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重生了
苏晚的意识沉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块不断坠向深渊的石头。
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牵扯着腹部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楚尖锐又沉重,仿佛有无数把生锈的刀子在肚子里搅动,要把她仅存的一点热气也剜走。
耳边嗡嗡作响,是隔壁邻居家电视机里传来的、遥远而刺耳的春节晚会欢庆声,主持人的声音亢奋得近乎失真,带着一种与这破败出租屋格格不入的喜庆。
还有窗外……
窗外似乎有零星的、迟来的爆竹声炸响,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
但最清晰、最刺穿耳膜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声比一声微弱下去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细得像初春刚抽出的嫩芽,带着令人心碎的求生本能,却终究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寂静一点点吞噬、淹没。
她拼尽全力想动一动手指,想去碰一碰那个小小的、挣扎的生命,但身体像是被浇筑进了沉重的混凝土,纹丝不动。
黑暗彻底合拢前,她似乎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遥远得像上辈子……
那是喧天的唢呐锣鼓,喜庆得刺耳,还有那个男人,那个把她推进这无底深渊的男人,粗哑的嗓音带着醉醺醺的得意:娶你,老子花了整整三百块呢!金贵得很!
三百块……三百块……
买断了她的一生,还有身下这个连看一眼世界都来不及的小生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
苏晚!你聋了还是哑巴了
一声尖锐得的叫喊,像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苏晚混沌的脑海,狠狠搅动。
她一个激灵,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从那片冰冷粘稠的死亡泥沼里拽了出来。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昏黄、摇晃的光线刺了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活人世界的粗糙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糊在斑驳土墙上、早已泛黄发脆的旧报纸,上面的铅字模糊不清,边角卷曲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潮湿土坯墙的霉味、劣质煤烟呛人的气息、灶间飘来的稀粥糊味,还有一种属于贫穷和拥挤的、挥之不去的浑浊体味。
妈!你看看她!装什么死!
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刻薄和急躁。
苏晚循声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
一张年轻却写满了刻薄算计的脸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她鼻尖。
这是苏玉芬,她继父带来的女儿,她的继妹。
苏玉芬叉着腰,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涂着廉价口红的薄嘴唇一开一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晚脸上:人家李屠户那边可说了,就等着回信儿呢!三百块!一分不少!够咱家吃多少顿肉了你一个拖油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也该为这个家想想了!
苏晚的目光越过苏玉芬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落在她身后。
昏黄的灯泡下,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是她这具身体的母亲,王桂香。
王桂香垂着头,枯槁的手指死死揪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衣角,身体微微发着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的枯叶。
她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在继父苏大强阴沉的目光和苏玉芬的逼视下,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浑浊的眼泪无声地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苏大强就坐在那张唯一像点样子的破木桌旁,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地瓜干稀粥。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滋溜吸了一口粥,含糊不清地说:玉芬说得在理。晚丫头,那李屠户虽说年纪大了点,可人家是正经手艺人,杀猪的,油水足,饿不着你。三百块……啧,不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滔天的恨意,瞬间从苏晚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场景,这对话,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灵魂深处!前世那场噩梦的开端,那把她推入火坑的分家,那三百块沾着她血肉的彩礼……
竟然就在眼前!
原来我重生了!
02
呵……
一声短促、冰冷、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的低笑,突兀地从苏晚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笑声太过诡异,带着一种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气,让屋内聒噪的逼婚声戛然而止。
苏玉芬被她笑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你笑什么疯了吗你
苏晚没理她。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缓缓扫过这间破败、拥挤、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屋子。
糊着旧报纸的土墙,熏得漆黑的房梁,缺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角落里堆着破烂农具和杂物。
最后,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墙角那把靠在墙边、沾着干涸泥土的锄头上。
前世那场改变一切的冰雹,那场让她和母亲彻底坠入深渊的暴雨……
时间!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糊着旧报纸的墙壁缝隙。
外面,天色阴沉得可怕,灰黄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带着暴雨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湿黏。
几只蜻蜓,飞得异常的低,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慌乱地打转。
是今天!就是今天傍晚!那场毁天灭地的冰雹!
前世,她被强行塞上花轿,塞给那个满身猪臊味、能当她爹的老光棍李屠户。
母亲王桂香在继父苏大强和苏玉芬的阻挠下,没能抢收自家那几分长势还算不错的菠菜。
结果,就在迎亲的唢呐吹响前,那场骇人的冰雹夹着暴雨倾盆而下,鸡蛋大的雹子砸烂了村里所有的菜地,也彻底砸碎了母亲最后一点微薄的指望。
从此,她们母女俩只能挤在四面透风的牛棚里,靠着母亲给人浆洗缝补、她去捡煤核勉强糊口,直到她在那个冰冷的出租屋独自走向死亡……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强烈的求生欲在苏晚脑中疯狂冲撞、融合。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住苏大强和苏玉芬。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谁爱嫁谁嫁!这破屋子,这堆破烂,还有你们这堆烂人……
我苏晚,一分一毫都不要!
