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恶毒女配在公堂普法 > 第一章

我穿成古代虐文里的恶毒女配时,正跪在公堂上被休弃。
世子夫君将休书甩在我脸上:你谋害表妹,善妒无德,滚出侯府!
公堂内外哄笑一片,骂我罪有应得。
没人知道,我前世是专判离婚案的法官。
休妻可以。我捡起休书轻笑,先把你转移的婚内财产三倍还我。
再按律法判你宠妾灭妻、伪造债务之罪。
后来我成为大梁第一女讼师。
世子却跪在暴雨中哀求:夫人,我错了。
晚了。我撑伞俯视他,本官现在只判和离,不调解。
惊堂木炸雷般拍在案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上一秒,口腔里还残留着加班时那碗鸭血粉丝汤的咸鲜滚烫,廉价塑料勺刮过碗底的最后一点鸭血碎屑,几乎带着点悲壮的意味滑入喉咙。下一秒,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眼前五彩斑斓的光斑疯狂旋转、融合、破碎,最终沉淀成一片模糊而压抑的暗影。
我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浓重尘土味、汗臭味,还有某种陈旧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布料狠狠硌着膝盖骨。我下意识地想蜷缩一下冻得发麻的脚趾,却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青石地面直窜上来。
苏氏!一声严厉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耳边。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用金线密密绣着繁复云纹的玄色官靴,靴底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污。视线顺着那深紫色官袍往上爬,越过象征权力的獬豸补子,最终定格在一张布满深刻法令纹、神情肃杀如铁的老脸上。他头顶的乌纱帽下,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审判之意。
这里是……公堂
未及细想,一道裹挟着疾风与沉甸木香的暗影,毫不留情地朝我面门砸来!
啪!
一声清脆的闷响。那东西重重拍在我额角,随即滑落,纸页粗糙的边角刮过脸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它轻飘飘地落在身前冰冷污浊的地面上,像一个肮脏的印记。
一张纸。
最上方,两个浓墨重书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瞳孔——休书!
苏婉!一个冰冷倨傲的男声,带着淬了毒的恨意,在我前方响起,你谋害如絮,心肠歹毒,善妒无德,实乃我侯府之耻!今日公堂之上,府尹大人明断,休书在此!滚出我永宁侯府大门,从此生死无关!
我猛地抬起头。
几步开外,站着一个身着墨蓝锦袍的年轻男子。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堪称俊美,只是此刻那眉宇间凝结的冰霜与眼底翻腾的戾气,彻底扭曲了那份俊朗。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他身侧,依偎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身形纤细柔弱,如同风中的一株小白花。她怯生生地拉着男子的衣袖,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翦水秋瞳里蓄满了盈盈欲坠的泪水,楚楚可怜,惹人心碎。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飞快掠过我时,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淬了毒的得意,快得如同错觉。
永宁侯世子,谢珩。他身边那个娇弱如菟丝花的女子,正是他那位寄居侯府、体弱多病、让原主苏婉妒火中烧,最终失手推入荷花池的表妹,柳如絮。
碎片化的记忆,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如同被强行撕开的旧伤疤,带着淋漓的血肉轰然涌入脑海——一本狗血淋漓、逻辑崩坏的古代虐文,一个被冠以恶毒女配之名的炮灰角色。出身商贾之家的苏婉,痴恋永宁侯世子谢珩,靠着父辈的恩情才勉强嫁入侯府。婚后,她因嫉妒备受谢珩怜惜的表妹柳如絮,处处刁难陷害。最终在推柳如絮落水事件后,被忍无可忍的谢珩一纸休书,以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这七出之条中的妒忌和口舌罪名,告上公堂,当众休弃。身败名裂,被赶出侯府,最终在贫病交加和世人的唾骂中凄惨死去。
而我,林微,二十一世纪某基层法院民事审判庭法官,专治各路离婚官司里的鸡飞狗跳、财产纠葛,刚刚结束一场为了争夺一套老破小学区房撕扯了整整三年的离婚案庭审,正疲惫不堪地扒拉着外卖……竟一头撞进了这具刚刚被休弃的、名为苏婉的躯壳里,跪在这象征着封建礼法最高威严的京兆府公堂之上!
