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霞病危,丈夫听到他青梅抢救的消息,开车不察撞了路障。
他顾不得身上伤,赶去医院,哭求医生救人,在等待的过程,一度仿佛只剩下一具肉体躯壳。
我看他悲戚欲绝,又被告知,他是为了报恩才娶我。
我憎恨他:
报恩就是娶我你报恩还是报仇你当我没人要是吧
是个恩,就要用身体,用感情还
你的身体怎么比夜店的男模还值钱
你真贱!
1
抢救室门口,丈夫面若死灰,同我说:
我只是为了报恩才娶你的。
如果她死了,我也就死了。
他仿佛只剩下一具肉体躯壳,我看他悲戚欲绝,也恨他:
你为什么要娶我
报恩就是娶我你报恩还是报仇当我没人要是吧
我是多么不值钱我需要你娶吗
连声质问后,我闭上了眼。
消毒水的味道,使我一度回忆起爸爸在医院的最后时光。
他愧疚地看我,深情地看抢救室,像是透过门看到王云霞。他说:
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我不爱你的事。但当云霞快要死掉的时候,我才发现,如果错过,我会后悔终生。
他红着眼:我不能忍受失去云霞的痛苦。郁藻,请你理解我,我对你真的只是责任。
责任,责任!
他若真有责任,报恩千万条方法,谁说一定要娶我的我爸去世的时候,他真有责任,就不会用娶我作为让爸爸放心的手段了。
我定定看着林文生,直面他的无耻。
他垂下头,脆弱地站在那,任凭我发泄情绪。可我,说了这些,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匆忙的抢救室,在生死面前,似乎我的愤怒,像个无能的小丑,不合时宜,分外可笑。
我平缓下呼吸:
知道了。那就离婚吧。
你追求你的,我追求我的。
他抬头看我,泪眼中,轻声:对不起。
他又深情看了眼抢救室,仿如梁祝被分开时的痴望,许仙白蛇叫法海阻拦的情深。唯独我,是个不该存在的障碍。
我打了个寒颤,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直抵靠在了冰冷的墙面。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指甲盖陷入了掌心肉。半天才从窒息中脱离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难道杀人再跟警察说一句对不起,就不是犯罪了吗
我想吼,想闹。可所有的,只化为一句话:
你真的很贱!
林文生,你真贱。
命贱,人贱,感情贱,一身上下不值钱的贱。
2
爸爸临终嘱托,身边人照顾我。
他说,郁藻这孩子,心里藏着事。我最放心不下她了。我要走了,她怎么办啊
他躺在病床上,眼神里全是割舍不下的担忧,喃喃着:她怎么办啊
我听了,心中难受。
我知道,小时候别人笑我没妈,不知怎么反驳,就跟人打架,也无数次追问爸爸,我的妈妈去了哪。
后来,我知道,妈妈去了天上。
天上很远,我要很久很久才能和她见面。
爸爸想要人照顾我。
林文生说,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她。
他说得,肃穆又庄严,像是告白与追求的朦胧纱。
我看着爸爸躺在病床上,雾白失神的眼。强忍悲痛,两双手叠在爸爸干瘦的手背,看了眼林文生,选择了将错就错。
爸爸,我会很好,有林文生照顾我呢。
爸爸,你放心的去找妈妈吧。我真的,真的……会很好。
我想,他走的时候,会安心。
他也真的是带着笑意闭上了眼。
我看到了,他最后离开时候的期待。可我还是好痛苦啊,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
我嚎啕大哭,一度昏厥。
那个时候,也是林文生贴身不离的照顾,一直说我会陪着你。我才打开心房,彻底接纳了他。
这些,过去的,我以为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
原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以及他人对乞儿设施怜悯的情感。
我想哭,也忍不住落下泪。
3
当年的救赎,慰问我的他,如今也成了一道刻骨的刀伤。
新鲜,鲜血淋漓。
我竭力使自己站得更加笔挺。却也无法避免骄傲被摧残后,滋生的憎恶仇恨

他看着我仇视的眼,避而不理,只是一味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一个对不起很好说。可这般作贱我、报恩为仇,还自以为很伟大牺牲的恶人,真少见。
我恨他:
你对不起的是我吗
只是我吗
我转身离去。
他有些慌神,但看了抢救室,一下又定下来。冲我说:
对不起。但我们不能继续将错就错了!
