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1998年6月末,江汉平原的蝉鸣被闷雷碾得支离破碎。十七岁的赵宇赤脚踩在自家稻田的田埂上,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混着浑浊的雨水漫过脚踝。他望着墨色翻涌的云层,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云压得这么低,怕是要发大水。
宇娃子!父亲赵大山扛着锄头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蓑衣下摆还滴着水,把晒谷场的防水布收了,村委会广播说今晚有暴雨。赵宇应声往回跑,裤腿被稻叶割出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晒谷场的防水布已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和妹妹赵晓梅拼尽全力才把布料卷好,刚抱进仓房,豆大的雨点就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震得人耳膜生疼。
这场雨像是老天爷拧开了水缸的塞子,三天三夜没停过。赵宇蹲在门槛上,看着院坝里的积水漫过石阶,淹到了去年栽的枣树。母亲把最后半袋米倒进锅里,搅着稀粥叹气:再这么下,地里的庄稼全完了。赵大山蹲在墙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镇上供销社的老李说,长江水位每天涨半尺。
县城武装部的会议室里,空调外机在暴雨中发出刺耳的轰鸣。张峰连长盯着墙上的水文图,红色曲线像条张牙舞爪的毒蛇,正朝着警戒线攀升。他的指甲深深掐进会议桌的木纹里,1954年那场洪水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年他才五岁,父亲背着他蹚过齐腰深的洪水,怀里紧紧护着用塑料布裹好的全家福。
同志们!武装部王部长重重拍了下桌子,省防汛指挥部刚刚下达通知,长江水位突破历史极值,预计七十二小时内抵达我县。投影仪亮起,屏幕上,浑浊的江水漫过滩涂,吞噬着成片的防护林。张峰注意到角落里几个新兵脸色发白,他握紧拳头,大声说:咱们的任务是组织民兵,立刻赶往洪湖堤坝!
散会后,张峰在走廊里给妻子打电话。听筒里电流声混着雨声,他听见女儿在哭:爸爸,电视上说洪水会吃人。他鼻子发酸,瞥见墙上的抗洪标语,咬着牙说:囡囡别怕,爸爸是解放军,专门打跑洪水的大怪兽。挂断电话,他抹了把脸,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墙灰。
赵宇是在村头大槐树下听到广播的。生锈的喇叭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全体基干民兵,速到村委会集合!他把搪瓷碗往桌上一搁,碗里没喝完的稀粥晃出了几滴。母亲冲出来拽住他的衣角:娃啊,你才十七,洪水凶得很......妈!赵宇掰开母亲冰凉的手指,我去年跟着爸学过打桩,能帮上忙!
暴雨中的村委会院子里,二十多个小伙子挤在屋檐下。村支书举着铁皮喇叭喊:县武装部的车半小时就到,会游泳的站前排!赵宇往前跨了一步,看见同村的刘二柱也在队伍里。这个总爱偷摸下河摸鱼的混小子,此刻正把裤腿扎得老高,眼神却透着股狠劲。
卡车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时,赵宇数着窗外的雨刷。司机师傅叼着烟说:我跑了二十年运输,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天。车厢里,民兵们的胶鞋踩出的泥水汇成小溪。赵宇摸了摸帆布包里母亲塞的油纸包,里面是用荷叶包着的三个熟鸡蛋——这是家里最后的存粮。
堤坝出现在视野里时,赵宇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江水像头发怒的野兽,拍打着堤岸,浪花里漂浮着折断的树枝和家禽尸体。不远处,一队解放军战士正喊着号子搬运沙袋,绿色的军装在雨幕中连成流动的长城。张峰连长跳下车,对着民兵们挥手:跟我来!先加固防浪墙!