大人明鉴!世子爷仁厚!此等毒妇,就该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商贾贱籍之女,也敢谋害柳小姐那样的贵人活该被休!
看她那副样子,啧啧,定是平日就嚣张跋扈惯了!
呸!毒妇!滚出京城!
公堂外围观的人群,如同煮沸的粥锅,爆发出阵阵喧嚣的唾骂和哄笑。无数道目光,鄙夷、嫌恶、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的脊背上。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浪,汇聚成一股污浊的洪流,几乎要将跪在堂下的渺小身影彻底淹没、吞噬。
京兆尹赵严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肃静!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苏氏,休书已下,罪证确凿!你谋害柳氏未遂,犯七出之妒忌、口舌二条,按律当休!世子仁厚,念及旧情,不予追究刑责,只将你休弃。你还有何话说
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哭嚎、求饶、或是歇斯底里的辩解。
谢珩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柳如絮则悄悄往他身后又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盈满水光的眼睛,怯怯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着我。
膝盖下的青石冰冷刺骨,额角被休书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胸腔里,属于原主苏婉残留的绝望、恐惧、不甘,以及那焚心蚀骨的冤屈,如同滚烫的岩浆在翻涌咆哮。然而,在这片灼热的情绪废墟之上,另一种更加冷静、更加坚硬、浸透了现代法庭硝烟气息的东西,正以不可阻挡的态势破土而出,迅速凝结成型。
我,林微,不是任人宰割的苏婉。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尘土、汗臭和腐朽木头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在无数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我抬起手,不是去擦拭额角,也不是掩面哭泣,而是伸向了落在身前污浊地面上的那张休书。
我的手指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动作却异常平稳。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页,无视其上沾染的尘土,稳稳地将其拾起。
这个简单的动作,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公堂内外刹那寂静,连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都诡异地停滞了一瞬。赵严的眉头蹙起,谢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厌恶取代。柳如絮则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甚至没有站起身,依旧保持着跪姿。目光垂落,扫过休书上那些力透纸背、宣告我罪行与终结的冰冷字句。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高踞堂上的京兆尹赵严,再缓缓移向脸色铁青的谢珩。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恐惧的笑,也不是讨好的笑,更像是一个法官在审视一份漏洞百出的诉状时,那种洞悉一切、带着一丝冰冷嘲讽的了然。
休妻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磨钝了的刀,异常清晰地划破了公堂的寂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可以。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什么她说什么可以
疯了吧这毒妇吓傻了
怕不是失心疯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议论。
谢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被愚弄的暴怒,他猛地向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厉喝:苏婉!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休书已下,由不得你……
世子爷,我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晃了晃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休书,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他,休书,我收了。这婚,我离。
离这个字眼让所有人都是一怔。休妻与和离,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我无视谢珩瞬间涨红的脸色和赵严陡然沉下的目光,继续开口,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在法庭上宣读判决书:
不过,在您拿着这份休书潇洒转身之前,烦请先将您擅自转移的夫妻婚内共有财产,按大梁律例《户婚》篇所载‘诸弃妻,所携嫁妆并婚后增益,夫家不得擅匿’之条,核算清楚。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珩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连本带息,三倍偿还于我。
轰——!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巨石入水,那么此刻,就是整个池塘彻底炸开了锅!
三……三倍!
她说什么转移财产!
疯言疯语!世子爷何等身份,岂会贪图她那点商贾之财!
