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我捡到江屿的速写本,每页都是我。
毕业那天他烧了所有画具:家里破产了,学美术太奢侈。
我当众吻他:你不敢喜欢的,我敢。
十年后拍卖行,我为他策展。
压轴画掀开红布——是我18岁的侧影。
后台他攥住我手腕:当年你说敢喜欢我。
现在,还敢不敢再捡一次我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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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阳光,穿过老画室高而窄的窗户,斜斜地落在蒙尘的石膏像肩头,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干燥、微苦的气息,还有铅笔芯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林晚,缩在角落一张旧木凳上,努力维持一个让脖颈酸痛的姿势——美术老师临时抓我来当模特,填补空缺。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杂乱的静物台、墙上斑驳的颜料印记,最后,停在了斜前方那个人的背影上。
江屿。
他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株沉默的白杨,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却异常流畅。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紧,仿佛他笔下描绘的不是教室一角,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圣物。整个喧闹的画室,似乎只有他周围一圈是安静的。他是我们附中的传奇,公认的校草,更是被美院教授私下断言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他像一颗遥远的、独自燃烧的星辰,光芒明亮,却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距离感。我对他,不过是个偶尔被安排在他视野里的、面目模糊的背景板。
模特时间结束,酸麻感从僵硬的脊椎一路窜到指尖。我揉着脖子站起身,教室里已是一片收拾画具的嘈杂。江屿的位置空了,画板蒙着布,那张他坐过的旧折叠凳还留在原地。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目光落在凳脚边——一个深蓝色、磨损了边角的硬壳速写本静静躺在那儿。
是他的。我认得那个本子,他几乎从不离手。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犹豫只持续了一瞬,我弯腰捡起它。指尖触到粗糙的封皮,带着一点他留下的余温。翻开厚重的封面,里面没有一张素描练习,没有风景,没有静物。
只有我。
第一页,是我趴在课桌上小憩,阳光在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第二页,是我在操场边踮着脚看篮球赛,马尾辫甩出一个飞扬的弧度。第三页,是我低头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寻找什么,一缕碎发滑落在颊边……每一笔都精准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捕捉着我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咬着笔头皱眉的样子,被冷风吹得缩起肩膀的样子,甚至有一次体育课崴了脚,狼狈地坐在跑道边揉脚踝的样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松节油的气味变得异常刺鼻。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蛋。指尖死死捏着那坚硬的封面边缘,指节泛白,几乎要将它捏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纸张翻动时细微的哗啦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怎么会是我为什么是我
喂,林晚,发什么呆走了!
一个同学拍了我肩膀一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啪地合上速写本,紧紧按在胸前,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撞击。仓惶地环顾四周,没人注意我,江屿也没回来。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冲撞:还给他现在当着他的面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足以让我窒息。可藏起来这念头更可怕。这本子里……全是偷窥的证据。
最终,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隐秘的羞耻和一丝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压倒了理智。我飞快地把那本滚烫的罪证塞进自己抱着的几本厚书中间,紧紧夹住,低着头,几乎是逃出了画室。那本子贴着我的肋骨,像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巨大的心虚中滑过。速写本被我锁在书桌最深的抽屉里,上面压满了沉重的课本,像要镇压一个随时会跳出来吞噬我的秘密。每次经过画室门口,我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生怕撞见那双深邃的眼睛。好几次,我看到江屿在走廊上、楼梯间,目光扫过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那目光每每扫过我,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只能僵硬地别开脸。愧疚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本子里每一笔描绘的线条,都仿佛成了拷问我良心的枷锁。
时间在忐忑中爬行,毕业季终于挟裹着离别的燥热和栀子花的香气,汹涌而至。
散伙饭的地点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喧闹的烧烤店。空气里充斥着孜然、辣椒粉的浓烈味道,啤酒瓶碰撞的脆响,少年人刻意拔高的、带着醉意的笑声和告别声,搅成一锅沸腾的离别浓汤。男生们勾肩搭背地吼着跑调的歌,女生们红着眼圈交换着写满留言的纪念册。笑声和哭声奇异地交织着,像一场盛大而混乱的青春终曲。
江屿坐在角落一张小桌边,身影在喧嚣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孤绝。他面前没有酒杯,只有一瓶开了盖却几乎没动的矿泉水。灯光昏暗,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他不再是画室里那个光芒四射的天才,更像是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石膏像,所有的生气都沉寂了下去。
有人端着酒杯跌跌撞撞过去,想拉他一起闹腾:江屿,别装深沉啊!来,喝一杯!以后天南海北,再聚就难啦!
