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三年落叶知不知 > 第一章

巷口的风,带着深秋独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猛地灌了进来,卷起满地枯黄的银杏叶,像一阵仓皇失措的金色旋风。祝今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往柔软的羊绒围巾里埋得更深了些。三年了,巴黎那些精致得如同橱窗里假人的街道,此刻被眼前这条熟悉又莫名陌生的老街彻底覆盖。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巷口那个位置,心却毫无防备地直直坠了下去,空落落地撞在胸腔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那棵老槐树呢
那棵盘踞在巷口不知多少年岁,虬枝如铁、浓荫匝地,承载了她和沈阳南整个童年的老槐树,连同树下那块被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条凳,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外墙是干净的米白色,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映着午后偏西的日光,也映出她此刻有些怔忡的身影。门头上悬着一块简洁的原木招牌,刻着两个疏朗的墨字:南槐。
南槐。祝今朝的舌尖无声地滚过这两个字,一股极其复杂的滋味悄然弥漫开来,带着点微涩。槐树没了,名字却留了下来,像个固执的幽灵。
玻璃门被推开,带出室内温暖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冲淡了巷口的萧瑟寒气。门内走出一个人,高瘦挺拔的轮廓,肩背的线条利落干净,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高领毛衣。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正要走向不远处的分类桶。
是沈阳南。
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刻下过于锋利的痕迹,只是把少年单薄的身形彻底拉长、撑开,沉淀出一种沉稳内敛的劲瘦。他抬眼望过来,那双眼睛,依旧是小时候那样,瞳仁很深,像两口寂静的深潭,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惊愕,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热烈,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极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比三年前记忆里的低沉了些,像大提琴的弦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被时间浸润过的质感,平平淡淡,仿佛她只是昨天才出门买了趟东西。
祝今朝心里那点微妙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被这平静无波的三个字轻轻一碰,就无声地碎裂、消散了。她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扬了扬下巴,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随意:是啊。刚下飞机没多久。她抬手指了指那栋崭新得有些刺眼的小楼,这……你的
嗯。沈阳南应了一声,没什么多余的解释,拎着垃圾袋走向分类桶。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熟稔。
祝今朝的目光追随着他,看到他弯腰将垃圾袋准确投入其他垃圾的桶里。起身时,巷口的风恰好又卷起几片零落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一片小小的、扇形边缘带着点微卷枯黄的叶子,不偏不倚,粘在了他深灰色毛衣的袖口上。
那抹跳跃的金黄,在深灰的底色上异常醒目。祝今朝的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倏地凝住。
太像了。像极了小学五年级那个同样金黄的秋天,她恶作剧般偷偷夹在他崭新语文课本扉页里的那片银杏叶。当时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指责她弄皱了书页,可那片叶子,却一直留在了那本书里,直到书页泛黄卷边。
记忆的碎片毫无预兆地涌来,带着那个遥远秋日里树叶的干燥气息和少年故作严肃却藏不住别扭的眉眼。她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
进来坐会儿沈阳南已经走了回来,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看着她。语气依旧是陈述句般的平淡,听不出邀请的意味,更像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安排。
好啊。祝今朝吸了口气,抬脚跟了进去。
咖啡馆内的温暖和香气瞬间包裹了她。空间不大,但布置得极有格调,低饱和度的原木色调,几张造型简约的桌椅错落摆放,靠墙是一整排书架,上面塞满了书。背景流淌着低缓轻柔的爵士乐。只有角落里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到咖啡机运作时细微的蒸汽声。
喝什么沈阳南径直走向吧台后面,动作熟练地开始整理器具。
老样子吧。祝今朝拉开一张高脚凳坐下,手肘撑在光滑的原木吧台上。她记得他以前就很喜欢研究这些,只是没想到真开了店。
沈阳南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那眼神很深,似乎在她脸上短暂地搜寻着什么,随即又垂了下去。老样子他低低重复了一遍,拿起一个厚实的白色骨瓷杯,我记得你以前只喝加双份奶和双份糖的速溶。
祝今朝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那是她小时候的毛病,嗜甜如命,被沈阳南嘲笑了无数次蛀牙预备役。在巴黎待了三年,她的口味早已被那些不加糖的espresso和深烘的豆子彻底改造了。
咳,她清了清嗓子,掩饰那点被揭穿老样子的窘迫,现在改了。美式,热的就好。
嗯。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她的改变理所当然。他开始操作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声音沙沙作响,醇厚的咖啡香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水流注入滤杯,侧脸的线条在吧台柔和的顶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祝今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只正在操作手柄的手上。指骨分明,修长有力,手背上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袖口挽起了一小截,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那片粘在袖口的银杏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端起他推过来的热美式,小心地啜了一口。纯粹的苦味和醇厚感在舌尖弥漫开,是她早已习惯的滋味。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吧台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小小的黑白风景照上。照片有些年头了,拍的正是巷口那棵老槐树虬枝盘曲的样子,树下模糊地坐着两个人影。
