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阿娘是阴媒人 > 第一章

8岁那年,虎妞兴奋地告诉我她要嫁人。
当晚,我梦到她惨白的脸。
没几天,我阿爷阿奶死了,村里来了个女人,成了我阿娘。
她说,我很快就能见到虎妞了。
1
我的小伙伴虎妞好像没了。
我还记得前两日,虎妞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二丫,我要嫁人了。
我瞪大了眼睛,啊
二丫和我同年,也是八岁,她还比我小一个月呢,就嫁人
村里的姐儿们怎么着也得过了十四才说亲呢。
我阿爹定下的。你记得那天给我买泥人儿那个胡伯伯吗我嫁他们家去。
我差点跳起来。
你嫁给他
不是的,嫁给他儿子,他儿子只比我大两岁。
我松了口气。
童养媳啊。
这我知道的。
虎妞显得很高兴:胡伯伯对我可好了,说我嫁过去后,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还说过两天,就把新娘子的衣服送过来。
虎妞还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不会忘了我。
成了婚以后,她会请我过去玩,我们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绸缎,还买很多好看的头花儿,每天都换着戴。
我觉得她这门亲事简直好极了,连我都沾光。
拎着猪草篮子往回走的时候,路上遇见的大人看到我们,神情有点古怪。
我和虎妞一直被人说长得像年画里的娃娃,以往村里的阿叔阿婶一碰到我们,逮着我们就要往脸上香一口。
这天却奇了,大家看见我们,远远地就走岔路避开了。
好像我们俩是什么瘟神一样。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虎妞结婚的场景。
喧闹的唢呐声中,一行人抬着一顶小轿子,从灰蒙蒙的浓雾中走出来,停在虎妞家的草屋前。
虎妞穿着喜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小小的身子裹在大红的衣服里,在一片灰雾中极为显眼。
我想上前和她道个别,叫了她一声:虎妞。
她转过脸来。
我吓了一跳,她的表情很僵,小脸惨白惨白的,一张小嘴却涂得绯红,眼珠直直的。
她看着我,好像又没在看我。
我吓得哇一声,直接哭醒了。
阿奶连忙起来,拍着我的背:怎么了这是,二丫
噩梦的恐惧感依旧盘旋在心头,我扑到阿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奶连声问我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匀过了气,阿奶,我梦见虎妞结婚,可她的样子……好怕人!
想起梦中虎妞的脸,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奶没说话,良久,她叹了口气,把我拥进怀里:虎妞这婚……造孽啊。
我听这话蹊跷,抽噎着问:阿奶,虎妞怎么了她不是嫁进了胡家吗虎妞还说,嫁过去以后,要请我去玩呢。
阿奶的身子一抖,立即啐道:啊呸!胡说!咱可不去那儿。
我越发好奇,问阿奶到底怎么回事。
阿奶却不肯说了,只一个劲儿地催我睡觉。
2
次日,我很早就醒了。
睁开眼,我一咕噜爬起来,直接就冲往虎妞家。
虎妞的傻子大哥正在院子里玩泥巴,脸上脏兮兮的,见我来了,咧开嘴朝我笑。
我也朝他一笑,正要进门去找虎妞,听得门里好大的说话声,是虎妞她娘和她爹在吵架。
都怪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听到给二十两银子,眼睛都直了……
哦,你有出息,那怎么也没见你把价格往上抬呀。人成叔多稳哪,说就是千金也不卖……
陡然间听到爷爷的名字,我一惊,放下了要敲门的手。
切,什么千金也不卖,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就是嫌胡家给的钱少。
那也比咱强,他们要是真卖了,价格怕不比虎妞高出个好几倍……
别叨叨这些没用的了,没听管家说嘛,昨儿半夜办的事,这会儿正给虎妞行礼。快多给虎妞这丫头烧点纸,让她别怪咱。
轮得着她怪我们生她养她,用她赚点钱给她哥买个媳妇儿,本就是该的……
屋子里飘出黄纸燃烧的气味。
我听得有些迷糊。
给虎妞烧纸
不是一般清明节,给死人才会烧纸吗
虎妞怎么了
我再也忍不住,伸手敲了门。
虎妞她爹来开的门。
二丫这么早来干什么
虎妞呢
她婆家昨儿晚上来给她接走了。
接走了
我更糊涂了。
既然虎妞没死,那为什么要给她烧纸
虎妞她娘也走过来,见到是我,不怀好意地笑。
听人说,胡家在给他家的大少爷相看媳妇儿呢。你和虎妞这么要好,干脆也嫁进胡家去,还能继续做好姐妹。
我又羞又恼,白了她一眼,掉头就走。
经过田埂路时,听到李大婶子和李二婶子在聊天:虎妞也是可惜了额,多水灵一个丫头,竟然被卖给死鬼做老婆。
卖给死鬼做老婆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两人弓着腰,飞快地分秧苗,插进水里,根本没注意到我,聊得很起劲。
他大婶,你说人死了,给他娶老婆,他真能知道
那哪儿说得准啊。
可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儿邪门,听说,胡家以前没这么旺,就是几年前给配了阴婚,然后就走了好运,发迹得可快了。几年的时间,就盖了老大一栋宅子,今年的乡试又中了两个举人,愈发不得了了。
既然这么旺,那这回二少爷又夭折了是咋回事儿呢
听人说,胡家找八字先生看了,说是上回那个气运用完了,得娶个新的才行。所以现在胡家又给大少爷相看呢。
李大婶子羡慕地咂嗼着嘴:给的钱可真不少,就是可惜咱们家几个闺女都太大了,因那大少爷是八岁上没的,所以胡家只要八岁上下的。
听说没,胡老爷亲自去成叔那几回了,想买二丫,成叔一直不肯松口。胡老爷也真耐得住性子,都把价钱加到一百两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双腿发软。
正埋头插秧的两人抬起头,发现了我。
二丫你在这干什么
我瞪着她们,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3
李大婶子看着我,不知想到什么,把手里的新秧放进水里,拔腿就往田埂上走来。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让我毛骨悚然。
我看着她一步步朝我逼近,害怕得几乎要晕过去。
突然间,我的脚恢复了知觉。
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我跑过土丘,跑过插满了新秧的水田,跑过大杨树,一切飞快地朝我扑过来,又朝后退去。
这原本熟悉温馨的风景,突然变得无比可怕。
看到自己的黄土砖屋时,我的心稍稍安定,便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
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就是二丫吧
我抬头看说话的人。
是个中年男子,嘴上一撇小胡子,穿着件黑色团花丝绸袄子,腆着肚子,脸很白,有点胖。
我从没见过他,应该不是村里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他满脸谄媚的褶子,还有那双小眼睛里透出的含义不明的笑。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绕开他,从旁边过去。
他抬腿往旁边一跨,拦住了我的去路。
伸手进从他的银灰色丝绸褂子里掏出一把糖豆,笑眯眯地递给我:吃不吃糖豆
我看着他手心里那些糖豆,黄澄澄的,十分诱人,每一个糖豆上都有字,福禄喜之类的。
我阿爷阿奶最疼我,可也只有在我生日时,才会买给我吃。
我咽了下口水,对这人的厌恶终究战胜了馋虫。
不要!