赵宇跳下车,泥浆直接灌进胶鞋。他接过沉甸甸的沙袋,肩膀瞬间被压得生疼。暴雨砸在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当他转头看见刘二柱涨红的脸,看见远处解放军战士泡得发白的手,突然觉得这点苦不算什么。江水的咆哮声中,他听见有人喊: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
夜幕降临时,赵宇瘫坐在泥水里啃鸡蛋。荷叶已经浸透雨水,鸡蛋却还带着余温。他望着江面漂浮的探照灯光,想起出发前妹妹塞给他的平安符——那是用红绳编的,歪歪扭扭打着结。江水在脚下翻滚,他把平安符塞进贴身口袋,握紧了铁锹。
初战告急
暴雨连续七天七夜撕扯着江汉平原,洪湖堤坝在浑浊的浪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赵宇的胶鞋早已被泥浆泡得变形,双脚在湿漉漉的解放鞋里泡得发白,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般刺痛。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扛起沙袋,肩膀上的皮肤被粗麻磨得血肉模糊,汗水混着雨水流进伤口,火辣辣的疼。
凌晨三点,尖锐的哨声刺破雨幕。管涌!东南方三百米!张峰连长的吼声被雷声劈碎。赵宇手中的铁锹当啷落地,跟着人群冲向事发地。探照灯的光束在雨帘中摇晃,照亮了堤坝底部喷涌而出的浑水——那漩涡像巨兽张开的嘴,眨眼间就吞噬了两个沙袋。
快!用棉被堵!不知谁喊了一声。赵宇冲进临时搭建的物资棚,和刘二柱拽出一床湿漉漉的棉被。泥浆糊住了他的睫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当他们把棉被塞进洞口的瞬间,汹涌的水流差点将两人拽进漩涡。赵宇死死扒住堤坝边缘的草皮,指甲缝里嵌满了泥沙。
人墙!所有人下水!解放军某部李排长扯开嗓子喊道。赵宇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军官,肩章上的红星在雨夜里忽明忽暗。他没有丝毫犹豫,跟着李排长跳进齐腰深的江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江水裹挟着碎木片和杂物,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小腿。
手挽手的人墙在激流中摇晃,赵宇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身旁的战友拽脱臼。身旁的刘二柱突然大喊:老赵!你流血了!赵宇低头,这才发现左腿不知何时被尖锐的石块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正顺着裤腿往下淌。但此时他顾不上疼痛,只是更紧地攥住战友的手。
时间在冰冷的江水中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方终于传来胜利的欢呼——抢险队用石料和沙袋筑起了新的防波墙。当赵宇被战友拉上堤坝时,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能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喘气。李排长递来一个军用水壶:好样的!先喝口姜汤暖暖。
还没等赵宇缓过神,对讲机里又传来急促的呼叫:上游王家坝决口!请求支援!张峰连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全体登车!赵宇咬着牙站起来,却因双腿发麻险些摔倒。刘二柱一把扶住他:撑住,咱们不能当逃兵!
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疯狂颠簸,赵宇透过雨幕,看见远处的村庄已经变成一片泽国。屋顶上,老人们挥舞着红色被单求救;树梢间,几个孩子抱着树干放声大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到达决口处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冷气。江水如脱缰的野马般奔涌而出,形成一道十几米宽的缺口。赵宇听见张峰连长在喊:先抛石料!减慢水流速度!他和民兵们立即行动起来,可沉重的石料刚投入水中,就被汹涌的江水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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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感到绝望时,江面上突然出现几艘货船。船老大们站在船头,挥舞着草帽大喊:快!把船凿沉!原来这些都是附近的渔民,自发前来支援。赵宇看着他们毫不犹豫地将满载石料的船只驶向决口,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当第一艘船沉入水中时,水流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填沙袋!随着命令下达,所有人再次投入战斗。赵宇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搬运的动作。雨还在下,汗水、雨水、泥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决不能停下——身后,是千万人的家园。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决口终于被成功堵住。赵宇瘫倒在堤坝上,望着渐渐平静的江水,耳边还回荡着洪水的咆哮声。他摸了摸胸口,妹妹送的平安符已经被汗水浸透,但依然牢牢地贴在心脏的位置。远处,医疗队的帐篷已经支起,开始救治受伤的群众。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暂时画上了句号,但赵宇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生死救援