我听了反胃,一早上只顾担忧他受伤没吃饭,冲来的我,真可笑。
我加快步子,冲出了重重叠叠的人影,将他和屈辱、仇恨留在背后。
呕——!
泛酸的黄水,呛了口鼻,我出了医院,就没忍住,一下子吐了。眼泪、鼻涕糊了整脸。
天地都多了看不清的湿意、朦胧。
我眩晕地,望着天上如一轮红日照我,照得世界变形。
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全部都不真实。
可人来人往,我渺小地,又不是噩梦。
不在地狱,恍若身在地狱。
我笑着,走着,跟自己说:
郁藻啊,不过是一个男人,不过是被骗了段感情,没什么的。郁藻,别气了!
我边走,边喃喃着:
爸爸会不开心的,爸爸会难过的。他一定放心不下你。
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不在了啊!
鼻涕眼泪,它们不受我的控制。
我失去的不是一个男人,是我赖以生存的信任、情感,美好。
就那么一瞬间,恍惚……世界都没了色彩。好像,所有的都一样,吃的一样,喝的一样,所有的人和物都一样,真没意思透了。
在爸爸离开我的第二年,在我真切地好像重新接纳着这件事的时候,沉浸在和他的婚姻中,他给我的迎头痛击,让我直坠深渊……的更深处。
那些初面失去爸爸的痛苦,再次跟着一起卷土重来。
它们蜂拥而至,将我裹得密不透风。天黑了,地暗了,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再最后,就是一片死寂。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爸爸的墓地。
跪坐在那儿。
我看着他苍白地、贴在墓碑的笑容。
那么亲切,那么真实。
我朝着他抱怨:
爸爸,林文生欺负我了。
爸爸,你的宝贝女儿受到欺骗,欺负了。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找回场子。
爸爸,我想你了。
我一声声地说着,朝他抱怨着。
可他冷冰冰地,再也不能像以前,像小时候,突然出现,抱着我,举着我,说:
哟,是谁惹得我家宝贝不开心了
这是什么呀怎么偷偷掉小珍珠啊哦,爸爸的宝贝儿,来,爸爸在,爸爸帮你收拾他们。
我仿佛看到了,模糊不清中,他的音容相貌出现了,就是这样贴近我,温柔地、沉稳地,安心地,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怕了。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我噗嗤笑了起来:
爸爸!
冲着那个虚无的、模糊地,再一眨眼,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墓碑,一张挂着永远不会再生动变换表情的爸爸,笑了笑,亲昵的喊他,唤他:
爸爸。你骗了我。
你说过,我什么时候想你了,受委屈了,你都会为我出头的。
可我很快又抹掉了眼泪,冲他笑起来:
你都走两年了,我也长大了。爸爸,放心,郁藻啊,不会让人欺负了的。
我冲他说话。哎,哪有像我这样的女儿,让他走……都走得不安心。
他和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应该甜甜蜜蜜地在一起。
我也要在这个世界,甜甜蜜蜜的活着。
这样,他才安心的。
我强调道,郁藻,这样,他才安心的!