我想从他的胳膊下冲过去。
却把他一把抓住。
我毕竟人小力微,怎么都挣不脱。
我急得大喊起来。
阿爷从院子里冲出来。
阿奶颤巍巍地紧跟在他身后,朝我跑来。
干什么你!
阿爷大吼一声。
那人急忙放脱我的手,站定。
阿爷将我一把拽到他身后,对那人怒目而视。
你他娘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那人冷哼一声,盯着阿爷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小眼睛里射出狠辣的光:我说老哥哥,这丫头和我儿八字相合,我是要定了的。我三番五次地来找你,和你打商量,可算是给足了你面子。现下可是你们自己不识相,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呀。
说完他一甩袖子,背着手走了。
阿爷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发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阿奶一只手紧紧地扣着我的手腕,生怕我无端消失一样,拉着我往家走,口里骂骂咧咧:你这不省心的丫头,一天天的,老往外瞎跑什么!
我大概猜到了方才那人是谁。
虽然挨了骂,可心里觉得暖暖的。
我想,阿爷阿奶对我真好。
这时,村头远远传来拨浪鼓的声音,随后响起的,是货郎悠长的叫卖声:卡子梳子红头绳!面具糖豆泥人儿……
阿爷听到声音,看了我一眼。
阿奶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她知道我最喜欢货郎的担子。
生怕我趁她不注意,立刻挣脱跑去看货郎。
可阿爷阿奶不知道,我前几天才刚决定。
以后,我再也不要喜欢货郎了。
4
那天,虎妞拿着她新买的泥人儿来找我。说是胡伯伯给买的。
那泥人儿圆圆的头,脸蛋上两坨红,大红袄子,看着十分喜人。
我喜欢得两眼放光。
虎妞对这小物件儿也爱得不行,我求她好久,她也只肯拿在手里,让我摸一下。
我求阿奶让我去货郎那儿看看,并承诺:我就看看,啥也不买。
阿奶正端着盆子淘米,不容置疑道:不准去。
我只得嘟着嘴巴,委委屈屈地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村口的方向。
我闷闷不乐地撑着头,眼馋地盯着虎妞手里的泥人儿,问她:虎妞,你说,我爷奶为什么不准我去看货郎
虎妞朝四周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我知道。
她把屁股朝我这边挪了挪,小嘴凑到我耳边说:我听阿奶说,你阿娘是跟着一个货郎跑了的。你阿爹外出去寻你娘,就没再回来。
我震惊了。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些事。
怪不得只要我一问起阿爹阿娘,阿爷就吹胡子瞪眼,阿奶就掏帕子抹泪。
原来是这样。
我没有阿爹阿娘,竟然都是因为货郎。
那天起,我就突然理解了阿爷阿奶。
我变走边仰头看阿爷阿奶。
心里又觉得酸酸的。
两人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
身姿也有些佝偻了。
想到方才胡老爷那阴狠的眼神,我很担心。
阿爷阿奶老了,如果胡老爷派人来强抢我,阿爷阿奶怎么打得过他们
要是阿爷阿奶被打死了,那我怎么办呢
我的鼻子突然塞住,眼里也涌上了泪。
阿爷阿奶大概也有和我同样的忧虑,回家的这几步路,我们三个脚步都沉沉的。
头顶太阳钻入云层,我们那几间瓦房瞬间就被巨大的阴影覆盖。
这天晚上,我心里装着事,直到夜深了还没睡着。
突然听到堂屋里有声响,我起床走到门边,听到阿爷在和人说话。
我起身下床,站在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堂屋里有一副担子。
那是专属于货郎的担子。
旁边的桌子上,有两男一女背对我而坐。
其中一个男人的打扮,分明是个货郎。
油灯下,对面的阿爷满脸喜色。
阿奶来回地忙活,给三人倒茶,拿点心。
大半夜的,这些人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而且,阿爷阿奶不是最讨厌货郎了吗
怎么会对这个货郎这么好
5
我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听到吱呀门响,几人同时向我看过来。
阿爷皱起眉头:二丫,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
这孩子,天儿这么冷,就穿个单衣出来……阿奶一边数落我,一边到我屋里,拿了袄子,给我披上了。
那个货郎,四十多岁年纪,两鬓微已有斑白,一对浓眉下,一双眼睛十分幽深,好像总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一样。
