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与它共度旧时光 > 第一章

十二岁那年夏天,蝉鸣特别燥人。
我被烦的看不进去书,拎着矿泉水就往外走。
我想走去田间看看,那里有一大片池塘,很凉快。
汪……汪……这狗叫声特别轻,一听就是小奶狗的声音,顺着叫声方向望去,发现原来是张婶家的。
张婶在前院忙碌,我走过去,跟张婶打了声招呼。便蹲在张婶家的竹筐前,看着这出生不久的小奶狗。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我一边数着,一边兴奋地喊道,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母狗不在,我好奇地把手指伸进去,那几只小狗一见我手指头,纷纷围上来啃,被小狗的奶牙啃得发痒。
这是我第一次跟小狗近距离接触,我妈妈不喜欢狗,所以我家也不能养狗。但是妈妈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养不养狗的又有什么关系。
平时我路上遇到的都是大狗,大狗多吓人啊,还是小狗好,但是路上又碰不到小狗,所以我跟狗平时不接触。
五团毛茸茸的奶狗里,那只额间有撮白旋,身体是黄白相间花纹的突然拱开兄弟姐妹,湿漉漉的鼻尖撞上我掌心。
穗穗啊,小狗可爱不,要不要抱一只回家养呀。张婶打趣我。
我内心蠢蠢欲动,很想把小狗带回去,但是一想到妈妈,我又退缩了。
犹豫不决。
我对着张婶笑了笑,没说话。
大概半小时后,我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就它吧。我听见自己喉咙发紧。
张婶往围裙上擦着手笑:这小狗崽子嘴馋,你可得管得住。
她身后突然的门吱呀响,奶奶扶着门框喊我:穗穗,接你爸电话。
快跟奶奶回去吧,爸爸来电话啦。张婶朝我笑了笑,声音充满慈爱。
我跟奶奶回家了,一回家,我迫不及待拿起电话。
塑料听筒里电流声滋滋响,爸爸的声音像隔着水:今年厂子里忙,中秋就不回去了。我想起竹筐里三目歪歪扭扭的爪印,指甲掐进掌心:哦,我知道了。又鼓起勇气,邻居家的狗——
狗爸爸突然提高嗓门,你奶奶腿脚不便,你还想添乱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嘀咕:小孩子家家的,养什么畜生。
哦,我知道了。我很失落,每次跟爸妈打电话都是这样,从来只有他们下命令,我只有一句我知道了的回答。
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会,满脑子都想着小狗。
奶奶估计是看出我的失落,说了句,想养咱就养,咱们祖孙俩来养。
真的我两眼放光,奶奶点了点头。
多一只小狗陪着穗穗,陪着奶奶,奶奶开心。
奶奶你最好了。我张开手激动地抱了抱奶奶,蹦蹦跳跳要往张婶家里去。
慢点跑,带上白糖去。奶奶嗔怪道。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们那的习俗,跟别人要小狗是要给人家一袋白糖作为谢礼,主打一个礼尚往来。
奶奶给我装了一袋白糖,我拿着白糖去了张婶家,说我就要那只额间白旋的小狗。
张婶接过白糖,把小狗抱出来。
它已经开始睁眼了,但是眼睛像两颗没熟的小葡萄,固执地往我膝盖上爬。
奶奶拄着拐杖过来,往我手里塞了块绿豆糕:抱回家吧。
好。我一边抱起小狗,一边扶着奶奶回了家。
小狗额间白旋特别像眼睛,我给小狗取名三目。
三目闯的第一桩祸,是在一个月后。
我放学回家时,正看见它叼着李婶晾在绳上的咸鱼狂奔,尾巴扫得晾衣杆咣当倒地。
这小小狗哪来这么大力气啊。原来是李婶家里还有一只猫,两个小东西里应外合,共同合作。
李婶气急败坏,打了那只猫,猫嗖地一下跑没影了,要打三目的时候,它赶忙往我家里跑。
李婶举着竹竿追出来,银发在风里飘成乱草:小畜生!乱咬东西!