我彻彻底底地抹掉了眼泪。
脑海再度恢复了清明。
有那样爱我的爸爸,有那样幸福的家庭,我怎会畏惧欺骗不过是欺骗而已。
郁藻,最坚强了。
4
我与林文生,关系降至冰点。
林文生回到家,已是过了小半月。寻到我的时候,道歉着:
对不起,郁藻。那时候我情绪太激动了。
他四下瞧了眼,说:
你是帮我收拾好东西,照顾她了吗
他摆摆手:
不用了。
云霞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会有事了。
那时候,我已经将他的东西都打包了。为的离婚。
林文生自顾自地沉浸在拯救者的身份里,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冲我说:
郁藻,你终于懂事了。
我不会和你离婚。但,我需要照顾云霞。你放心,我不会同她有任何亲密关系,我只是,只是……像兄妹间,一样的照顾她。
悲凉,又伟大般地诉说:
我会看着,送她结婚。
他没看到我冷漠的脸,自顾自地说话:
我对你是责任,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好好遵守对叔叔的约定。
我没能忍住,看他,走向他,一步步……
啪!
终于扇上了他的脸。
清脆的响,我的手火辣辣的疼,他的脸,也留下了印子。
我是这样的大力。
说够了吗说完了吗
我朝着他冷笑,鄙夷着:
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自己是狗屎还以为人人都追着要
我戳他鼻尖,冷嘲热讽:
我不是狗,不吃屎。尤其是发现,自己身边,是一团新鲜的狗屎,我只会庆幸,然后铲掉,洗干净。
他面皮动了动,诧异看我,最终垂下眉眼,认输般说:
我知道你生气,也知道你打我,是气不过。可是,感情的事,并不是人能控制的。
他又抬眼看我:
我说过,照顾你一辈子,就一定会遵守诺言。你不用再试探我,再害怕什么。
真不要脸!不要脸到……装傻看不出我是赶他走。也不需要台阶缓和关系。不要忍辱受气。
我恶心。
我死死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害怕吗
你现在的样子,就叫害怕。害怕失去拥有的。
就如,我在医院,看到爸爸的检查报告,真切知道他要走,我使尽所有的办法都无法挽回他。那也叫害怕。
我眨眼,吸了吸鼻子,在冷空气的侵袭下,在肺腑的冰凉中,平静着:
没有人会对失去一团糟糕的、恶臭的屎感到恐惧、害怕。
我指了指他的衣物、用品,那一团的东西,凌乱地挤在一处:
我对你仁至义尽,没有将它们丢弃。
我看向他:
不是你要同我离婚,是我要同你离婚。我无法接受一个骗婚的人,你对我感情欺骗,对我隐瞒,却又将自己龌龊的心思藏起来,怪我阻拦了你追求真爱。
我眼神冰冷,语气冰冷:
你知道的,我洁癖,我厌恶脏东西。
这样糟糕的你,凭什么自信着,你跟其他脏了的东西有所不同
我看着他,继续说:
尤其是,我见过爸爸妈妈的感情,有我爸爸在,你骗不了我!
见过真的珠宝,就无法容忍假货的嚣张。
5
林文生的伤,并未完全好。
他还带伤陪着王云霞,这小半月下来,人是憔悴的。被我打了一巴掌后,低眉敛目,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沉默着,一言不发。
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的话。我接受。
他看我,宛如看一个孩子。人娇蛮,脾气不好情绪化。
发完火后,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他又说:
郁藻,没有人能忍受你这样的古怪脾气。
他说这些话,他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闭上了眼睛,握拳的手有些颤,身子也有些颤抖。我睁眼看他:
林文生,也没有人能接受一个三心二意、糟糕透顶的男人。
你不能因为你是男人,就高高在上。我不是没有见过好男人,和你在一起,我接受你时不时的大男子主义,那些无关痛痒。但你见过我爸爸,就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男人,什么才是男人的榜样。
