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伞下无雨》 > 第一章

台风过境
>胡琪在暴雨里说分手时,王佳秀盯着他肩上湿透的网球包带子出神。
>我家希望我找门当户对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下来,砸在佳秀心上。
>后来学长王某送她稀有猫咪幼崽,她却在猫舍闻到前女友香水味。
>酒店厨师李煜参军前夜,指着海南地图说:等我回来接管家族酒店,就娶你。
>人事主管吴某的冷暴力让她学会摔门而去。
>H州的朱某最后摊牌:我妈算过八字,你克夫。
>当S州的雨再次落下,两个女孩把热茶塞进她手里:这次,伞够大了。
---
雨,像是天河决了堤,凶猛地砸在S州大学老旧的篮球场上,水花四溅,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王佳秀站在球场边的简易遮雨棚下,冰冷的湿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缠绕着她裸露的小腿。她没带伞,早上出门时,天还透着一丝灰蓝的亮光。胡琪就站在她对面,隔着不过两步,却像是隔着一道汹涌的、满是泥泞的洪流。
他肩膀上斜挎着那个磨损得有点厉害的黑色网球包。包带子,那条深蓝色的、尼龙材质的带子,此刻被雨水完全浸透,颜色深得发黑,沉甸甸地压在他白色的运动T恤上,吸饱了水,边缘甚至能看出向下坠落的沉重弧度,一滴一滴,缓慢又固执地汇入他脚边迅速扩大的水洼里。
王佳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条湿透的带子上。带子勒出的细微褶皱,水珠沿着纹理滚落的路径,每一丝细节都在她视野里被无限放大、清晰。整个世界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雨声,远处模糊的喧闹声——都急速地退潮、远去,只剩下这条湿带子无声地占据了她全部的感官。她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雨水、汗水和陈旧球拍胶皮的气味,浓烈地、不容拒绝地钻进她的鼻腔,直冲大脑深处。
佳秀……胡琪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种被水汽泡过的滞涩感。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动作很大,带着点烦躁,水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线飞溅开。王佳秀的视线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条湿带子上撕开,向上移动。他的头发也湿透了,凌乱地贴在额前,几缕深色的发丝下,是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像蒙了一层厚厚雨雾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清晰了许多,也冷硬了许多,像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石头:我们……算了吧。
遮雨棚顶上的积水哗啦一声,不堪重负地倾泻而下,落在棚子边缘,溅起一片冰凉的水沫,打湿了王佳秀的脚踝。她猛地一激灵,仿佛被那冰水烫到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然后又被狠狠地掷入冰窟。她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凉的空气灌进去。
胡琪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投向棚外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也显得格外坚硬。我家里,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王佳秀从未听过的、沉重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他们……希望我找个门当户对的。
门当户对四个字,像四枚冰冷的铁钉,被无形的锤子狠狠砸进王佳秀的耳膜,再穿透骨头,直直钉进她的心脏深处。一股尖锐的、麻痹的痛感瞬间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跟着发麻。她觉得自己像一尊被雨水泡软的泥塑,正从内部开始无声地崩解、坍塌。
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不堪重负地汇聚,凝成一颗饱满的水珠,沉沉地坠下来。时间仿佛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凝固。王佳秀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水珠,带着宿命般的沉重感,沿着他挺直的鼻梁侧畔,划过他紧抿的嘴角,最后,嗒的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砸在他脚下那片浑浊的积水里。涟漪很小,一圈圈漾开,很快就消失无踪。
那轻微的嗒声,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砸出了滔天的巨浪和震耳欲聋的回响。世界彻底失声,只剩下那颗水珠碎裂的声音,在她空旷的胸腔里反复震荡。
心口的剧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呜咽,溢出唇边,立刻又被滂沱的雨声粗暴地吞噬、碾碎,不留一丝痕迹。
胡琪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搅不开的浓墨,里面有她读不懂的疲惫,有沉重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楚,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让她彻底心寒的疏离和决绝。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过身,肩膀上的网球包带子随着他的动作甩出一道沉重的水痕。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白茫茫的、倾盆而下的暴雨里,挺拔的身影瞬间就被密集的雨帘吞噬、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遮雨棚下,只剩下王佳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棚外的世界是狂暴喧嚣的雨幕,棚内却死寂得可怕。冰冷的湿气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进她的骨头缝里。她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条湿透的、深蓝色的网球包带子,仿佛带着水汽的冰冷触感,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视网膜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雨水冲刷着S州大学校园里那些年深日久的梧桐树,也冲刷着王佳秀心底最后一点温热。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又随意丢弃的植物,在湿冷的泥土里,无声地枯萎下去。
***
时间在忙碌和刻意的遗忘中,以一种麻木不仁的速度向前滑行。S州大学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王佳秀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专业书里,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填满心底那个被暴雨凿开的空洞。偶尔在深夜的宿舍床上惊醒,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帘缝隙投进来,那一刻的寂静和孤独,总让她恍惚觉得心口又被那条湿透的网球包带子狠狠勒紧,窒息感如影随形。
毕业季兵荒马乱地到来,又尘埃落定般过去。王佳秀拖着行李箱,像一滴水汇入了S州这座庞大都市的洪流。找房子,挤地铁,投简历,参加一场场令人疲惫的面试。她在一家规模不大但节奏飞快的广告公司落了脚,职位是策划助理,每天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方案、PPT和甲方反复无常的需求修改里。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格子间时间,麻木似乎成了最好的止痛剂。她学会了用外卖填饱肚子,用加班消耗精力,用沉默应对所有关于个人问题的试探。偶尔路过街角的奶茶店,看到里面并肩而坐的情侣,她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心脏像被细针飞快地刺了一下,然后归于更深的沉寂。
办公室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杨,是个热情得像个小太阳的女孩。某次加班到深夜,两人一起下楼买关东煮,热腾腾的白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氤氲开。小杨吸溜着鱼丸,忽然眨眨眼,凑近王佳秀,带着点神秘的兴奋:佳秀姐,给你介绍个人呗我表哥,王睿,也是咱们学校的,不过早毕业几年,搞生物研究的,可有意思了!人特好,家里还养了好多猫!
