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指间夹着一根烟。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鼻腔,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
程先生,您女儿这个月的治疗费还没交。护士站的王护士叫住了他,主任说如果再不缴费,下周的化疗可能就要推迟了。
程远将香烟捏得变形。我知道了,明天,明天一定交上。
走出医院大门,程远摸出手机,看着信用卡的催还款短信,只觉得老天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一年前,他还是镇上的小学美术老师,有着体面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
直到去年,六岁的女儿小雨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一切都变了。
他的妻子林妍,在小雨第三次化疗后就不辞而别了。
程远去农村里的娘家找过妻子,老丈人说林妍没回来,可他分明看到屋里挂着林妍的风衣。
老两口最终给他五千块钱,就把他打发走了。
那天他坐着漫长的公交回到家,看到小雨再度发烧,扯住他的衣袖哭喊:爸爸,我难受
时,他心烦意乱,竟把手伸到了小雨的脖子上,渐渐掐紧,直到小雨挣扎,他才恍然松开手。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回忆。
是一条微信:老程,上次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张太太已经上钩了。
程远喉结滚动,拇指按住屏幕裂纹上的上钩二字。
他冲进简陋的地下室——为了照顾女儿,他辞去工作,到了大城市,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地下室。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昏黄的灯光下,他头发凌乱,眉眼确实与小鲜肉周子轩八分像,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翻出照片看了看,眼尾上少了一颗痣。
他举着妻子的眉笔,手指发抖总是点歪,直到老马过来敲他那出租屋的破铁门,他还没有点好。
最后是老马给他点的,又望着他无奈地笑:你这蓬头垢面的可不行,哪里像个明星。
老马开着辆掉漆的二手马自达,载着程远去了巷尾理发店。
小妹嚼着口香糖,照着周子轩的发型给他剪头化妆,超短裙随着动作往上窜。
快弄完时,老马打量着程远,在小妹屁股上掐了一把:你这手艺真好,整的真像。
小妹趁机从背后环住他,丰满压在他脊梁骨上:真有抱明星的感觉呢。
程远能猜出她和老马的钱色关系,莫名泛起恶心,一把扯掉了身上的罩布,冲出门外。
你发什么疯!老马追出来拽他。
我不干了。程远唾了口吐沫。
你他妈有病吧老马瞪起了眼睛,我好不容易给你搭的线,不想给孩子治病了
程远咬着烟嘴,盯着老马秃顶在阳光下的油光。
自己跟老马不同,他心里劝慰着自己,老马是心术不正,他是生活所迫。
为了照顾女儿,他只能间断的在片场做布景挣钱,老马就是他在横店认识的。
老马说他长得像周子轩——前阵子红躁一时的耽改剧演员,因为在片场耍大牌,被金主封杀了。
老马起了歪心思,想和他同伙,冒充周子轩搞诈骗,专骗富婆钱,他说自己是专业的——他曾因诈骗入狱五年,如今还想重操旧业。
程远嫌恶老马的人品,却被他的计划说心动了,最后两人一拍即合,他扮演周子轩,老马扮演经纪人。
老马揣测着他神色,试探道:要不,我让你一点你我一三分账
程远依旧不吱声,只是猛吸了两口烟。
老马猜出了他是在自个别扭,撞了他胳膊:行了,带套了吗搞怀孕可就麻烦了。
程远脸上发烧:包里有大卫。
老马忍不住笑出声来:寒碜谁呢后车厢有高仿的爱马仕包,里面有冈本,超薄的,一会再租个好车,钱事后分摊啊。
程远脸上更烧了:随便你吧。
去见张太太的途中,老马耐心教着程远玩弄女人的话术,程远心里忐忑地听着,总觉得自己这内向拘谨的性格根本就演不出来,到了酒店门口,又想临阵脱逃,是老马把他强扯进去的。
张淑华四十多了,胖的像头猪,她说程远和印象里周子轩的不太一样,老马急忙解释,说电视上有滤镜,肯定和真人有差别。
张淑华没再质疑,说自己是他的粉丝,想听他唱首歌,就唱他演电视剧的主题曲,程远满头大汗,吐不出来半个字,他觉得已经露馅了,刚想坦白从宽,老马适时的打圆场道:
张姐多见谅,他上月母亲刚走,父亲又被诊断出心脏病,所以在片场情绪失控,现在还欠着三百万违约金,没心情唱歌.....