我冲他说:
你踩到我的底线了。
没有人可以用打压、批判、指责来改变我。我又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家庭照,我和爸爸的,至于跟林文生相关的,早就被我一起处理干净了。
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先是一怔,垂下眼,又望着我,摇头:
你没有妈妈,没有人教你。没有女性长辈的你,就像一块冰一样,冷硬又无情。除了我,谁能忍受你呢
我一下子咬紧了牙齿。心脏猛然停止了片刻,又急剧地跳动……最亲近的人,果然知道怎么样最戳人心窝的疼痛。
我看他,一点儿也不愿势弱。
两只荒野的兽,遇到了,就会呲牙咧嘴,争锋相对,一旦退步,便是认输。
他指责:
你这样做,除了发泄一时情绪,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他——
睁大了眼,张开了口,露出森白的、凶猛的牙齿,势要将他咬出血,咬掉肉。
林文生,你是害怕了,恐惧了吗
你以为我没了爸爸妈妈,就能受你摆布了吗叫你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凤凰男吃了绝户吗一个女人,一定要以夫为天吗
你醒醒吧!林文生,2025年了,大清亡了。我有爹有妈,妈生爹养,他们疼我爱我,在于不在,都不会也不忍让我受了欺负。
我一指墙上的爸爸,说:
林文生,你敢对着我爸爸说这些话吗在他在的时候不敢,现在敢了是觉得鬼神不在,无所畏惧吗
他们在,或者不在,都保护着我。
我又一指这个房子:
我的,打小生活的家。
我又一指窗外不同的楼层小区:
那边,张阿姨,那边,李叔叔,还有这家,宋主任,对了,还是你所在学校的年级主任。
我看向他,他竭力的镇定,但依然藏不住眼中微妙的惶恐不安。
林文生,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选你吗
他还不是看我学习好,觉得投资了,能带来利益。林文生咬牙,呛声我。他已经被我刚才的那些话,击得乱了阵脚。
我摇头:不,是你好拿捏。是你哪怕做出了什么,这片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都在,他们会替我爸爸出头,照顾我。
我看向他:
我爸爸一直都在,所以,我从不、一直恐惧。
我不愿意远离这个城市,不愿离开爸爸留给我的家,便是如此。
我着他愕然的脸,说:
这里,一直是我的主场。
你这个人,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长得好,上进,心也不是那么阴暗,看不清。比起嫁给其他人,你是我爸爸……大概最能放心,放心他死后也能护我周全的人。
我用手摸脸下眼中微微的湿意,笑着说:
我不用考虑婆家的关系,不用称为谁家的儿媳。
我看他:
你爸爸在乡下,有了新的家,新的老婆。你自私,不可能回去当血包。
一旦当你做了什么
,我爸爸是你的恩人,你若恩将仇报,你的整个人,都将无法立足。
他突然第一次认识我般,望着我,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笑了笑,对他说:
并不是每一个城市的女孩,都单纯好骗,不是每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都敏感脆弱。
林文生,你不是我,你永远无法体会到被爱浇灌,在爱中长大的女孩是怎样的。
你真可悲。
他自信地来,狼狈的走。
带着他入住了这个家的东西,一起打包,像条丧家的犬狗。
我看着他佝偻了的背,推开屋门时,喊住了他:
林文生。
他回头看我,傲气消弭,隐约像摇尾乞怜的狗,冲主人讨好。他期望我说算了,期待我说,你回来吧。
我说:
别忘了,今天办一下离婚的事。
望了眼墙壁上的家庭照片,爸爸似乎笑的很满意。
爸爸,你看,我没有受到欺负。
我总是这样雷厉风行,我啊,再也不会偷偷掉金豆子、小珍珠了。
6
我小区遛狗时,王云霞蹲到了我。
她穿着医院的条纹病服,手腕戴着条环。
她苍白着脸,自责、焦急、愧疚,看到我的一瞬间,猛然就跪下。
郁藻小姐。