猫王佳秀下意识地重复,握着纸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滚烫的汤汁几乎要溢出来。她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某种毛茸茸的、温暖的、可以毫无保留接纳她的东西。
对啊!他可宝贝他的猫了,听说还在培育什么新品种呢!小杨用力点头,一脸笃定,周末他那个猫舍开放日,要不要去看看就当放松一下嘛!
或许是深夜的脆弱,或许是对温暖这个词太久违的渴望,也或许只是不想拂了小杨的好意,王佳秀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周末的午后,阳光难得慷晒。王睿的猫舍位于城市边缘一个安静的高档小区里。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高级猫粮和……某种极其熟悉的花香味道扑面而来。王佳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王睿本人很符合小杨的描述——斯文,温和,戴着细边眼镜,穿着干净的米白色毛衣,身上带着一种实验室里浸泡出来的安静气质。他笑着引她们进去,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欢迎,地方有点乱,别介意。
猫舍被打理得异常整洁明亮。落地窗洒满阳光,昂贵的猫爬架错落有致,几只品相极好的猫咪慵懒地躺在垫子上或高处,姿态优雅。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猫毛。王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他的孩子们:这只赛级布偶如何如何,那只正在培育的新品系暹罗有什么独特基因……他的话语温和,带着一种对专业领域的熟稔和自信。
他小心翼翼地抱来一只刚满月不久的、毛色异常浅淡、近乎银白的小猫,眼睛是剔透的湛蓝。小家伙在他掌心蜷缩着,发出细弱的咪呜声。这是‘星尘’这一窝里体质最弱但品相最好的一只,胆子有点小。王睿把它轻轻托到王佳秀面前,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看你好像挺喜欢猫要不要试着抱抱它
那团脆弱、温热的小生命近在咫尺。王佳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想要触碰柔软的冲动涌了上来。她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小猫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绒毛……
就在这时,客厅通往里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是个年轻女人,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栗色的卷发随意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猫用梳子,脸上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属于女主人的慵懒笑意。
睿,上次买的那个营养膏放……她的话在看到客厅里的陌生人时顿住了。目光扫过王佳秀和小杨,最终落在王睿托着小猫的手和王佳秀伸出的指尖上。她的笑容没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和了然。
而那股之前被猫舍气味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花香,随着她的走近,骤然变得清晰、浓郁起来——清冽的前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尾调沉下来,是广藿香混合着雪松的独特气息。
王佳秀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味道……太熟悉了。曾经无数次,在胡琪的运动外套上,在他宿舍的枕头边,甚至在那个暴雨分手的前几天,她都能若有若无地捕捉到这种独特的、带着点疏离感的香气。那是他那位家境优渥、舞蹈特长生出身的前女友,林薇,标志性的味道。胡琪提起过,是某个极其小众昂贵的沙龙品牌。
指尖离那团温软的小生命只有毫厘之遥。小猫湛蓝的眼睛懵懂地望着她。王佳秀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王睿温和的笑容,女人略带审视的目光,空气中那缕挥之不去的熟悉香水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这温暖明亮的猫舍,这价值不菲的猫咪,这斯文有礼的学长……一切的一切,都瞬间蒙上了一层冰冷而讽刺的釉光。原来兜兜转转,她以为自己走向了新的可能,却一头撞进了旧日阴影的另一种呈现。
她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有些失礼,指尖冰凉。
抱歉,王佳秀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的弧度,却僵硬得如同面具,我……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点急事,得先走了。她甚至不敢再看王睿和他身边女人的表情,更不敢去看那只无辜的、叫星尘的小猫,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仓促地对小杨说了句下次联系,就快步走向门口。
身后似乎传来王睿略带诧异的声音:佳秀……
还有那个女人温和但清晰的询问:睿,这位是……
王佳秀没有回头。她拉开门,屋外清冷的空气涌入,却无法驱散那萦绕在鼻尖、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香水味,更无法温暖她瞬间跌回冰窖的心。
***
广告公司格子间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王佳秀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视线却有些失焦。王睿猫舍里那缕挥之不去的香水味,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带来一阵隐秘的刺痛。她开始更沉默地加班,更频繁地接下那些需要跑客户、与人打交道的杂活,用身体的疲惫强行覆盖心底翻涌的杂念。
一次为某个新开业的连锁餐厅拍摄宣传片,地点定在了S州地标性的皇冠假日酒店。拍摄间隙,饥肠辘辘的摄制组涌进了酒店华丽的中餐厅。正是午市高峰刚过,后厨依然热火朝天。王佳秀跟着同事穿过忙碌的传菜口,无意间瞥见一个穿着洁白厨师服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厨师,身材很高,在一群人中显得挺拔。他正站在巨大的砧板前处理一条石斑鱼,侧对着门口。动作异常利落,刀刃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精准地切入鱼身,剔骨,起肉,薄厚均匀的鱼片如雪片般落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流畅和力量感。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得像他手中的刀。
王佳秀的脚步顿了一下。那专注的侧影,那行云流水又带着绝对掌控感的动作,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让她多看了几秒。他似乎察觉到目光,抬眼望了过来。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带着后厨特有的烟火气和一丝被打扰的询问。王佳秀有些尴尬,连忙移开视线,快步跟上同事。
几天后,公司行政部的热心大姐李姐,神秘兮兮地把王佳秀拉到茶水间。佳秀啊,上次去皇冠拍片子,感觉怎么样累坏了吧李姐塞给她一个洗好的苹果,压低声音,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年轻人别光顾着工作!姐给你介绍个人绝对靠谱!她笑得一脸深意,就是皇冠中厨房的,切配主管,叫李煜!小伙子精神!踏实!家里听说在海南还有大产业呢!