而另外那一男一女,表情木然,看着有点诡异。
而且身上还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是米糊和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货郎看着我,眼神有点激动:二丫都这么大了
女人也盯着我看,眼睛亮亮的,和她木然的表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我没吭声,皱着眉头瞪着货郎。
我阿爷阿奶既然对他这么好,我想他应该不是拐走我阿娘的的那个货郎。
但我现在无差别讨厌所有货郎。
而且,这个女人没准也是他从哪儿拐来的。
我哼了一声,转声回屋了。
这孩子……今儿怎么这么古怪。阿爷在我身后咕哝。
大半夜地被吵醒,小丫头不高兴了呗……阿奶说。
阿爷不再搭理我,压低了声音,絮絮地和他们商量着什么。
我走到里屋门口时,听到阿奶有些担心的声音:这么弄……稳妥吗
阿爷嘘了一声,说话声停了一瞬,然后变得更低了。
第二天,我直睡到日上三竿。
阿奶起屋掀我被子,才把我给叫起来。
我穿好衣服,走到堂屋里。
货郎的担子已经不见了。
阿奶,昨天晚上那几个人呢
走了。
你和阿爷不是最讨厌货郎了吗怎么还让他们到家里来坐。
这个货郎可不一样,你以后就知道了。
接下来,无论我怎么歪缠,阿奶都只有一句你以后会知道的。
下午的时候,村西头的打麦场里远远地传来锣鼓声。
戏班子开戏的时候到了。
我看看门外,田埂上不时就有人说说笑笑地经过,都是搬着小矮凳往打麦场去的叔叔婶婶,丫头小子们。
我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道:阿爷,我要去看戏。
我料想因为胡老爷的事,阿爷阿奶不会轻易答应,已经做好和他们长磨一番的准备。
阿爷一瞪眼,刚想回绝,阿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阿爷回头看她一眼。
又看我,行,你去吧。
他还从兜里掏出两个铜子儿给我,拿去戏台下买零嘴儿吃。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虽然阿爷阿奶的表现有点奇怪,但我懒得想那么多了。
反正大人们总是喜欢对小孩子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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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我多稀罕知道似的。
我能看戏,还有钱买零嘴儿吃。
才没心思理他们背地里在搞什么。
我欢天喜地地接过了铜子,揣进兜里,搬着板凳就往门外去。
阿奶又给我拽住了,戏台还要一会儿才开场,吃了饭再去。戏台下卖的那些零嘴儿,可填不了肚子。
我只得耐着性子,坐立不安地等阿奶开饭。
阿奶刚把菜端上桌,我就起身拿了碗,火速地扒完了饭。
生怕爷奶又反悔,放下碗,搬起小板凳,两条腿抡得跟风车一样,火急火燎地地朝打麦场那边跑。
阿奶急得在我身后大声叫唤,还好她没追出来。
打麦场虽然已经来了不少人,但我还是抢到了不错的位置。
娘子穿得花花绿绿的,咿咿呀呀地唱。
接着又是汉子背着几杆大旗在台上耍刀弄枪,来回赶着跑,好不热闹。
好时光过得快,不觉间日头就偏西了。
我觉得饿起来,便起身,挤到戏台下去买瓜子。
卖瓜子的婶子还是去年那个,她用竹筒量了一筒,倒进我兜里。笑问道:小丫头,今年会自个儿买瓜子了你阿爷阿奶今年没来看戏
这话问得我一愣,往嘴里送瓜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突然明白过来,阿爷阿奶今天的表现古怪在哪儿了。
6
往年都是他们带我一块儿来看戏,买零嘴儿时,也总是阿奶带着我一块儿,她还总要和卖瓜子的阿婶扯上几句家常。
阿爷阿奶分明和我一样爱看戏的,今年为什么不来
而且,昨天碰到那个胡老爷之后,阿爷阿奶十分紧张我,生怕一个不提防我就被人抓了去,今天竟然这样心大,让我一个人来看戏
虎妞的事,还有昨天来家里那个货郎,那表情木然的一男一女……
古怪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全浮上来。
突然间,台上的热闹好像不那么好看了,嘴里的瓜子也不那么香了。
我背上一阵地发寒,心跳莫名地加速。
戏台上下热闹依旧,我盯着前方发呆。
神思恍惚间,戏台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一闪而过。
我一个激灵,虎妞!
再定睛看去,只见戏台下人挤着人,哪有虎妞。
我怀疑自己眼花了。
虎妞不应该在胡家吗
我再也没心思继续看戏,搬起小板凳,穿过人群往家走。
才走上小路,我的心又遭一记猛锤。
在前方不远的田埂路上,的确有个小小的身影。
我大声喊:虎妞!