你——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下跪,弄得无措,只好避开了,后退着,远离:要做什么不陪着你的竹马,找我干什么。
王云霞像个小白花一样。她用手背轻轻擦掉眼泪,哽咽:
求你,看看林大哥……不,是林文生吧。
我紧蹙眉头,这是来者不善。看了她身上的病服,将警惕提到最高。不是没有过,那种情感冲突,然后会报复夺命。
我又悄悄后退了几步,想办法报警,或者告诉医院,或者找人。这些想法在心里头盘旋,我嘴上却劝说着:
你是他的那个青梅既然病没好全,就医院好好养着。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我也不喜欢他了。以后,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不!我真的和林文生没有其他的关系。
她怕我多想,竭力吼道,撇开关系。
我心中更惶恐。
难道是要联合起来,吃我绝户的
但林文生有那么大的洗脑能力,劝了王云霞舍脸舍命帮他吗
王云霞露出了苦涩的笑:
我怎么配啊。他是个好人,只是想要报恩。
我听到报恩二字,身体本能的有了应激,更警惕地看她。
王云霞仰头望向我,细长的脖颈,顺服的姿态,不禁想到了相见被抓获后的大鹅。利爪扁喙都被控制起来,毫无攻击的力量。
我想……活着,哪怕再狼狈,再困难,都想活。不是一具尸体,不是还没有面临死亡,就已经要被许给哪家哪户不知名的,已经死了很久的尸体,葬入他们的坟里。
我被她的话,惊得轰鸣,看了眼四周,不是孤坟野地的荒凉,是城市的高楼车水马龙地界。再看她,她真的很软弱,无害,像是路边的野草。就是坚韧而不起眼,也像柳絮,轻飘飘地,风往哪儿吹,它只能配合哪儿飞。
我把打工的钱都寄给了家里。生病后,家里不愿出钱……
她娓娓道来。
我拉她起来,一起坐到了附近亭椅处。太阳渐渐低沉,懒懒的天上飘着浮云,红色染得浮云块块得,像朵朵盛开的鸡冠花。
凉风吹起来,落在身上全是寒意。
我仿佛进入到了一个不属于2025年的世界,她说得真的好虚无恐惧,像是……聊斋志异的鬼怪故事,新世纪的乡村怪谈。
她说,爸妈拿走了钱后,就劝说回去治疗。可是回去后,被关在了屋子,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请医生抓药。
她说,我看到了来了好几户的人,爸妈跟他们商讨着钱的事。那些人,盯着我,打量着,像是挑剔地看着……就跟我买菜一样。
她说,我晚上装睡的时候,偷听了才知道,他们要把我卖了结阴婚。在我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我该死。
她说,我想活着。
我脑袋嗡嗡地响,突然想抱抱她,也想给自己一巴掌,原来王云霞刚跟我说的想活着是这个活着,这样的艰难。
我有些艰难地说:
你从那出来了,以后一定会好的。
我想,林文生到底做了件好事。只不过,我怜她艰难,却也不可能迁就着顺从她,委屈自己。
可我还是允诺了,在她这般的请求下,见一见林文生。
可是,数日后真一见面。竟发现爸爸又护了我一回。
7
那日碰面,林文生微怔,慌乱观察我神态,拘束起来。
我看向瘦弱地、像是麻杆的王云霞。
她病未完全好彻底,却出了院,因是借住在了林文生处。
见我来,笑的真切。脱围裙,拎着布包,衬衣袖子勉起来,就要去买菜。
林文生下意识地看我,又看了看王云霞。阻拦道:
别了,她吃不惯。
他看着我,似乎是对王云霞说:
郁藻口味清淡,你做饭味重。吃不惯。
眼里藏着隐约的嫌弃。
他又惊喜地朝向我,要来拉我,我忙撇开,说:
她为了报你恩情,找我见你。我来见了。
可是……丧家的林文生,收拾地异常干净整洁,大病未愈的王云霞,却活成了保姆。我充沛的怜悯像潮湿的雨季,突然不舒服起来。
那,我去买点熟食,带回来
王云霞低垂着头,缩了肩,像个温顺的猫。听着主人话,讨好般问询:
林文生皱了眉:
你懂这些吗算了,你还是去吧。
我沉默站着。
看出来,王云霞,实际没一点地位。
这个他口口声声表现得痴情,深切的女人,像是一只不知道被赶出家门的犬,眼巴巴看着主人对他人的热情,对自己的嫌弃,只会听话。
林文生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这副模样过。
他让我陌生。
