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疯子与神庙 > 第一章

苟仙庙翻新那天,金漆石像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白墙红瓦勾着青灰色的边,像给谎言糊了层精致的糖衣。村东头的赵婶往香炉里插香,香灰簌簌落在她新做的蓝布围裙上,嘴里念叨着:苟仙显灵,保我大孙子考上县城高中。
老疯子好大个蹲在庙门口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半截枯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圈。他八十多岁的背佝偻得像张弓,可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尊石像,浑浊的瞳孔里烧着两簇火。假的……他的喉咙里漏出沙哑的呢喃,金漆底下是烂石头,就像你们的脑子……
没人理他。路过的小孩朝他扔石子,石子砸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也不躲。六十年来,村民们早把他的清醒当成疯癫——就像把狗仙的虐杀当成神迹。
我捏着手机,屏幕上还留着那条短视频:跳动的火舌卷着金漆剥落的石像,评论区清一色的活该遭天谴。视频里闪过一个佝偻的身影,手里攥着根拐杖——和我七岁那年,拽着他跑遍山野时,他手里握的那根一模一样。
那年他还不叫疯子,叫高个子。他讨来的钱总藏在裤兜深处,摸到我手心时带着体温。糖丸要含着吃,化在舌头上最甜。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整个人稳得像村口那棵百年槐树。
可此刻视频里的他,被火舌舔舐着踉跄后退,拐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村民们举着手机录像,火光映在他们麻木的脸上,像在看一场盛大的祭典。有人跪地磕头,有人喊着苟仙救火,却没一个人抬手救他。
他是被烧死的。电话里村长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你要没啥事就别回来了,免得触霉头。我盯着车窗外飞掠的群山,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塞给我一颗水果糖,糖纸已经泛黄,水果味却浓得化不开。别信那些神神鬼鬼。他压低的声音里有我听不懂的沉重,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车在村口停下时,夕阳把苟仙庙的废墟染成暗红。灰烬堆里,半截拐杖斜插在泥地里,焦黑的木纹里还嵌着几粒金漆碎屑。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拐杖上模糊的刻痕——是小时候我用石头刻的歪歪扭扭的高字。
风从山口吹来,带着六十年前那场地震的余味。远处传来狗吠,像极了当年那条被剥了皮的小狗崽。赵婶挎着香火袋路过,看见我蹲在废墟前,猛地啐了口唾沫:晦气!离苟仙庙远点!
我抬头看她,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抖得厉害。您还记得高个子吗我问。她脚步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不耐烦掩盖:提那个疯子做啥他烧了神仙的庙,死有余辜!
余晖里,金漆石像的残躯沉默不语。它曾经是狗仙剥狗皮的幌子,现在成了村民们心里的神。而那个曾给我糖丸的人,只剩这截拐杖,戳在谎言的灰烬里,像根拔不出的刺。
手机在掌心震动,新弹出的视频标题刺眼:《苟仙庙灾后显灵,废墟惊现金光!》。我关掉屏幕,把拐杖上的金漆碎屑碾进泥土里。有些真相或许会被烧成灰,但总有人记得,灰里藏着多少血,多少泪,多少被喊作疯子的清醒。
车发动时,后视镜里的废墟越来越小。但我知道,那个蹲在庙前画圈的老人,那个在火里大笑的疯子,永远留在了金漆剥落的真相里——他不是疯了,是这个世界,容不下说真话的人。
回村那天的雨腥得像铁锈。我踩着烂泥推开老槐树底下的木门,霉味混着中药味扑面而来。六个老人围坐在火塘边,浑浊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像被惊动的麻雀。
我想知道高个子的事。我把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火塘里的火星子溅在裤腿上,烫得人发慌。
