惊呼!
萧璟眼神一厉,反手挥匕格挡!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异变再生!
窗外,一支比之前更加凌厉、更加歹毒的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再次破空而来!这一次,目标不再是任何人,而是——地上那本被血浸透的账册!
不!是账册旁,刚刚被萧璟随手放在披风边缘的那枚…刻着敌国狼头徽记的铜符!
箭簇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铜符的边缘!
叮!
一声脆响!铜符被箭矢巨大的力道撞得翻滚出去!
在翻滚的过程中,借着书房内摇曳的火光和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铜符内侧,一个清晰的图案,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那是一个狰狞的、线条粗犷的狼头标记!
与萧璟那柄从不离身的狼头匕首柄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苏玉扑过来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是极致的错愕。
林尚书的副将和巡防营士兵,握着兵器的手顿住了,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萧璟,又看向地上那枚铜符。
萧璟格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握着匕首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青筋暴起!他眼底的震惊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的寒意所取代。
而我,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铜符内侧的狼头印记,再看向萧璟手中那柄匕首的柄部…一股寒意,比窗外的夜雨更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直透骨髓!
6.
狼符惊魂
空气死寂得如同凝固的冰。地上那枚染血的铜符,内侧狰狞的狼头标记,在摇曳的火光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与萧璟手中狼头匕首柄上的纹样,如同镜中倒影,分毫不差!
巡防营士兵们握刀的手在抖,眼神在萧璟冰冷的侧脸和那枚刺眼的铜符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苏玉僵在原地,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被一种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取代,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林尚书的心腹副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靖王爷…这枚敌国信物上的印记,您作何解释!
解释萧璟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得可怕,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他甚至没有看那副将,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钉在苏玉那张愚蠢又怨毒的脸上。本王倒要问问林尚书,他府上豢养的刺客,用的倒钩箭簇,为何与三年前黑风峡伏击本王的箭矢…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锁骨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这道疤!就是拜那倒钩箭所赐!林尚书的手下,用的就是这种箭!而今晚行刺王妃、重伤汤圆的刺客,用的…也是这种箭!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的靴子狠狠踩在那枚铜符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它碾入青砖!
至于这个印记…萧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种睥睨蝼蚁的嘲弄,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他手腕猛地一翻,那柄染血的狼头匕首在他掌心旋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刀尖精准无比地挑向铜符内侧那个狼头标记的边缘!
叮!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狼头标记边缘,竟被匕首尖挑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枚薄如蝉翼、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赤金狼头徽记,赫然镶嵌在铜符的凹槽之内!那徽记的线条更加古老、威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气息!
此乃我大梁靖边军初代统帅的私印纹样!萧璟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世代传承于靖王!三年前黑风峡遇伏,此印被敌国夺去!如今,却被林尚书的手下,当成敌国信物用来栽赃本王!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巡防营士兵煞白的脸:林尚书勾结敌国,构陷亲王,截盗军粮,证据确凿!尔等还要助纣为虐,行此谋逆之举吗!
哐当!
哐当!
巡防营士兵们手中的兵器纷纷掉落在地!那副将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王爷饶命!属下…属下不知!是尚书大人手令…属下奉命行事啊!
奉命行事一个威严、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从混乱的院门口传来,奉谁的命行谁的逆!
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院中的黑暗!明黄色的龙袍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皇帝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踏入这片狼藉的战场!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染血的披风、气息奄奄的汤圆猫、瘫软如泥的苏玉和巡防营士兵,最后定格在萧璟脚下那枚被踩住的铜符,以及他手中那柄挑着赤金狼头徽记的匕首上。眼底,是深沉的痛心,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陛…陛下!苏玉如同见了鬼,瘫软在地,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萧璟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璟儿,你的‘病’,装得可真是辛苦。连朕,都差点信了你这‘病弱避婚’的鬼话。
萧璟单膝跪地,声音沉稳:臣弟有罪。然黑风峡伏击,敌国夺我帅印,边军内部恐有奸细。林尚书位高权重,盘根错节,臣弟不得已,以病弱示人,暗中查访,引蛇出洞!苏棠…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是臣弟选中的棋子,更是…破局的关键!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商户庶女…好一个商户庶女!他抬手,指向地上那本被血浸透的账册,林尚书通敌叛国,截盗军粮,罪证确凿!给朕拿下!严查同党!一个不留!