话音未落,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弹了起来!
动作快得让苏玉芬和苏大强都没反应过来。
她几步冲到墙角,一把抄起那把沉重的锄头!
你…你要干什么!
苏玉芬被她眼中那股骇人的戾气吓得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
苏晚没看她,也没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苏大强。
她扛着锄头,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旁边还在发懵、浑身颤抖的母亲王桂香枯瘦的手腕。
那手腕细得硌人,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妈!
苏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跟我走!现在!马上!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王桂香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女儿从那张破凳子上拽了起来,踉跄了一下。
反了!反了天了!
苏大强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稀粥都溅了出来,你敢踏出这个门试试!老子打断你的腿!
苏晚猛地回头,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苏大强:腿你试试看我手里的锄头答不答应!
她紧握着锄头木柄的手青筋暴起,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劈过去。
苏大强被她那亡命徒般的凶狠眼神镇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呵斥。
趁着这一刹那的间隙,苏晚再不多言,拽着还在发颤、眼泪涟涟却下意识抓紧了她手臂的母亲,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间散发着腐朽霉味、令人窒息的屋子!
03
外面阴沉沉的天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苏晚拉着母亲,没有半分迟疑,朝着村子西头那处废弃的牛棚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王桂香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被苏晚死死架住。
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晚…晚儿…我们…我们去哪啊…这…这……
去找活路……
苏晚的声音在狂奔中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妈!信我!把咱家那块地的菠菜,全收了!立刻!马上!晚了就来不及了!
菠菜
王桂香茫然又惊惧,那…那还嫩着呢…收了…收了卖给谁啊
队里分的那点口粮…也…也快没了…
她想到空空如也的米缸,想到苏大强那张阴沉的脸,想到苏玉芬刻薄的嘴脸,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妈!
苏晚猛地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抓住母亲瘦削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燃烧着王桂香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灼人的火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笃定,
看着我!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老天爷要下雹子!鸡蛋大的雹子!会把所有的菜都砸烂!我们只有把菠菜抢收回来,才有活路!才有钱买粮!才有地方住!不然,我们娘俩今晚就得冻死饿死在外面!
雹…雹子
王桂香被女儿眼中那股骇人的光芒和话语里描述的恐怖景象震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阴沉得如同锅底的天穹,一丝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心脏。
女儿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无法拒绝的魔力。
那是一种绝境中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却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早已熄灭多年的、一丝微弱的不甘。
好…好…
王桂香被那眼神里的火焰灼得心头一颤,混乱恐惧的脑子里仿佛被劈开一道缝,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她猛地点头,声音虽然还抖,却带上了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妈信你!收!这就去收!
母女俩调转方向,朝着自家那块位于村西河滩边的菜地,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
风,不知何时开始刮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和凉意,吹得路旁的白杨树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发出急促的警报。
04
菜地就在眼前。
那几分薄田里,一畦畦菠菜长得郁郁葱葱,叶片肥厚翠绿,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生机勃勃。
这是王桂香省下口粮,起早贪黑,用淘米水一瓢一瓢浇灌出来的心血,是她们母女俩除了口粮外唯一能指望换点油盐酱醋的私产。
快!妈!用镰刀割!贴着根割!我去借板车!
苏晚把锄头往地头一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离菜地最近的老村长家跑去。她瘦小的身影在越来越大的风中奔跑,像一只逆风疾飞的雨燕。
哎!苏晚丫头!跑啥呢这鬼天气!
老村长正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看着阴沉沉的天发愁。
三爷爷!借您板车用用!急用!用完一定还您!
苏晚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
老村长看她一脸焦灼,再看看天,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多问,立刻起身:在棚子里,快去推!小心点!
苏晚道了声谢,冲到旁边的草棚,奋力拖出那辆沉重的木架板车,掉头就往自家菜地狂奔。
回到地头,王桂香已经蹲在地里,正挥舞着家里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拼命地割着菠菜。
她的动作有些慌乱,镰刀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但速度却快得出奇。
翠绿的菠菜被齐根割下,带着湿泥,被她胡乱地堆在脚边。
妈!放车上!
苏晚把板车推到地头,自己也抄起一把锄头,不是用来挖,而是当作镰刀,贴着地面,用力地、飞快地铲断菠菜的根茎。
泥土沾满了她的裤腿和双手,汗水混着风刮起的尘土,在她稚嫩却绷得紧紧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
她顾不上擦,也顾不上被粗糙锄柄磨得生疼的手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再快一点!赶在冰雹落下之前!
风越来越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低吼。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仿佛黄昏提前降临。
苏晚的动作更快了。
她像不知疲倦的机器,铲、抱、扔!翠绿的菠菜带着泥土的芬芳,不断地被抛上板车,渐渐堆起一个小丘。
王桂香也豁出去了,她割完最后一垄,直起早已酸痛的腰,顾不得揉一揉,就和女儿一起,连拖带拽地把堆在地上的菠菜往板车上扒拉。
汗水浸透了她的旧布衫,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
苏家嫂子晚丫头你们这是干啥呢
隔壁菜地的赵婶子直起身,抹了把汗,疑惑地看着她们母女俩近乎疯狂的举动,
这菠菜还没长到时候呢,嫩得很,现在割了多可惜啊!