三目躲在我身后发抖,喉咙里却发出奶声奶气的低吼。
我张开手臂护着它,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李婶,它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李婶的竹竿啪地打在墙上,惊飞两只麻雀,上回咬坏我鞋垫,这回叼走咸鱼,下回是不是要把我家灶台掀了
哪里咬坏你鞋垫了,我家三目是第一次来你家。我小声嘀咕。
你这小兔崽子,你还顶嘴,我说是就是。李婶叉着腰,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奶奶的拐杖声从院角传来:他李婶,消消气......奶奶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鸡蛋的棱角,孩子没爸没妈在身边,就这么个伴儿......
李婶的竹竿垂下来,嘴却没闲着:没爸没妈更得懂规矩!再让我看见这狗崽子......她没说完,却猛地剜了我一眼,接过布包正要甩上门。
谁没爸没妈了,我有爸妈,就是去城里打工了。李婶那句话听着特别刺耳,我忍不住顶嘴。
哎,说你两句你还……李婶挽起袖子要跟我理论。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呢。张婶估计听到我和李婶的说话声,出来做和事佬。
那就都别说了。李婶说完话,门重重一关,进了屋子。
我抱起三目,它在我怀里打了个哆嗦,温热的鼻息喷在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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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到它后颈沾着的鱼鳞,突然眼眶发酸:以后再乱跑,就把你拴起来。
它仰头舔我的下巴,咸腥的口水混着鱼味,却让我想起爸爸妈妈电话里的冷漠。
当晚我在厨房冲奶粉,听见堂屋传来压低的争吵。
你就由着孩子胡闹是爸爸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万一哪天狗咬了人,咱们担得起责任吗
奶奶咳嗽两声:穗穗这孩子,心里苦......
苦什么苦妈妈的声音尖锐起来,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赚钱,她倒好,养条狗作威作福......
我真是不想说她了,妈,你看着点她吧,别惹出什么事来连累我们,我挂了。那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我偷偷在门口看,见奶奶对着电话发愣。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拿着奶瓶就冲上前去:奶奶,你为什么这样子,不就一件小事,你为什么就跟爸妈说啊,他们在城里也帮不上忙,我们也不用靠他们。说着,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流下来。
穗穗,是奶奶错了,奶奶不应该打电话给她们。奶奶跟我解释,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奶奶的声音,我哭得更大声了。
奶奶说的对,我心里苦,但是,我知道,奶奶心里更苦。
我攥着奶瓶的手发抖,三目不知何时蹭到脚边,用脑袋拱我的拖鞋。
暖黄的灯光下,它耳朵尖的白毛泛着柔光,像极了记忆里妈妈睡前故事里的小兽。
穗穗乖,咱们不哭了,看三目小乖乖正在安慰你呢。
我看了看三目,抱起它,心里想,我们三人相依为命也不是不行。
月考成绩下来那天,我攥着数学卷子往家跑,裤兜里的狗饼干硌得大腿生疼。
三目远远听见脚步声,扑到铁门上摇尾巴,项圈撞出当当声。
看!我展开卷子,红笔写的98在夕阳下晃眼,三目却只盯着我兜里的饼干,爪子扒拉我的裤腿。
我蹲下来戳它肚皮:这月没闯祸,奖励你的。
奶奶在厨房喊:穗穗,帮我摘点枣子!
好嘞,奶奶。
我搬来木梯架在树干上,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歪枣子树,三目蹲在树下仰头看,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扫起一地细碎的落叶。
当第一颗红枣扑通掉进它张开的嘴里时,它跳起来转圈圈,逗得奶奶直笑:三目通人性呢。
然而平静只维持到周末。
那天我在厨房洗碗,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尖叫。
死狗!咬死人啦!是李婶的嗓门。
我冲出去时,三目正蜷在墙根,浑身发抖。
对面的男孩举着流血的手哭嚎,李婶揪着他的耳朵骂:让你别逗狗!这下好了吧!
怎么回事我蹲下身检查三目,它左前爪染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男孩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想摸它尾巴......
李婶冲我吼:赔钱!打狂犬疫苗!她身后聚了几个邻居,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蚊子:听说她爸妈都不在家......这狗留不得......