江屿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但那口型,分明是不了。他的目光空茫地落在桌面上某个虚无的点,仿佛周遭的一切欢腾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一种沉重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我的心口。
喧嚣持续到深夜,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竹签和空酒瓶。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部分酒气和油烟味。我磨蹭着,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角落的身影。他终于站起身,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独自一人,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喧闹的灯火,融入了校门外沉沉的夜色里。那背影,透着一种决绝的、一去不返的意味。
心,猛地往下一坠。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拔腿追了出去。夜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起一阵眩晕。校门外的空地,白日里停满自行车的地方,此刻空旷无人,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江屿的身影立在空地的边缘,背对着我,面对着眼前一堆……东西。
不是行李。
是他视若珍宝的画板,边缘已经磨损开裂。是他那个装满了各种型号铅笔、炭笔的硕大笔帘。是几盒未开封的高级水彩和油画颜料。甚至还有几本厚厚的美术年鉴和大师画册。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
他手里捏着一个金属打火机,银色的外壳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陷,像是在凝视一场即将被亲手埋葬的盛大葬礼。然后,咔哒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跳跃着,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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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被他轻轻一抛,准确地落在那堆承载着他全部骄傲与梦想的物品上。
轰——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质画板边缘,瞬间爆发出刺眼的橘红色光芒,浓烟滚滚而起,带着纸张、颜料和松木燃烧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迅速弥漫开来。画册的硬壳封面在火焰中卷曲、变黑,纸张翻飞,瞬间化作灰烬。昂贵的颜料管在高温下扭曲、爆裂,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流淌出五彩斑斓、随即又被烈焰吞噬的粘稠液体。
江屿就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任凭那跳跃的火焰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疯狂舞动,却点不燃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江屿!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和颤抖,冲破了浓烟和热浪。
他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他看到是我,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但那光芒随即又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疲惫。
你疯了!
我冲到他面前,灼热的空气燎得脸颊生疼,眼睛被烟熏得发涩,为什么烧了!
他沉默着,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远处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有答案。过了很久,久到火焰吞噬掉最后一块画板残骸,只剩下地上焦黑扭曲的残骸和袅袅青烟,他才极其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家里……破产了。
几个字,沉重得如同巨石砸落,欠了很多钱。学美术……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认命,太奢侈。
奢侈。这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原来那些光鲜背后,早已是摇摇欲坠的危楼。原来那些冰冷疏离,不过是一个少年在巨大变故前笨拙的自我保护。原来那本速写本里汹涌的、无声的注视,是他被困在命运的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光亮。
心口像是被那火焰灼穿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又痛又空。我看着他被火光和绝望笼罩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一股巨大的冲动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羞怯和那该死的愧疚。
所以呢
我的声音也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就因为这个,你连喜欢的勇气都烧掉了吗
江屿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我,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终于掀起了波澜。
就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毫不犹豫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深蓝色、边角磨损的速写本——那个藏匿了我所有心慌意乱、也见证了他所有隐秘凝视的本子。我用力地、几乎是砸向他怀里。
还给你!
我大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里面的东西,我看见了!每一页,都看见了!
他下意识地接住本子,手指触碰到那熟悉的封面,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本子,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狼狈无处遁形。
江屿,
我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火焰的余温和绝望的冰冷气息。夜风卷起我的发梢和衣角,我仰起头,目光死死锁住他慌乱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你不敢喜欢的,我敢。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江屿完全僵滞、瞳孔骤然收缩的惊愕目光中,我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沾着烟灰和冰凉夜露的脸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吻了上去。
他的唇冰冷、干燥,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泪水苦涩的咸。我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是燃烧殆尽的灰烬散发出的焦糊味,是夜风穿过空旷场地的呜咽,远处隐约还有散场人群模糊的喧哗背景音。但这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唇瓣相贴时那微弱却清晰的触感,和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他骤然急促起来、拂过我额发的温热气息。
这个吻短暂得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在我退开的瞬间,江屿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抬手,用指背用力地擦过自己的嘴唇,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茫然、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无措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下一秒,他攥紧了怀里的速写本,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仓惶的背影很快被校门外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有地上那堆焦黑的残骸,还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余热和刺鼻的气味,像一场盛大青春被焚烧殆尽的墓碑。
我的脸颊依旧滚烫,唇上还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泪水的咸涩。夜风突然变得刺骨起来。指尖微微发着抖,慢慢抚过自己发烫的嘴唇,那里仿佛还烙印着他瞬间的僵硬和混乱的气息。我站在原地,看着江屿消失的方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一张巨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尖锐的、混合着疼痛和孤勇的茫然。
刚才的勇气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消散,留下冰冷的沙滩和空旷的回响。他真的懂吗那个吻,那句宣告,能穿透他此刻筑起的高墙吗还是……只是把他推得更远
我慢慢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地上焦黑的画板残骸,指尖立刻染上乌黑的炭灰。一点残留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火星,在余烬中微弱地闪了一下,旋即彻底熄灭,化作一缕更细的青烟。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林晚!