浑浊的江水漫过了洪湖堤坝的防浪墙,如同挣脱牢笼的巨兽,疯狂地吞噬着周边的村庄。赵宇站在冲锋舟上,耳边是发动机的轰鸣与呼啸的风声,眼前是一片汪洋,曾经熟悉的村落如今只剩下屋顶在水面上若隐若现,漂浮的家具、牲畜尸体在漩涡中打着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快!那边有人!刘二柱突然抓住赵宇的胳膊大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赵宇看到不远处一座土坯房的屋顶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抱着年幼的孙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老人的蓝布衫已经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在这阴森的洪水中显得格外凄凉。
冲锋舟破浪前行,每一次撞击浪头都让船身剧烈摇晃。当靠近房屋时,赵宇才发现水流比想象中更加湍急,漩涡在船身周围不断形成又消失。大爷,别害怕,我们来接你们了!赵宇大声喊道,试图盖过洪水的咆哮。他伸出手,想要搀扶老人上船,可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浪头突然袭来,房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开始倾斜。
老人惊恐地尖叫起来,怀中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赵宇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跨上摇摇欲坠的屋顶。他蹲下身,稳住重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大爷,把孩子递给我,抓紧我的肩膀!老人颤抖着将孙子递过来,赵宇一把抱住孩子,转身准备回到冲锋舟上。
然而,危险就在此刻降临。随着一声巨响,房屋的一角轰然倒塌,赵宇脚下的屋顶瞬间裂开一道大口子。他本能地将孩子护在怀中,整个人坠入水中。冰冷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鼻腔和口腔被浑浊的泥水填满,呛得他几乎窒息。怀中的孩子在惊恐中拼命挣扎,赵宇死死抱住他,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在村里小河练就的水性,奋力划动四肢,朝着水面游去。
赵宇!岸上和冲锋舟上的呼喊声隐约传来。赵宇感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是刘二柱!刘二柱半个身子探出冲锋舟,涨红着脸,青筋暴起,拼尽全力将赵宇和孩子拉上了船。
孩子已经昏迷过去,小脸憋得发紫。赵宇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水渍,立刻按照在村里卫生所学过的急救知识,将孩子面朝下放在自己腿上,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一下,两下……终于,孩子吐出了几大口水,哇地哭出声来。赵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船板上,汗水和雨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对讲机里又传来紧急呼叫:红星村有位孕妇出现早产迹象,情况危急!赵宇和战友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朝着红星村疾驰而去。一路上,不断有漂浮的杂物撞击着冲锋舟,每一次震动都让人胆战心惊。
当他们赶到红星村时,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如刀割。整个村庄几乎都浸泡在水中,只有少数几栋楼房的二楼还露在水面上。孕妇被困在其中一栋楼房的二楼,痛苦的呻吟声远远传来。赵宇和战友们划着冲锋舟靠近楼房,却发现楼梯已经被洪水淹没,根本无法直接上去。
我上!赵宇看到楼房外的排水管,心中有了主意。他系好安全绳,不顾排水管表面的湿滑,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每向上爬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终于,他爬到了二楼的窗户边,用力推开窗户,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孕妇。
孕妇的丈夫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看到赵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和孩子!赵宇顾不上休息,一边安慰孕妇,一边和她丈夫一起将孕妇抬到窗边。在下面战友的协助下,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孕妇转移到冲锋舟上。
回程的路上,孕妇的情况愈发危急,豆大的汗珠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痛苦的叫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赵宇紧紧握着孕妇的手,不断地鼓励她:坚持住,马上就到医疗点了!冲锋舟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疾驰,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医疗点的帐篷出现在视野中。赵宇和战友们迅速将孕妇抬进帐篷,交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医生。当帐篷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时,赵宇和战友们相视而笑,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在这残酷的洪水中,新生命的诞生,就像一束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心。
英雄的背影
抗洪进入胶着阶段,洪湖堤坝在连续二十天的浸泡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赵宇握着铁锹的手掌布满血泡,每铲起一锹泥土都要忍受钻心的疼痛。他望着远处漂浮的白杨树桩,突然想起出发那天稻田里还抽着新芽的稻苗,如今恐怕早已被洪水卷进了长江深处。
小同志,歇会儿吧!一位扛着沙袋的老民兵突然踉跄着跪倒在泥地里。赵宇慌忙丢下工具去搀扶,触到对方冰凉的手时心里一惊——老人额头滚烫,显然已经发着高烧。我没事!老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赵宇死死按住:您都烧迷糊了!我背您去医疗站!