小女孩没有搭理我,只管朝前走。
但我确定那是虎妞。
我撒开脚丫子朝她追去。
但她跑得飞快,我怎么也追不上她。
眼睁睁看着她跑进了我们家的院子。
走到家时,我没看见虎妞,但屋门口围了很多人。
我担心是胡老爷派人来打阿爷阿奶,急忙冲进去。
一进屋,我发现阿爷阿奶闭目躺在地上。
两人面色发青,嘴唇发紫。
身下只垫了一张草席。
一个人正蹲在旁边检查。
是不时来村里瞧病的齐郎中。我阿爷和他谈得来,他每回进村,都要在我家吃饭。
阿爷阿奶,你们怎么了我忙走上前,推推阿爷,又推推阿奶。
两人丝毫不动,身体凉凉的。
贾郎中转过头来。
二丫,他同情地看着我:你阿爷阿奶死了。
这几个字像炸雷一样,炸得我脑袋嗡嗡直响,晕乎乎地,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一会儿。
终于弄明白,他说的是死了。
一瞬间,有张黑幕铺天盖地朝我压下来,我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又醒了。
屋里闹哄哄的,聚集了更多人,大家议论纷纷。
要是齐郎中早到一会儿就好了,没准两人还有救……
真是可惜。成叔成婶本来还健朗着呢……
以后吃菇可得睁大了眼睛,山里好多毒菇长得和能吃的菇一模一样,谁料毒性这么猛……
我坐起来。
不对,我们家今天上午并没有吃蘑菇。
我想起昨天半夜来家的那个货郎。
我哭喊起来,不是的,我爷奶不是被蘑菇毒死的,是那个货郎!
齐郎中看向我:什么货郎
我把昨天半夜看到货郎来我家的事说了,边说边抽泣:肯定是他毒死了我阿爷阿奶,爷奶中午根本就没有做蘑菇吃,我们吃的是白菜苔。
齐郎中把我领到橱柜前:看看里面。
橱柜两个碗,一碗装着白菜苔,另一个碗装着蘑菇。
我张大了嘴。
爷奶每餐都炒两个菜,今天是我着急去看戏,阿奶才炒出了一个菜,我就迫不及待地搬着板凳走了。
阿爷阿奶今天中午真的吃了蘑菇。
但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
我们家年年春天都要吃蘑菇,哪有这样巧的事,那货郎一来,我爷奶就被毒蘑菇毒死了。
我仍旧哭个不休:蘑菇肯定是货郎带来的……
但不管我怎么赌咒发誓,说昨天半夜货郎来过我家,大家就是觉得我是晚上做了梦。
二丫只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村里谁不知道,为着二丫她娘那事儿,成叔成婶最讨厌货郎了……
也难怪。这搁谁受得了啊,这么大点儿一孩子。他爷奶又那样疼她……
大家耐心地哄我,但没人信我的话。
我深深感觉到了年幼的无助,嚎啕大哭起来。
屋子里闹哄哄的,大人们都在商量爷奶的后事该怎么办。
阿爷就阿爹一个儿子,现下除了我,没别的亲人了。
家里没个主事的,最后还是郎中好心,出钱从外边叫了两个人,用草席把阿爷阿奶一卷,当天就下葬了。
怕我看了伤心,郎中不让我跟着去。
爷奶的后事处理完了,有些人还站在院子里不肯散去。
阿爷阿奶没了,二丫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要不……是李大婶子的声音。
7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停止了抽噎,怔怔地看着李大婶子。
齐郎中看她一眼,淡淡地开口:二丫的着落问题,就不劳乡亲们操心了。
在下不才,和成叔成婶向来有些交情。前些天,二老写了文书说明,如果两人遭遇不测,指定由我来照顾二丫。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拿在手上给大家看。
我瞥了一眼那张文书,只见几行文字下,两个红红的手指印。
李大婶子不识字,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撇嘴道,成叔成婶人都死了,我们哪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齐郎中气定神闲,不信的话,咱们一块去衙门里,让县老爷断一断。
李大婶子还想说什么,李二婶子给她使了个眼色,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我离得近,隐约听到读书人几个字。
李大婶子很不甘心地住了口,和李二婶子一块走了。
其他人也怏怏地散了。
齐郎中在我面前蹲下来,二丫,别害怕。我妹子今天天黑前就能到村里。她以后会照顾你。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很迷惑。
阿爷阿奶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齐郎中
是不是他们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出事
还有虎妞,她大概也真的死了,不然我明明看着她进了我家院子,怎么就不见人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凄惨万分。
我心头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暮色快降临时,郎中带我到村口去迎接她妹妹。
没多久,果然来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一张蜡黄的脸,额头上坑坑洼洼的,尽是些痘印。
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女人相貌平平,一双眼睛倒是好看,亮亮的。
郎中对我说:二丫,你自幼没了阿娘,刚好我这妹子也没孩子,你就认她当个干娘吧。
说着把我的手我交给女人,叫声阿娘。
我看了看女人,怯怯地叫了一声。
她抚摸我的头,可怜的孩子。
齐郎中告辞走了。
阿娘牵起我的手,我下意识想挣脱。
但她的手软软的,又暖和,握着很舒服。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就任由她牵着了。
阿娘带着我走回了爷奶家。
她在屋里进进出出,给我张罗饭食,烧水给我洗澡,看那样子,对家里似乎比我还熟。
我有点防备地看着她忙活,心里有点不安,也很纠结,待会儿她做的饭我要不要吃
但菜一上桌,香味就把我馋虫全给勾出来了。
阿娘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直笑。
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心里一惊,忙低下头往嘴里继续扒饭。
不过,她做的饭可真好吃,比阿爷和阿奶做得还好吃。