远处传来同学寻找我的呼唤。
我猛地回过神,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冰凉的液体已经滑过脸颊。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呛人的焦糊味直冲肺腑。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燃烧过的狼藉和江屿消失的黑暗,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那片喧闹的、属于告别的灯火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灰烬上。
那晚之后,江屿彻底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告别,没有音讯。附中的毕业典礼上,属于他的位置空着。班级群里,那个沉默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我尝试过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模糊而破碎:他跟着家人去了南方某个遥远的城市,处理那些如山的债务,据说很快又辗转去了国外。
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被他慌乱中遗落在我的脚下,像一个烫手的证物。我把它捡了回来,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连同那个混乱夜晚所有的灼热、冰冷和孤勇,一起尘封。抽屉里还躺着一幅画,是毕业前最后一次当模特,他画完随手塞给我的练习稿。画上的少女侧影,线条有些凌乱,却捕捉到了我望着窗外发呆时的一丝落寞。画纸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水渍晕开的痕迹,像一滴不小心滴落的泪。
十年光阴,是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的河流。
我从美院毕业,一头扎进艺术市场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凭着对艺术的敏锐嗅觉和一股拼劲,从画廊打杂的小助理,一步步熬到了国内顶尖拍卖行嘉德最年轻的资深策展人。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清脆利落,剪裁精良的套装包裹着早已褪去青涩的身体。我学会了在各种酒会和藏家间周旋,笑容恰到好处,眼神精明冷静。那本速写本和画稿,连同那个混乱的夜晚,被时间的尘埃厚厚覆盖,沉在了记忆最深的角落,只有在某个极度疲惫或深夜独处的瞬间,才会悄然浮起一丝涟漪,带着淡淡的、陈年的涩。
直到湮灭与新生:青年艺术家回顾展的项目落到我手上。
晚姐,重点推的艺术家资料发您邮箱了,压轴的是一位神秘新锐,代号‘孤屿’,背景资料很少,但作品非常…特别,市场期待值极高。助理小唐的声音透过内线电话传来。
知道了。我点开邮件,目光快速扫过名单。当孤屿两个字跳入眼帘时,指尖在鼠标上无意识地顿了一下。一个代号而已,巧合吧。我点开附件里唯一一张作品小样图——一张铅笔素描的局部扫描。线条极其老练,带着一种沉郁的力量感,描绘的似乎是某个建筑的残破穹顶,光影处理得极具压迫性。
心口莫名地微微一窒。这线条……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像某个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印记被轻轻触动。我甩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压下,专注于工作。
布展的日子忙碌而紧张。孤屿的作品直到开展前三天才由专属艺术品物流公司押运抵达,被严密地包裹在特制的木箱里,直接送入了恒温恒湿的保险库。按照艺术家经纪人的严苛要求,他的作品只能在拍卖预展当晚,由我亲自开封、布展,并且必须放在独立隔断的压轴位置。
神秘感被营销到了极致。
拍卖预展当晚,嘉德拍卖大厅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空气中浮动着高级香槟、雪茄和女士香水混合的奢靡气息。衣香鬓影,名流云集。我穿着得体的黑色礼服裙,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在人群中穿梭,应对着藏家和媒体的寒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大厅深处那个被深红色天鹅绒帷幕严密遮挡的独立隔断。
那里,静卧着孤屿的谜底。
林小姐,‘孤屿’先生的作品,可以揭幕了。穿着黑色西装的展厅主管低声提醒,眼神示意时间已到。
场内悠扬的弦乐适时地低了下去,交谈声也渐渐平息。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和势在必得的野心,齐刷刷地聚焦过来。追光灯雪亮的光柱,精准地打在那片深红的帷幕上,更添几分庄重与神秘。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沉闷的声响,以及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快、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
在万众瞩目下,我走到帷幕旁,握住垂下的金色流苏绳结。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向下一拉——
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向两边无声滑开。
追光灯炽烈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画作之上。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绝对地冻结了。
巨大的画布占据了大半个隔断空间。背景是深沉、压抑的铅灰色,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沉重的云层,又像是焚烧后冰冷的余烬。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灰暗中央,一束光——一束极其柔和、仿佛带着温度的金色光芒——斜斜地投射下来。
光芒笼罩的焦点,是一个少女的侧影。
她穿着附中那套再熟悉不过的蓝白校服,安静地坐在一张旧木凳上。脖颈纤细的线条微微仰起,勾勒出青涩而优美的弧度。几缕柔软的发丝垂在耳侧,被那束虚构的光映照得近乎透明。她的目光投向画外某个遥远的地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和专注。窗棂的阴影温柔地落在她的脸颊和校服领口,每一道褶皱,每一寸光影,都细腻得惊心动魄。背景深处,那些扭曲的、燃烧的、坍塌的暗影(仔细看,隐约有画板、画架的残骸形态),更反衬出画面中央那抹身影的宁静与永恒。