最先开口的是拐子李,他的右腿蜷在屁股底下,膝盖上有道深可见骨的疤——据说是当年帮狗仙搬符纸时摔的。妮儿啊,他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扒开伤疤好受。
他不该被叫作疯子。我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我记得他总把糖藏在左边裤兜,见着小孩就掏出来。
火塘里的木柴啪地炸开,照亮了张老头突然绷紧的脸。他比我们都清醒。张老头往火里添了把松枝,浓烟裹着松脂香漫过来,六十年前那场地震,房倒屋塌的夜里,狗仙牵着条阴阳眼的狗进了村……
**1963年·地震后的黄昏**
山体开裂的声响还在耳边晃。高个子蹲在自家倒塌的屋檐下,用碎砖块垒起临时灶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像被勒住脖子的夜枭。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听见村口传来铃铛声。
灰袍老道牵着狗立在断墙前,狗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乳白,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这是笑天犬,专为除妖而来。老道的声音像块浸了油的破布,你们村的地脉被妖魔啃了,再不治,全村都得埋进土里。
王老太太拄着拐棍扑过去,膝盖砸在碎石上:求大仙救命!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高个子却注意到狗嘴上的口水——那不是警觉的征兆,是饿狠了的馋相。
老道带着狗走进刘寡妇家。狗在门槛前啃了块骨头,尾巴摇得欢快。可等老道跨进西厢房,狗突然转身狂吠,前爪抓得门板咯咯响。老道抽出木剑劈向墙面,符纸拍上去的瞬间,纸面渗出暗红的血迹,像朵迅速绽开的花。
看见了吧这是吊死鬼的血!老道甩了甩符纸,人群里响起女人的尖叫。高个子挤到前排,看见符纸边缘还沾着没干的红颜料:别他妈演戏了!他一把扯开老道的道袍下摆,露出里面半旧的蓝布裤,你裤脚还沾着狗血呢!
老道的脸瞬间煞白,狗却在这时突然扑向高个子,被链子勒得直咳嗽。亵渎神灵者,必遭天谴。老道后退半步,手在袖笼里摸索着什么,三日后,必有血光之灾。
**
present·火塘边**
张老头往火里扔了把辣椒,辣得人眼眶发酸。狗仙走后,高个子就开始跟踪他。他的指甲抠进掌心,我亲眼看见,那天夜里他钻进了村外的破庙……
他看见什么了我往前倾了倾身子,火塘的热意烘得人脸发烫。
拐子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地拍着胸口。张老头盯着跳动的火苗,像是在看一场六十年前的电影:狗仙点着油灯,手里握着把剥狗刀。地上躺着四只小狗崽,眼睛都是一黑一白……他先剥了一只的皮,那狗崽叫得跟小孩似的,然后用锥子戳另一只的耳朵,棉花蘸着药水塞进去……
我胃里一阵翻涌。火塘的光在老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像极了六十年前那场剥狗皮的戏。他想告诉我们,那狗的阴阳眼是剜出来的,张老头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可我们……我们宁愿相信神迹,也不愿信人。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当上叮咚作响。拐子李突然指着我的裤腿:妮儿,你裤脚沾着金漆。我低头看去,是今早蹲在废墟前时蹭到的——那截拐杖旁,还躺着半片剥落的金漆,像块揭不掉的疤。
张老头往火里添了最后一块柴,火苗照亮了墙上褪色的奖状。那是高个子年轻时当生产队长的奖状,边角被虫蛀得稀烂,却还固执地钉在墙上。后来狗仙说他被妖魔附体,老人的声音里有我熟悉的糖丸味,全村人都去打他,我……我也抄起了木棍。
雨声渐歇,不知谁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我摸出兜里的水果糖,放在火塘边的空位上。糖纸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敢指着骗子鼻子骂的年轻人,衣角在风里扬起的弧度。
他不是疯子,我站起身,外套上的金漆碎屑簌簌落在火塘里,是我们疯了。
老茶馆的油灯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照亮了王老头颤抖的手。他袖口露出半截疤痕,像条蜷缩的灰蛇——那是六十年前被狗仙的神犬咬的,如今却成了他吹嘘与仙结缘的资本。