原来如此,真可怜。张淑华说着,手就攀上程远的俊脸,姐说不定能帮你。
之后的事,水到渠成,程远给她看了体检报告,就和她去了早就预定好的房间……
事后,张淑华要给他转钱,程远没要——老马说这叫欲擒故纵。
……
张淑华离开后,程远在宾馆的盥洗台前漱口,才瞥见化妆镜里假痣已经晕开了,像只死蚊子,幸亏张淑华好像没注意,得买个防水的了。
老马过来拍他肩:没事,哥们,晚上我给你找个美妞补补。
程远打开水龙头,淋了老马一身水:你出去下,我要洗澡。
程远洗完澡,老马把安装在纸巾盒内的摄像头视频给程远看——床笫间白肉翻涌,张淑华脖颈上的白金项链耀眼,程远的屁股上却有两块黑印子,动作笨拙的像刚下田的耕牛——这让他觉得羞耻,赶忙别过头去。
滚一边去,行吗。
老马看出他又闹情绪了,安抚道:咱这叫替天行道,她老公做建材的,钱脏着呢。先骗她,骗不到,就拿这视频勒索,肯定能大赚一笔。
程远看他肥厚的嘴唇溅出唾沫星子,感到十分嫌恶,可他没反驳。
从那天起,他听从老马的撩妹方案,开始扮演起纯情小狼狗,每天报着早安晚安,发着土味情话:姐姐的香水真好闻,期待再见到你。
可接两天,张淑华都没有回复他——看来他表现太差了,程远心里失落,像个失宠的男妾。
为了讨这位富婆欢心,他凭借记忆,翻出女儿的蜡笔画了一幅张淑华的肖像——他学过美术。
画中人抱着猫,眼尾的皱纹展的温柔——那晚张淑华确实这样笑着,鼓励他要放松。
他其实并不讨厌张淑华,只是不适应卖身。
父母在他上学时相继离世,他很缺爱,总是让人骗感情,他觉得自己就被妻子骗了,结婚时,他给亲家二十五万彩礼——父母留下的遗产,可女儿生病后,岳父只拿出五万,说是盖房花光了。
骗子,一家人全是骗子!
程远这样想着,给自己鼓气,只有骗子才能活的好,所以他也要当骗子。
他在病房完成作品时,小雨在旁边看着,问道:爸爸,为什么你要画个胖女人
程远吞吞吐吐:她是天使……你看西方的天使都这么胖的。
小雨一脸好奇:天使是什么
程远只好胡编,说天使是神的使者,只要诚心祈祷天使就会实现她的愿望。
小雨信以为真,按照他说的扣起十指祈祷:那我希望天使把我的病治好,爸爸一定会很开心。
程远听后,眼泪差点落下来,他心里咒骂道:真该死,你要是不这么懂事,我就有理由和你妈一样不管你了。
他从和女儿的对话中获得了灵感,给那张淑华发画像时,附言道:透过你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了生命中的天使。
可张淑华还是没回应,程远失望透顶,他走到了医院下面的花园里散心,老马给他打电话,商量拿小视频勒索张淑华的事,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张淑华向他迎面走来。
程远慌忙挂断电话,想起自己没点痣,扭头就想逃跑,张淑华叫住了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远心虚的压低帽檐:照顾父亲,你呢
老头病了,我得陪他。张淑华气急败坏的跺脚,该!那么多情人,一个也不来,现在知道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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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沦落人。
程远良心不安了起来,低下头。
姐姐收到我信息了吗
老头一直盯着,我又忙,没看微信。
这是敷衍。
程远悲哀的想着,可他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我给姐姐画了幅画,希望姐姐能看看……
张淑华点点头,就离开了,程远呆呆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她非得穿高跟鞋,说是做总裁夫人要优雅,可明明笨拙的像只肥鹅。
老马后来又发微信过来,问他要不要实施勒索。
再等等。程远回复道,只要没被拉黑就有希望。
……
程远决定主动出击。
他从手机上查到张淑华的老公下午在会展厅有重要的行业会议,如果老公生病了,张淑华很可能代为参加。
他早早地到达会场门口等待,为了维持明星人设,特地带了墨镜和帽子。
他等到天快黑了,才看到张淑华从会场里出来,他冲上前,撑住即将关闭的车门,摘下墨镜,向她展现一个自以为好看的笑容。
张淑华颇为惊讶,随即遣退了司机,让程远开车载她回家。
以后别这样。张淑华似乎有些不悦。
我只是...太想见姐姐了。话说出口时,程远都觉得害臊。
我喜欢那幅画。张淑华不置可否,滑着手机屏幕,比那些复制粘贴的情话真诚多了。