李煜王佳秀愣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在冷光下利落挥刀的侧影。海南大产业这和他身上那种沉在烟火灶台间的专注气质,似乎有些违和。
拗不过李姐的热情,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王佳秀和李煜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了面。
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战场般的白色厨师服,李煜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少了几分后厨里的锐利,多了些大男孩的清爽。他说话语速不快,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温和,聊起食材处理、刀工火候,眼睛会发亮,那份专注和在砧板前如出一辙。
我们家……确实在海南做酒店。他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不过,那是他们的事。他抬眼看向王佳秀,眼神坦诚,我就喜欢厨房。喜欢听刀切下去的声音,喜欢看食材在锅里变化。简单,直接,付出多少,味道就回报多少。
这种近乎执拗的纯粹,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王佳秀被各种合适、门第搅得有些混沌的心湖。他身上没有胡琪那种被家庭期望压着的沉重感,也没有王睿那种包裹在温和表象下的疏离计算。他的世界似乎很简单,就是食材、灶火、一把好刀。这种简单,对此刻的王佳秀而言,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交往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李煜的约会地点总是很实际——带她去凌晨喧闹的批发市场挑最新鲜的渔货,在深夜打烊后的餐厅后厨,教她如何用一把窄长的剔骨刀给鸡腿完美去骨,或者只是在他租住的小公寓里,系着围裙,用简单的食材鼓捣出一桌令人惊艳的饭菜。烟火气十足,踏实得让人心安。他会笨拙地记下她随口提过想吃的家乡小菜,下次就默默做出来;会在她加班到深夜时,提着一个保温桶出现在公司楼下,里面是温热的瑶柱白粥和几样清爽小菜。
data-fanqie-type=pay_tag>
王佳秀贪恋这种带着油烟味的温暖。他切菜时专注的侧脸,他手掌上被刀具磨出的薄茧,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葱姜和洗涤剂的味道,都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她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关于海南大产业的传闻,或许只是李姐夸张的谈资,或者一个遥远的、与他们无关的背景音。
直到一个闷热的夏夜。李煜刚结束一个重要的宴会接待,带着一身疲惫和厨房特有的油烟气息回来。两人挤在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里,对着嗡嗡作响的老旧风扇吃西瓜。电视里正播着征兵宣传片,激昂的音乐和整齐的步伐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李煜拿着西瓜的手顿住了。他盯着屏幕,眼神有些发直。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放下西瓜,抹了把嘴,转头看向王佳秀,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佳秀,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想去当兵。
王佳秀愣住了,一小块西瓜瓤粘在嘴角都忘了擦:当兵……为什么
厨房是好,但总觉得……他皱起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像被困在砧板上了。日复一日,看得见头。我想出去闯闯,试试别的活法。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切,部队是个好地方,能磨人!等我回来,等我……等我有了点真本事,能站得更稳了,他猛地站起来,几步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有些旧的中国地图。他手指用力地点在海南岛的位置,我就回去!接管家里那摊子!到时候,他转过身,脸上因为激动和酒意泛着红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许诺,我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让你当老板娘!
海南、接管、娶你、老板娘……这些词像密集的鼓点,敲在王佳秀的耳膜上,敲得她心头发慌。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岛屿,此刻在李煜发亮的眼神和激昂的许诺下,骤然具象化,带着庞大的阴影向她压来。那不再是无关的背景音,而是一张无形却无比沉重的网。她看着他兴奋的脸,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对另一种未来的憧憬,看着他手指戳在地图上那个代表他根基和责任的点……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被规划、被承诺、却唯独没有被询问的冰凉感,瞬间攫住了她。
他描绘的未来里,有他的闯荡,有他的回归,有他的责任,甚至还有老板娘的位置……可唯独没有问过,这是不是她王佳秀想要的未来那海南的酒店,对她而言,究竟是归宿,还是另一个更大、更陌生的砧板
那个夜晚,李煜的承诺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下了一个带着焦糊味的印记。他最终通过了层层筛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送他上火车的那天,站台上人声鼎沸。他紧紧拥抱了她一下,力气很大,带着汗水和布料浆洗过的生硬气味,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等我回来!等我娶你!