遵旨!御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向面无人色的副将和瘫软的苏玉。
我是在满室甜香中醒来的。不是血腥,不是焦糊,而是一种温暖、醇厚、带着蜜糖和花果气息的甜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榻边的炭盆煨着一盅晶莹剔透的西域蜜枣羹,甜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汤圆猫蜷在我手边,小小的身体被洁白的纱布包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和那双标志性的异色瞳。它精神好了许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爪子,尾巴尖上的小金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叮铃声。铃铛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力透纸背、带着某人专属霸道气息的字迹:
敢下床,打断腿。——萧璟
青竹红着眼眶坐在脚踏上,见我醒了,立刻比划起来,小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王妃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王爷在御书房…跪了一夜!
跪了一夜我心头一紧。
王妃!管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恐,府…府门外!来了一队西域商队!领头的那个蓝眼睛大胡子…他说…他说要见故主之女!还捧着一个…一个铜匣子!
西域商队故主之女铜匣子
我心头猛地一跳!不顾青竹的阻拦,挣扎着坐起身:更衣!快!
前厅里,浓郁独特的异域香料气息弥漫。为首的蓝眼商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右耳戴着一枚硕大的、刻着古老纹路的铜钱耳环。他见到我,眼中瞬间爆发出激动无比的光芒,右手抚胸,深深弯腰,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西域礼节。
尊贵的阿依莎公主之女!您忠实的仆人阿迪勒,终于找到您了!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却字字清晰。
他恭敬地捧上那个沉重的铜匣,打开锁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幅绘制在古老羊皮上的巨大舆图!线条繁复,标注着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符号和地名。
您的母亲,阿依莎,是我们古兰国最尊贵的公主!阿迪勒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崇敬和悲痛,指向舆图中心一个醒目的狼头标记,当年,为了将这份关乎大梁西境命脉的商道舆图,以及…敌国在边境的布防图,安全送出,公主殿下才忍辱负重,委身于苏明德那个卑劣的商人!
羊皮舆图在宽大的案几上徐徐铺开,带着岁月的沧桑气息。我的手指颤抖着拂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目光最终凝固在一条蜿蜒曲折、标注着黑风峡的路径上——这路线,竟与三年前萧璟赈灾的路线,以及后来军粮运输的必经之路,完全重合!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看向阿迪勒,声音发颤:所以…三年前…那个雪夜…那个快要冻死的‘少年兵’…那半块饼干…
是试探!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璟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旁,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手里,竟端着一碟刚出笼、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杏花酥!
他缓步走来,将碟子放在我手边,目光深邃地看向阿迪勒:更是…确认。
他拿起一块杏花酥,自然地递到我唇边,声音低沉而平静:确认你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心善,是否值得本王…将身家性命,乃至这西境安宁,托付于你。
喵呜~汤圆猫似乎被杏花酥的香气吸引,挣扎着想从软垫上爬起来。
就在此时,阿迪勒为了给我指出舆图上的一个关键节点,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准备倒些水在指尖以便描画。他的手不小心碰翻了青竹刚刚奉上的茶盏!
哗啦!
温热的茶水泼洒在羊皮舆图上!
哎呀!青竹惊呼。
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被水浸湿的羊皮区域,并未变得模糊,反而显现出更加清晰、更加繁复的墨色线条!那赫然是——一张叠加的、更为详尽的敌国边境布防图!而在布防图的角落,几个蝇头小字清晰地标注着联络暗号和…林尚书府邸的密道入口!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阿迪勒激动地抚摸着显现的墨迹:公主殿下智慧无双!这舆图需以特制药水浸泡方能显现全部秘密!清水…竟也能触发部分!