奶奶颤颤巍巍扶着门框滑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三目突然挣扎着站起来,往我怀里钻,喉咙里发出受伤的呜咽。
我想起上周爸爸在电话里说的话:再让我知道你养狗,就送你去寄宿学校。
我家狗乖得很,你不摸它尾巴,它怎么会咬你。我据理力争。
小兔崽子还有理了,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不对,你家狗咬人,就应该赔钱。李婶咄咄逼人。
凭什么,凭什么赔钱,我们占理。我大声说。
有爸妈生没爸妈养的东西就这样,反正你今天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她突然拿出把菜刀,追着三目就要砍。
三目一看,吓坏了,急忙又跑开。
周围人也都吓坏了,劝李婶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李婶一见周围人惯着她,就撒泼了,我们命苦啊,被人欺负,狗咬了人还不赔钱。又装模作样哭起来。
我回头望着在门口的奶奶,她皱着眉头,想必也很无奈。
我很想骂李婶,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从小我就嘴笨,不会跟别人吵架,特别是这种泼妇。
好了,都停下吧,我们赔,你说赔多少。奶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奶奶,我们……
穗穗,别说了。
我们要一千,打狂犬疫苗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次呢李婶恶狠狠说道。
好,我去拿。奶奶站起身,拄着拐杖走进房间,不大一会,拿出来一千块给李婶。
李婶接过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我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奶奶身后,一声不吭,跟着奶奶回家。
又过了半个月,爸爸妈妈回来了。
他们回来得蹊跷,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深夜的堂屋亮着灯,爸爸的行李箱搁在八仙桌上,散发着陌生的烟草味。
明天就把狗送走。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已经联系了镇上的宠物店。
我攥着三目的项圈,掌心全是汗:它没咬人,是那孩子先招惹它......
够了!妈妈拍响桌子,玻璃杯里的水晃出涟漪,你还学会顶嘴了养狗以来,你一门心思都在狗身上,你成绩下滑多少她抽出我的月考卷,数学从98掉到72,这就是证据!
三目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往我身后缩。
奶奶在里屋咳嗽,传来翻药瓶的声音。
妈妈揉着眉心,放低声音:送走吧,对你对它都好。
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爸爸答应带我去镇上动物园,却在出发前接到电话走了。
那时我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角,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不让养三目,我就不去上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
妈妈猛地站起来:反了你了!她扬起手,却在看见我通红的眼眶时顿住。
你想打我吗那你就打吧,反正你们把我放在村里,也不关心我,只有奶奶关心我。话一出口,爸爸妈妈都愣住了,我悄悄望过去,妈妈眼眶也有点红了。
三目冲过去,用爪子扒拉妈妈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仿佛让她不要生气。
爸爸别过脸去,从裤兜掏出烟,又塞回去:给你三个月。他声音闷得像塞了棉花,期末考不进年级前十,狗必须送走。
好,三个月就三个月。我燃起了一丝希望。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爸爸妈妈,我总是很软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多想指责她们对我关爱不够,却看着他们为生计奔波而心疼。
为人子女,真是太难了。
那三个月,我把闹钟调到凌晨五点。
三目总是趴在台灯下,看我在草稿纸上写满公式,偶尔用爪子拍拍我的橡皮。
要是考砸了,你就要被送走了。我咬着笔杆对它说。
它舔了舔我的手背,爪子放在我手心,爪子上的肉垫带着温度,仿佛在鼓励我,你可以的。
窗外的枣树影摇曳,月光透过纱窗,在练习册上投下斑驳的碎银。
期中考前一晚,我背书到眼皮打架。
三目突然跳上窗台,对着窗外狂吠。
我拉开窗帘,看见几个染黄头发的男生正翻墙进来,手里拎着啤酒瓶。
听说你有只咬人的狗为首的男生踢翻花盆,瓷片碎裂声里,三目冲出去咬住他的裤腿。
我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砸过去,茶水泼在男生脸上,他骂着脏话挥拳,却被三目扑得踉跄。
滚!我抓起书包里的圆规,笔尖对准他们,再过来我就报警!