听听,还搬出律法来了这毒妇莫不是真疯了
公堂内外彻底沸腾,质疑、嗤笑、斥骂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赵严惊得胡子都抖了几抖,重重拍下惊堂木也压不住这滔天的喧哗。谢珩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得一片骇人的铁青,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苏婉!你血口喷人!本世子何曾……
世子爷稍安勿躁。我再次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满堂的嘈杂。那是一种在无数法庭辩论中淬炼出的气势,不容置疑,不容打断。
财产分割,只是其一。我挺直了跪得有些僵硬的脊背,目光如寒星般扫过谢珩,最终钉在赵严那张惊疑不定的老脸上。我缓缓举起那份休书,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其二,民女要告永宁侯世子谢珩,犯《大梁律·户婚》‘宠妾灭妻’之条!其罔顾夫妻人伦,偏听偏信,纵容表妹柳氏以妾室之身凌辱正妻在先,捏造口实、诬陷构害于后!致使民女蒙受不白之冤,名节尽毁!此乃其一!
我目光转向柳如絮,她被我眼中的冷意刺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谢珩的衣袖。
其三!我的声音更加铿锵,民女要告谢珩,犯《大梁律·杂律》‘伪造契书、虚增债务’之条!为侵吞民女嫁妆及婚后铺面田产收益,伙同府中管事,伪造借贷文书,虚增债务高达万两白银!妄图以此污我‘盗窃’之名,坐实七出之条!此乃其二!
每一个罪名,都伴随着清晰准确的律法条文引用。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回响。
公堂内外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那些鄙夷的、嘲弄的、等着看好戏的眼神,此刻全都凝固了,变成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些拗口的律法条文,但宠妾灭妻、伪造债务、万两白银这些字眼,如同惊雷,炸得他们头晕目眩。
赵严的惊堂木僵在半空,忘了落下。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满是难以置信。他当了一辈子官,断过无数案子,见过无数刁民泼妇在堂上撒泼打滚、呼天抢地,却从未见过一个被休弃的妇人,能如此冷静、条理分明、甚至引经据典地当众指控自己的夫君和权贵!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谢珩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从最初的暴怒、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极深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阴鸷。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跪在他面前的这个苏婉。那眼神,陌生得让他心底发寒。
你……你胡说八道!谢珩猛地回过神,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一丝被戳破隐秘的心虚而变得尖利扭曲,他猛地转向赵严,几乎是吼了出来,大人!此毒妇已被休弃,神智昏乱!在此公堂之上,攀诬朝廷勋贵!其心可诛!请大人立刻将她拿下,重责不贷!
柳如絮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身体摇摇欲坠,带着哭腔惊呼:表、表哥……她……她怎能如此污蔑我们……如絮……如絮不活了……说着就要往旁边的柱子上撞,被眼疾手快的仆妇死死拉住。
赵严被谢珩这一吼,也猛地惊醒。他脸色铁青,惊堂木重重拍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大胆苏氏!公堂之上,竟敢攀诬世子!信口雌黄!你可知构陷勋贵是何等大罪来人!给本官掌嘴!先治她个咆哮公堂之罪!
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要朝我脸上扇来!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衙役身上浓重的汗味扑面而来,那蒲扇般的大掌带着劲风,眼看就要掴在我脸上。千钧一发之际,我非但没有瑟缩躲避,反而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高踞堂上的赵严,厉声喝道:
大人!
这一声,用尽了我胸腔里所有的气力,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瞬间压过了衙役的呼喝和柳如絮的嘤嘤哭泣。
《大梁律·断狱》明载:‘凡告谋反、叛逆、子孙不孝、妻妾杀夫、奴婢杀主……及官吏受赃,不须实封者,听理。’我语速快如连珠,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寂静的公堂上,民女所告,世子谢珩伪造契书、虚增债务,侵吞民女巨额嫁妆及婚后产业收益,此乃官吏受赃之属乎此乃巨蠹侵吞民财之属乎大人身为京兆府尹,掌京城刑名,遇此重告,不查不问,不究证据,仅凭原告身份贵贱,便要动刑封口!