大约这是他的住处,我如坐针毡,内心的空荡荡,使得我应付着他的话时候,也理出点思绪。
爸爸教我,看人要看这个人在你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态度,在他发怒的时候,又是什么性情。
林文生,似乎将与我处的不如意,低头做小,全然颠覆着,将情绪转移到了王云霞处。
他的青梅,真的是他的青梅吗
撵他出去,并要离婚的那天,我说的话,是在火药头上,针尖麦芒对上了。
可我生活中的骄慢,未有像他这般放大。
那他……那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打了个漩,我不寒而栗。
8
屋子里没有了第三人。
林文生两眼红红的,跪求到我,直白地跟我打了感情牌。
郁藻,后悔了

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在我无所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是我爱而不知,否则……否则我怎会说出要在一起的话。
他苦笑:
可枉我读了多年书,却总被幼年的回忆所干扰。我总觉得,我欠云霞的。
他的话,和王云霞的话,隐约不谋而合。我心中思忖着,又听他道:
当年,上学钱不够,他爸妈……把钱借给了我。
借给你我打断,问他:
他们为什么不给自己亲生的,却要给你
只因为是个男的,可这样他也是外人啊
我又想到了王云霞说的话,世上真有这样可怕的父母吗
林文生苦笑:
他们想靠我养老。知道我的情况,便想我当‘儿子’,可后来……他们有了亲生的儿子,便不再支持我上学了。
云霞同我学习都一般好,有人说能承担我们的学费,支撑上学的时候。我以为又是和当年一样……云霞也这样以为。
男人总是比女人优秀的。这像是一个天理。
她没有争,我接受了。可来到这,我才发现,跟我们那不一样。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要无条件地为男人付出。
我后知后觉地,有了愧疚。
他望着我,眼中全是真诚,说:
郁藻,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正是我知道他们的卑劣,所以我才极力地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只是想,什么都做好。反而却弄坏了,什么都没做好。
我的耳朵听着他的话,大脑在极力解读这背后的意思。
她乡下来的,只能靠着我。知道她的情况,一个简单的病,要被家里人拖死,还想要配阴婚。我才没忍住,我错了!
他仰望着我的眼,真诚着:
我对她才是愧疚,想要报恩。而我,真正喜欢的、爱的人是你!
他像是要把一颗心脏剖出来,捧出来给我瞧一瞧。直拍着胸口——那跳动的,红心。
这里,真正有的人是你!郁藻,是你!
他的眼睛一直观察我。
我像是被一条蛇从下往上攀附,缠上。我后退了一步——
他是想……我并不像他想象中的,当身后无一亲人后,那些乡村的女人一样,好掌控。
还是,
他无法忍受……曾经谨小慎微、温顺地以夫为天的、他的童养媳,这个所有物将不属于自己。
我……知道了。我吞咽了下口水,嗓子发干,发紧。
有些后悔过来了。
你对王云霞只是愧疚。我假意同林文生说。
他点头,又忙拉开距离地、以否认和攻击,表示着忠诚:
对,是愧疚,是可怜。就像见到猫猫狗狗一样。毕竟我跟她相差那么大。
我看向门外,目光落在了林文生身上,问:真的
他眼睛更亮了些,更不吝啬地攻击起王云霞:
真的。她说是我的青梅,其实也就一起长大。
王云霞乡下来的,没学历能做什么工作。接触的人,见到的事,每天说的话,都是下九流的,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可她现在就只能靠着我,我也没办法。
男人是不是都爱用我没办法来解释一切。
我看到的是……即使他落魄,他没用,他身体康健,而她在生病中,这样一个女人也把他当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好好照顾。
明明,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残疾!