赵婶!快收!要下雹子了!大雹子!
苏晚头也不抬,嘶哑着嗓子喊道,手上动作丝毫不停。
雹子
赵婶子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苏晚那张被汗水和泥污糊得看不清五官、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焦急的脸,半信半疑,不能吧这六月天……顶多下场大雨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卷过,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花,也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冰凉刺骨。
下雨了!快收东西!
有人在地头喊。
赵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加快了收割自家青菜的速度,但显然没有苏晚母女那般拼命。
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砸在泥土上,砸在菜叶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天空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短暂地撕裂浓墨般的云层,照亮母女俩在泥泞菜地里奋力搏斗的身影,也照亮了王桂香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泪水的绝望与希望。
妈!最后一点了!快上车!
苏晚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最后一大包湿漉漉、沉甸甸的菠菜扔上已经堆得冒尖的板车。
小小的板车被压得吱呀作响,不堪重负。
王桂香连滚带爬地过来,和苏晚一起,用尽吃奶的力气,推着这辆承载着她们全部希望的绿山,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艰难前行。
车轮深深陷入烂泥,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们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冻得人牙齿打颤。
狂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们的身体。
刚把板车艰难地推离菜地边缘,推到稍微硬实一点的土路上。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惨白刺目的电光,瞬间将整个天地映照得一片死白!
紧接着,不再是雨点,而是无数颗白色的、指节大小的冰弹子,裹挟着惊人的力道和刺骨的寒意,铺天盖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05
啊——!
王桂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板车上的菠菜。
冰雹!真的来了!比苏晚记忆中的更大,更密,更急!
密集的冰雹砸在泥土里,砸在刚刚还翠绿欲滴的菜叶上,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爆响。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场疯狂的、由冰雪构成的枪林弹雨。
远处,隐隐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鸡鸭惊恐的扑腾鸣叫,还有人们猝不及防的惊呼和哭喊。
赵婶子家的菜地就在旁边。
在惨白的电光中,苏晚清晰地看到,那些刚刚还水灵灵的青菜、萝卜缨子,在密集冰雹的无情打击下,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绿色的汁液混合着泥土,被砸得四处飞溅,一片狼藉!
赵婶子呆呆地站在地头,雨水和冰雹打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绝望地看着顷刻间化为乌有的菜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我的菜啊——!
这声哀嚎,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王桂香的心脏。
她猛地回头,看向自家刚刚离开的那片菜地。
在密集落下的冰雹中,那里也早已是一片绿色的泥泞废墟,再也找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
晚…晚儿…
王桂香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巨大的难以置信,
你…你…
她想问女儿是怎么知道的,可巨大的冲击让她语无伦次,只有滚烫的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
苏晚死死咬着下唇,冰冷的雹子砸在脸上生疼,却远不及她心头那翻涌的复杂情绪。
后怕、庆幸、以及对这无情天灾的深深愤怒。
她更用力地推着板车,嘶哑地喊道:妈!别看了!快走!去牛棚!护住我们的菜!
母女俩用身体尽可能地护着板车上的绿山,在狂暴的冰雹雨中,艰难地、一步步地挪向那个废弃的、唯一可以暂时容身的破败牛棚。
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
破败的牛棚里弥漫着陈年干草腐烂的气息和浓重的牲口膻味,角落结着蛛网,棚顶几处破洞正哗啦啦地漏着水。
然而,当王桂香哆嗦着手,点燃苏晚从家里顺出来的半截蜡烛头时,这点微弱摇曳的橘黄色光芒,却成了这寒夜里最温暖的东西。
微光映照着板车上那座湿漉漉、翠绿依旧、散发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菠菜小山。
王桂香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拂过一片冰凉肥厚的叶片,指尖传来的真实触感终于让她确信——这不是梦!在鸡蛋大的冰雹砸烂了全村菜地的当口,她们母女,竟然真的抢出了这救命的绿金!
晚儿…我的晚儿…
王桂香猛地转过身,一把将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的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那怀抱瘦弱却带着惊人的力量,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苏晚冰冷的脖颈上,妈…妈信你!妈以后都信你!
苏晚僵硬冰冷的身体,在这带着母亲体温和泪水的拥抱中,一点点回暖。
她抬起同样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母亲颤抖的背脊,声音在漏风的牛棚里异常清晰:妈,没事了。有这些菜,我们饿不死。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镇上卖菜!
卖菜
王桂香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恐惧,这…这嫩菠菜…往常也就几分钱一斤…能…能行吗
她习惯了被苏大强和苏玉芬呵斥贬低,习惯了逆来顺受,骤然要自己拿着东西去镇上叫卖,巨大的惶恐攫住了她。
行!