程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会做饭吗这两天我家保姆请假了。张淑华突然问道。
还行。
程远的厨艺被啥也不干的妻子练出来了,他想起老马的话,腆脸补充道,只要姐姐想吃的,天上的月亮,我也拽下来炖了。
张淑华笑出声:前面桥洞右转。她的指甲摸上程远的大腿,让我看看你这两天有没有进步。
程远当然明白这个暗示。
桥洞的阴影吞没车厢时,程远想起小雨的化疗单,附身时格外卖力,把这两天从小电影里补习的知识都用在了她身上。
事后张淑华汗湿的卷发贴在他胸前,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慵懒:记住,我的小狼狗...只能有一个主人。
程远乖乖嗯了声,带着几分真切——他还要照顾小雨,光是应付张淑华就耗尽了精力:要记住周子轩的资料,不漏出破绽,要观察她的喜好,句句讨她欢心。
先可着一个女人骗吧,我是骗子,不是鸭,他自我安慰道。
……
两人关系迅速升温,程远在老马的指导下,渐渐掌握了要钱的艺术。
他学会在张淑华泡澡时不经意提起电影赞助,在给她涂指甲油时为难地说起公关费……张淑华总是眯眼笑,也不多问,便给他打了钱。
小雨的化疗费就这样一笔笔到账,直到某个下午——程远收到了医院的噩耗,化疗失败了,小雨的白血病复发了,医生说如果不进行骨髓移植,只有三个月的性命了。
可骨髓移植需要上百万。
那天云层压得很低,程远吻着张淑华颈后赘肉,说有个著名导演看中自己,但要三百万疏通关系。
等这部戏拍成了,我定能东山再起。到时候,姐姐和那个渣老头离婚,我们去夏威夷度蜜月。
他第一次骗这么多钱,忐忑不安,从背后环住她时,肌肉都在微抖。
张淑华转身,捧住程远的脸细细端详:油嘴滑舌的小骗子,你真的会娶我吗
小骗子程远心脏猛跳,不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还是……
他竖起三指,勉强挤出承诺:我发誓。
张淑华笑得像个春心荡漾的少女:好吧,就冲你这句,都依你。
第二天清晨,手机弹出三百万到账提醒。
他狂奔到医院搂住女儿,泪水洇湿了病号服:小雨,天使显灵了,你有救了。
在等待骨髓配型的日子里,他觉得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都变得清新起来。
张淑华对他的邀约越发频繁,但他觉得该断了,再这样下去,早晚露馅。
他要求老马当面删除那天的隐私视频,并给他分了六十万。
之后,他翻着张淑华的微信,本想拉黑,可看到那条想你了。的信息时,心软了下来,决定再陪她最后一次。
那次缠绵,他把房事刻意延长,仿佛多流一滴汗就能冲刷掉心里的负罪感——尽管采集骨髓后的腰背酸痛折磨着他。
怎料到,这一延长倒出了事,张淑华出差的丈夫意外归来,将正在偷情的二人当场捉住,程远顾不上穿衣,抓起手机夺门而逃,身后张淑华的哭喊声灼烧着他的后背。
他裹着不知谁家晾晒的床单,躲在小区地下车库给老马打电话,想让人来接他,接听的却是理发店小妹,说警察把老马拷走了。
他听后,脑袋嗡的一声。
那秃子有点钱就嘚瑟,非得和人搞地下赌场……小妹操着一口方言补充道。
程远担心张淑华会发现骗局,担心老马会供出自己,更担心小雨的手术无法完成。
他把张淑华拉黑,更换了手机号,去银行取出那二百四十万,拖着装满钱的行李箱直奔医院。
爸带你去外地的医院。他摇醒病床上熟睡的女儿,声音发颤。
病床上的小雨揉着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程先生。主治医师推门而入,您和孩子的配型报告出来了。
他看向小雨,表情复杂:出去说
在医生办公室内,程远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和小雨HLA完全不匹配,小雨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你们一定是查错了!他瞪大眼睛,神经质的重复这句话。
医生同情的看着他,让他出去冷静先一下。
……
程远站在走廊的窗边,外面下着大雨,灰暗的天空裂开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太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雷声中,她不是我的孩子...她的病和我基因无关……
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我可以走了...带着那二百四十万...他盯着窗外的暴雨,仿佛看到自己逃离的身影,我可以重新开始...
