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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番五次被人打断,严大胖气急败坏转身,一瞧见院外四个低眉耷眼的小太监,抬着一顶小轿立在门口,腿脚一软跪倒在地,自然是我严大......姜大监儿子给您请安。
风雪已停,可轿子中的人好似十分畏寒,厚重镶着金线宝珠的鸭绒缎子遮住四方,半点身影不露,怎么,我许是老了,竟然不知道这宫中规矩,或这欢巷的规矩是你来立的
刚刚的话不过是猴子称霸王,他不过一个司礼监的掌事,若是知道这条街最大的主儿姜忠铭在侧,他是连个屁儿都不敢放的。
儿子知错,儿子知错!这宫里宫外的规矩自然都是您定的!儿子不过是代惩罚而已!
严大胖五体投地,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都一溜儿跪下半点不敢言语。
姜瑾拉着我在后面也跪了下去,眼神示意我低头不要出声。
轿子里的人过了好半晌才笑了一声,后面的,上前几步让我瞧瞧。
姜瑾揣手低着头,小碎步走到轿子边上三尺远,奴才熟火处姜瑾,给您请安。
哟,还是本家。
轿子里忽然被人掀了一道缝,隐约可以感知散发的热意与冲人的幽香,姜瑾,长相倒是不错......曹贵嫔昔日受辱唯有你发了善心,事后也未声张,倒是个知进退的。在熟火处办事,是个不骄不馁的,有几分我的气节。
姜瑾稳稳当当的低头俯首,儿子似爹,都是听您宫中教诲,勉强学的一二。
这是怎么个事,你想怎么解决。这淳朴又真诚的奉承话大抵说到姜忠铭心坎上了,语气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回大监的话,奴才提前支了年节嘉赏,采买些宫中贵人不要便宜卖的碳火吃食,给内子过冬用的。好似被严公公误以为偷拿了宫中份例。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样的人冒冒失失,怕是不适合在御前行走伺候。
有理,拖去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不必上报了。姜瑾,你做事倒周全,以后便跟我吧。那小轿转转悠悠离去,还带走了院里的人。
呼喊夹杂着棍棒声没一会儿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还傻愣愣地头磕在地上不敢起身,姜瑾跌跌撞撞来到我的面前,将我扶起遮住我的耳朵,别听,以后都是好日子,不会让你受欺负了。
他的话大抵是真的,从那天起家中银钱再没有短缺,那些个从前看不起我的欢巷宦官家属都见天儿的来院里喝茶送礼,日子倏然见就好过起来。
可我内心总是不安,这样的日子同茶馆话本子那些个走狗兔死狗烹的结局,好似又近了一步。
偏偏姜瑾不当回事,抱着我躺在软榻上,一边笑的淡然,姜忠铭可是陛下面前数十年的红人,眼瞧着就要新帝继位,功成身退了,别说这些没边际的傻话。我可还等着给你多多挣钱,换个大宅子。
我也在笑自己一介妇人杞人忧天,真到了那时候大不了收拾些现下存的细软首饰,一起跑路去乡下,皇权触角伸不到的地方安然度日。
嗯......姜瑾重重捏了我一把,风月之事,食髓入味久了好似也有些许意趣,我抿着唇缓慢解开扣子,将他的手带着往身下探。
姜瑾伏在我的耳边,笑骂了一句,小狐狸精。
呼吸交缠着,打湿了床榻。
一场欢爱结束,我把玩着他的手指,我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如今得势,外面那么多想要予你的人,你就守着我一人
姜瑾懒懒的捏了一把我的脸蛋,世上女子千千万,可当初愿意与我相互扶持过日子的唯有你一人。更何况我若是跟在姜忠铭身边,有你他才能更加放心的将差事交由我。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可姜瑾却没有同我解释的太多,只说了一句,权财都是不定的,唯有人才是致命死处,用着才放心。
我当时还没有懂他这话的含义,直到后来才明白,他因为心中有了我得到了重用,也因为爱上我甘心赴死。
07
我那杀千刀的爹不知为何趁着姜瑾入宫办差寻上门来。
我大刀阔斧坐在院子里,连茶水都没有倒上一杯,摆明了不欢迎,可我爹还是腆着个老脸坐在了我的身边。
他如今不过是个八品芝麻官,在太常寺做个协律郎打卡下班,没想到还有求到我这儿的一天。
知秋啊,我打你小,就知道你必定有大出息,你瞧瞧现在可不是,女婿如今在宫里当差可真是平步青云呐,以后你们生个大胖小子,那必定是......