那天月亮被云吞了,他往茶盏里续水,溅出的热茶在粗木桌上烫出暗印,高个子跟着狗仙进了破庙,我远远看着,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狗仙的破庙漏着风,墙缝里长出的苔藓在夜风里抖得像鬼手。高个子贴着墙根挪动,裤腿被蒺藜划破,血珠渗出来,混着泥灰结成痂。他听见庙里传来小狗崽的呜咽,像极了地震那晚被压在石板下的婴儿哭声。
狗仙坐在蒲团上,怀里搂着四只小狗崽,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吃吧,吃完就不痛了。他舀起一勺肉汤,喂进最壮实的那只嘴里,指尖轻轻摩挲它阴阳眼的眼皮,你们呀,是要成大事的。
高个子从墙缝里望进去,看见狗仙袖口滑下的刺青——一条狰狞的蛇盘着骷髅头,和他在县城见过的混混一模一样。肉汤的香味里混着铁锈味,他这才注意到桌角摆着的铜盆,里面泡着带血的剥皮刀。
第一刀划开狗崽眼皮时,高个子咬住手背。温热的血渗进嘴里,他却感觉不到疼。狗崽的惨叫像根细针扎进耳膜,后颈的皮毛被扯掉,露出粉嫩嫩的皮肉。狗仙手法娴熟地剥下整张脸,随手丢进铜盆,盆里已经堆了两张带血的狗皮,边缘还连着几簇黑白色的毛。
这只眼睛留着,狗仙用刀尖挑起第二只狗崽的左眼,用锥子戳穿耳鼓,灌点哑药,省得乱吠。小狗崽的耳朵涌出黑血,却发不出声,只能用没被戳瞎的右眼盯着屋顶,瞳孔里映着摇晃的油灯。
高个子膝盖一软,撞在墙上。狗仙猛地回头,手里的刀反射着冷光:谁他踉跄着后退,踩断了一根枯枝,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老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跑了,老人用袖口擦嘴,狗仙追出来时,他已经钻进了青纱帐。我躲在树后,看见狗仙对着月亮拜了三拜,嘴里念着‘惊扰仙驾,死罪死罪’。
我摸着茶盏边缘的缺口,想象着当年那个在玉米地里狂奔的年轻人。他裤脚沾着狗血,怀里揣着从墙缝里抠下的狗毛,脑子里全是剥皮刀刮过骨头的声响。后来他去了村长家
可不是嘛,李老头往地上吐痰,浑身是泥地闯进去,说狗仙是剥狗皮的刽子手。村长拍着桌子骂他醉鬼,他就从兜里掏出带血的狗毛,说‘这是证据’。
我闭上眼,听见六十年前的辱骂声穿过岁月:证据你咋不说是你杀了狗崽栽赃仙家村长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瓷片划伤了高个子的脚踝,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捆去喂狼!
王老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妮儿,你说怪不怪自打那以后,狗仙的狗见着高个子就发疯,可对着狗仙……他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恐惧。
对着狗仙就摇尾巴,我替他说完,因为它们闻见了同类的血腥味。
茶馆外响起梆子声,是卖糖丸的老汉来了。王老头松开手,从兜里摸出颗糖,糖纸在他哆嗦的指尖发出脆响。那时候他总说,老人把糖推给我,糖纸印着褪色的水果糖字样,人要是连狗都不如,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捏着那颗糖,想起废墟里的拐杖,想起火中大笑的老人。原来有些真相,早在六十年前就被剥了皮,和狗崽的血一起,渗进了这片土地的骨血里。
茶馆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墙上的标语: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墨迹被岁月啃得残缺不全,像极了高个子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们不是看不见,我把糖纸折成小船,放进空茶盏,是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窗外传来狗吠,不是阴阳眼的老狗,是哪家新养的小狗。叫声清亮欢快,不像六十年前破庙里的呜咽。可我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就像被剥了皮的狗崽,就像被剜了心的高个子,都成了这座村子永远的疤。
狗仙的三层小楼在山腰泛着冷光,灰瓦像凝固的血痂,雕花木窗里飘出檀香混着腐朽的气味。村民们路过时总要躬身作揖,唯有好大个啐一口唾沫,把捡来的石子狠狠砸向那扇拴着阴阳眼老狗的铁门。
七月十五那晚,王家柴房的油灯突然熄灭。狗仙摇着铃铛跨进院子,老狗立刻竖起耳朵,喉间发出兴奋的呜咽。诸位看好了。
他甩动木剑割破指尖,血珠滴在符纸上,妖魔藏于阴晦之地,今夜必现形!