树……什么时候没的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前年夏天,台风。沈阳南一边擦拭着咖啡机,一边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连根倒了,砸坏了旁边的配电房。
哦。祝今朝应了一声,心头泛起一阵迟来的钝痛。那棵树,是他们童年最忠实的见证者。树下有过无数次嬉笑打闹,有过分享同一根冰棍的黏腻夏天,也有过她考试失利后躲在那里偷偷抹眼泪,被沈阳南找到后塞过来一颗皱巴巴水果糖的温暖。它的消失,像无声地抹去了一段重要的坐标。
我上周去看了外婆。她放下杯子,声音放得更轻了些,目光却直直地看向沈阳南的眼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沈叔说,这几年,每个清明和冬至,都是你替我去扫的墓。
擦拭咖啡机的动作停了下来。
沈阳南握着那块白色的棉布,指关节微微收紧。他依旧垂着眼,看着光洁的吧台台面,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背景的爵士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吧台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微微抿了一下唇,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嗯。半晌,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无需提起的小事。他重新开始擦拭那台已经光洁如新的咖啡机,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只是侧脸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祝今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胀。外婆走的时候,她远在巴黎,被一场重要的考试和混乱的时差困住,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巨大的悲痛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曾让她在异国冰冷的公寓里哭了整整一夜。她从未想过,在那座寂静的山坡上,代替她陪伴外婆的,会是眼前这个沉默寡言、仿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沈阳南。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哽。
没什么。沈阳南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吧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汹涌的暗流,但转瞬即逝,快得让祝今朝几乎以为是错觉。他很快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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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黄昏灰暗的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炸响,震得咖啡馆的玻璃窗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随即狂暴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水帘,窗外的世界迅速变得模糊一片。
角落里的那对情侣低声惊呼着起身,匆匆结了账,拉开门冲进了雨幕里。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的、铺天盖地的雨声雷声。
这雨……祝今朝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水世界,皱了皱眉,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她想起自己那个不算近的住处,还有丢在巷口行李箱。
等等吧。沈阳南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走到门边,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到了休息一面。他转身回来,走向墙角的开关面板,光线有点暗,我开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开关的瞬间——
啪!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爆裂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紧接着,整个咖啡馆如同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瞬间攫住,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背景的爵士乐戛然而止,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偶尔滚过的闷雷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衬托得更加震耳欲聋。
啊!祝今朝被这猝不及防的黑暗惊得低呼一声,心脏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地就想从高脚凳上下来,慌乱中左脚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黑暗中,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支撑物,指尖似乎擦过一个坚硬的木质棱角——是那个放满咖啡豆和杯具的实木高柜!
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预感到后脑勺即将重重撞上那坚硬柜角的剧痛。
电光火石之间!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的腰!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强势,瞬间将她整个人往反方向狠狠一带!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如电地探出,在她后脑勺即将撞上柜角的毫厘之距,稳稳地垫在了那里!