我惊悚着。
真的看不懂林文生了,又或者,是一瞬间看得太透彻。
他对王云霞的攻击,他对我们的区别对待,没有使我感到得意,反而有种对女性物伤其类的悲哀。
我只是恰好遇到了爱我的人,在爱的环境中长大。
那一瞬间……我好像真的……长大了。
意识到残酷。
意识到……有时候爱也是奢侈的。
8
外面的王云霞,原本是愤怒的瞪我。
想要冲进来,又担忧自己见到林文生跪地的模样,而徘徊。
略显宽大的衣服,深蓝牛仔裤,灰黑色的运动鞋。就这样露出半个泛白的裤脚、鞋面,不进不退地。
过来。我对她招了招手。
王云霞没有动,但林文生以为我的怜爱是对他。
他膝盖挪动,就要起来,亲我。
我伸出一只手,给了他一巴掌。
在他愣神不解中,王云霞躲了,我只能罢了。盯着他,温柔地问:
疼吗
他愣愣看我,点头,刚马上又小心翼翼摇头。
我装作没有看见,指了指外面的狗狗,他也顺着我手,看去。
我说:
你看那只狗。我给它吃的,我喂养了它,对它有恩,它不会有恩,想要嫁给我。它只会摇尾巴讨我开心。
他猛然变了脸色。
青白交错,最后变成一团看不清神态的黑沉:
你怎么能拿我跟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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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说:
是啊,我怎么能拿你跟狗比。
林文生的心不定了。
他起身。
我平视,诚恳道歉:
很抱歉,用了这样不恰当的比喻。
林文生怔了怔,不可思议于我的道歉,和……温柔。他迟疑,郁藻
我说:
用狗做比喻,确实不恰当。对狗说,狗比你更像人。你只是恰好托生成了人。
你——
突然,哭声响起。
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声,悲怒起来:林文生——!
林文生扭头,像是被定住。宛若木雕。
很快,那受到摧毁攻击的心,重新柔软起来。总有人关心他的。
王云霞的脸上,糊满了泪水。她看着林文生,看着,上前一步,又顿住:
她这样对你,疼吗
她轻唤:文生哥。
他都这样了,她还是不愿回头。
我觉得可悲,不愿看下去。侧身不愿看,可突然,一声脆响,吓了我一跳。
我转头,不可思议地落在了——王云霞举着的手上——
竟是她给了他一巴掌
她……打他了
我打的,她打的,左右两个耳光,红红相映。
真真对上了。
林文生,我也不是那么下贱的。什么愧疚,报恩,你用我的不幸,用来作践我王云霞抽噎着,软软地说着硬气的话。
哈!
我笑。眼睛雪亮地看着她,她好像鲜活起来,像个人了。
他眼中密密麻麻,聚集起了仇恨。
我拍了拍手:狗来——!
刚才被喊过的狗,扭头看我。汪汪两声,欢喜冲进来了。
那条狗,是我捡来的,只是还没彻底办好领养。
摸了摸狗狗的头,狗狗感知力很强。它扭身,呲牙咧嘴,护在了我身前。我向来不喜欢把自己陷入彻底的危险中,也不会无中生有的比喻。
我说:
你确实不配跟狗比。狗比你懂。林文生,看见了吗这才是报恩。
他蠢蠢欲动的脚,对上狗狗的尖利牙齿,到底没敢踹去,发泄。
静默了会,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想要捡起面皮。
你要这么污蔑我,我能说什么。
不是只要是个人,就要娶了嫁了的报。
我不欠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三个人,我们同时开了口。
不是这样的。林文生急道。可,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
我又细致瞧起了——
一时愤怒又恐慌的林文生。
他看起来很为难地看着我和王云霞,两个女人,都把他视为了垃圾。
你——他想动手,又看向了我,想解释:她……
可又似想到了我对他动过手:我……
一句你我她,就全堵住了。
我瞧他,辛辣点评:
真不愧是你!