好大个混在人群里,盯着狗仙藏在袖中的布包。当老狗对着黑洞洞的柴房狂吠时,他注意到狗仙的靴子在门槛处顿了顿
——
那里早用鸡血画好了符咒。破布从柴房拽出的瞬间,他冲上前扯住布角:这血还没干!你袖口沾的朱砂都没擦净!
狗仙反手就是一巴掌,符咒趁机贴在好大个额角:孽障!
他高声吟唱,老狗发疯似的扑咬,看这疯魔之态,必是被邪祟夺了心智!
村民们慌忙后退,王老太太哆嗦着掏出香火钱:求仙长救命!
月光被乌云吞没时,好大个蜷缩在竹林里。他数着狗仙小楼的灯火,直到子时三刻,麻袋拖拽的声响划破寂静。四条幼崽的呜咽从窗缝漏出,混着刀刃刮擦瓷碗的刺耳声。最后一顿了。
狗仙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等换上新皮,你们就是笑天犬。
剥皮刀划开皮肉的瞬间,好大个咬住拳头。幼崽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化作呜咽的气泡。他看着狗仙用锥子捣碎耳骨,棉花蘸着黑红色的药水塞进伤口,那只幸存的幼崽歪着头,阴阳眼淌着血水,却再发不出声。
证据...
好大个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黎明时分,他踹开村长家的门,怀里揣着沾血的狗毛和半截带药渍的棉花。可村长盯着他额角未撕净的符咒,突然喊来民兵:快!这疯子被妖物附身了!
棍棒落下时,好大个听见远处传来老狗的长嚎。他蜷缩在泥地里,看着狗仙被村民簇拥着走向神庙,袖中露出半截带血的剥皮刀
——
和当年破庙里的一模一样。而他拼死护住的证物,早已混着血水渗进了土地。
外乡人来时,日头正毒。狗仙的铃铛声穿过晒谷场,老狗吐着舌头跟在身后,阴阳眼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这位施主面相带煞,
他绕着外乡人转了一圈,突然抽出木剑,家中必有邪祟作祟!
好大个蹲在墙根剥花生,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跟踪时蹭到的狗毛。他看着狗仙从袖中抖出张符纸,舌尖抵住上颚发出
咯咯

——
那是他教老狗攻击的暗号。果然,老狗立刻对着西厢房狂吠,前爪把泥地刨出个小坑。
慢着!
好大个拍掉膝盖上的灰,花生壳撒了一路,你让狗再叫一次,我给大家变个戏法。
狗仙的瞳孔缩成针尖。老狗却摇着尾巴蹭他的裤腿,完全忘了方才的
警觉。好大个从兜里掏出半块饼,掰碎了扔给狗:来,叫两声听听。
狗叼着饼子转圈,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人群里响起窃笑。村长脸色铁青,咳嗽着打圆场:高个子,你又犯病了
好大个没理他,径直走进西厢房,故意用沙哑的嗓音模仿狗仙的咒语:妖魔现形
——
狗趴在门槛上,尾巴扫起灰尘。
听见了吗
好大个冲出门,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它只认一种声音
——
他突然逼近狗仙,压低声音,喉间发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震颤,就像这样。
老狗猛然跃起,獠牙擦过好大个的手腕。村民们惊呼后退,外乡人踉跄着撞翻了香案。狗仙的道袍下摆簌簌发抖,他猛地甩动铃铛:孽障!竟敢模仿仙音!