背着老人在泥泞的堤坝上跋涉时,赵宇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回头望去,解放军战士们正拉着钢丝绳,将满载石料的木船缓缓拖向决口处。他们浑身沾满泥浆,绿色军装被洪水泡得发白,可每一步都迈得坚实有力。其中一个小战士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肩膀被钢丝绳勒出深深的血痕,却还在冲着同伴咧嘴笑。
医疗站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赵宇把老人安顿好后,发现墙角蜷缩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她的碎花裙沾满泥浆,赤脚冻得发紫,只是死死盯着窗外的洪水,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别怕,洪水很快就会退的。赵宇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水果糖。小女孩这才眨了眨眼,眼泪突然决堤:我找不到妈妈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赵宇冲出门,看见上游一公里处的堤坝出现巨大裂缝,浊浪正顺着裂口疯狂倒灌。所有人跟我上!张峰连长的声音带着血丝。赵宇抓起沙袋就跑,却被一双小手拽住衣角——是刚才的小女孩,她仰着挂满泪痕的脸:大哥哥,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
决口处的水流湍急得超乎想象,赵宇刚扔下沙袋就被浪头掀翻在地。他呛着水爬起来,看见李排长正带领敢死队跳进洪流,用身体阻挡水流。浑浊的江水裹着碎石不断拍打在战士们身上,有人被杂物划破额头,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却依然死死拉住旁边战友的手。人在堤在!的吼声混着惊雷,在暴雨中炸响。
当第一艘满载石料的货船缓缓驶向决口时,船老大突然站在船头挥舞草帽:稳住!别晃!话音未落,一个巨浪袭来,货船剧烈倾斜。赵宇眼睁睁看着老人被浪头卷入水中,只留下那顶破旧的草帽在漩涡里打着转。大爷!几个战士哭喊着要跳下水,却被张峰连长死死拽住:先保堤坝!这是他的选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赵宇已经记不清自己搬运了多少沙袋。他的双腿像灌了铅,眼前直冒金星,全凭着一股信念机械地重复动作。突然,身旁的刘二柱惊呼:快看!赵宇抬头,只见东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穿透雨幕,照在渐渐合拢的决口上。堤坝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有人瘫坐在地痛哭,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抗洪胜利的表彰大会上,赵宇站在领奖台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当听到主持人念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李排长在封堵决口时,为救落水战友,不幸被激流卷走......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总爱咧着虎牙笑的年轻军官,想起他最后跳进洪水时,肩章上的红星在雨夜里明明灭灭。
洪水退去后的第一个清晨,赵宇带着小女孩来到被冲毁的村庄。在断壁残垣中,他们找到了一个褪色的相框——照片里,年轻的母亲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笑得那么灿烂。小女孩颤抖着手指抚过照片,突然转身抱住赵宇:大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变成星星了赵宇抬头望向天空,清晨的启明星格外明亮,他轻轻搂住孩子单薄的肩膀:对,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在重建家园的日子里,赵宇总会在黄昏时分来到堤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处新栽的白杨树苗重叠在一起。江面上,归航的渔船摇着清脆的铃铛,仿佛还回荡着抗洪时震天的号子。他知道,那些倒下的英雄永远不会被忘记,他们的背影,早已化作守护这片土地的永恒丰碑。
重生之路
洪水退去后的洪湖平原,空气中弥漫着腐草与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赵宇踩着满是淤泥的村道,看着曾经熟悉的白墙灰瓦变成断壁残垣,心里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倒塌的房屋前,老人们蹲在瓦砾堆里翻找着尚能使用的物件,几个孩子赤着脚在泥水里玩耍,手里举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皮玩具,笑声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懵懂。
宇娃子,快过来搭把手!父亲赵大山的声音从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传来。赵宇快步走过去,帮忙抬起一根歪斜的木梁。阳光穿过塑料布顶棚的破洞洒进来,在父亲新添的白发上镀了层刺眼的光。这场洪水不仅卷走了家里的稻田和耕牛,母亲最宝贝的陪嫁木箱也被冲得无影无踪。
重建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缺少建材,村民们就从废墟里挖出还能用的砖块;没有工具,就用最原始的铁锹和箩筐。赵宇和刘二柱带着几个年轻人组成突击队,白天帮着搭建临时校舍,晚上就打着手电筒巡夜,防止瘟疫滋生。有次巡查时,他们发现村口的老井被洪水污染,水面漂浮着死老鼠,当即决定重新挖井。
咱们就从这儿开始!赵宇用铁锹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线。月光下,十几个汉子轮番挥锹,汗水滴进新翻的泥土里。挖到两米深时,铁锹突然碰到硬物,赵宇跳下去清理,发现是块刻着饮水思源的石碑——那是三十年前全村人集资修建老井时立下的。这碑得留着。他拂去碑上的泥,石碑上的红字在月光下依然鲜艳夺目。