我冷冷打断他这一番高谈阔论,姜瑾是个太监,早就绝了子孙后代。
他一张脸上青青白白,却还是坚持不懈的开口,这话说得,咱们是一家人,要不然我把你嫡姐儿的孩子过继过来,膝下也热闹不是。
我拿着柴火签子剔了剔牙齿,许家好歹也算的上清流门户,连个小崽子也养不起还是说你想过继到我与姜瑾膝下子承父业,将来也做个断子绝孙,出色的太监首领没别的事儿就散了,我不早就卖给姜瑾姓姜了吗
他梗着脖子敲桌,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再怎么说身上也流着我的血脉,还不能替自己娘家着想了这倒也罢了,我听说姜瑾如今在替姜公公与锦衣卫合作,彻查春闱舞弊案,我…咱们家也有个门生,你让他高抬贵手。
我爹瞧着怀柔政策不行,索性在我面前端起了生父的架子。
就你这芝麻大的官还有人投靠我抬眸瞧了他一眼,不无讥讽的说道:他在外面做什么,那是他的事情我管不着。更何况,许庆业,这天下谁都知道,女儿送到太监门里,这不叫嫁,叫买卖。咱两早就恩断义绝,别在我面前端什么礼义廉耻的架子,我自小有娘生没爹养,不懂这一套。
你你你!我一把拍掉我爹指着我鼻子的手指,我这个人知恩图报,别想道德绑架我。
我爹气的在院子里踱步,但还怀揣着一丝期许不愿意离开。
姜瑾突然拿着一包还温热的点心出现在我门口,看着院里出现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眸中暗沉,这又是哪位我这私人院子,还真是天天搭戏台。
你回来啦!鲜花饼我爱吃这个儿。我高高兴兴从他手里接过这一包酥饼,盘腿坐在葡萄藤下的蒲扇下等着看戏。
姜瑾自从严大胖那事儿之后,格外厌恶男人踏足家里,哪管是不是我那从未露过面的爹。
女婿你回来啦今日初见深觉亲近,不愧是一家人啊。我是知秋她爹,我这儿有一个门生他在春闱里不小心犯了一些不知道忌讳,所以想......他搓搓手,意有所指的看着姜瑾。
姜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转过头看我仰头看天没有反应,声音轻轻柔柔,许大人真是秉公严明,大公无私,知道门下不严,竟然不顾朝堂上御史言官抨击朝臣与宦官亲密过往的奏疏登门,您放心,我定然严查,不损大人清誉。
不是,我不大公无私,不是我没有同宦官亲密......你,我一个芝麻官谁会在意啊,我就是想有个后辈捧着敬着,真是......我爹见姜瑾油盐不进吗,甚至一开口就给自己扣上顶大帽子,赶忙摆着手往门口走去。
临走不装了,骂骂咧咧个不停,都说太监喜怒无常,不要脸面,如今看来真是没根的东西,活该断子绝孙!