砰!一声闷响。
她的后背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带着她熟悉的、干净清爽的皂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咖啡香。而她的后脑勺,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上。那掌心紧贴着她的发丝和头皮,稳稳地承受了所有的冲击力,掌骨和柜角坚硬的棱角隔着一层血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黑暗吞噬了一切视觉,却将所有的感官无限放大。
祝今朝整个人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急促而有力的起伏,隔着两人不算厚的衣物,传递着惊人的热度。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坚实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而垫在她脑后的那只手,掌心滚烫,紧紧贴合着她的弧度,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她发丝的柔软和微微的汗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他灼热的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拂过她头顶的发旋,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麻痒。还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
三岁。他笨拙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小的手护住她爬滑梯时摇摇欲坠的后背。
七岁。她骑车摔进泥坑,是他一声不吭地背起脏兮兮的她,一步一步走回家。
十三岁。她被高年级的男生堵在放学路上,是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鼻青脸肿地把她挡在身后。
十七岁。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失利,她躲在天台哭,是他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来一包纸巾,然后安静地陪她看了一晚上星星。
二十岁。机场安检口,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回头望了无数次,直到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而他,始终站在离入口最近的那根柱子旁,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身影挺拔又孤单,一直看着她消失在人流尽头……
从三岁到二十岁,十七年的光阴碎片,被这黑暗中的一撞、一揽、一护,彻底轰开了闸门!无数个被岁月尘封的瞬间,裹挟着彼时阳光的温度、青草的气息、汗水的咸涩、泪水的微凉,如同汹涌决堤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排山倒海般奔涌呼啸而来!
黑暗中,沈阳南的身体也明显僵住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绷紧得像石头,垫在她脑后的手掌,掌心那滚烫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几分,带着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他灼热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深长而压抑,一下下拂过她敏感的头顶。
松……松手……祝今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颤抖。她挣扎了一下,想从他怀里退出来,腰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像烙铁般禁锢着她。
别动。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得近乎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压抑到极致的紧绷感。那两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
窗外的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芒短暂地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咫尺之间。祝今朝被迫仰着头,在那转瞬即逝的光亮中,她清晰地看到了沈阳南的脸。近在咫尺。他的下颌线绷得像一把出鞘的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着她,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绪——是隐忍是痛楚还是某种深埋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汹涌
那目光烫得惊人。
闪电熄灭,黑暗重新降临,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祝今朝的视网膜上,让她浑身发麻。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终于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力道。那只垫在她脑后的手,也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留恋的迟疑,收了回去。
祝今朝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吧台上,激得她一个哆嗦。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摸索着扶住吧台边缘,指尖冰凉。
有没有撞到哪里沈阳南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响起,恢复了平时的低沉,但仔细听,依旧能辨出一丝极力压抑后的不稳。
没…没有。祝今朝的声音细若蚊蚋,她不敢再看他那个方向,只胡乱地摇头,尽管知道他根本看不见。
配电箱在外面巷子,雨太大,现在没法修。他似乎在解释,声音平稳了些,我去找蜡烛。
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沉稳地走向吧台后面储藏间的方向。
祝今朝独自站在吧台边,黑暗中,她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只狂躁的困兽。后脑勺被护住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滚烫温度,腰际被他手臂箍过的地方,皮肤也隐隐发烫。鼻尖萦绕的,全是属于他的气息,干净、清冽,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点咖啡的余韵,霸道地侵占着她的感官。
那些汹涌而至的记忆碎片并未退去,反而在感官的放大下更加清晰。原来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细节,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沉睡着,等待一个契机,便如洪水猛兽般将她淹没。黑暗中,他无声的守护,那瞬间爆发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比任何语言都更直白地撕开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所有伪装。