苏晚斩钉截铁,眼中跳动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的光芒,现在全镇,不,可能全县,就咱家有这么水灵的新鲜菜!物以稀为贵!妈,你信我,明天,这菠菜就是金疙瘩!
王桂香看着女儿眼中那簇坚定燃烧的火苗,心底的惶恐像是被这火焰灼烧着,一点点化开,滋生出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一丝微弱的勇气。她用力地点点头,抹了把脸:好!妈听你的!卖!
这一夜,母女俩挤在牛棚角落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盖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床薄得透光的破棉被,听着棚顶哗啦啦的漏雨声和棚外渐渐转小却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
王桂香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苏晚则睁着眼睛,借着破洞透进来的微光,盯着黑暗中那座菠菜小山,脑海里飞速盘算着明天的策略——定价、吆喝、地点、可能遇到的麻烦……
06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
村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打落的树叶、残破的菜叶和碎瓦片。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汁液和冰雹带来的冰冷湿气。
压抑的哭声和咒骂声从各家各户隐隐传来。
苏晚和王桂香顾不上这些。
她们用家里带来的破草席和绳子,小心翼翼地将菠菜分成小捆捆扎好,尽量保持水灵和干净。
然后,母女俩合力,将那辆依旧沉重的板车,再次推向通往镇上的泥泞土路。
清晨的向阳镇集市,人流稀疏了许多,带着灾后的沉闷和萧条。
往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都低了下去,卖菜的摊位上,摆着的多是些被冰雹打得七零八落、品相极差的残次菜,蔫头耷脑,无人问津。
菜贩子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当苏晚和王桂香推着那辆堆满翠绿欲滴、水灵饱满菠菜的板车出现在集市口时,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一片鲜亮的、生机勃勃的绿色,在这片灰败狼藉的背景中,简直像沙漠里突然出现的绿洲一样扎眼!
嚯!菠菜!这么水灵的菠菜!
老天爷!昨晚那么大的雹子,谁家的菜地还能剩下这成色
啧,真新鲜啊!叶子一点没破!
惊疑、羡慕、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脆生生地开口吆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集市上低迷的气氛:新鲜菠菜!刚下地的新鲜菠菜!雹子天里抢出来的好菜!水灵!嫩生!就这些,先到先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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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钱一斤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第一个挤过来,眼睛发亮地盯着那翠绿的叶子。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蔫巴巴的烂菜叶,又看了看眼前妇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心一横,报出了一个让王桂香差点惊呼出声的价格:两毛一斤!
两毛!
旁边的菜贩子倒吸一口凉气,丫头,你抢钱呢平常可才几分钱!
就是!这价也太离谱了!
黑心啊!
质疑声瞬间响起。
王桂香的脸唰地白了,下意识地想去拉女儿的衣角。
那问价的妇女也皱起了眉头:两毛这也太贵了……
苏晚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婶子,贵吗
您看看这菠菜,叶子厚实,根茎粗壮,一点虫眼雹子印儿都没有!
昨晚那雹子您也见了,鸡蛋大!砸烂了多少好菜
这方圆几十里,您还能找出第二家有这么水灵的新鲜菜吗
家里老人孩子想吃口新鲜的,这点钱值不值
她的话,句句戳在点上。
稀缺,品相好,需求迫切。那妇女看了看自家篮子里蔫巴巴的几根萝卜缨子,又看看苏晚车上那鲜亮得晃眼的菠菜,一咬牙:行!给我来三斤!家里老人病着,就想喝口菠菜汤!
好嘞!
苏晚动作麻利地拿起杆旧秤,熟练地称菜,收钱。
当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实实在在落到王桂香粗糙的手心时,这位饱经苦难的母亲,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片。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人们围拢过来。
家里有坐月子的,有老人病号的,有想给饭桌添点新鲜颜色的……
在巨大的稀缺面前,那离谱的两毛钱价格,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给我也来两斤!
这菠菜真精神!给我挑捆大的!
丫头,给我留点!
小小的板车前迅速排起了队。
王桂香一开始还紧张得手忙脚乱,在苏晚沉着冷静的带动下,也渐渐放开了,收钱、找零的动作越来越麻利,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久违的、带着点生疏的红晕。
不到一个上午,板车上那座绿山就见了底。
最后一把菠菜被一个来得稍晚的男人遗憾地买走。
苏晚小心翼翼地把一叠厚厚的、沾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毛票,仔细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六十七块八毛!
一笔在1983年农村堪称巨款的收入!
07
王桂香看着女儿手里那沓厚厚的钱,又看看空了的板车,再想想家里那个空空如也、连耗子都嫌弃的米缸,巨大的不真实感让她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妈,我们有钱了。
苏晚把钱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厚实的份量,然后郑重地塞进母亲缝在内衣口袋里的小布包,
走,先去粮店买粮!再去供销社扯布!今晚,我们睡新被子!