岁末宫宴,比之中秋那场,少了几分虚伪的浮华,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我戴着皇帝亲赐的、用纯金打造的小算盘发钗,与萧璟并肩步入太和殿。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有探究,有敬畏,有嫉妒,也有释然。
皇帝端坐御座,目光扫过我和萧璟,最后落在他面前御案上那枚虎符上,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容:爱卿这王妃,娶得好啊。会算账,会破案,还会……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还会罚跪。萧璟突然面无表情地接口道。
满殿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连素来严肃的老臣们都忍俊不禁。
萧璟顶着满殿揶揄的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昨夜,汤圆猫不知从哪里叼来一本簇新的、封面画着小猫爪印的账本,第一页就明晃晃地写着:王爷偷吃库存杏花酥次数:十八。罚跪算盘时辰:一十八。落款是只歪歪扭扭的猫爪印。
回府的马车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的轻响。我摸出袖中那份盖着皇帝玉玺的密旨——陛下竟将那条贯穿西境、连接诸国的古老商道,正式赐予我经营!巨大的喜悦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着。
王妃现在知道,萧璟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为何非要你亲手做点心了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块杏花酥,自然地递到我嘴边。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甜香满口。
他展开一张泛黄的纸卷——正是三年前赈灾的原始记录。在西域饥民一栏旁,赫然用朱砂批注着一行力透纸背、熟悉无比的字迹:
此女心善,当聘为妃。点心甚甜,可谋其心。
落款:萧璟。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原来…那么早…
就在这时,一阵凛冽的夜风猛地掀起了厚重的车帘!满城璀璨的灯火如同星河般涌入车厢,瞬间照亮了车内的一切!
车帘卷起的刹那,一个小小的、雪白的身影正慵懒地蹲在甜棠记刚刚挂起的、还飘着油漆味的鎏金招牌上。汤圆猫的尾巴高高翘起,得意地晃动着。系在尾巴根的小金铃铛被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随着铃铛的晃动,一张折叠整齐、泛着岁月黄晕的纸片,竟从铃铛精巧的缝隙里掉了出来,飘飘悠悠,如同金色的蝶,恰好落入了我的掌心。
我下意识地展开。
纸上,是少年人略显青涩、却已初具风骨的笔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认真和笨拙的温柔:
若得此女,必以蜜糖待之。——萧璟
十九岁手书
马车辘辘前行,碾碎一城灯火,也碾碎了最后一丝隔阂。我捏着那张承载着少年心事的纸,看着身边男人在灯火明灭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再低头看看掌心残留的杏花酥碎屑,一股暖流,带着蜜糖般的滋味,从舌尖,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后记·算盘与猫爪印
靖王府的后花园,如今俨然成了甜棠记的研发重地。空气里常年飘荡着甜蜜的香气。
所以…奶声奶气的疑问从花丛边传来。粉雕玉琢的小世子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一个纯金打造的小算盘玩具,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了求知欲,爹爹是故意让娘亲看沐浴的
正在给新烤好的金算盘酥压模的萧璟动作猛地一僵!
一旁摇椅上,正翻看着新出《驯夫手册》样稿的我,闻言抬起头,恰好对上萧璟瞬间变得无比精彩的表情。
只见他闪电般出手,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唔唔唔!小世子不满地挣扎。
我忍俊不禁,放下手中的册子,拿起旁边一个刚刚用熟的新模具——那是一个赤金打造的小算盘形状,边缘还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御赐天作之合。
我蘸了点朱砂印泥,慢条斯理地在新书的扉页上,稳稳地盖下了一个清晰的算盘印痕。
扉页上,赫然写着:《驯夫手册》第一步:在他洗澡时,扔算盘。
阳光下,新出炉的金算盘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汤圆猫懒洋洋地踱过来,碧绿和湛蓝的异瞳瞥了一眼那本手册,又看了看被亲爹捂着嘴、一脸委屈的小世子,优雅地甩了甩尾巴,尾巴尖上的金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
叮铃。
仿佛在说:呵,愚蠢的人类,这届铲屎官真难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