二百四十万,足够他远走高飞,足够他忘记这一切——医院的消毒水味,化疗的痛苦呻吟,还有那个叫他爸爸的小女孩。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穿透雨声。
程远转身,看到小雨手里举着一个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你看,隔壁床的阿姨教我的!小雨踮起脚把苹果捧在他面前。
这是我削的第一个苹果,没舍得吃,想留给爸爸吃...
程远低头看着那个苹果。
果肉被削得七零八落,上面还沾着一点血迹——小雨不小心割到了手指。
程远的视线模糊了。
他想起三个月前,小雨第一次化疗后呕吐不止,却还对他笑着说爸爸我没事;想起每个难熬的夜晚,小女孩拍拍他的肩爸爸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变得遥远。
他蹲下身,紧紧抱住小雨,泪水打湿了孩子的病号服。
爸爸小雨困惑地拍着他的背,你怎么哭了是我削的不好吗
不...很好...程远哽咽着,捧起小雨的脸,爸爸带你走...爸爸会想办法...爸爸一定会救你...
窗外的暴雨更猛烈了,闪电照亮了走廊。
程远抱起小雨,她轻得可怕,却暖得安心。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不是小雨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小雨。
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
程远带着小雨连夜逃离了那座城市。
在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小雨靠在他怀里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因高烧而惊颤。
他每天给岳父母家打几十个电话,老人终于松口:她在林镇纺织厂......你别再来电了。
安顿好小雨住院后,程远把装钱的行李箱藏在出租屋的床底下。
他去了林镇,程远在纺织厂宿舍楼下等了三天,终于看见林妍踩着拖鞋出来倒脏水。
他直接拦住她,说小雨需要她捐赠骨髓。
林妍盯着程远满脸的胡茬:治不好的,医生说过移植也可能复发的,白费力气。
程远膝盖砸在了水泥地上。
路过工人们窃窃私语,极少见一个大男人当街给女人下跪。
你疯了林妍脸通红,压低声音拽他,那不是你的种!
程远抬头时,林妍被他的眼神刺得后退半步——那里面烧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愤怒,不是哀求,而是......认命。就像被猎人射中的狼,明知必死还要叼回幼崽。
她每天......程远喉咙沙哑,发烧说胡话都在喊妈妈。
林妍的睫毛颤抖起来,转身往宿舍跑。晚上,程远接到了她的电话:离婚,孩子归你,明天去民政局,我就给她捐骨髓。
程远同意了,他签离婚协议时都没看条款。钢笔划破纸张的瞬间,他想起小雨削的那个苹果——歪歪扭扭的伤口里,渗着最干净的甜。
程远满怀希望,带着林妍回到了出租屋,可屋中的景象让他心沉到了谷底。
门锁被撬开,屋内一片狼藉。
他冲到床边掀开床板——空空如也。
钱不见了。
也许他在医院随身带的钱不够,打开行李箱取钱缴费时,就被贼盯上了。
钱是骗来的,程远不敢露面,只好求着林妍去报警,但是林妍不愿帮忙,说程远那钱肯定来路不明,她不想招惹是非。
程远只能恳求林妍宽限他几天时间找钱,冒险去了当地派出所。
他紧张应对着警察的盘问,然而在警察接电话的间隙,他手机上的一条新闻推送跳了出来。
程远看到自己的照片——不,是周子轩的照片——被放在头条,标题触目惊心:两人做局假冒明星诈骗富婆巨额财产,同伙已落网,警方正全力搜捕另外一位嫌疑人。
他哪敢再做笔录,直接落荒而逃,返回出租屋时,没看到林妍。
接下来的两天,新闻持续发酵,无数双眼睛都在寻找这位胆大包天的骗子。
他躲在出租屋里,窗帘紧闭,像一只困兽。
小雨的病情越来越重,高烧不退,医院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进行移植,孩子撑不过这个月。
程远给林妍打了无数个电话,全部被挂断。最后一条短信是:别再烦我,你这个骗子。
骗子...程远喃喃重复着,淡淡苦笑。
骗子活的都好,为什么他就活不下去
程远带着口罩帽子,去医院悄悄接走了小雨。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却依然明亮。
爸爸,我们要去哪她虚弱地问道。
去一个...好地方...程远抱起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们来到江边。
初春的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江水缓缓流淌,像时间一样无情。
程远给小雨穿上她最喜欢的粉色外套,用张淑华的钱买的——想到这里,他的胃部一阵绞痛。
他抱着小雨,一声不吭地往水里走。
小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抓住了他的衣襟:爸爸,我害怕...