火把照亮了后半夜的破屋。好大个握着扁担的手在流血,那是方才挡赵三的木棍时被削的。你们看清楚!
他踢翻了围攻者的火把,火星溅在墙上,映出他染血的脸,狗仙的咒语是‘叩首’,而真正让狗发疯的是
——
话没说完,赵三的铁锹砸在他背上。好大个踉跄着撞在门框上,尝到了嘴里的铁锈味。有人从背后抱住他,有人用绳子捆住他的腿,他听见狗仙慢悠悠的声音:把他关进水窖,让邪祟好好醒醒神。
水窖的潮气渗进骨头时,好大个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是狗仙,还有村长。那疯子听见你训狗了,
村长的声音里带着讨好,幸亏你反应快,说是模仿仙音……
哼,
狗仙冷笑,下次再让他靠近狗,就说狗被他吓出了癔症。
脚步声渐远,好大个摸了摸裤兜,里面还藏着半块带狗唾液的饼
——
那是他偷偷按狗仙的喉音形状捏的。
三天后被拖出水窖时,好大个的右腿已经不能打弯。他看着围观的村民,想起狗仙给狗灌哑药时的场景
——
现在,他终于和那些不会叫的狗一样了。有人朝他扔臭鸡蛋,有人喊
疯子滚蛋,只有老狗远远看着他,尾巴夹在腿间,发出低低的呜咽。
狗仙的小楼又添了新香火。好大个一瘸一拐地走过晒谷场,听见女人们议论:听说仙长的狗能听懂菩萨说话。可不是嘛,上次有个贼想偷供品,狗叫都没叫就把人咬住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空兜,那里曾经装着剥狗刀的证据,装着带血的棉花,现在只塞着几粒皱巴巴的糖丸
——
那是他留着给村里小孩的,可孩子们见了他就跑,像见了真正的鬼。
路过苟仙庙时,好大个抬头看了眼金漆神像。神像的嘴角挂着抹笑,像极了狗仙剥狗皮时的表情。他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这一笑,震得肋骨生疼,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假的……
他对着神像轻声说,风把他的话揉碎了,散在漫天的香灰里。没人听见,也没人在乎。毕竟在这个村子里,清醒的人,比鬼还可怕。
地震撕开夜幕的瞬间,狗仙三层小楼的雕花窗棂发出刺耳的呻吟。酒壶从桌上滚落,在青砖地面砸出沉闷的声响,惊醒了搂着女徒弟沉睡的狗仙。他咒骂着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穿上道袍,整面墙轰然倒塌,将他和怀中的人一并掩埋。
此刻,被关在柴房的好大个,正用布满伤痕的手死死抠着门板。三天前的伤口在剧烈晃动中重新裂开,血顺着指缝渗进腐朽的木头。他的脑海中闪过白天村民们虔诚地往苟仙庙进香的画面,那些人嘴里念叨着
苟仙庇佑,却不知他们跪拜的
神灵,曾在深夜里用利刃剥下狗崽的皮。
山摇地动间,整座村庄陷入混乱。村民们从梦中惊醒,不是奔向开阔的空地,而是跌跌撞撞地冲向苟仙庙。王老太太在泥地里磕破了额头,仍不住地对着倒塌的神像磕头:苟仙救命!求求您显显灵啊!
她身旁的孩童被砖石划伤,哭声混着尘土飞扬。
村长举着油灯,照亮苟仙庙的废墟。当他看到狗仙被压在梁柱下的尸体时,眼神先是惊恐,随后却突然跪了下去:都怪我们平日里不够虔诚,才让仙长遭此大劫!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夜空中回荡。村民们见状,纷纷效仿,有人开始往废墟上摆供品,有人掏出手机拍摄,嘴里念叨着
记录下苟仙最后的模样。
被救出的好大个,浑身是血地站在人群外。看着村民们将狗仙残破的尸体扶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道袍,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癫狂,惊飞了废墟上觅食的乌鸦:你们看看清楚!这就是你们的神不过是个骗子!