好个披着人皮的鬼脸,有着猪狗不如对脏心。
又说了:
愧疚是,报恩是,只要你觉得有什么,便是用身体,用感情,结个婚。
你的身体,怎么比夜店的模特还值钱
(夜店的男模,花钱买到,可能就不算珍贵。或者,廉价。但是,他比夜店模特还值钱,这里是反讽)
我稀奇地瞧起王云霞,意有所指道:
如果一个男人,能给我做饭,主动收拾家务,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能真心实意地照顾我照顾家,不跟我计较鸡毛蒜皮的事儿,也不虚荣……
那我铁定对他好。我不图他多有钱,就想要找个真心过日子的。这样的人,真要有,我绝对好好和他过一辈子。
我想要这样的男人,就跟你想要这样的女人一样。
都挺喜欢做梦。
这是点王云霞的。
王云霞受教。
这一趟,她跟我走了。
9
这是我们第二次,好好地坐在一起。一起
,看天上的火烧云。
我问她,需要我帮吗
她说,我有手有脚,健健全全的,干什么不能赚到钱,干什么不能活。
拒绝了。
那天的晚霞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却很迷人

王云霞看着我:郁藻,你是我作为女人的范本。
她脸上,带着火烧云般的云霞,目光悠远地望着家乡的方向,轻声说: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女人也不是一定要……让男人的。原来,有时候男人也很弱。
忽而王云霞看着我,眼睛很亮,很亮。
郁藻,我想读书,读成人教育。
我不喜欢林文生,我也不想嫁人了。嫁人有什么好,像我的妈妈,像祖祖辈辈的村里人,把全身的骨血伺候好一个家庭。
说着,声音越发沉稳,像是铁一样刚硬。激烈的情绪,随着发声,像冲破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的喉咙里,再也不是挤出的柔顺,声音变得尖锐,像是一根绣花针,悬挂着,刺对着,变得狰狞,凶悍。
针,变成了犹如悟空的金箍棒。
她喘不上气,哭吼出:
女人死了。也是没有坟的。她会被家人再换一笔,这样就同个不知名不知姓的男人,成就一段鬼婚。他们说,这叫女人有个着落,再也不是孤魂野鬼了。
凭什么为什么
谁都别想拿我换钱!
她的眼眶盛满了泪水,哽咽着:
我一点也不比他差,可我为什么就不能读书。因为我是个女人,迟早是别人家的,所以还不如省下钱,早早去打工的好。林文生是个男人,所以他就能继续坐在教室,一直、一直上课。
她不掩饰眼里的憎恨、嫉妒:
放屁!
都是谎言。
我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平静道:
是啊,谎言。教育、家庭,所有人一开始就给女人打造了一个谎言的世界。
他们把女人圈在家庭里,圈在后院里,不能读书,不让读书。可……历史上还是有那么多女性的历史存在的身影,没法抹去。
我又看着她道:
女人真正普及读书,享九年义务教育的历史不到四十年,可你看,各行各业,都有女性的身影,有的普通有的出彩。事实证明,女人并不比男人差。
所以,好好读书,读好书吧。王云霞。
希望,你将来也有一个好的未来。
10
王云霞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很久以后,收到了她写的一封信。
她真的去读书了。
至于林文生。
又分别寻找过我们两个。
王文霞失踪了。我不理他。后来,便想要纠缠。
此时,两个女人都不在他的秤杆子上,他慌了。
不过,谁要给他托底啊就凭他是个男人吗
他拿廉价的感情,待价而沽失败,就该知道,我们没他想象中的好摆弄。
我威胁了他一通,叫他再不敢纠缠。
他之后的人生,我不需要关注,一定过得不好。一个毫无根基的人,名声不太好,想要再在原地扎根,很难,很难。
后来,我再不曾听过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辗转到了哪个城市,是否又借着新的报恩力求上位。
最后,和未曾谋面的诸位姐姐妹妹们,劝告一句:
小心,那位说要用恩情,娶你,好好过一生的男人。恩情靠不住,人好,才是真的好。当你见过幸福,便一定会知道幸福的模样是什么。
我祝诸位,此生可与真正的幸福相伴,过好每一天。
【全文完】
作者:王明慧
时间:202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