程远捏了捏她的脸蛋:不怕,爸爸陪你一起。
他眼里噙着泪:一起去天堂,那里没有病痛,穷困,苦难,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
爸爸不要去,让我自己去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爸爸没有病,不用死。
程远看着小雨苍白的小脸,愣了半晌,突然抱紧她崩溃大哭了起来。
女儿已经长大了,什么都瞒不住她了。
他转过身,踏着江水往回走,他没有权利带走她,明明是自己无能,为什么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跟着陪葬。
……
他把小雨悄悄带回了医院。
爸爸冷...小雨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小手攥着他胸前的爱马仕领带——这是张淑华送的,此刻正勒得他喘不过气。
程远小雨放在病床上盖好被,对着她柔笑:
乖,在这好好休息,爸爸一定会找到天使来救你的。
他离去时,最后望了小雨一眼,回头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两个小时后,程远赤脚站在跨江大桥的桥栏外,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胸前纸牌上的黑字歪歪扭扭:救救我六岁的女儿,得白血病的林小雨。
我就是那个冒充周子轩的诈骗犯!
他一手抓着扩音喇叭,一手扒着桥栏,大声对着人群喊着,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为了孩子救命的医药费,我骗了张淑华女士三百八十万,钱都搞没了,只能以死谢罪。
人群向这边汇聚而来,有人大声劝说,有人举着手机拍摄。
程远看到远处闪烁的警灯,反而松了口气。
小雨在首府医院血液科病房!
他最后哭喊道:我是个连女儿都救不了的废物!所以只能恳求大家,还有我的前妻林妍,救救她!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用命来谢你们了!
松开栏杆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两岁的小雨,第一次叫他爸爸时的笑脸——真的,很可爱……
…………
程远没有死,在他跳江的最后一刻,有人抓住了他腰带。
他进了看守所,对罪行供认不讳,等待判决。
第四天清晨,他接到了林妍的电话:你真有主意,用舆论逼我就范是吧,行,我捐,捐行了吧!