当母女俩扛着一袋沉甸甸的玉米面、一袋白花花的大米,抱着几尺厚实的新棉布和一床暄软的新棉胎回到那四面漏风的牛棚时,王桂香看着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新棉布和新棉胎,蹲在潮湿的泥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多年压抑的委屈,更有一种全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疯狂滋长。
苏晚没有劝,只是默默地生起一堆火,架上家里带来的破铁锅,熬上了一锅浓稠的玉米糊糊。
温暖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牛棚里的阴冷和霉味,也照亮了苏晚眼中更加坚定和深远的光芒。
这六十七块八毛,只是开始。
她要在这片被冰雹打蔫了的土地上,用知识和汗水,种出一个崭新的、滚烫的未来!
手里攥着那叠沉甸甸的、带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毛票,苏晚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粮店的白米细面,也没有流连于供销社柜台里那些令村里姑娘眼馋的花布头。
她拉着还有些晕乎乎、沉浸在有钱了巨大幸福感里的母亲王桂香,脚步坚定地穿过了喧闹的集市,径直走向了镇子西头那片荒凉的区域。
这里靠近镇外废弃的砖窑,人烟稀少,空气里常年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经年不散的泥土烧焦的粉尘味。
几排低矮、破败的红砖窑洞,像被遗弃的巨兽骨架,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坡地上。窑洞顶部的拱券多有坍塌,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墙壁被烟熏火燎得黢黑,布满裂缝。
荒草在窑洞之间疯长,几乎淹没了曾经运输砖坯的小路。
晚儿…我们来这破地方干啥
王桂香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下意识地攥紧了装钱的布包,脸上满是困惑和一丝不安,
这…这鬼地方能住人连咱那牛棚都不如……
妈,你看那边。
苏晚抬手指向其中一座相对最完整的砖窑。
那窑洞的拱顶只塌了一小半,主体结构还在,窑口还算完好,更重要的是,窑洞旁边,堆着像小山一样、被雨水冲刷得泛白的碎砖烂瓦。
这是过去烧窑失败或者废弃的残次品,在别人眼里是碍事的垃圾。
苏晚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
妈,我们不买房子。我们买下这座废窑,还有旁边这些碎砖头!
啥!
王桂香惊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买…买这破窑还有这些烂砖头
晚儿,你…你是不是……
她看着女儿异常明亮的眼睛,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生怕女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款冲昏了头。
妈,你信我!
苏晚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兴奋,
你看这窑洞,虽然破,但砖墙厚实,骨架还在!我们只要用这些碎砖头,把塌掉的半边窑顶垒起来,再糊上泥巴挡风,里面收拾干净,盘上炕,比那漏雨的牛棚强百倍!
关键是什么是地方大!
还便宜!有了这个落脚地,我们才能干大事!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母亲耳边,热气喷在王桂香冰凉的耳廓上:
妈,你想不想冬天也能种出夏天才有的西红柿、黄瓜想不想在过年的时候,别人家只能啃白菜萝卜,咱家却有一筐筐红彤彤的西红柿卖大钱
王桂香被女儿描绘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摇头:
冬…冬天种西红柿晚儿,你…你冻糊涂了吧那不得冻死……
能!
苏晚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在书上看到过!叫‘塑料大棚’!
咱用竹子搭架子,盖上那种透亮的塑料薄膜,就像给菜地盖个大暖房!
白天太阳晒进来,里面热乎乎的,晚上再想法子保温,冬天也能长菜!
这废窑旁边地方大,背风向阳,正好搭棚子!这些碎砖头,垒墙、铺地都行!买新的,我们哪有钱
塑料…薄膜
王桂香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脑子嗡嗡作响。
冬天里红彤彤的西红柿
那画面太美好,也太不真实。
可女儿眼中的光芒,那种经历过冰雹预言后建立起来的奇异信任,让她混乱的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看着眼前破败的窑洞和成堆的废砖,再看看女儿那张写满渴望和笃定的脸,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慢慢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好…好!
王桂香一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妈…妈听你的!买!