原来他记得。记得她所有的习惯,记得她所有的小动作,记得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坐标。那棵消失的槐树,那座山坡上的墓碑……还有她。
储藏间传来轻微的翻找声。过了一会儿,一点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芒亮了起来,驱散了近处的黑暗。沈阳南举着一盏老式的玻璃罩煤油灯走了出来。跳跃的烛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他深邃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旁投下晃动的阴影,平添了几分平日罕见的柔和与暖意。
他将煤油灯轻轻放在吧台中央。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淌开来,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彼此脸上尚未完全平复的复杂神情。光线之外,咖啡馆的深处依旧沉在浓墨般的黑暗里。
坐吧。他指了指吧台前的高脚凳,声音在橘黄的光晕里显得比刚才温和了些。
祝今朝依言坐下,双手捧着已经微凉的咖啡杯,汲取着杯壁上最后一点暖意。烛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空旷的黑暗里。
当年,沈阳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微微垂着眼,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你走得太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祝今朝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她抬眼看向他。
烛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积蓄勇气。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不再掩饰,像两簇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焰,带着灼人的温度,直直地看进她眼底深处。
忘了把我的心还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终于破土而出的沙哑和重量,沉沉地敲打在祝今朝的心上。
窗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玻璃,哗哗作响。但那喧嚣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吧台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烛光,咖啡凉掉的气息,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在无声地回荡。
祝今朝彻底僵住了。她捧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脸颊,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那句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撞击、轰鸣。
忘了把我的心还回来。
原来……是这样吗那些沉默的注视,那些无声的守护,那些替她扫墓的年年岁岁,那黑暗中本能伸出的手臂……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这答案太过直白,太过汹涌,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那双在烛火下灼灼逼人的眼睛,慌乱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死死地盯着吧台光洁的原木台面,仿佛上面能开出花来。
就在这时,她搁在吧台上的手肘,似乎无意中碰触到了吧台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那感觉非常轻微,像是一个小小的、隐藏的按钮或者卡扣。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祝今朝下意识地循声低头看去。只见吧台下方,在她手肘刚才碰到的位置,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木质面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了一小段,露出了一个书本大小的、隐藏得极好的暗格!
昏暗的烛光勉强照亮了暗格的内部。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七本厚厚的册子。册子的封面是素雅的米白色卡纸,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带着轻微磨损的痕迹。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最上面一本册子的封面,冰凉而光滑。她将它轻轻抽了出来。
车子很沉。她将它放在吧台上,在烛光下缓缓翻开。
第一页,一张被精心压平、固定好的银杏叶标本映入眼帘。叶片是完美的扇形,金黄的色泽保存得极好,边缘带着一点自然卷曲的弧度,叶脉清晰舒展。在叶片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票据存根。
祝今朝的目光死死地定在那张票据上。
那是……一张机票的旅客联存根。
出发地:巴黎戴高乐机场(CDG)。
目的地:上海浦东国际机场(PVG)。
日期:2019年10月15日。
乘客姓名栏,赫然印着:SHEN
YANGNAN(沈阳南)。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却疯狂地涌向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阳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沈阳南依旧站在原地,烛光在他脸上明灭跳跃。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本摊开的册子,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浓烈情愫。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祝今朝看懂了那个口型。
嗯。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声势竟渐渐弱了下去。密集狂暴的雨点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温柔敲打玻璃的节奏。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温暖而执着地笼罩着吧台前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祝今朝的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翻开了第二本册子。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方式。一片形态稍有不同的银杏叶,叶片的金黄中晕染着一点更深的橘调,像被夕阳吻过。叶脉下,贴着另一张机票存根。
日期:2020年4月3日。清明时节。
出发地:巴黎戴高乐机场(CDG)。
目的地:上海浦东国际机场(PVG)。