男生们骂骂咧咧地翻墙逃走,三目蹲在我脚边,嘴里叼着半块布——是从那人裤子上咬下来的。
我这才发现它嘴角流血,指甲缝里嵌着泥和血渍。
傻狗。我蹲下来给它擦嘴,声音发抖,万一他们有刀呢三目却摇着尾巴,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像在说我保护你。
我心有余悸,蹲在房间里小声哭泣。
思绪又飘到了远方,要是爸爸妈妈在,我怎么会被人欺负。
要不是三目,今天我就要死了。
奶奶听力不好,她睡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听不到。
我抱着三目,心疼摸了摸它的头。
它是我救命恩人,我决定以后要保护好它,我亲爱的伙伴。
第二天,我不敢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跟奶奶讲,跟奶奶讲也没用,只会徒增她烦恼。
而且我也怕奶奶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她们又会把三目送走。
三个月后,爸爸妈妈又回来了。
我攥着年级第三的成绩单冲进家门,却看见三目趴在奶奶怀里,呼吸微弱。
它吞了老鼠药......奶奶抹着泪,李婶家的......
我顾不得询问理由,疯了似的抱起三目,和爸爸搭着摩托车往镇上飞奔,它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轻飘飘的,舌头耷拉在外面。
宠物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我睁不开眼,医生说尽力了时,三目的爪子突然动了动,蹭了蹭我的手腕。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掉眼泪。
他红着眼眶蹲下来,摸了摸三目的头:对不起,小家伙。
三目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当它摇摇晃晃站起来,用舌头舔我脸上的泪时,爸爸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袋狗粮。
医生说要吃清淡点。他把袋子递给我,耳朵尖发红。
妈妈在旁边嘟囔:以后每周视频,得让我们看见它。
爸爸,妈妈,你们终于接受它了。我既兴奋又激动,泪水又不自觉流下来,妈妈抱着我,轻轻拍了拍。
过后,妈妈告诉我,其实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奶奶听到了,也跟他们说了。
他们那时就对三目刮目相看了,是个会保护主人的小狗。
而且,爸爸还报警了,抓了那几个黄毛。
那奶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妈妈。
奶奶是为了保护你啊,奶奶知道你怕她知道伤心,她也怕你知道难过。奶奶最爱的是你,还好最后坏人都绳之以法了。妈妈温柔地说道。
嗯嗯。我点了点头,扯出一丝笑脸。
日子继续平平淡淡地过着,我跟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改善了许多,他们喜欢三目,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或许他们想通了,要关心孩子的成长,或许奶奶跟他们说了什么,又或许是被三目的乖巧所感动。
而我也在自己努力和家人关怀下,升初中——镇上高中——城里大学——留在城里工作。
跟三目,跟奶奶的距离越来越远。
留在城里工作,我终于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我们打算把奶奶和三目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但是奶奶说她住不惯城里,还是村里适合她。
某一天,我接到奶奶的电话,她说三目走了,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我和爸爸妈妈连夜赶回家,推开院门时,枣树正落着叶子。
三目的小窝还在老地方,旁边搁着它最爱的皮球。
奶奶往我手里塞了块绿豆糕,和十二年前一样:它走前,还往你床上蹭了蹭。
我眼泪又流下来了。
这十几年来,三目就是我们的家人,陪伴了我们走过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把三目埋在枣树下,爸爸把它的项圈放进骨灰盒,妈妈轻声说:谢谢你帮忙照顾我们穗穗。
我摸着树干上的爪印,想起某个夏夜,三目追着萤火虫跑,最后把发光的小虫放在我掌心,像献上一颗星星。
如今我常梦见那棵歪脖子枣树,梦见三目在树下转圈,阳光穿过它额间的白旋,碎成一片温柔的光斑。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爸爸在三目住院时,那次难得的拥抱,想起他说:有些陪伴,比成绩更重要。
风吹过窗台,我摸了摸办公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十二岁的我和毛茸茸的三目。
手机突然震动,妈妈发来视频请求,画面里爸爸正对着枣树说话,手里握着一把狗粮——那是三目生前最爱的牌子。
穗穗,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爸说,明年春天,咱们在枣树下再种棵小树苗。
我看着屏幕里晃动的树影,仿佛看见三目摇着尾巴跑过来,嘴里叼着颗红彤彤的枣子。
风穿过记忆的缝隙,带来那年夏天的蝉鸣,和一个小女孩认真的誓言:以后我保护你,你陪着我,好不好
三目不会说话,但它用十五年的光阴,说了最长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