不是别人。
那是十八岁的我。在附中那个落满阳光尘埃的老画室里,为他做模特的姿态。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现场的惊叹、议论、相机的快门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唯有画布上那个少女的侧影,清晰得刺眼。
是他。只能是江屿。
那精准得可怕的造型能力,那对光影近乎偏执的敏感,那深入骨髓的沉郁笔调……还有谁能把十八岁的我,以这样一种近乎圣像的方式,凝固在时光和毁灭的背景之上
天啊……这光影!这神韵!
这就是‘孤屿’果然名不虚传!
太有故事感了……背景那些是什么废墟
模特是谁画得太有灵魂了!
周围的惊叹和议论声浪般涌来,却无法穿透我耳膜的屏障。我死死地盯着画布右下角,那个用深褐色颜料签下的、龙飞凤舞的署名——孤屿。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那个名字。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柱和目光,高跟鞋慌乱地踩在地毯上,朝着后台员工通道的方向冲去。
我需要空气。冰冷的,能把肺叶刺痛的空气。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后台通道的冷白灯光和前方大厅的暖黄奢华被隔绝开来。这里堆放着备用的展架、包装材料,空气里是淡淡的尘埃和颜料未干透的气息。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震动。
就在这时,通道另一端的阴影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我猛地抬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堆叠的包装箱后缓缓走出,停在了几步之外通道中央的灯光下。
时光像一把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曾经少年人略显单薄的轮廓被成熟男人的坚实所取代,肩膀更宽厚,线条更冷硬。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长裤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褪去了所有青涩。他的面容依旧英俊,甚至更添了几分棱角分明的深邃,只是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的风霜,一种深沉的疲惫刻在眼角的细纹里。那双眼睛,曾经清澈也曾经死寂,此刻在冷白的灯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近乎凶狠的专注。
是江屿。
他就站在那里,隔着一地散落的包装填充物和冰冷的空气,沉默地看着我。十年光阴横亘在我们之间,无声地流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时间凝固了。只有远处拍卖大厅隐约传来的模糊乐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的背景音。
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像带着实质的重量,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我的脸,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穿着昂贵礼服的女人,与记忆中那个在燃烧的余烬前强吻他的少女,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我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重逢的剧本在脑海里预演过千万遍,或平淡,或怨怼,或释然……唯独没有眼前这种,山雨欲来般的死寂和压迫。
突然,他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的距离瞬间归零。带着室外寒意的气息骤然逼近,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松木香。
下一秒,我的手腕被一只滚烫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指节几乎要嵌进我的腕骨里,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我惊喘一声,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里面不再是深潭,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压抑的、翻滚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灼热得几乎要将我吞噬。
通道顶的冷白灯光直直地打在他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显得他下颌线条紧绷如刀锋。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沉甸甸的、跨越了十年光阴的重量,重重砸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当年你说敢喜欢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石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重重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震得心口发麻。
手腕上的力道又收紧了一分,痛感尖锐地提醒着这不是梦境。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我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随即,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赌徒般的决绝:
现在,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的沙哑更甚,却像淬了火的钢铁,还敢不敢再捡一次我的画
空气死寂。后台通道里,只剩下远处拍卖厅传来的、被厚重墙壁过滤后模糊如呜咽的乐声,以及我们两人清晰可闻的、交缠在一起的、无法平复的粗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