然后他松开手,转身,汇入那片绿色的洪流,背影挺拔而决绝。
火车轰鸣着驶离站台,带走了那个带着烟火气、给她踏实感的厨师李煜,留下一个关于海南酒店和老板娘的沉重承诺,以及站台上王佳秀空落落的心。她看着远去的列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温暖,从一开始就标着期限,带着她无法承担的附加条款。
***
李煜入伍后,规律的、带着部队特有节奏的信件成了连接两人唯一的纽带。信里充满了他对军营新生活的惊奇、抱怨和逐渐沉淀下来的坚韧。王佳秀的回信总是斟酌再三,努力分享些S州的变化、工作中的琐事,字里行间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距离感。海南和以后像两个沉默的幽灵,盘旋在信纸上方。
几个月后,王佳秀厌倦了广告公司永无止境的头脑风暴和甲方的反复无常。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跳槽到一家规模不小的互联网公司,担任招聘专员。新环境节奏更快,但人际关系似乎更简单直接——至少表面如此。她需要快速学习,筛选海量简历,安排面试,和形形色色的求职者打交道。忙碌像一层厚厚的茧,暂时包裹住了那些关于承诺、未来和遥远海南的惶惑。
公司的技术部新调来一位主管,姓吴,三十出头,北方人,带着技术骨干特有的那种沉稳和一丝不易接近的疏离感。第一次部门协作会议,王佳秀作为HR代表参加,负责介绍新员工的入职流程。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吴主管却留了下来。
王佳秀他走到她面前,声音不高,带着点北方口音的磁性。他个子很高,王佳秀需要微微仰头看他。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气质干净利落。
吴主管。王佳秀点头回应。
是这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很直接,带着一种审视的效率感,我最近在看房子,公司附近。听行政那边说,你对这一片挺熟有没有合适的房源推荐一个人住,安静点,通勤方便的。
他的需求很明确,语气是纯粹的事务性询问。王佳秀恰好知道公司附近一个管理不错的中档小区有空房,便简单介绍了情况,还翻出手机里存的几张之前帮同事看房时拍的照片。吴主管看得很认真,偶尔问一两个细节问题。最后,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浅淡的笑意:很有帮助,谢谢。方便的话,把房东联系方式给我
好的。王佳秀找出号码发给他。事情到此为止,干脆利落。
几天后,王佳秀在员工餐厅排队打饭,吴主管端着餐盘很自然地排到了她身后。房子定了,他主动开口,语气比上次熟稔了些,你推荐那个小区,确实不错。改天请你吃饭,算是答谢。
吴主管客气了,举手之劳。王佳秀连忙说。
叫我吴铮就行,下了班没那么多主管。他语气随意,目光在她餐盘里扫了一眼,喜欢吃辣食堂这个水煮肉片,花椒放得不够。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食堂的菜色聊到S州糟糕的交通,再到各自毕业的学校。吴铮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上,逻辑清晰,带着技术男特有的那种冷幽默。他成熟、稳重、目标明确,和王佳秀接触过的所有异性都不同。他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每一步都踩在预设的轨道上。
自然而然地,接触多了起来。他约她吃饭,地点选在环境清幽、评价很高的餐厅,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绝不会影响第二天工作。他会送她礼物,一支设计简约的钢笔,一本小众的推理小说,都符合她的喜好,价值适中,不会让她有负担。他记得她无意中提过喜欢的乐队,下次见面时就递过来两张票。一切都周到得无可挑剔。
王佳秀像是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水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漂去。吴铮提供的,是一种秩序井然的舒适区。他规划约会,主导话题,在她遇到工作难题时,能给出冷静而有效的建议。他像一堵厚实、挡风的墙,暂时隔绝了外界的不确定。疲惫时,王佳秀甚至会贪恋这种被安排好的安稳,仿佛只要跟着他的节奏走,就能规避掉所有风浪。
她开始把更多的生活重心向他倾斜。李煜的信件渐渐被搁置在抽屉深处,偶尔想起那个关于海南的承诺,竟觉得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甚至开始想象,也许和吴铮这样稳定、理性的人走下去,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直到那股无形的寒流悄然袭来,无声无息。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变化。吴铮回复她微信消息的速度明显变慢了。不再是之前的秒回或简短高效的沟通,常常隔上几个小时,甚至半天,才回一个嗯、好或者一个毫无意义的表情符号。王佳秀起初以为他项目忙,体谅地没有追问。
接着是取消约定。第一次,他说临时有个紧急线上会议。第二次,说身体不太舒服想早点休息。第三次……没有解释,只在原定时间前半小时发来一条短信:今晚有事,改天。
冰冷,生硬,连个抱歉都没有。
王佳秀握着手机,看着那条突兀的短信,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试图联系他,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接通后他语气极其平淡、简短,带着明显的疏离感:在忙,晚点说。然后便再无音讯。晚点是多晚没有下文。
在公司遇见,他依然会点头打招呼,表情管理得滴水不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种眼神交汇时的刻意回避,那种公事公办、多一个字都不愿说的态度,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王佳秀的皮肤里。
她感到困惑、委屈,然后是巨大的不安和自我怀疑。她做错了什么是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哪里让他不满意了她小心翼翼地发信息询问: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是不是我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石沉大海。或者隔很久,回一句:别多想,最近压力大。
别多想三个字,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最后一点试图沟通的火苗。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忽视的冰冷感攫住了她。她开始整夜失眠,白天强打精神工作,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简历信息,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吴铮的冷漠像一片巨大的、无形的阴影,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触碰,也无法发出任何能被听到的声音。她拼命拍打那玻璃,换来的只有更深的寂静和吴铮远远投来的、毫无波澜的一瞥。
这种无声的凌迟持续了近一个月。王佳秀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活力的植物,在吴铮刻意制造的严寒里迅速枯萎。她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空洞,连同事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一个周五的晚上,王佳秀加完班,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手机屏幕亮起,是吴铮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咖啡馆,谈谈。
谈谈他终于愿意谈谈了王佳秀的心猛地一跳,说不清是愤怒多一点,还是那点死灰复燃的、可悲的期待多一点。她一夜辗转反侧,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也积攒了无数想问的话。
第二天,她提前十分钟到了咖啡馆。吴铮迟到了十五分钟。他走进来时,穿着熨帖的衬衫,头发一丝不乱,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来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短会。他在王佳秀对面坐下,没有寒暄,没有道歉,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技术报告:
佳秀,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们……可能不太合适。你是个好女孩,但我觉得,我们对未来的规划和期待,差异比较大。继续下去,对彼此都是消耗。
王佳秀愣愣地看着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动。她积攒了一整晚、甚至一个月的质问、委屈、不解,全部堵在喉咙口,却在他这番冷静到极致、也冷酷到极致的话语面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原来他所谓的谈谈,只是单方面地宣判结果。他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具体的理由,一个可以让她死心或者争辩的靶子。他用不合适、规划差异这样宏大而模糊的词汇,轻飘飘地抹杀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所有联系,也抹杀了她这一个多月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和煎熬。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怎么想的。他早已在心里完成了所有的思考和决定,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来安静地接受这个判决。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极度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羞辱的痛楚,猛地冲上王佳秀的头顶。她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逻辑清晰、冷静得如同机器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消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吴铮,你告诉我,什么叫‘消耗’是你单方面消失、冷暴力、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自我怀疑自我折磨的这种‘消耗’吗
吴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动作依旧沉稳:我承认处理方式欠妥,但我的结论不会改变。这样对大家都好。
对大家都好王佳秀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咖啡馆里不多的几桌客人都看了过来。她不在乎了。胸中翻涌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端坐着的吴铮,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吴铮,收起你这套虚伪的‘为大家好’!你就是个自私透顶的懦夫!连结束都不敢好好说出口,只会用冷暴力逼别人先崩溃的懦夫!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异常清晰。吴铮的脸色终于变了,嘴唇紧抿,眼神阴沉下来。
王佳秀却不再看他。她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和包,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咔哒声。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所有投来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宣泄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补上了最后一句:
记住,是我甩了你!因为你不配!
玻璃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咖啡馆里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气。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王佳秀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大口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痛苦的宣泄,反而像一种冲刷,冲走了长久以来积压的憋闷和自我怀疑。
她抬手狠狠抹掉眼泪,挺直了背脊。心里那个因冷暴力而冰封的角落,在刚才那声愤怒的不配和摔门而出的巨响中,轰然碎裂,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带着痛楚却也无比畅快的亮光。她终于亲手砸碎了那个名为吴铮的、冰冷窒息的玻璃罩子。
***
S州的雨季似乎带着某种粘稠的、无法摆脱的阴郁,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王佳秀的生活缝隙里。广告公司的格子间、皇冠酒店后厨的烟火气、互联网公司招聘桌前的形形色色……这些场景连同那些面孔,都渐渐褪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湿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带着铁锈味的、沉重的过往。
离开吴铮后那段时间的空洞和疲惫,比以往任何一次分手都来得更彻底。像一场漫长的跋涉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只想找个地方彻底蜷缩起来,舔舐伤口,让时间无声地覆盖一切痕迹。H州,一个以风景秀丽、生活节奏舒缓闻名的江南小城,像一张温软的邀请函,适时地递到了她面前。大学时一个鲜少联系、如今在H州安了家的同学,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碧水青山的照片,配文写着此心安处。那四个字,像微弱的萤火,在王佳秀一片漆黑的心里闪了一下。
几乎是逃离般的,她辞了职,打包了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坐上了南下的高铁。列车驶离S州站台的那一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轮廓,王佳秀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只是将那份沉重暂时埋进了更深的地方。
H州确实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空气里常年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和湿润的水汽。她租住在运河边一间小小的老房子里,推开木格窗,就能看到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碧绿的水面。生活节奏骤然慢了下来。她在一家规模不大的文创公司找到一份人事行政的工作,事情不多,氛围也轻松。同事多是本地年轻人,说话带着软糯的口音,笑容温和,没有大都市那种迫人的紧张感。
日子像运河的水,平静无波地流淌。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滋生暧昧的社交,下班后就窝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听雨,或者沿着运河漫无目的地走。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安放疲惫的此心安处,以为那些伤痕会在江南的烟雨里慢慢淡去,结痂,最终成为不再疼痛的印记。
直到公司财务部新来了一位主管,朱启明。他是H州本地人,家就在附近的老城区。第一次在公司走廊遇见,他穿着熨帖的浅色麻质衬衫,笑容爽朗,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主动向王佳秀点头打招呼:新来的同事欢迎啊!我是财务的朱启明。声音清亮,有股子本地人特有的亲和力。
王佳秀礼貌回应,并未多想。然而几天后,公司组织去附近的茶园团建。采茶时,王佳秀被分到和朱启明一组。他动作麻利,一边采一边给她讲解茶叶的品级和采摘技巧,风趣幽默,引得周围同事阵阵笑声。午休时大家围坐喝茶,不知怎么聊起了星座。朱启明忽然转向王佳秀,半开玩笑地说:佳秀看着就是巨蟹座,温柔顾家,宜室宜家。