赵三冲上前,一拳打在好大个脸上:住口!仙长是为了护佑村子才牺牲的!
其他村民也跟着围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好大个被打倒在地,却仍倔强地抬头,眼神中满是绝望与嘲讽:你们宁可相信谎言,也不愿面对真相!
夜色渐深,苟仙庙的废墟上升起袅袅青烟。村民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如何重建庙宇,让苟仙的
神迹
流传下去。有人提议:我们得把庙建得更大更气派,这样仙长在天之灵才会继续庇佑我们。
人群中响起阵阵附和声,仿佛地震从未发生,死去的狗仙真的成了守护村庄的神灵。
而好大个,拖着受伤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村外。月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孤独而扭曲的影子。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假的……
全都是假的……
曾经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真相与谎言的博弈中,彻底成了被世界遗弃的
疯子。远处,那只瘸腿的阴阳眼老狗,最后看了一眼热闹的人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雨丝缠在伞骨上,像六十年前没扯断的电话线。我踩着青苔覆盖的石板路,叩开张老头家的木门时,檐下的铜铃铛突然响了
——
和狗仙当年的铃铛声一模一样。
妮儿啊,
张老头用袖口擦了擦浑浊的眼,昨儿个梦见高个子了。他站在苟仙庙前,手里攥着把糖丸,跟小时候给你们分糖时一个样。
六个老人围坐在土炕上,火盆里煨着的中药散发出苦涩的香。我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六十年前,狗仙死后……
都疯了。
李老头往火盆里添了把陈皮,火星子溅在他满是老年斑的手上,地震后那夜,村长带着人给狗仙的尸体穿道袍,我看见他裤兜里掉出半块带血的狗皮
——
那是他当年剥第一只狗崽时留下的。
昨夜河边
好大个的影子被月光扯得老长,像株被风吹倒的玉米。他蹲在河边,布满老茧的手在淤泥里摸索,捡起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又摇摇头丢回水里。假的。
他对着河面喃喃,水波晃动,映出他眼角深深的皱纹。
我撑着伞走近,鞋尖踩碎了几只萤火虫。高叔,
这个称呼已经二十年没叫过,卡在喉咙里像块生锈的铁,他们说你看见了狗仙剥狗皮。
他突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你小时候总问我,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为什么糖丸要含在舌头底下才最甜。
我蹲下来,河水漫过鞋底,凉得刺骨。他从裤兜里掏出颗糖,糖纸已经泛黄,边缘裂出碎须:那时候想告诉你们,甜的不是糖,是能看见真相的眼睛。
火盆里的陈皮爆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王老太太捏着佛珠,突然开口:我闺女当年被送去狗仙那儿当徒弟,回来时脖子上有条疤,说是‘仙法反噬’。现在想想……
她的声音哽咽,怕是被狗仙那把剥皮刀划的。
张老头从柜子深处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带血的破布
——
正是六十年前狗仙从柴房拿出的
妖魔血布。高个子被关进水窖那晚,
他的手指划过布上的暗纹,我偷偷去了狗仙的小楼,在床底下发现了染血的锥子和半瓶哑药。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李老头猛地拍了下炕沿:可我们能怎么办说出来,全村人都会骂我们‘抹黑仙家’!