想起阿爷阿奶,我的眼泪说来就来,啪嗒啪嗒地朝碗里掉。
阿娘看着我:想阿爷阿奶了
我没吭声,吸溜了下鼻子。
阿娘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把我揽进怀里。
别难过,你很快就会见到阿爷阿奶了。
晚上,阿娘带着我一块儿睡。
她身上的气味也有点儿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闻到过。
接下来的几日,阿娘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我渐渐有些喜欢她了。
第四天时,阿娘问我:二丫,你喜欢新衣服不
瞧这样子,好像是要给我买新衣服
但我和阿娘才认识没几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睛,没回答。
阿娘带你去镇上买新衣服去不去
我还是没吭声。
吃完饭,她拉我的手,二丫,走,咱们买新衣服去。
我只是挣扎了一下,就顺从了。
新衣服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阿娘找老三叔租了个牛车。
老三叔驾着牛车,载着我们二人在村道上晃晃悠悠地前行。
路边的荼蘼开得正好,散发出阵阵幽香。
田里的紫云英已经快谢完了。
阿娘带我进了布行。
店里人不少,阿娘似乎是常客,一进门,伙计就热情地招呼她,带她进了里间,把最时兴的料子拿到桌上来。
阿娘正准备挑料子,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天响。
我便跑到大堂里往外看热闹,阿娘也只得跟了出来。
只见街道上,一行人正吹着唢呐,从布行前经过。
唢呐声中夹杂着哭号声,好生嘈杂。
是送葬队伍。
布行的客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讨论。
哎哟,这阵仗大的。这么久了送葬队伍还没过完。
胡老爷家的小公子前些日子病死了,今日出殡。
阿娘听了,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
胡家真是有钱,不过一个小孩儿家,花这么多钱。
正说着,棺材过来了。
棺材上装饰得很漂亮,是彩纸剪的花,仙鹤,楼宇。和我以前见过的出殡棺材差不多。
但不一样的是,这棺材顶部还有两个纸佣,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那女纸佣一身红衣,扎着两个圆髻,看着有点眼熟,我心里莫名害怕起来。
不敢再多想,我撇开了眼睛。
身后看热闹的众人继续发着议论:哟,这纸扎可是新式样,棺材上还给配了仙童呢。
一众欣羡之声中,我听到身后有人低声窃语:哪是什么仙童啊,估计是阴婚。我打赌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两个人。
8
我心头一颤,脑中猛地浮现出那夜梦里虎妞的样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剧烈地抖了起来。
身边的阿娘感觉到我的异常,看了我一眼。
接着,阿娘转头,剜了那两个咬耳朵的人一眼。
那两人看到阿娘,眼神惊恐,顾不得送葬队伍还没过完,急忙挤出人群,逃命一样地跑出了布行。
送葬队伍走远后,客人们也渐渐散了。
阿娘又带我走进里间,继续挑料子。
她选了月白色的和藕粉的缎子。
又让伙计扯了几尺大红的。
我本来很喜欢红色,但由于最近一连串的事,我突然觉得这红色非常诡异。
但阿娘并没问我的意见,我猜她是给自己买的,也就没说什么。
阿娘接着又带我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点了好多我从没吃过的好东西。
期间,阿娘出去如厕,我一个人在里面大快朵颐。
吃得正香,我好像听到门口有轻微的响动。
我一抬头,正好对上胡老爷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放下了筷子。
胡老爷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我失去了胃口,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对着满桌子好菜发呆。
这时,阿娘回来了。
阿娘,我急忙扑上去,声音有些颤抖,我刚刚看到那个胡老爷,他是个坏人!我讨厌他!
阿娘神色有点不自然,她搂住我,轻拍我的背:没事,有阿娘在,不用怕。
我和阿娘走出酒楼的时候,又看到了胡老爷,他摇着把扇子,坐在对面酒楼的包厢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和阿娘。
我攥紧了阿娘的衣服,带着哭腔说:阿娘,那个胡老爷,他又在看我……
阿娘不理我,快步带我走到车马行,直接租了个马车回家。
马车比牛车快得多,天还没黑,我们就已经到了村口。
有不少村民还在土里劳作,听到马蹄响,都抬头看我们的马车。
李大婶子正在土里浇菜,看到马车上探出头的我,一愣,随即嘴角浮起嘲讽又不甘的笑。
马车飞快地经过了他们,停在了我家门口。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出门。
阿娘很忙,在用新买的料子给我做衣服。
我闲得无聊,天天坐在院门口的小土丘上,怔怔地看着远处虎妞家的房子发呆。
这天,我正又在想虎妞,虎妞她爹不知从哪里回来,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
看到我,他皮笑肉不笑:二丫,坐这干嘛呢。
我想起他对虎妞做的事,不想搭理他,就把头扭到一边。
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毛病啊。真是贱丫头。
我噌地站起来,叉着腰和他对骂:你才贱,没良心,为了钱,把虎妞卖给死人做老婆。
虎妞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即阴狠笑道:想不到你这小人儿,还挺泼。这倒也好,回头到了阴间,降得住你那喜新厌旧的死鬼夫君。
我气鼓回嘴:你才要去阴间。
你不去也由不得你啊,你怕还不知道吧,你这阿娘啊,本就和胡老爷是一伙的。过几天,就送你过门喽。你阿爷阿奶拼死你护着你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信错了人你还是得给死人做老婆。
我听他连阿爷阿奶也数落进去,顿时气哭,跺着脚,语无伦次地边哭边骂:你才和胡老爷是一伙的!你才给死人做老婆!你的良心黑透了!