我听着这话都有些生气,磨蹭到姜瑾身边,不知底细的外人才听风就是雨,我是你的枕边人,你什么样我最清楚,你是天底下最心软上进不过的人了。
姜瑾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不达眼底,他摸了摸我日渐圆润的脸颊,心软上进啊,果然只有你最懂我。知秋,宫里近日事务繁多,你好好看守门户,勿要擅自出门,一切东西我会遣人送来。
我点了点头,只要银两话本吃食俱全,要我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不妨事,查春闱舞弊是大事,我明白,不会给你添乱的。
他看着我眉间愁意稍散,一把将我抱进怀中,像个陶瓷娃娃似的把玩揉搓,归期未定,既如此岂不要一次过个瘾
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夜晚。
床榻上、铜镜旁、书桌妆台边,就连洗漱的池桶里都布满了液体,分不清是我还是他身上刮蹭到的。
他将那些我从前惧怕又期待的物件一件件拿着试。
我几近被榨了个干,姜瑾走的时候,我睡得酣畅根本未曾察觉。
08
姜瑾虽然数日未曾与我相见,可他的书信还有耳边的消息并不间断。
他予我的每一封书信里都写着君安,勿念,多加餐,可街坊巷尾的流言却并不让人如意。
有人说这一次的春闱舞弊案不过是陛下为了给新帝就位铺的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清除异心党羽,而这朝中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就是宦官姜忠铭当道。
他的干儿子姜瑾如今入西厂同锦衣卫一起彻查此案,还不能说明他只手遮天吗
民心,是帝王刺向臣下的利剑。权势之下的亡魂,最底下搭成座的,不过就是办事的小卒。
姜瑾那样步步小心的人也不能幸免,他再怎样眼观四路也没有办法,他从身为太监,被姜忠铭看重那天起,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
就这么巧,他也姓姜,成了陛下同百官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我原以为朝堂党争与我这样的普通人,是一生都不可能触碰到的彼岸。
可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姜瑾是在牢里。
宅子银两都未曾被收回,若不是同姜瑾的书信断了好几日,我定然不信来人所言。
姜忠铭身边那个抬轿子小太监登门,他问我,要不要见姜瑾最后一面,算是姜总管对替死干儿子一点仅有的善心。
天子一言,姜瑾作奸犯科,贪污枉法,秋后于菜市门前问斩。
我几乎是魂在空中飘着,收拾了一盒提点到牢里可用的衣服点心,像个傀儡一般半夜三更摸黑跟在太监身后,进了锦衣卫大牢。
姜瑾手脚带着沉重镣铐,像个无事人一样坐在破落的茶几旁自顾自喝着一碗凉水,直到看见我才动容分毫,久不曾开口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你来了。
周遭人都走了,就连狱卒都不见踪影,刚一打开门我就直奔他身边而来。
姜瑾素来在外人面前久都是端着的,没有一丝一毫失礼之处,可我看得分明,他的腿被打断了,不然怎么会那一身囚衣白袍边缘,沾染的不是避免不了的草灰泥点,而是斑点血迹。
我半跪在他的身侧,临近了才闻见他身上腐烂的味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落到这样的地步。
姜瑾如今的模样骇人,腿脚筋脉寸断,眼睛里满是快死的人才会有的血丝。
他不知道强撑着谁都不在意的体面,以这幅姿态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颤颤地用脸颊贴上我的手心,好似许久没有感受到温度,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眸,知秋,我要死了,我生后留下来的一切都给你,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可是眼泪簌簌留个不停,这些我从前最怕没有的,一朝得到却没有想象中高兴。
姜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似生怕过了今夜就没有明日,直到嗓子嘶哑咳出血迹,都还在絮叨。
宅子地契就在我床头地下三尺,还有我这些年的积蓄,零零碎碎加起来有百八十两银子,足够你离开京城,换个地方生活。
卖给太监的事情不光彩,不如编个孤女的事迹,钱财傍身便是要再......再嫁与人为妻,日子多少也好过些。
许知秋,离开之后就当再没有见过姜瑾这个人,我替了姜忠铭的死,他这个人情会卖我,趁着我还能给你铺路,快逃吧,走的越远越好。
姜瑾闭上了眼睛,那一抹笑容再也强撑不住,那话本子说得对,你以后多读读,也不都是废话。许知秋,我不想死,可我活不了了。
我抱着他的脑袋,看着黏腻的湿润触感自手心传开,我看了一眼只觉得心中发寒,姜瑾散开的头发里藏着细碎的血垢,好似无数次被人敲了闷棍。
他好像早有预感,在我想要开口之际紧紧抱住了我,我终究还是让你做了没家的孩子,是我食言了。许知秋,我死后,你会记住我吗我不想你嫁人,我怕你忘了我,这世间就好像,好像从未有过我这个人一般。
知秋,罢了,你还是忘了我罢。
他颠三倒四的话说个不停,我却从他忍不住痉挛的身体里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
人命,不过是权利的牺牲品,从前是方氏,如今是姜瑾。
我与他额头紧紧贴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不会忘了你。
09
狱里唯一一扇见天的铁窗,让月光稀稀拉拉洒在我们两的身上。