他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的齿痕,这是被狗仙的狗咬伤的,可现在人人都说我‘被仙犬赐福’。
我合上笔记本,笔尖在
真相
二字上洇开墨团。手机忽然震动,屏幕上跳出最新的短视频:苟仙庙前的香炉里插满香,住持对着镜头合十,身后是新塑的金漆神像
——
那面容,竟与狗仙分毫不差。
他们不是看不见,
张老头把铁皮盒推给我,里面的破布散发出微弱的腥气,是看了,也当自己瞎了。
雨停时,我在河边找到了好大个。他正把捡来的石头摆成金字塔,每块石头上都用红漆写着

字。高叔,
我递上那颗糖,他却摇摇头,你知道吗苟仙庙的住持是狗仙当年的徒弟。
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流水声,流向远处的苟仙庙。庙塌了可以再盖,
他用石头在河岸刻下歪歪扭扭的

字,人心要是瞎了……
话音未落,上游冲下来半片金漆。那是苟仙庙翻新时剥落的,在暮色里泛着虚伪的光。好大个伸手捞起,又随手丢进河里:假的。
他说,河水带走金漆,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期待。
归程的车上,我摸着兜里的铁皮盒。窗外,苟仙庙的轮廓越来越小,可那尊金漆神像却像长了根,死死扎在眼底。有些真相或许会被雨水冲刷,会被泥土掩埋,但总有人记得
——
记得灰堆里的拐杖,记得河岸边的糖丸,记得那个被叫作
疯子
的清醒者,曾怎样用一生,对抗整个世界的荒唐。
风撕开夜幕时,苟仙庙的檐角铜铃发疯似的响。好大个的影子贴在庙门上,像张被揉皱的黄纸。他怀里的汽油桶晃出细浪,混着身上的酒气,在静谧的夜里织出层易燃的网。
金漆神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眼角的笑纹里积着十年未扫的香灰。好大个伸出拇指,蹭掉神像嘴角的灰
——
那里曾有块刀疤,是他年轻时跟狗仙扭打留下的。你看,
他对着神像低语,他们连你脸上的疤都镀成了金。
汽油泼在供桌上时,烛火晃了晃。香灰被冲开,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像具剥了皮的尸体。火苗窜上帷幔的瞬间,好大个忽然想起六十年前那个破庙之夜,狗仙的剥皮刀也是这样映着油灯,在小狗崽的眼睛里晃出细碎的光。
快跑!疯子烧庙了!
赵婶的尖叫刺破夜空。村民们举着手机赶来时,火势已经吞没了前殿。有人拨打
119,却被村长按住手腕:你想让消防队亵渎仙庙
更多人掏出手机,镜头对准火场,闪光灯在浓烟里明灭,像极了狗仙做法时跳动的符纸。
苟仙显灵了!
有人突然跪地磕头,火光照得他脸上的皱纹通红,这是给咱们的警示!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没人注意到火海中的身影
——
好大个背靠神像,任火舌舔舐他的裤腿,手里攥着半截拐杖,那是他用了三十年的打狗棍。
我在人群外捏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手机屏幕上,疯子火烧苟仙庙
的直播热度正在飙升,弹幕里满是
遭天谴活该死
的留言。画面里,好大个的头发蜷曲着燃成灰烬,可他的笑却越来越清晰,像要把整个黑夜照亮。
木梁倒塌的巨响中,我听见他喊:假的!