我死死盯着赵严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老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敢问大人!此举!置国法纲纪于何地置朝廷威仪于何地置这公堂之上高悬的‘明镜高悬’四字于何地!
明镜高悬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严的心口。他猛地抬头,看向公堂正上方那面巨大的匾额,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高举惊堂木的手,微微颤抖着,僵在了半空。那两个扑到近前的衙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和引用的律法震住,手掌悬在我脸侧,竟一时不敢落下。
你……你……赵严指着我的手指也在抖,气得嘴唇哆嗦,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这毒妇引用的律法……竟该死的准确!若真被她扣上一个畏惧权贵、枉法乱纪的帽子,他这官位……
公堂内外,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峰回路转、剑拔弩张的一幕惊呆了。那些原本鄙夷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疑不定。这苏氏……她真的只是一个被休弃的商贾之女
谢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暴怒、震惊、以及一丝被逼入绝境的恐慌的狰狞。他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一派胡言!赵大人!此妇妖言惑众,攀咬构陷,证据何在!若无实据,便是诬告!按律当绞!大人还不速速将她拿下治罪!
证据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反而彻底平静下来,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笑容。我缓缓地、艰难地,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从怀中摸索着。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的手上,屏息凝神。
终于,我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小册子。那油纸早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露出里面一本极其普通的蓝皮账簿。账簿的纸张粗糙泛黄,边角卷起,显然被频繁翻动。
世子爷贵人事忙,或许忘了。我翻开账簿,手指精准地划过其中几页密密麻麻的记录,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在法庭上出示关键物证,您名下,城西‘锦绣庄’去年腊月进的那批价值三千两的苏锦,登记在册的进货银钱,是走的‘兴隆票号’您谢珩私人的账。但实际支付给江南‘云记’的货款,却是从‘通和钱庄’一个叫‘王五’的户头上划走的,共计……两千两整。中间这一千两差价,进了谁的腰包
谢珩的瞳孔骤然收缩!锦绣庄……王五……那是他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白手套操作的!她怎么会知道!
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又翻过几页:还有,永宁侯府名下的‘百味楼’,今年三月修缮,账面上支出木料、人工等共计五千两。但实际,负责采买的管事陈贵,只支出了三千七百两。剩下的,世子爷您那位最宠信的外院管事张全,分三次,以‘疏通关节’、‘孝敬上官’的名目,提走了一千三百两。这笔‘疏通’的银子,最终又流向了哪里是疏通给了吏部的李主事,还是……疏通进了您世子爷自己的小金库
随着我一条条、一桩桩,如数家珍般将那些被精心掩盖在侯府庞杂账目下的隐秘勾当、资金流向、伪造的借据存根编号……清晰地报出,谢珩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高大的身躯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惧。这不可能!这些账目,连他最信任的心腹都未必知晓全部!她一个被圈禁在后院的蠢妇,是如何得知得如此详尽!
柳如絮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着,若非被人扶着,几乎要瘫软在地。
赵严的脸色更是凝重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我手中那本不起眼的账簿,又看向谢珩那瞬间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反应,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本账簿……简直就是一颗能炸翻半个永宁侯府的惊雷!
不……不是的!大人!她伪造!这是伪造的!谢珩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一丝神智,声音嘶哑地咆哮,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但那份色厉内荏,连最外围的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
伪造我冷笑一声,将账簿高高举起,面向赵严,也面向堂外无数双震惊的眼睛,此乃民女自嫁入侯府起,暗中记录、查访所得!每一笔银钱去向,皆有迹可循!大人只需派人前往钱庄票号,调取相应户头流水,或传唤相关管事、掌柜当堂对质,真伪立判!若有半字虚言,民女甘受诬告反坐之刑!
轰——!
这一次的哗然,不再是鄙夷和嘲弄,而是彻底的震惊和沸腾!
我的老天爷!一千两!一千三百两!这得是多少钱啊!
侯府世子……竟然干出这种事
难怪要休妻!这是要吞了人家的嫁妆和产业啊!