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姜瑾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情不知所起,人去才知情深。我好似终于明白了那时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一切都太迟。
姜瑾倒了,可姜忠铭身边还有无数个可以替他赴死的人。
我不过是一个太监的遗孀,手里握着普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钱财,自然惹人注意,我几乎是刚回家就找马车离京,远离世事烦忧。
我在川南的一个小镇上落脚定居,对外边教书边缝补谋生。
姜瑾死后,我几乎心也跟着死去,给他立了衣冠冢,每日天黑就会在坟前点一盏灯。
姜瑾从来不爱在外人面前示弱,可就是再饥寒交迫的时候夜里那一盏灯也从来没有暗过。
初时他只是告诉我想要欢爱之时看清我的身体。
可交心后,他才告诉我,那是因为幼时看不清的记忆。
他总是被锁在衣柜里,一关就是一夜,听着自家母亲的在外高呼不止到鼾声四起。
后来又因为饥荒,被饱受诟病的单身母亲拉到人牙子那里换了一袋粮食。
即使是阉了入宫后,受罚也会被关小黑屋。
零零碎碎的倒成了刻板的印象,他总是惧怕黑夜。
一盏昏黄的灯,照着杯新酿的米酒,还有一碗剥了壳的荔枝。
我将额头抵在那块冰凉的无名碑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抬头,看见了树后那片衣角疑惑的开口,岁岁,你怎么没有回家
树后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露头,先生,我回不了家,奶奶死了。
我记得,他是这三五人的小书塾里唯一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靠着奶奶怜惜,一同养在大伯家里。
我招了招手,他一张小脸皱成橘子皮,吸着鼻涕坐在我的身边,这坟跟奶奶的不一样,上面没有名字。不过先生也一定跟我一样伤心吧,死的是先生什么人
我刚想开口,一句夫君淹没在唇舌边,笑了笑,点了点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脑袋,无名之人,不过是旧识。
拿起了一个荔枝,我递到他的嘴边,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我怎没有发现那孩子一早就眼巴巴瞧着,可他似乎被奶奶教养的极好,纵使肚子咕咕叫也没有擅自开口,提出乞食。
岁岁朝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坐在一块石头上乖巧的一边啃一边看着我,先生,您能收养我吗
我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没了奶奶,可你家中还有疼你爱你的大伯。
岁岁摇了摇头,故作老成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世道,多一张嘴就多一双筷子,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我就是一个累赘。
小小年纪,世俗道理倒是懂得不少,平民人家的孩子自然一出生就被磨灭了天真无邪。
他昂着头,真诚的看着我,可先生跟这里的人看着不一样,除了让这个坟吃好喝好,先生好像没有世俗的欲望。我可以帮先生百年之后摔盆戴孝,求先生慈悲。
这个孩子很聪明,也很势利。
可我仿佛看见了姜瑾跟在姜忠铭身后摇首乞怜的模样,不过都是为了一线生机。
我喝了那杯敬给姜瑾的米酒,起身拍了拍沾着尘土的衣裙,我问他,岁岁,你以后除了想要好好活着,还想做什么
这小小的人儿似乎是头一次想这样的问题,思索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多多挣钱,以后换一个大宅子!
我噗嗤一声笑了,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你还小呢,以后先跟着我好好读书罢,你的选择还多呢。
【岁岁番外】
中举琼林宴后,我策马扬鞭,几乎一刻都未曾停歇回乡,想将好消息亲自告与将我拉扯大的恩师。
在我心中,她早就如同亲生母亲一般的地位。
常说人生三大乐事,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如今拥有的贤妻与名,都离不开她的支持。
镇上早早挂起了红灯鞭炮,谁人见了我都要称一声大人,可只有家中安静异常。
我几乎是一瞬间心中一紧,回家后只看见我的妻子张氏在堂上拿着手帕落泪。
她瞧见了我,好似心中一下有了主心骨,夫君!恭喜夫君高中,可是,可是今日一早消息传到家里的时候,先生就不见了,家中仆人寻了一天都未曾找到。
怎么会这样呢先生年近中年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几乎不大出门走动了。
我的脑海中倏然想到了赶京赴考之前,先生说予我的话,岁岁,现在的你想做什么
我当日踌躇满志,一曰望先生与妻无故,二曰金榜题名,荡世间不平。
那时的先生好似透过我看着别人,她轻声说:这很好。只是在先生心里,不管今后前程如何,不愧于心,保家宅安宁就好,其他的事情,有能力就去做吧。
我突然冲出去,回到了最初先生落脚的宅院那里。
果不其然,那长满小草的坟墓前,立着两块碑,一块仍然是当日的无名碑,一块上面却写着故姜瑾妻许知秋之墓。
那个如今满鬓苍白的老人靠在碑旁,手里握着一颗荔枝,一张地契,身体早已凉透。
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