我的哭叫声惊动了屋里的阿娘,她走了出来。
9
阿娘就站在那,森然地瞪着虎妞他爹。
虎妞他爹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虽然仍旧是一脸不服气,却不敢抬起眼睛和她对视。
哼了一声,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看了一眼阿娘,瞬间被她吓到。
自从她到我家,一向待我温柔,我从未见她这样凌厉的眼神。
阿娘转向我,脸上瞬间展开温柔的笑容。
二丫,来,你的新衣服做好了,咱们回屋试试。
她又拉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她把我抓得更紧了。
堂屋的桌子上,摊开着几套新衣服,两套袄裙,一套月白色,一套藕粉色。
那是我自己挑的缎子做的。
但桌上还有一套,是一套大红的,一看那尺寸,分明也是给我的。
样式很像虎妞给我看过的喜服。
原来这不是阿娘拿来给自己做衣服的。
我的腿开始发起抖来。
阿娘拿起那套红色的,二丫,试试这套。
我只觉鼻尖,额头都在冒汗。
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凝滞起来。
我的腿发软,但我还是攥紧拳头,强装乖巧地走过去,任由阿娘把衣服套在我身上。
衣服的面料拂过我的手腕时,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阿娘让我在她面前转了几个圈。
好了,可以了,脱下来吧。
我忙不迭地把衣服脱下。
出了一身大汗,里衣都湿透了。
另外两套,我连试的心思都没有了。
虎妞他爹虽然浑,但他的话可能是真的。
阿娘只怕和胡老爷是一伙的。
我寻思着,得找个机会逃走才行。
阿娘,我有点头晕。
阿娘探究地看着我,让我去床上躺下。
她伸手探探我的额头,怕是着了凉了。我去给你煮点姜汤。
她走进厨房去了。
我听着厨房的动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刚走到门边,只听得身后阿娘的声音,二丫,你去哪
我心头一凉,冷汗直冒,强作镇定道。
我……要去茅厕。
阿娘陪你去吧,怕你晕倒在茅厕里。
她笑着朝我走过来。
我只得站住。
她走到我身边,才伸手扶住我,我只觉后脑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间,我醒来了。
耳边是夜枭的鸣叫,不时有枝叶擦过我的胳膊腿。
鼻端传来熟悉的气息让我很快意识到,是阿娘抱着我在山林里走。
我有点想说话,又觉得困倦之极。
便也懒得使劲了,任由阿娘抱着我一直我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阿娘终于停了下来。
我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分辨周围的事物了。
我们面前,是一座孤坟。
原来阿娘是个野鬼。
10
我清醒了些,但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觉得很害怕。
我想我多半已经死了,自己就已经是个鬼。
鬼自然是不怕鬼的。
正胡思乱想,阿娘把我放下,一只手仍旧牢牢抓住我的手腕防我逃走。
她用一只手在坟堆上扒拉了一会,枯叶枯枝散去后,孤坟上出现了一块木板。
阿娘在木板上有节奏地连续敲了五下,然后就坐在旁边等。
没多会儿,吱呀一声,那木门开了。
阿娘把我抱起,从洞口放进去,有人在里面接住了我。
接着,阿娘也跳了下去。
借着灯笼的光,我看清了里面,是个一丈见方的空屋子。
而来接我和阿娘的那人,竟是那个货郎。
他瞅着我笑,我朝他瞪眼。
早知他不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反正我已经死了。
斗室的角落里有个大洞,洞口黑黢黢的,像是有只人那么大的老鼠在那儿打了个洞。
那货郎往洞里一钻,只听得哧溜一声,人就不见了踪影。
阿娘把灯递给我,抱着我走向洞口,我只觉眼前一黑,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似乎我们是在一个七弯八拐的隧道里往下滑。
不过弹指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我眼前又是一间空屋子。
阿娘站起身,走到墙壁前一推,墙壁居然开了,原来是个暗门。
门一开,里面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听到开门的声响,同时起身,朝我们迎了过来。
我愣住了。
那是我已经死去的阿爷阿奶,还有我最喜欢的小伙伴,虎妞。
原来,他们都在这里。
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扑向阿爷阿奶怀里,嚎啕大哭。
阿奶责备地看向阿娘:你怎么弄的,怎么把这孩子吓成这样
阿娘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是让小孩儿家知道了真相,咱们的秘密哪里还守得住。
这时,货郎从身后把我抱起,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香了一口。
我激烈地推他,抓挠他的脸。
阿爷忙笑着,把我从货郎手上抱过来。
二丫别怕,他是你爹。
又指着阿娘,你这阿娘也没白叫,她可真的是你阿娘。
接下来我知道的事,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11
原来,我并没有死,阿爷阿奶,虎妞也都没死。
我叫二丫。一般情况下,有大丫才会有二丫。
我们家确实有个大丫。
比我大六岁。
大丫生得好,雪貂玉琢般的一个女孩儿,且聪慧乖巧,我爷奶,我爹娘都疼得不行。
可天有不测风云。
大丫八岁那年,有一天,我爷奶,爹娘从地里回来,发现大丫不见了。
一家子疯了一样地找。
他们四处打听,知道了些消息。
有人最后一次看到大丫,是她和一帮小孩,围在一个货郎的担子跟前。
没多久,那货郎又来了,我爹娘和他打听消息,那货郎说没见过大丫。
我阿爹阿娘不信,偷偷跟随他,这才发现,这货郎长年走四方,并非是真的靠卖小百货挣钱。
他真实的身份,其实是个阴媒。