还伪造借据这心也太黑了!
那柳小姐看着娇娇弱弱,原来也不是好东西!合伙害人!
苏……苏娘子这是忍辱负重啊!
风向,在铁一般的事实指控下,彻底逆转!那些原本投向我的唾弃目光,此刻充满了同情、惊愕,甚至……一丝钦佩。
赵严的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在我手中的账簿和面如死灰的谢珩之间来回扫视。公堂之上,众目睽睽,物证当前,更有无数百姓见证。永宁侯府权势滔天,但今日这事……捂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肃静!此案……案情重大,牵涉勋贵!本官需详加核查!将……将涉案账簿呈上!永宁侯世子谢珩、柳氏,暂时……不得离京!听候传唤!退堂!
威——武——
衙役们拖长的呼喝声中,赵严几乎是逃也似的起身离座,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柳如絮和摇摇欲坠、眼神怨毒如淬毒蛇信的谢珩。
我缓缓地、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地上站起身。膝盖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和麻木,但我站得笔直,脊梁如同青松。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我走到面无人色、死死瞪着我的谢珩面前。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威胁,或许是求饶。
但我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举起手中那张象征着屈辱的休书,在他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目光注视下,双手捏住纸张两端,然后——
嗤啦!
一声清晰无比的裂帛之声,响彻在尚未完全散去的公堂之上!
那封承载着封建夫权傲慢与恶意的休书,在我手中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两半,再撕成碎片!
我扬起手,将那些纷纷扬扬的碎纸片,如同撒出一把肮脏的冥钱,直接甩向谢珩那张惨白扭曲的脸!
纸屑沾了他满头满脸。
谢珩,我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你的休书,我批了。
在他因极致的羞辱和愤怒而浑身颤抖、目眦欲裂的瞪视中,我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近乎轻蔑的、冰冷的笑容:
不过,是我休你。
说完,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拂去衣襟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转身,在无数道震惊、敬畏、探究的目光洗礼下,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象征着腐朽礼法与冤屈的京兆府公堂大门。
门外,阳光刺眼。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我胸腔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属于苏婉的屈辱和绝望已被彻底撕碎,属于林微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身后,传来谢珩如同受伤野兽般失控的、饱含屈辱和怨毒的嘶吼:苏婉——!!!
这声嘶吼,被淹没在市井重新响起的喧嚣里,也注定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后来,京城的天,悄无声息地变了。
永宁侯世子谢珩伪造契书、虚增债务、意图侵吞发妻嫁妆产业的丑闻,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在赵严详加核查的遮掩下,依旧以惊人的速度炸裂开来。京兆府衙门迫于汹涌的物证和几乎一边倒的舆论压力,虽最终未能将堂堂世子下狱问罪——勋贵的体面终究是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但一纸措辞严厉的判词,坐实了他治家不严、纵仆生事、有亏德行的罪名。圣上震怒,斥其有辱勋贵门风,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永宁侯府百年清誉,蒙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洗净的污垢。
而那个在公堂之上撕碎休书、当众休夫、引律法为矛的商贾之女苏婉,则成了京城街头巷尾最富传奇色彩的名字。她的果决、她的胆识、她那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运用律法撕破权贵伪装的犀利,被说书人编成了无数扣人心弦的段子,在茶楼酒肆日夜传唱。
风波稍定后,我并未离开京城这权力与是非的漩涡中心。凭借前世深厚的法律功底、敏锐的洞察力,以及那场轰动全城的官司带来的巨大声望,我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挂起了一方小小的匾额——明镜斋。
匾额无甚花哨,只有两个朴拙有力的楷字:讼师。
最初踏入明镜斋门槛的,多是些走投无路的妇人。她们或被夫家欺凌苛待,或被无端休弃,或为嫁妆田产所累,在男权与礼法的重压下卑微喘息,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残烛。她们带着满身伤痕和满腹冤屈而来,眼神怯懦,声音细若蚊蚋,仿佛连踏入这间小小斗室都耗尽了毕生的勇气。
我成了她们的喉舌,她们的刀盾。
我替被诬陷不贞险些被沉塘的布商之妻洗刷冤屈,当庭揪出真正与管家私通、栽赃主母的恶仆;我为被夫家以无后之名驱逐、却暗地里转移了她全部嫁妆的孤女据理力争,引用《户婚》中关于绝户女产的条文,硬生生从贪婪的叔伯手中夺回了属于她的田契;我甚至接下了一桩看似不可能的案子——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秀才,续弦娶了个年轻寡妇,不到一年便暴病身亡,其前房子女一口咬定是继母谋害,欲侵吞家产。我顶着为毒妇张目的巨大压力,仔细勘验尸格(仵作验尸报告),发现秀才实死于长期服用某种相克药物导致的脏腑衰竭,而来源,正是他那几个孝顺儿女每日亲手奉上的滋补汤药……