与此同时,县城里的张峰连长正忙得脚不沾地。作为抗洪指挥部后勤组负责人,他每天要协调数十车救灾物资的分配。仓库里,大米、帐篷、药品堆成小山,可需求永远比供应多。一天深夜,他发现有两袋大米被雨水浸湿,当即组织战士们连夜晾晒。这些粮食是救命的,一粒都不能浪费!他踩着潮湿的麻袋,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
最让张峰牵挂的,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亲人的孩子。他抽空去了趟临时安置点,给孩子们带去铅笔和作业本。那个在洪水中被赵宇救下的小女孩,如今总爱粘着他,用蜡笔在纸上画满穿着绿军装的小人。张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女孩举着画,眼睛亮晶晶的。张峰摸着她的头,喉咙发紧——他想起了同样年纪的女儿,已经半个月没通电话了。
灾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洪湖堤坝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村民们自发组织了祭奠仪式,将写满祝福的河灯放入长江。赵宇和家人把一盏莲花灯轻轻推向水面,灯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映得母亲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给那些没回家的孩子们照一照路。母亲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夜色渐深,赵宇独自走到堤坝最高处。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刺破黑暗,推土机的轰鸣声隐约传来;近处,新种下的防浪林幼苗在风中倔强地挺立。他摸出贴身口袋里的平安符,红绳已经磨得起了毛边,但妹妹歪歪扭扭写的平安二字依然清晰。江风裹着湿润的水汽拂过脸颊,他突然明白,洪水虽然摧毁了家园,却永远冲不垮人们重建的决心。
月光下,长江水泛着粼粼波光,缓缓向东流去。赵宇望着江面,仿佛又看见李排长在洪水中高举的手臂,看见船老大最后挥舞的草帽,看见无数个在暴雨中坚守的身影。这些身影,终将化作这片土地上最坚韧的力量,在废墟上托起新的希望。
希望之光
初春的洪湖岸边,冻土开始解冻,湿润的泥土里钻出嫩绿的新芽。赵宇蹲在新挖的水井旁,看着清冽的井水汩汩涌出,石碑上饮水思源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重建的村庄里,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代替了洪水的咆哮,村民们正踩着泥泞,将一块块砖石垒成新的家园。
这天清晨,村口突然响起拖拉机的轰鸣声。赵宇擦着汗跑过去,看见一辆满载着教材和教具的卡车缓缓驶入。车斗里,几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跳下来,胸前的校徽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支教团队。我们来支援重建学校!为首的姑娘笑着递来一份计划书,纸上密密麻麻写满课程安排和校舍修缮方案。
重建的洪湖小学工地上,赵宇和支教老师们并肩劳动。他教大学生们如何夯实地基,姑娘们则带着孩子们在旁边唱歌。当第一面五星红旗在临时搭建的旗杆上升起时,孩子们清脆的国歌声让所有人红了眼眶。那个曾在洪水中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学校的升旗手,她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骄傲。
张峰连长的办公室里,墙上的地图贴满了各色标记。灾后重建规划会议正在进行,他指着新绘制的防洪堤图纸:这次我们要建钢筋混凝土堤坝,还要增设智能水位监测系统。投影仪上,未来的洪湖新区规划图徐徐展开,学校、医院、防洪公园错落有致。散会后,他收到女儿的来信,信里夹着一张奖状——女儿在作文比赛中写了《我的英雄爸爸》。
随着天气转暖,灾后的第一个春耕开始了。农业专家来到田间地头,指导村民种植耐涝作物。赵宇家的稻田里,嫩绿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农技员递给他一包新型稻种:这是经过改良的品种,抗倒伏、耐水淹。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撒进泥土,赵宇仿佛看到了金黄的稻浪。
夜晚的堤坝上,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次第亮起。赵宇和刘二柱巡逻时,发现几个孩子正在路灯下写作业。这儿亮堂!孩子们晃着作业本,等新学校盖好了,我们要在教室里装好多好多灯!赵宇抬头,远处的工地上,塔吊的探照灯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重建的楼房已经冒出地面。
这年夏天,长江水位再次上涨,但洪湖堤坝巍然不动。智能监测系统实时传回数据,防洪指挥部里,张峰连长盯着大屏幕,神情从容。当预报洪峰即将过境时,他通过广播向全镇喊话:乡亲们放心,我们有信心、有能力守护家园!
洪峰到来的那晚,赵宇和民兵们依然坚守在堤坝上。但与去年不同的是,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武警部队、消防官兵早已严阵以待,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巡查,无人机实时传回画面。堤坝下,新修建的分洪区蓄满了洪水,有效缓解了主河道的压力。
当洪水退去,洪湖岸边响起了欢快的锣鼓声。村民们自发组织了庆祝活动,舞龙舞狮队沿着新修的水泥路穿行。赵宇站在人群中,看着焕然一新的村庄,看着孩子们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中充满感慨。远处,重建的学校里传来琅琅书声,那是希望的声音,是这片土地重生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