王佳秀有些意外,只当是普通的客套话。但自那以后,朱启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频率明显高了。午餐时恰好坐到同一桌,下班时顺路走到公交站,偶尔带些H州的特色小点心,分给办公室同事时,总会不经意地把王佳秀喜欢的那份放在她桌上。他的追求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带着水乡特有的细腻和润物无声的体贴。
王佳秀的心湖,在H州温软的风里,被吹起了微澜。朱启明身上有种吴铮和李煜都没有的特质——一种根植于本地、安稳踏实的气息。他熟悉H州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家老字号,言语间对家庭有着自然而然的眷恋。他像这江南小城本身,温润、平和,似乎能包容一切漂泊和创伤。他会在下雨天,默默把伞倾斜向她这边,自己半个肩膀淋湿;会记得她随口提过想吃某家老店的定胜糕,第二天就排长队买来;会在她加班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报表,等她一起走夜路。
这种细水长流的温暖,像无声的潮汐,一点点漫过王佳秀心中筑起的堤防。她开始回应他的邀约,周末一起去逛古镇,在临河的茶馆一坐就是一下午;一起去城隍庙吃小吃,他总能找到最地道的那几家。他掌心的温度,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他谈及家乡和家人时眼中闪烁的光……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宁的归属感。她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想,或许在这里,和这样一个人,真的可以落地生根。
朱启明似乎也认定了她。交往半年后,他开始更频繁地带她融入他的圈子——参加他朋友的家庭聚会,和他一起回他父母位于老城区的家吃饭。朱家是典型的H州本地家庭,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朱父话不多,总是笑眯眯地看报纸;朱母则热情能干,每次王佳秀去,都张罗一桌子好菜。
只是,朱母的热情下,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她会拉着王佳秀的手,细细询问她的家庭情况、父母职业、籍贯、毕业院校……问得极其详尽。王佳秀虽有些不自在,但出于礼貌,还是一一作答。朱母总是笑着点头,说着好姑娘、不容易,但那笑容背后,似乎总有一丝难以捉摸的考量。
一次在朱家吃完饭,朱母拉着王佳秀在客厅沙发坐下,朱启明去厨房切水果。朱母亲热地拍着她的手背,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问:佳秀啊,你生辰八字方便告诉阿姨吗启明他爸认识个老先生,看这些特别准!就是……想看看你们俩合不合,图个吉利嘛!
王佳秀心里咯噔一下。生辰八字合婚这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情节,让她本能地生出抗拒。阿姨,这个……我不太信这些的。她勉强笑着,试图婉拒。
朱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更热络了,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亲昵:哎呀,傻孩子!宁可信其有嘛!又不费什么事!就当让阿姨安心,好不好启明这孩子,我们老两口就盼着他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佳秀看着朱母殷切的眼神,再想到朱启明平日的好,终究不忍拂了她的意,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日期(时辰她确实不知)。朱母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好。
那之后,王佳秀心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霾。朱启明依旧对她很好,但再去朱家,朱母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那种热络还在,但眼神里多了些闪烁和欲言又止。偶尔朱启明接完家里的电话,回来时眉头会不自觉地轻蹙一下,看向王佳秀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和……为难
暴风雨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周末午后降临。
朱启明约王佳秀去他们常去的那家运河边的茶馆。他选了个最僻静的临水位置。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进来,在深色的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刚沏好,碧绿的叶片在白瓷杯里舒展,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朱启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松地闲聊。他握着茶杯,指节微微发白,目光低垂,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久久沉默。空气里流淌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
佳秀……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王佳秀从未听过的艰难和……愧疚他抬起头,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
王佳秀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那把悬在头顶的刀落下。
朱启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皇:我们……算了吧。
茶馆里悠扬的古筝背景音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骤然失真。王佳秀端着茶杯的手指僵住了,指尖冰凉。她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面对吴铮那样愤怒爆发,或者像最初面对胡琪那样痛彻心扉。但都没有。一种奇异的、死水般的平静笼罩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咚,咚,咚,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胸腔。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给予她无限温暖和归属感幻想的男人,此刻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她的沉默似乎给了朱启明更大的压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更加慌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却又急于撇清责任的迫切:我妈……她……她拿着我们的八字,去找那个老先生看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烫嘴,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吐出:老先生说……说……他再次深吸气,飞快地瞥了王佳秀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几乎被古筝声淹没,说你的八字……太硬。尤其……对夫星不利。说……说会克夫。
克夫。
两个冰冷的、带着封建腐朽霉味的字眼,像两枚生锈的铁钉,被朱启明用羞愧又懦弱的语气,狠狠钉在了王佳秀面前的茶桌上。也钉进了她刚刚被江南暖风捂热了一点的心口。
茶馆里悠扬的古筝曲还在流淌,临水的窗格透进柔和的阳光。王佳秀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瞬间扭曲、褪色,变成了一幅荒谬绝伦的讽刺画。她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S州的暴雨和算计,在H州寻到了安稳。却原来,她只是从一个标着门当户对的砧板,跳到了一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神龛前。她的价值,她存在的意义,永远被框定在某种外部的、冰冷的尺度里——家世、地域,现在,连虚无缥缈的出生时辰,都能成为将她判为不祥的铁证!