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惊天的逆转,只有抽丝剥茧的查证;没有煽情的表演,只有条分缕析的律法推演。我在公堂之上引用的不再是道德文章,而是冰冷的律例条文;我击溃对手的武器不再是眼泪哭诉,而是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和精准致命的法律逻辑。我的名字,林微——是的,我坚持用回自己的名字——渐渐不再仅仅是那个休了世子的苏婉,而是成了明镜斋林先生。
一个专为女子、为弱势者发声的女讼师。一个让权贵头疼、让昏官忌惮、让无良夫家咬牙切齿的存在。
我的明镜斋也从最初的无人问津,变得门庭若市。案几上堆积的文牍越来越高,深夜窗棂透出的灯光越来越晚。京城的天,似乎真的因为这一角小小的斗室,透进了一丝微光。
又是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雨水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明镜斋内,灯火通明。我正伏案疾书,为明日一桩田产侵占案准备最后的呈词。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笔尖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雨夜里唯一的节奏。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天爷!快看那是谁
永宁侯世子他怎么……
淋得跟个落水狗似的!活该!
嘘!小声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笔尖顿住,一滴浓墨在侵占二字旁晕开一小团污迹。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木门。
侍立在一旁、已跟随我大半年的小丫头芸香,机灵地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了一眼。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关上门,转过身,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解气的快意,压低声音急促道:先生!是……是谢珩!他跪在咱们大门外的雨地里!就跪在当街!浑身都湿透了!
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哗啦啦地冲刷着石板街道。
我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那滴墨迹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案头那方冰冷的铜镇纸——那是明镜斋开业时,一位被我助其夺回亡夫遗产的寡妇所赠,上面刻着四个小字:心如磐石。
芸香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我。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哀求声,混合在滂沱的雨声里,模糊不清,却固执地穿透门板,钻进耳朵。
夫……夫人……开恩……见我一见……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求求你……回来……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深秋雨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脑海里,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新婚夜红烛下谢珩冷漠不耐的侧脸;柳如絮失足落水时自己百口莫辩的惊恐;被拖上公堂时四面八方砸来的唾骂与烂菜叶;还有……那封休书砸在额角的冰冷和刺痛……
恨吗属于苏婉的那部分,或许还有残渣。但属于林微的,早已在无数个为他人奔波的日夜里,在那些更沉重、更鲜血淋漓的冤屈面前,被淬炼得只剩下冰冷的理性和对这份职业近乎偏执的信念。
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不起波澜。
芸香,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拿伞来。
芸香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飞快地从门后取过一把半旧的油纸伞。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自己伸手拉开了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向两边打开。门外喧嚣的雨声和凛冽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长街昏暗,只有两侧店铺透出的微弱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就在明镜斋门前的石板路上,一个身影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积水中。雨水如瓢泼般浇在他身上,昂贵的墨色锦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几缕湿发黏在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不断有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流下。正是谢珩。
他显然跪了有一阵子,身体在深秋的寒雨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嘴唇冻得发紫。那双曾经盛满倨傲和戾气的眼睛,此刻被雨水冲刷得通红,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和卑微的悔恨。他看到门开,看到我撑伞走出的身影,黯淡的眼底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不顾一切地向前膝行了两步,溅起浑浊的水花。
夫……夫人!他的声音嘶哑破碎,被雨声打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摇尾乞怜的哭腔,微……林微!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以前都是我猪油蒙了心!被柳如絮那贱人蒙骗!我混账!我不是人!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在湿漉漉的脸上留下清晰的红痕。