所谓阴媒,就是给大户人家找对象配阴婚。
大户人家的儿女,若未成婚便病死,往往被视为不详,若不给孩子配个年纪相当的伴儿,那孩子就要作妖,会搅得家中不得安生。
于是这些人家便会委托阴媒,寻找年龄合适的夭折孩童,然后给那孩儿的父母一笔礼金,办个仪式,就算礼成。
初期,阴媒人只是找已逝之人配婚,这倒也没什么,买家花点钱买个安心,卖家也能凭空得笔钱补贴家用。
但时间一长,这事就慢慢变了味儿。
主要年纪刚好适合的夭折孩童并不好找,阴媒人并非总是能够找到合适的配婚对象。
于是有些人便开始打活人的主意。
我那可怜的姐姐大丫,就是这样给那货郎诓去,配了阴婚的。
我阿爹和阿娘知道真相后,险些痛死过去。
他们回到家,将此事告诉了阿爷阿奶。
我阿爷和阿爹昔日都曾戍守边疆,两人都是铮铮铁汉,哪里忍得了这口气,当时就发了毒誓,一定要为大丫报仇。
后来,事情就成了我听说的样子。
村里人开始有传言,说我娘跟着一个货郎跑了。
实际上,那货郎是我阿爹假扮的。
真的阴媒货郎,已经被我爹给杀了。
货郎临死前招认,他只是负责把大丫给迷晕了,送到了胡家。
人是胡老爷派家丁用枕头闷死的。
我娘一听,当时就晕了过去。
不过,要弄死胡老爷和胡夫人,却不像杀货郎那般容易。
胡家是镇上有名的大户,且家中还有人做官,势力盘根错节。
弄死一个小丫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大事。
我阿爹阿娘不管告到哪儿,他都有法子用钱遮掩过去。
如果阿爹阿娘直接上门找他们拼命,要真伤着了他一根汗毛,八百个衙门都管得着这事儿。
没办法,这世道就这么回事儿。
但我阿爹阿娘从来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从长计议。
我阿爹阿娘开始和那些缺德的大户人家做起了阴媒生意。
12
靠着这生意,这些年着实攒了不少钱。
还用赚到的钱,用土堆造了个假孤坟,在山林里修了这个地下住所,当起了活死人。
我有些不安起来,看看我阿娘和阿爹。
你们……也是给人家配阴婚的
我阿娘点点头,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二丫别担心,阿爹阿娘可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我们给人配阴婚,用的是人偶。
说着,阿娘带着我走进一间屋子。
里面有个人正猫着腰,在给一个小女孩儿描眉。
我一看那小女孩的模样,吓得捂住了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小女孩和我一般高,长得也和我一模一样,还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
正是阿娘给我做的那件。
阿娘搂住我:二丫别怕,这是人偶,是你长越叔照着你的模样儿做的,用来糊弄胡家人的。
本来在描摹的男人听到说话声,转过脸来,看着我嘻嘻笑,我看着他的眉眼,觉得很熟悉,突然叫了出来:你是齐郎中!
阿娘笑着点头:对,长越叔就是那个郎中。他是个手艺人,最会做人偶。我和你阿爹是在打听大丫下落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原本有个十六岁的儿子,长得好,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本有个大好的前程,后来却被地主家委托阴媒害死,拿去配了自家早夭的闺女……
长越叔听阿娘说起他的事,神色一暗,本来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扭过头,继续给人偶描眉。
长越叔现在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前不久才刚帮他儿子报完仇。现在轮到给咱们家大丫报仇了。
怎么报仇
阿娘冷然一笑,眼中流露出恨意:自然是让他们家破人亡。
阿娘告诉我,胡家暗地里坏事做尽,却一直伪装得极好,逢年过节吃斋拜佛,偶尔还搭棚子施粥,在镇上有很好的名声,只有极少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胡老爷深信,他家之所以能够一直兴旺,就是因为当年给大少爷配了阴婚,才有了他胡家今日的兴旺。
最近,他们家二少爷夭了,胡老爷觉得,多半是因为大少爷厌了前面的一个,想纳妾了,所以故意敲打他们。
于是便开始同时张罗两门阴婚。
阿爹阿娘听说后,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主动找上胡家的门,自称是那货郎的关门弟子,去和他们谈这笔生意。
说到这里,阿娘冷笑一声。
知道他们胡家为什么非要找你给胡家大少配婚吗当年,那老匹夫听信了那货郎的话,认为大丫的八字和他们大少爷相合,能旺他们家。
所以这次,我找上门时,便说大丫虽好,但只能旺他们家六年,而你的八字比大丫更好,能旺他们家六十年。且他若是诚心求取,儿媳也能真心护佑他胡家,兴旺的时间就更长。阿娘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这老匹夫心狠手辣,偏生如此迷信,什么鬼话都信。
在阿娘的引导下,胡老爷为表诚心,亲自出面向阿爷讨要我。
当胡老爷在阿爷那碰了钉子,阿娘适时出面,向胡家保证,说一定将我弄到手,择吉日送去给胡家大少完婚。
胡家老爷早已失去耐心,欣然答应。
后来,阿爷阿奶假死,郎中出面让阿娘接管我,阿娘带我去酒楼让胡老爷确认,这种种事情,都不过安排好的计谋而已。
至于接下来的戏要怎么唱……
阿娘在我面前蹲下,二丫,你要不要陪阿爹阿娘玩个游戏
8
虎妞听说阿爹阿娘要带我玩游戏,在旁边叫道:阿婶,我也要玩。
阿娘看了她一眼,笑道:放心,有你的份。
天亮之前,阿娘牵着我,阿爷阿奶,阿爹,长越叔各挑着一担箩,在晨光降临之前,从后门走进了胡家闲置的别院。
阿爷他们的箩里,都杂七杂八办冥婚仪式用的家伙什儿,而长越叔的箩里一头是黄纸,一头藏着虎妞。
次日一早,胡老爷和胡夫人来到别院。
他们是来看未来儿媳妇的。
阿爹把他带到里间,给他看了那具栩栩如生的人偶。
这是让他们验货,确保要配婚的人已经死了。
当然,所谓的验货,也只是上前看一看,要他们上手摸,这些人却没这个胆量。
许是越是丧尽天良之人,越是怕鬼吧。
几天后,胡家安排的人将棺材送了过来。