那小雨……
他从狱警口中得知,他的行为引起了社会关注,小雨已经被众筹捐助了手术费,盗窃的钱也被警方找到了。
行了,我在医院照顾呢,哪敢不照顾王八蛋。林妍说完,就挂了电话。
中午的时候,狱警告诉他有人来探视。
程远带着手铐走进会见室,隔着铁栅栏,他看见张淑华——她穿着米色套装,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没有往日的浓妆艳抹。
她身上带着一条香奈儿丝巾,正是程远送的假货。
我离婚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比程远记忆里清透许多,昨天刚签的协议。
对不起。程远瞅着地面,不好意思抬头看她。
和你没关系,我和他早该离了,只是舍不得利益关系。张淑华淡淡一笑,现在我想明白了,钱再多有什么用,也买不来快乐,二十年婚姻,还不如跟你那两个月快活..…
她顿了顿,捏起丝巾:你啊,真让人哭笑不得,也不好好挑挑,送我这假货,线都走歪了。
程远猛然抬头:你早就发现了
第一次见面...张淑华突然笑出声,你的痣都晕开了,话都说不利索,一看就是新手骗子。
程远这才回忆起,第一次见面后,张淑华很少叫自己周子轩了。
他有些羞愤:那你为什么还……
当时我想,高仿就高仿吧,反正我是为了报复丈夫,跟谁都行,怎料你还不收钱,想放长线钓大鱼,我就想看你怎么演……
看着程远头都快低到桌板上的模样,张淑华笑出了声。
笨蛋,就凭你那长相,那天我在医院随便打听了下,就知道你的故事了…一个成天干啃馒头,都不肯放弃孩子的父亲,能坏到哪去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开口…
程远耳根烧的厉害:所以,你就心甘情愿的被我骗
张淑华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那有什么,我开心就行了呗,姐妹去日本找男模,一晚上小费就上百万,你可比他们卖力气……
程远注意到身旁的狱警在憋笑,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可那天你临阵脱逃,我恨透你了。张淑华无奈叹气,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多喜欢你吗所以老头想告发你时,我没拦着...我只想找到你,没想到会把你逼至绝路...
是我自作自受……程远握紧了拳头。
我问你,娶我的承诺还算数吗她突然问。
探视室的顶灯照得她眼角的细纹格外清晰,这个曾经被他视作肥鹅的女人,此刻眼里是他不敢直视的期待。
我...程远喉咙发紧,我不能骗你了。
张淑华的笑容僵住了。
我对你有好感,真的。他艰难地组织语言。但还没到结婚的地步,那些承诺,都是为了钱...
我明白了,你是嫌我又老又胖。张淑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站起身时,程远看见她眼眶泛红,但她倔强地仰起头,没让眼泪掉下来。保重。
程远想叫住她,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狱警提醒他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他感觉胸口突然泛起某种陌生的钝痛。
他想起她为他擦汗时温柔的手指,想起她听他胡编演艺困境时无奈的眼神,想起她每次转账后都要叮嘱他压力别太大的关切...
原来在逢场做戏中,自己也渐渐沉沦。
四个月后,医院走廊飘着桂花香,程远攥着刑满释放证明,远远望见儿科病房外的身影。
张淑华瘦了两圈,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正弯腰给轮椅上的小雨梳头。
阳光给她新染的栗色短发镀了层金边,恍惚真像天使光环。
爸爸!小雨突然抬头看见了他,惊喜地尖叫起来。
张淑华猛地转身,手里梳子落了地。
小雨蹦蹦跳跳地冲过来,程远趁机抱住了她,沉甸甸的,移植手术果然做的很成功。
怎么是你,林妍呢
你那前妻啊,做完手术就闹着要跑路。
张淑华无奈地笑,脸部轮廓比之前清晰了,竟带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
还不是我心软,你说给你家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第一次见我就叫我天使阿姨,嘴可真甜。
小雨趁机凑到程远耳边,说道:爸爸,天使阿姨对我可好了,给我讲故事,还教我写字!
多谢你照顾她,还有你上交的谅解书。程远鼻腔一酸,正好对上张淑华望过来的眼睛。
他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勉强笑了笑。
张淑华眼里的光暗淡下去,拎起帆布包就往外走:既然你回来了...这里好像不需要我了……
程远匆忙放下小雨,追到走廊,喊住了她:这位好心的姐姐请留步!
张淑华回头看他。
我叫程远。程远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30岁,普通美院毕业,离异无业,带个六岁的女儿,还是个刚出狱的诈骗犯。除了真心,啥都也没有。他顿了顿,若是不嫌弃,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吗
张淑华笑了:巧了,我叫张淑华,42岁,刚离婚,分了老头三套房产,有个儿子在外国留学,要啥有啥,就缺一个真心人来疼,你愿意让我老牛吃嫩草吗
程远望着张淑华眼角的细纹泛着柔光,突然大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张淑华也顺势环住了他的腰,这一刻,所有的谎言、欺骗与不堪都化作了最真实的温度。
小雨不知何时抱住了两人的腿,仰起小脸笑得像朵向日葵。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落在窗台上,金灿灿的,像极了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