侯府……侯府快完了!父亲被牵连,圣眷不再……那些铺子田庄……全被查出了问题……债主日日堵门……我走投无路了……他仰着头,雨水和泪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淌下,分不清彼此,眼中是彻骨的恐惧和哀求,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有本事!你认识那么多贵人……求求你!看在……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回来!你做侯府的主母!我们……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我以后一定……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破产贵族的恐惧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长街两侧,早已围满了被惊动的街坊和路人。他们撑着伞,或躲在屋檐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目光中有鄙夷,有嘲讽,有唏嘘,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巨大落差产生的怜悯。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撑着伞,站在台阶之上。昏黄的灯光从身后敞开的门内透出,将我的身影拉长,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也笼罩在谢珩狼狈不堪的身上。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噗噗声,像一首单调而冰冷的背景乐。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草芥、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如今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跪在泥泞里,声泪俱下地忏悔、哀求。他口中那些夫妻情分、重新开始的字眼,落在耳中,只觉荒谬而讽刺。
他悔的,从来不是对我的伤害。他悔的,是失去了侯府的荣光,是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时,才想起我这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前妻,竟成了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台阶下,积水的寒意似乎顺着鞋底蔓延上来。我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冰凉。
终于,在他语无伦次的哀求声中,我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让谢珩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以为看到了转机,挣扎着想站起来。
然而,我只是停在了台阶的边缘,离他跪着的泥水还有一步之遥。
然后,我微微弯下了腰。
油纸伞向前倾斜,宽大的伞面,堪堪遮住了跪在雨中的谢珩头顶那片肆虐的雨幕。
滂沱的雨水瞬间被隔绝在外。谢珩猛地一怔,仰起的脸上,雨水冲刷的痕迹还在,但新的雨滴已经不再落下。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希冀,嘴唇哆嗦着:夫……夫人……你……
我俯视着他。伞沿的阴影落在我脸上,让我的神情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卑微如尘的倒影。
谢珩,我的声音穿透雨幕,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周围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围观者耳中。
本官现在,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脆,冰冷,断绝一切虚妄的念想:
——只判和离,不调解。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握着伞柄的手,极其稳定地、缓慢地、向后移开。
那方为他遮挡了短暂风雨的伞面,一寸寸,坚定地离开了他的头顶。
冰冷的、滂沱的秋雨,再次毫无保留地、狠狠地浇落在谢珩瞬间僵住的脸上、身上!
他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熄的残烛,噗地一声,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雨水更刺骨的绝望和灰败。
我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撑着伞,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台阶上溅起的细小水花,走回那扇透出温暖光亮的门内。
身后,是更加汹涌的雨声,是谢珩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嚎哭,是长街上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和那些再也压抑不住的、嗡嗡作响的议论。
只判和离……不调解……
听见没林先生自称‘本官’了!
好!就该这样!痛快!
啧啧,永宁侯府……是真完了啊……
林先生……当真是……
沉重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的凄风苦雨,也隔绝了那个注定沉沦的过去。
门内,灯火融融。案上未写完的诉状,墨迹已干。那滴晕开的墨点,静静地躺在侵占二字旁,像一枚小小的句号,又像一个崭新的起点。
我走到案前,拿起那支搁下的笔。笔尖重新蘸饱了浓墨,悬停在空白处。
窗外的雨声,依旧连绵不绝。
但我知道,属于林微的路,很长,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