这声音穿过三十年的疯癫,穿过六十年的谎言,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下。神像的金漆在高温中起泡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石面
——
那是狗仙当年从乱葬岗搬来的无名尸身墓碑。
天亮时,废墟上只剩半截拐杖,焦黑的杖头还缠着半块红布条,是我十岁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村民们围着灰烬议论纷纷,赵婶抹着眼泪:苟仙一定是去天上告状了,不然火怎么会烧得这么旺
村长清了清嗓子:大家放心,新庙咱们要修得更气派,地基里得掺上朱砂,镇住邪祟……
我蹲在灰烬里,指尖触到块滚烫的残砖。砖面上隐约有焦黑的字迹,是好大个用拐杖刻的


——
左边那一撇,像极了他当年教我写作业时的笔触。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可火势早已熄灭,只剩缕缕青烟,像从地下冒出的叹息。
募捐箱在村口摆了三天,很快堆满了钞票。有人往箱子里塞金元宝,有人捐出祖传的玉佩,说是
给苟仙赔罪。而好大个的尸体,被偷偷埋在乱葬岗,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有那只瘸腿的老狗,每天蹲在废墟前,对着拐杖呜咽。
昨夜我又梦见那场火。好大个在火光中转身,手里握着把糖丸,糖纸在火里发出清脆的响。他说:你看,烧了金漆,石头还是石头。
可等我惊醒时,枕边只有半截拐杖,和一张被灰烬染黄的糖纸
——
那是他留给这世界,最后的,甜。
苟仙庙的废墟上,金漆石像露出狰狞的原貌
——
那是块刻着
无名氏之墓
的断碑,裂痕从碑首蜿蜒到基座,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残留的金漆粘在

字上,像凝固的血。
九十三岁的赵四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枚铜钱大的狗牙。这是笑天犬的牙。
他的牙龈已经萎缩,说话时漏风,高个子被打那晚,我偷偷塞给他的,让他换点药……
三个月前乱葬岗
我在杂草丛中找到赵四说的墓碑时,碑面已经被磨得光滑。青苔覆盖了
无名氏
三个字,却遮不住右下角的刻痕
——
是串数字,1963.5.12,和地震发生的日期分毫不差。
狗仙把剥了皮的狗崽埋在这儿。
赵四的拐杖戳了戳墓碑旁的土堆,高个子扒开坟时,我躲在树后,看见他抱着狗崽的尸体哭,像哭亲生孩子似的。
断碑前
风卷起碑脚的灰烬,扑在我裤腿上。手机里传来村长的广播:苟仙庙重建奠基仪式明天举行,各家各户需捐香火钱……
声音混着杂音,像极了狗仙当年摇铃念咒的动静。
他烧庙前一晚来找过我。
赵四从兜里摸出半块糖,糖纸上印着
水果糖
的字样,边缘却焦了一角,他说,‘赵四叔,等我死了,你把这糖放在我坟头。’
我接过糖,触感硌人
——
里面裹着粒石子,像颗永远不会化的糖丸。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苟仙庙的新地基已经挖好,工人们正往坑里倒朱砂,说是能
镇住六十年前的怨气。
知道他为啥选在那晚烧庙吗
赵四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抠进我的皮肉,那天是狗仙剥第一只狗崽的日子,整整六十年。
推土机的铲斗砸在断碑上,无名氏


字碎成齑粉。我想起好大个最后一次给我糖时的眼神,想起他说
甜的不是糖,是能看见真相的眼睛。可现在,连他藏在糖里的真相,都要被推土机碾进地基了。
村长看见我时,脸上的笑像贴了层金箔:妮儿啊,捐点香火钱吧,苟仙会保佑你的。
他身后的工人们正给新神像贴金箔,阳光照在他们手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狗仙是怎么死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映着新神像的倒影,他被压在废墟下时,喊的是‘救我’,还是‘仙法护体’
村长的笑僵住了,金箔从他指间滑落,飘进残砖堆里。你这丫头,
他转身就走,皮鞋踩碎了半块带金漆的残砖,再胡说八道,小心遭报应!
报应。这个词在风里晃了晃,掉进断碑的裂痕里。赵四突然唱起歌来,是六十年前村里的夯歌:筑墙莫筑谎,筑谎墙会塌……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片被风吹散的灰烬。
我把带石子的糖埋在断碑下,用残砖垒了个小坟。推土机的轰鸣盖过了风声,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推土机推不倒的
——
比如断碑上的刻痕,比如糖里的石子,比如那个在火里大笑的老人,留在人们眼底的,一丝清明。
离开村子时,车载广播正在播苟仙庙的新闻:新庙采用进口金箔,造价百万……
我关掉收音机,后视镜里的村庄越来越小,可那尊断碑却在记忆里渐渐高大,像根刺,永远扎在时代的咽喉上。
车过乱葬岗时,我看见赵四坐在断碑旁,手里攥着狗牙和糖纸。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像座褪色的碑,默默见证着:金漆之下,是白骨;香火之中,是谎言;而那个被叫作
疯子
的人,才是唯一的,活着的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