乘客姓名:SHEN
YANGNAN。
第三本。
2020年12月21日。冬至。
熟悉的航线,熟悉的名字。
第四本。
2021年10月20日。
第五本。
2022年4月5日。
第六本。
2022年12月22日。
第七本,也是最后一本。
日期:2023年3月28日。就在她回国的前一周。
七本册子。七片精心挑选、压平、保存完好的银杏叶。七张从巴黎戴高乐机场飞往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机票存根。
时间跨度,整整三年。
那些她以为早已在岁月中模糊的异国日夜,此刻被这七张薄薄的纸片,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2019年的深秋,她刚落地巴黎,被陌生和思乡淹没的第一个学期。2020年那个被疫情阴云笼罩、人心惶惶的春天。2021年她在图书馆熬过的一个又一个写论文的深夜。2022年她终于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每一个她以为独自仰望异国冰冷月亮的时刻,原来在万米高空之下,在同一个星球的另一端,都曾有人跨越千山万水,沉默地归来。只为替她,看一眼那座长眠着至亲的山坡。只为在同一个城市短暂地呼吸,或许,也曾悄悄地走过她家楼下的那条街
祝今朝的手指停留在最后那张2023年3月28日的存根上。墨迹很新,几乎没有什么褪色。就在她打包行李、满心雀跃地准备结束学业归来的前一周,他还在飞这条航线。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每一次都只是沉默地来,沉默地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她猛地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翻涌的水光。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你……为什么……
沈阳南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翻看那些册子,看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震惊、茫然到汹涌的疼痛。此刻,听到她艰涩的疑问,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吧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完全浸在那一团温暖的烛光里。
他的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苍白失措的脸庞。所有的克制、所有的伪装,在那七本摊开的册子面前,早已土崩瓦解。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叩击着她的心弦,不敢问。
他微微停顿,像是在回忆某种深刻的痛楚,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不敢问你在那边好不好,怕听到你说‘很好’。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苦涩,更怕听到你说……‘不好’。
不敢问你想不想回来,怕听到你说‘不想’。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更怕听到你说……‘想’,却不是为了我。
不敢问……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七本册子,最终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脆弱,你身边……是不是有了别人。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巨石,狠狠砸在祝今朝心上。
原来那些沉默的飞行,那些替她扫墓的身影,那些深埋的标本和存根……都源于这三个字。
不敢问。
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在意到不敢触碰任何可能的结果,只能用这种笨拙到极致、沉默到极致的方式,固执地守着一个渺茫的念想,守着一份隔着山海、连确认都不敢的深情。
窗外的雨声彻底停了。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祝今朝的目光无法从那七本册子上移开。那金黄的叶脉仿佛成了无声的河流,每一道细小的纹路都流淌着跨越三年的思念与守望。七张机票存根,是七次沉默的抵达与离开,是七次无声的我在。
她猛地合上最后一本册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再抬头时,眼中翻涌的水光终于凝结,滚烫地滑落脸颊,砸在光滑的吧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沈阳南,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被泪水洗过,你是傻子吗
她没等他反应,也没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她只是伸出手,越过那盏温暖的煤油灯,越过那七本承载了所有沉默心事的册子,指尖带着泪水的微凉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抓住了他放在吧台上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在她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祝今朝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那只手先是本能地想要往回缩,却在半途硬生生地停住,随即猛地翻转过来,带着一种更加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反客为主地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攥在了掌心。
那力道如此之大,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疼痛,却又无比真实,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瞬间驱散了她指尖所有的寒意,一路熨烫到心底最深处。
窗外的世界,雨霁云开。路灯的光芒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流泻进来,与吧台上这盏老旧的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温柔地交融在一起,驱散了咖啡馆深处最后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清冽湿润的气息,混杂着咖啡残留的微苦醇香,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宁静暖意。
祝今朝没有松开手,也没有低头。她只是微微仰着脸,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目光却穿过朦胧的水汽,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住烛光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吧台下,暗格的缝隙里,最后一片未被取出的银杏叶标本,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安静地散发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柔而坚韧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