08
次日,苏晚和负责管理这片废弃窑区的镇办人员打交道出乎意料地顺利。
对方听说有人要花钱买这座破窑和旁边那堆碍事的垃圾(碎砖头),简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确认了好几遍不是开玩笑后,几乎是半卖半送地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二十块钱,就把废窑和旁边小山似的碎砖烂瓦的所有权签给了苏晚。
那神情,仿佛生怕她们反悔。
揣着还剩下四十多块的巨款和那张薄薄的、盖着红章的地契,苏晚拉着母亲,站在了这座属于她们自己的、破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领地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没有帮手,只有一对瘦弱的母女。
清理废窑是第一步。
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窑灰和垃圾被一筐筐抬出来,熏得母女俩满脸乌黑,咳得撕心裂肺。
苏晚用碎砖和黄泥,像个小泥瓦匠一样,笨拙却异常耐心地一点点垒砌着窑洞塌陷的半边。
手指被粗糙的砖石磨破,结了痂又磨破,掌心的水泡起了又破,钻心地疼。
王桂香则负责和泥、递砖,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砖堆上摇摇晃晃,心提到了嗓子眼。
窑洞主体勉强补好,盘上土炕,糊上泥巴墙挡风,一个虽然简陋却坚固、能遮风挡雨的家终于有了雏形。
接着就是重头戏——搭建大棚。
苏晚的记忆力成了最宝贵的财富。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在旧书摊淘到的那本发黄的《北方简易蔬菜大棚技术》上的每一个关键点。
她跑遍了镇上的供销社和县里的农资店,终于买到了最厚实的聚乙烯塑料薄膜——花掉了整整十五块,心疼得王桂香直抽气。
又去后山砍伐韧性好的毛竹,一根根拖回来,削枝去叶。
没有图纸,全凭记忆和摸索。
苏晚用烧红的铁条在毛竹上烫出孔洞,用结实的麻绳捆绑连接。
王桂香在旁边打下手,递工具,扶架子。一次次失败,竹架歪了、塌了……
母女俩在秋末的寒风中累得筋疲力尽,手上脸上添满划痕。
有一次,刚搭起一半的竹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轰然倒塌,差点砸到王桂香。
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竿和刮破的塑料布,王桂香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巨大的挫败感和连日来的疲惫彻底击垮了她。
妈……
苏晚默默走过去,蹲下身,抱住母亲颤抖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哭出来就好了。
倒了,我们再搭。
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十遍!总能搭起来!我们不能退,退一步,就又是牛棚,又是挨饿受冻!
妈,想想过年时的红西红柿!
王桂香抬起满是泪水和灰尘的脸,看着女儿那双疲惫却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她猛地用袖子擦干眼泪,站起身,哑着嗓子:
扶好这根!妈去拿绳子!
在无数次失败和重新站起后,在初冬第一场小雪飘落之前,一个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拱形大棚,终于像一只巨大的、透明的茧,稳稳地匍匐在了废窑洞前的空地上。
透明的塑料薄膜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将寒冷的北风隔绝在外。
09
棚内的土地早已被母女俩深翻、耙平,施上了她们能收集到的所有农家肥——从镇里公厕挑来的粪肥、沤烂的草叶、烧过的草木灰。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肥料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苏晚将精心挑选、浸泡催芽的西红柿种子,一粒粒,像埋下希望的金豆子,小心翼翼地播撒进温润的土壤里。
盖上薄薄的细土,再轻轻洒上一层水。
接下来的日子,守候成了日常。
白天,阳光透过薄膜,将棚内烘烤得暖意融融。
苏晚像个最精密的温度计,时刻留意着棚内温度,一旦过高,就及时掀开棚顶预留的通风口。
夜晚,寒气开始侵袭,真正的考验来了。
苏晚仿照书上的土法,在棚内用破瓦盆点燃了木炭。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带来宝贵的暖意,却也带来了致命的风险。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深夜。寒风呼啸着掠过棚顶的塑料布,发出呜呜的怪响。苏晚被冻醒,起身去查看炭盆。
刚掀开草帘钻进大棚,一股浓烈刺鼻、令人头晕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棚内烟雾弥漫,视线模糊!
妈!快醒醒!
苏晚心头警铃大作,猛地扑向角落里睡得正沉的王桂香,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外拖!
自己也被那浓烟呛得头晕眼花,胸口发闷,四肢发软。
两人连滚爬爬地冲出大棚,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冰冷的、带着草木灰味道的空气。
王桂香剧烈地咳嗽着,惊恐地看着棚口还在往外冒的淡淡烟气。
晚…晚儿…这是…咋了
王桂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氧化碳…炭气中毒…
苏晚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小脸煞白。
她低估了木炭在密闭空间燃烧的危险性!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那菜苗…
王桂香猛地想起棚里的西红柿苗。
苏晚挣扎着爬起来,等烟气散得差不多了,才再次钻进去。
借着月光,只见靠近炭盆的几株幼苗叶片已经发蔫卷曲,呈现出不祥的灰绿色,但大部分幼苗在远离炭盆的地方,似乎还未受到致命影响。
这一次的生死教训,让苏晚彻底放弃了夜间在棚内明火取暖的念头。
她绞尽脑汁,想出了更安全的土办法:
白天在窑洞里烧炕,将热量积蓄在厚厚的土坯墙里,夜间在靠近大棚的窑洞墙壁外堆上厚厚的秸秆保温层,尽可能减少棚内热量的流失。又在棚内地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像给土地盖上了一层保暖的被子。
每一株稚嫩的幼苗,都成了她们的心头肉。
苏晚每天天不亮就钻进大棚,观察叶片的状态,测量土壤的湿度。
王桂香则负责挑水、沤肥、拔草。
母女俩像呵护婴儿一样,小心伺候着这片寄托了她们全部希望的绿色。
当第一簇嫩黄的小花,怯生生地在寒冬腊月里、在温暖的塑料棚内绽放时,王桂香颤抖着手,轻轻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开…开花了…晚儿…真的开花了…
苏晚看着那星星点点的小黄花,脸上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灿烂的笑容。
她知道,希望的果实,就在前方了。
10
腊月二十三,小年。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向阳镇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寒气刺骨。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可罗雀,只有供销社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和零星几声爆竹响,才透出几分年节的寥落气氛。
苏晚和王桂香却起了个大早。
她们小心翼翼地从温暖如春的大棚里,采摘下第一批成熟的果实。
那一个个西红柿,饱满圆润,红得像是凝固的火焰,又像少女羞涩的脸颊,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充满生命力的光泽!