到底是大户人家,给小孩做的棺材也大。
放进我的人偶后,还有足够的地方让我和虎妞一人躺一边。
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胡家管家的安排下,我阿爹一行人抬着这具棺材,从后门进了胡家。
长越叔连夜在棺材上开了两个孔,又将孔里里外外整个漆成黑色,哪怕离得近,只要不是瞪着眼睛仔细大量,都看不出这棺材有古怪。
这孔既能通风,也能让我和虎妞清楚地听到看到外面的动静。
我和虎妞各趴在孔上,打量着外面,不时地交换兴奋的眼神,但不敢说话。
阿娘告诉过我们,一直要等到进了灵堂,她敲棺材顶给我们暗号,我和虎妞才可以开始说话。
穿过一个长廊游廊,进了一道门,棺材被放了下来。
然后我听到阿爹的声音,他围着我们转圈,喃喃地飞快地说着什么,语调有些奇怪,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阿娘说,这是在做法。这个环节之后,她就会给我们暗号。
我和虎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阿爹做法完毕后,阿娘走近棺材,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是咚咚咚三声。
阿娘说,这是一个震慑亡魂的动作。
当然,这是阿爹瞎编了出来哄那些人的。
以往他们已经用过很多次,说,只要过了这个环节,亡魂就算是被震慑住,不会因横死而生怨恨,反噬办冥婚的家族。
直白点儿说,即便就是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儿,也不会遭报应。
以前他们只是做作样子,让那些金主安心。
不过这回,我阿娘说:得让这些人看点别的了。
咚咚的声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一声很大的闷响,那是我娘一头栽倒在地的声音。
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
我缓缓开口道:虎妞,这儿好闷哪,我不要呆这儿,咱们出去玩会儿吧。
外面响起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虎妞道:嗯,我也是,他们胡家小气死了,那么多钱,才做个这么小的屋子。上回我那个也好小,咱们找他们说道说道去。
说完,我们开始合力推棺材一头的一个木栓。
这是长越叔担心我们俩人小力弱,专门给改造的机关。
本来合上的棺材盖开始缓缓地打开。
胡夫人惊叫起来。
胡老爷急道:仙师,快做法,压下这两个妖孽。
我阿爹有些慌了手脚,开始抖抖索索地念咒。
我和虎妞继续推着栓,棺材盖打开了一半。
咚地一声,我阿爹也倒地上了。
我和虎妞继续锲而不舍地推。
一瞬间的沉寂之后,是连声尖叫救命,然后是急匆匆逃窜而去的脚步声。
9
我和虎妞爬出了棺材。
一路咯咯笑着,跑出了灵堂。
灵堂外面早没了人影。
内院门口倒是聚集了不少家丁,又好奇又恐惧地探着头往里张望。
但一看到我和虎妞穿着喜服现身,顿时吓得面色大变,瞬间又跑空了。
阿爹阿娘假装醒转,气急败坏地拿着拂尘,追着我们洒水,但惊慌失措之下,准头不好,符水全撒地上了。
我和虎妞哈哈大笑。
胡家的人见我们两个小鬼如此嚣张,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越发退得远了。
突然,从灵堂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浓烈的焦味,浓烟通过屋顶飘了过来。
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走水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但是却没有人救火,毕竟猛鬼当前,哪有人敢进来,早都跑出胡家庭院逃命去了。
火势渐渐大起来,阿爹阿娘抱起我和虎妞,趁乱从后门逃走了。
阿爷阿奶早已准备好马车在等我们。
他们俩一身的煤油味。
我们在庭院里演诈尸还魂的戏码时,阿奶和长越叔被派去加固结界,屏蔽神灵。
他们端着符水瓶,把煤油撒得满院子都是。
灵堂的火是我阿娘和阿爹放的。灵堂里白幔,蜡烛,木桌,本就是些易燃物品,就上煤油,一点就着,且火势极猛。
我们走的时候,灵堂就已经燃了起来,胡家众人怕鬼,尽数跑到屋外,没人敢冲进来救火。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火势早已蔓延开来,胡家数年积累的家业,瞬间毁于一旦。
而胡老爷和胡夫人,混乱中,早被埋伏在一旁的阿爷用匕首一刀一个,当时了账。
阿娘当初设计让胡老爷三番四次地去找阿爷,就是为了让阿爷认个真切,免得杀错人。
这个数年来吃人血的家族,没了供他们作威作福的钱财,很快就要吃土了。
大家在马车里一换好衣服,便弃了马车,抄近路往山林里走。
我和虎妞跟着几个大人一路爬到半山腰。
我们几人站在一棵古树浓密的枝叶后面朝山下看。
远处,偌大的胡家宅院,早已陷入一片火海。
黑烟滚滚中,火星直窜天际,我隐隐闻到风中传来的焦味。
阿爹,阿娘,阿爷,阿奶,长越叔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火焰,脸上尽是快意。
大丫。阿爹阿娘总算给你报仇了。
我听到阿爹略带哽咽的声音。
胡家的家丁丫鬟们把那天灵堂诈尸的故事传了出去,于是镇上开始有了传言,说胡家害死活人配阴婚,接连害了两个小女孩,女孩怨灵不散,直接要了胡老爷和胡夫人性命,还用猛火将胡家宅子烧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这一带盛行的配阴婚风俗,稍有收敛。
但我阿娘说,人的愚昧是很难彻底肃清的。
的确如此。
百里之外的乡镇,仍旧有人迷信,给未婚先夭之人配阴婚,才能保得家宅安宁。
我和虎妞从此跟着长越叔学制人偶的手艺,跟着阿爹阿娘四处闯荡。
对于要死人的,我们用人偶赚了不少钱。
对于看上活人,想买来给自家配阴婚的,我们少不得让他们家财折损大半。
多少能让这些人明白,运势佳或不佳,从来和夭折的孩子无关,灾祸降临,完全是因为他们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