她没有尖叫,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泪。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清醒感,像运河深秋的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朱启明,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苍白到极致、也讽刺到极致的弧度。
克夫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穿透力,所以,朱启明,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有任何昵称,你妈,还有那个算命的‘老先生’……他们决定了我的罪状,而你,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他躲闪的眼睛,你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要和我有未来的人,连一丝质疑和反抗都没有,就选择了相信,然后……像处理一张废纸一样,把我丢掉
朱启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跳动,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佳秀!不是……我……我妈她也是为了我……
为了你王佳秀轻声打断他,那笑容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了悟,真好。为了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掉我。为了你家的‘安稳’,我就活该被扣上‘克夫’的帽子扫地出门。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阳光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她低头,看着桌上那杯碧绿的、已经凉透的茶,茶水倒映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杯沿。
朱启明,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谢谢你。谢谢你和你那位‘老先生’,还有你那位伟大的妈妈。
她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洞悉后的、冰冷的漠然。
谢谢你们,让我彻底看清了。她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包,动作干脆利落,也让我终于明白了,‘此心安处’……从来不在别人画的圈里。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这间曾带给她片刻安宁的茶馆。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向运河上缓缓驶过的乌篷船。H州温软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腐朽的灰尘味。
这一次,离开的脚步异常坚定。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安处,不在任何一座城,不在任何一个男人许诺的未来里。它只能,也必须,由她自己亲手筑造。
***
离开H州的过程异常平静,像卸掉一件穿了太久、早已不合身且沾满尘土的旧外套。王佳秀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离职、退租、打包。小小的行李箱装着她仅剩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次变得空荡。她没有告诉朱启明,也没有告诉H州的任何人。像一滴水,悄然蒸腾,离开了这片曾让她误以为是港湾的水域。
当高铁再次驶入S州的地界,窗外熟悉的、带着庞大都市特有压迫感的楼宇森林扑面而来时,王佳秀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没有预想中的抗拒或伤感,反而有种近乎残酷的清醒。S州,这座曾让她伤痕累累的城市,此刻像一个沉默的、接纳一切归途与漂泊的母体。它不承诺温暖,却足够真实和坚硬。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大学室友群里跳出的消息。王琳琳(群里备注:王怼怼)发了一张图片,是S州本地一家新开的猫咖,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挤在一起打盹。配文:@全体成员
周末吸猫局治愈系良药!张总@张大设计师
请客!
后面跟着一个贱兮兮的表情包。
紧接着,张薇(备注:薇风不动)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白眼]
王扒皮又开始了行吧行吧,看在你上次方案被毙哭唧唧的份上,朕准了。@秀儿
秀儿回来没赶紧归队!缺你一个麻将搭子!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和熟悉又鲜活的语气,王佳秀冰封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一丝久违的、真实的暖意,像初春破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她几乎冻僵的心底。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动:刚下高铁。地址发来,带够猫条,朕要雨露均沾。[酷]
靠!真回来了!王琳琳立刻炸了,连发三个感叹号,速度发定位!朕派张大设计师的豪驴去接驾!
滚!是四个轮子的豪车好吗!张薇立刻反驳。
看着群里瞬间刷屏的、毫无营养却又充满生机的斗嘴,王佳秀眼眶微微发热。她关掉手机,看向窗外。S州灰蒙蒙的天空下,雨丝又开始飘洒,细细密密地打在车窗上,蜿蜒流下。这雨,和多年前那个球场边、将她淋透的暴雨如此相似。
但这一次,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上,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萌发。
***
王佳秀在离王琳琳和张薇住处不远的老城区租了个一居室。房子不大,旧,但干净,推开窗能看到爬满老墙的常青藤。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设计工作室做行政兼人事,事情不少但氛围轻松。日子重新上了轨道,平静,忙碌,带着一种脚踏实地的朴素感。
和王琳琳、张薇的同居生活(尽管是各自租房,但几乎天天混在一起),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开始了。周末的猫咖局成了固定项目,王琳琳咋咋呼呼地和店里最傲娇的布偶较劲,张薇则安静地坐在角落画速写,王佳秀负责给各种蹭过来的猫咪递零食。她们挤在张薇那辆二手小车里,满S州寻找犄角旮旯里的苍蝇馆子,王琳琳负责发现目标,张薇负责精准导航(和吐槽王琳琳的路痴),王佳秀负责点菜和结账(AA制算得门清)。深夜加班回来,王琳琳会一个电话打过来:饿死爹了!张总煮了宵夜,速来!过时不候!然后王佳秀就能在她们合租的、总是有点乱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客厅里,吃到一碗热腾腾的张薇牌豪华版泡面,外加王琳琳贡献的珍藏卤蛋。
没有刻意的安慰,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有王琳琳在她被前同事电话骚扰时,一把抢过手机,用能把死人骂活的气势喷了对方五分钟,然后利落地拉黑;只有张薇在她重感冒发烧时,一声不吭地请了假,带着熬好的粥和药,守了她一天一夜;只有她们在她偶尔看着窗外发呆时,王琳琳会故意把冰可乐贴在她脖子上,换来一声尖叫和追打,张薇则在一旁慢悠悠地补刀:秀儿,你这忧郁少女的人设快崩了。
王佳秀租的小屋阳台很小,但阳光很好。某个无所事事的周六下午,张薇不知从哪个花鸟市场搬来几盆绿萝和吊兰,王琳琳贡献了几个丑萌但结实的空奶粉罐当花盆。三个没什么园艺经验的女人,嘻嘻哈哈地在小阳台上折腾了一下午,弄得满手泥巴。最后看着那几盆歪歪扭扭、但绿意盎然的植物在夕阳下舒展叶子,王佳秀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舒展了一下。
日子像阳台上的绿萝,无声无息地抽枝长叶,悄然覆盖过往的荒芜。王佳秀依旧忙碌,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些过往的碎片,但那些尖锐的痛楚和冰冷的绝望,似乎真的被这细水长流的陪伴和琐碎的真实,一点点磨平了棱角,沉淀到了记忆深处。她开始享受这种纯粹的关系——没有算计,没有附加条件,没有需要她踮起脚去够的期望。只是彼此需要,彼此依靠,在生活的泥泞里互相拉扯着往前走。
又是一个雨季。S州的雨,总是来得缠绵而持久。下班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街道很快积起了水洼,车辆驶过,溅起浑浊的水花。没带伞的行人狼狈地四处奔逃,寻找避雨处。
王佳秀站在公司楼下狭窄的遮雨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微微蹙眉。手机震动,是她们三人的小群。
王怼怼(王琳琳):@全体成员
暴雨红色预警!朕和张总已携巨伞杀到战场!秀儿何在速速报坐标!