表皮光滑紧致,隐隐透着里面沙瓤的质感,散发着清新诱人的果香。
母女俩用家里最干净、垫着柔软干草的箩筐,将这些珍贵的冬日红宝石小心翼翼地装好。
王桂香的手一直在抖,生怕碰掉一点果皮。
苏晚则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仔细地盖在箩筐最上面。
她们推着借来的板车,再次踏上了通往镇集的路。
这一次,板车上的分量,是沉甸甸的希望。
当苏晚揭开粗布,露出那一筐筐红得耀眼的西红柿时,整个沉闷的集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火炭!
我的老天爷!西红柿!红透了的西红柿!
这…这是腊月里!我没眼花吧!
快看!真红啊!水灵灵的!
神了!真是神了!
惊呼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集市,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将小小的板车围得水泄不通。无数道震惊、贪婪、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在那一片炫目的红色上。
这反季节出现的、饱满鲜艳的西红柿,在满眼都是萝卜白菜土豆的寒冬集市上,造成的视觉冲击力是爆炸性的!
苏晚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微微出汗,但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地响起:
新鲜西红柿!反季节大棚种出来的!红沙瓤!酸甜可口!过年添个喜庆菜,就它了!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多少钱一斤
一个穿着崭新蓝布棉袄、干部模样的男人挤在最前面,急不可耐地问。
苏晚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渴望而震惊的脸,深吸一口气,报出了一个让王桂香差点当场晕厥的价格:
一块五!
嘶……
集市上响起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声。
一块五丫头,你疯了吧夏天才卖一毛多!
一个菜贩子尖声叫道。
就是!金子做的也没这么贵啊!
黑!太黑了!
质疑和指责声浪瞬间涌来。
王桂香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住了女儿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
苏晚却挺直了背脊,面对汹涌的质疑,声音反而更加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金子能解馋吗金子能过年给老人孩子添道新鲜菜吗
各位叔伯婶子,你们摸着良心说,这大腊月里,除了我家,你们谁见过这么红、这么新鲜的西红柿
这背后花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少风险
一块五,贵吗买的是稀罕!买的是心意!
买的是年节里的好彩头!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是啊,物以稀为贵!
这红彤彤的果子,在年根底下,它就是稀罕物!就是体面!就是拿得出手的硬菜!
给我来三斤!家里老爷子就念叨这一口!
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毫不犹豫地掏钱。
给我也来两斤!孩子馋得不行了!
我要五斤!过年走亲戚用!
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沉默被打破,购买的热情瞬间被点燃!
人们生怕抢不到,纷纷掏钱往前挤。
质疑声被淹没在争先恐后的购买声浪里。
一块五
在年节的稀罕和体面面前,似乎真的不再那么难以接受!
苏晚负责称重,动作麻利精准。
王桂香负责收钱,手忙脚乱却异常亢奋。
一张张大团结(十元)、五块、两块、一块、五毛的票子,像流水一样塞进她手中那个结实的帆布挎包里。
挎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胳膊。
11
就在摊位前热火朝天,箩筐里的红宝石迅速减少时,一个洪钟般的大嗓门猛地炸响:
让让!都让让!
人群被一股蛮力分开。
一个穿着簇新黑呢子大衣、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晃眼的金链子、满脸横肉的光头胖子,带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跟班,气势汹汹地挤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苏晚母女,一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死死盯住了箩筐里所剩不多的红番茄,闪烁着贪婪的光。
哟呵!还真有这稀罕玩意儿!
光头胖子伸出肥厚的手指,捏起一个西红柿掂了掂,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大牙,
行!够意思!剩下的,老子全包圆了!丫头,开个总价!
王桂香被这阵势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苏晚却上前一步,挡在母亲身前,不卑不亢地看着光头胖子:
老板,就剩这些了,按斤称,一块五一斤。
嘿!小丫头片子,还挺硬气!
光头胖子嘿嘿一笑,带着点痞气,
一块五行!老子不差钱!
他一挥手,示意跟班搬箩筐。
等等!