薇风不动(张薇):[定位]
楼下便利店。别乱跑,等着。
一如既往的简洁有力。
王佳秀看着定位,离自己不过百米。她回复:就在公司门口檐下。
几分钟后,雨幕中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王琳琳撑着一把巨大的、足够容纳三个人的深蓝色格子雨伞,走得风风火火,溅起一路水花。张薇跟在她旁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便利店袋子。
秀儿!王琳琳隔着老远就喊,声音穿透雨声,快!钻进来!这破雨,跟天漏了似的!
两人快步跑到王佳秀所在的檐下。王琳琳大大咧咧地把沉重的伞柄塞到王佳秀手里:拿着!沉死了!
她甩了甩被雨打湿的刘海,从张薇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纸杯,直接塞到王佳秀另一只手里:喏,便利店关东煮,最后一杯,加了双份汤!知道你饿!
纸杯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杯壁,瞬间熨帖了王佳秀被雨气浸得微凉的手指。关东煮的香气混合着热汤的蒸汽氤氲开来。
张薇没说话,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极其熟稔地替王佳秀理了理被风吹乱、黏在脸颊上的几缕湿发。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柔。然后,她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确保三人都能最大限度地被遮蔽。
走了,回家。张薇言简意赅。
王琳琳已经一头拱进了伞下,挤在王佳秀另一边,嘴里还抱怨着:这破鞋,又进水了!张总,回去你得给我吹干!
巨大的伞面稳稳地撑开在三人头顶,隔绝了倾盆而下的冰冷雨幕。小小的空间里,关东煮的香气弥漫着,王琳琳身上的香水味(有点浓烈),张薇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还有彼此身上沾染的雨水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王佳秀一手握着温热的纸杯,一手稳稳地撑着伞柄。伞很沉,但她的手臂却异常有力。王琳琳紧挨着她,胳膊蹭着她的胳膊,带来真实的体温和一点咋咋呼呼的暖意。张薇在她另一侧,安静地走着,步伐和她保持着一致的节奏。
她们挤在这把巨大的伞下,像三株根系缠绕的植物,互相支撑着,走进了漫天风雨里。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声音密集而响亮,却无法侵入伞下这片小小的、干燥而温暖的方寸之地。
王佳秀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两个人。王琳琳正低头研究自己湿了的鞋尖,嘴里嘀嘀咕咕。张薇目视前方,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沉静而专注。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她低头,喝了一口纸杯里滚烫的汤。热气瞬间冲上鼻腔,带着食物的暖香,也带来一丝轻微的酸涩感,直冲眼眶。
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东西,汹涌地冲刷过她的心田。那些曾经蚀骨的寒冷——胡琪肩上那条湿透的网球包带子带来的冰冷彻骨,李煜许诺的海南阳光也驱不散的沉重阴影,吴铮制造的冰封世界,朱启明用八字判下的刺骨寒意……那些曾让她几乎溺毙的冰冷绝望,在这一刻,被手中这杯滚烫的关东煮,被肩头真实的依靠,被头顶这片稳稳撑开的、足够大的伞所散发的暖意,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伞外,S州的雨依旧滂沱,世界一片喧嚣混沌。伞下,却自成一方安稳天地。脚步声踩在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混合着王琳琳的抱怨和张薇偶尔一句的吐槽,是此刻最真实、最温暖的背景音。
王佳秀抬起头,望向伞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模糊的城市轮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直抵肺腑。她握着伞柄的手指,更紧了一些。手臂沉稳,仿佛能一直撑下去,撑过这场雨,撑过未来所有的风雨。
她知道,这条自己选择的路,注定不会只有晴空。但此刻,肩并肩传递过来的温度,手中食物的暖意,头顶这片遮风挡雨的坚实屏障,让她无比确信。
这一次,伞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