苏晚却伸手按住了箩筐边缘,声音平静,
老板,钱呢
光头胖子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口袋:
怎么怕老子不给钱老子在镇上开录像厅的,谁不知道我‘金链子’刘大富的名号还能赖你这点菜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规矩。
苏晚寸步不让,眼神清澈而坚定。
刘大富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细缝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小却像根钉子般扎在眼前的丫头,又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看客,哼了一声。
他确实不在乎这点钱,但他更在乎面子。
被一个小丫头当众顶撞,让他很不爽。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看到旁边跟着的一个小跟班手里吃力地抱着个用旧毯子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咧嘴一笑,带着几分戏谑和施舍:
钱老子身上没带零钱!这样吧,丫头,看你也不容易,老子不吃亏你!
他指了指小跟班手里的东西,
瞧见没刚托人从市里弄回来的好东西,十四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全新的!
老子拿这个,换你这一筐西红柿,够意思了吧
电视机!
我的天!电视机换西红柿!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交换惊呆了!
一台崭新的、价值几百块的电视机,换一筐菜就算这菜再稀罕,这……这简直是疯了!
王桂香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
苏晚的心脏也猛地一跳!
电视机!在这个年代,绝对是顶级奢侈品!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这刘大富,为了面子,也为了显摆,真是下了血本!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苏晚脑中飞转。
电视机固然价值不菲,但对于现在的她,一台不能吃不能喝、还需要用电的电视机,远不如实实在在的现金更有用!
她需要钱来扩大生产,需要买更多的薄膜、竹竿、种子、肥料!更需要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
刘老板大气!
苏晚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真诚的歉意,
不过,这电视机太金贵了,我们乡下地方,电压不稳,也用不起。
再说了,我妈眼神不好,看这玩意儿费眼。
您看,能不能还是按之前说的,给现钱或者……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大富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大金表,
您要是实在不方便,给个手表啥的抵押也成,回头您拿钱来赎
刘大富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他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竟然拒绝了!
还拒绝得这么圆滑,这么让人挑不出毛病!周围看客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你……
刘大富被噎得够呛,面子更是挂不住了。
他恼羞成怒,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发作。他阴沉着脸,狠狠地瞪了苏晚一眼,猛地从鼓囊囊的内兜里掏出一大叠崭新的大团结,看也不看,啪地一声拍在板车上!
数数!够不够买你这些破西红柿的!老子不差钱!
说完,他气哼哼地一挥手,跟班立刻把剩下的西红柿连筐一起搬走。
12
苏晚面不改色,迅速点清钞票。
五十三块七毛!正好是剩下西红柿的价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刘老板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苏晚清脆的声音在刘大富气呼呼的背影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人群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看向苏晚母女的目光充满了惊叹、羡慕和不可思议。
而王桂香,紧紧抱着那个塞满了钞票、沉得坠手的帆布挎包,感觉像抱着一座金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当天下午,县广播站那位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列宁装的女记者方晓梅,就循着腊月天卖鲜番茄、电视机换西红柿的爆炸性传闻,风风火火地找到了西郊那座废弃砖窑旁的奇迹之地。
当她看到那个在寒风中矗立、覆盖着厚厚积雪却依旧倔强地反射着天光的塑料大棚时,眼中充满了震撼。
当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钻进温暖如春、绿意盎然、红果累累的棚内时,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外面是冰天雪地,里面却是生机勃勃的另一个世界!
翠绿的藤蔓攀爬在竹架上,红宝石般的西红柿成串垂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绿叶和果实成熟的芬芳。
方晓梅激动地拿着采访本和钢笔,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
怎么想到冬天种菜技术怎么学的遇到了什么困难成本多少效益如何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奇和赞叹,闪光灯不时亮起,记录下王桂香在温暖的大棚里,小心侍弄着红番茄的身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满希望的光彩。
苏晚则成了技术讲解的主力。
她指着棚顶的通风口、墙根的保温草帘、地上的干草覆盖层,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解释着大棚保温采光的原理和她们在实践中摸索出的土办法。
她甚至拿出了那本被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她注释心得的《北方简易蔬菜大棚技术》杂志,指着其中一篇署名为林卫东的文章说:全靠林教授的文章指点迷津,我们才少走了很多弯路。
方晓梅认真地记录着,闪光灯对准了那本杂志和上面的名字,也捕捉到了苏晚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对知识的渴求。
采访接近尾声,气氛热烈而充满希望。
方晓梅收起笔记本,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和由衷的感慨:
苏晚同志,王桂香同志,你们母女真是创造了奇迹!这不仅是你们勤劳致富的榜样,更是农业科技改变生活的生动体现!这篇报道,一定会在全县引起轰动!
王桂香激动得手足无措,只会一个劲地说:
谢谢政府!谢谢记者同志!
苏晚则显得平静许多,她望向棚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盘算着开春后要扩大规模,尝试黄瓜、辣椒……
未来清晰的蓝图在她眼中铺展。
13
就在这时——
嘎吱!
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冻结土路的刹车声,异常突兀地撕裂了窑洞前热烈的气氛。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硬朗、在1983年的小县城里显得格外扎眼和威严的上海牌轿车,带着一路风尘,稳稳地刹停在苏晚家那用碎砖头垒砌的、低矮的院墙之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