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以杭他说要跟我离婚,他……
话没说完,我已经泣不成声。
什么!!我就知道!这个负心汉!
我当初是不是说你们的婚姻走不长久,你还不信,你看我说错没
手机中传来她气急败坏、怒不可遏的声音。
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胸有成竹的得意。
是的,她永远都是对的。
这句话两年前她就说过。
那时距离我的婚礼还有一个月,我妈让我姑妈还有大伯伯他们家都来我家聚一聚。
饭桌上,大伯母瞟了我妈一眼,突然问我:
巧巧,你这马上就要结婚了,听说你存了几十万,不打算让你妈帮你存着呀
我温和地笑道:
伯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妈就说过,以后我自己挣的钱就是我的嫁妆。
他们给我准备的嫁妆:十床棉絮和十个四件套。
听我妈说,这已经是方圆百里的最高规格。
谁也没想到你一个女娃子这么有出息,工作没几年就挣了这么多。
钱呐,还是放在娘家安全一些。
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礼貌地搪塞着。
谢谢伯母的提醒,作为婚前财产,我已经把这些钱单独存在了一个账户,安全系数还是很高的。
大伯母见我不耐烦,又瞟了一眼我妈,眼角眉梢都在看好戏。
我妈一副深明大义,似乎很是为我着想的样子,开口道:
凤芝,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说多了她们反而觉得烦。
我们做父母的肯定都是为了孩子好。
没错。
可是,你有两个孩子。
姑妈喝了点酒,开始骂骂咧咧。
你个小白眼狼,你爸妈这么多年在外面打工供你读书吃穿,你…你…
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们那时候结婚谁不是把钱都留在娘家,现在哪怕你拿一半出来也说得过去呀,你个小白眼狼!
你爸爸他小时候就没吃过饱饭,那时候为了给我抢半个馒头,头都被打破了,呜…呜…
说着说着便抹起了眼泪。
我爸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弟弟在一旁玩王者荣耀。
我妈在一旁边给姑妈递纸巾,说道:
唉,我的孩子我还不了解,她就是太小心眼,怕我们拿她的钱顾她弟弟。
我看着这个架势,平日里总暗自较劲儿的妯娌和看不上嫂子的小姑子,这次难得都站在了统一战线。
原来今天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鸿门宴。
听着这些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得生疼。
我白眼狼
从我毕业在京市上班到现在,总共给家里转了二十多万吧
第一年的工资全部用来给家里添置东西了,一分没剩,还倒欠信用卡几千块。
我怕你们顾弟弟,怎么,我不该怕吗
这么多年,你们一碗水端平了吗
我开始第一次对他们控诉从小到大我受过的委屈。
他的床永远比我的柔软蓬松,玩具也比我多。
我小时候新年红包必须上交,而他小时候不用。
我小时候没有零花钱,因为学校的零食不健康。
而他每天都有零花钱,因为男孩子肚子饿得快。
奶奶打麻将的时候随手给了五块钱让我们分,告诉我,我两块,他三块。
......
一桩桩,一件件。
我还没数落完,已经抽噎得说不出话了。
可是,他们居然在笑。
大伯母咧着大嘴调侃道:
红梅,哈哈,难怪巧巧学习成绩好,原来记忆力这么好!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她还记得这么清楚。
平时不怎么见她开口说话,心思深沉得很呐。
这么记仇,以后我可不敢得罪她咯。
我妈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跟着附和道:
别说你,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她心里藏了这么多事儿。
这么点小事都能记到现在,父母的养育之恩她是一点都没放心上。
我就说以后肯定靠不上她,你们还不信,非要来劝她。
我之前让他嫁给孙家那个独生子,虽说没有多大文化,但是彩礼给得多,以后还能亏待她吗她非不听。
我也懒得管了,就她这个性子,就算结了婚也过不长久。
这就是她在我婚前一个月所作的预言。
那天是我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呐喊出自己藏了这么多年不敢说的真心话。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我十岁那年,就深谙生存之道。
爸妈带我们划船,船上我妈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张明安,要是咱们都掉水里了,你救谁
我举起小手,笑嘻嘻抢答道:
这还不知道,爸爸当然会先救弟弟呀!
他们没有任何反驳。
看到爸爸欣慰的表情和妈妈满意的笑容,我还立马表现出一副答对了问题傲娇的样子,跟着没心没肺地傻笑。
这是真话,但不是我的真心话。
那时候的我难道不会痛吗
不会,只不过那些利刃在空中盘旋了十几年。
终究是射中了二三十岁的我。
而且越扎越深,渗出了血,永远都结不了疤。
除了关于我的婚姻预测,我妈说过的其他预言不计其数,简直料事如神。
我孕早期的时候,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外婆特地送了一只养了好几年的老母鸡给我补身子。
那时候孕反刚刚开始,只是吃不了调料重的东西,比如卤菜一类。
对香浓的鸡汤我倒是馋得很。
我跟我妈说老母鸡要炖久一点,不然肉炖不烂。
结果她一脸堆笑地问我,过两天再炖行不行,今天先给我打个番茄鸡蛋汤解解馋。
我急得不行,告诉她,我就是今天特别想喝鸡汤。
我那时候孕早期,想吃的东西如果没有吃到口,会委屈得流眼泪。
听到我非要喝,她的笑容就像一张纸一样被揭走了。
她不情愿地拿起刀开始剁鸡肉,声音震天响。
哼,说了你也不听,你现在孕早期最容易孕吐。
老母鸡油大,你到时候肯定连汤带水吐得一滴不剩。
我无可奈何地解释道:
妈,我自己的肚子我还不知道吗,现在就馋鸡汤,肯定不会吐。
到了中午,鸡汤炖好了。
放凉了一会儿后,她给我盛了一碗。
我看着金黄透亮的鸡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还没等我咽下去,就被我哇一下全都吐了出来。
我在洗手间吐了足足十多分钟。
吐得满脸通红、涕泗横流,胆汁都快出来了。
她在外面边拖地边叨叨:
我说了你肯定会吐你还不信,我当初怀你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
那时候我闻到油烟味儿就开始反胃了,你还能喝得下去鸡汤
我洗了把脸,捏着鼻子去厨房,在炖盅里面捞了捞。
果然,八角、桂皮、香叶……这是看得见的。
还有看不见的,鸡精、味精、胡椒粉……
简直让我火冒三丈!
炖鸡汤放这么多调料,您自己喝,看看好喝吗
前几天您做菜一直都很清淡,我也跟您说过我现在吃不了调料重的东西。
偏偏今天炖鸡汤放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刚开始脸色有些不自然,随即气性比我还大。
我每天变着花儿地给你做饭,还被你指责上了!
得亏是你妈我伺候你,要是你婆婆,只怕早闹翻天了!
我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每次都是她有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过两天正好思远放暑假回来。
有些小事明明受委屈的是我,可一旦明明白白说出来,就是我心胸狭隘不懂事儿了。
我妈在电话里听到我要离婚的消息后,让我赶紧搬回去住,说想搭把手照顾孩子。
现在这种情况,我想着有父母的帮衬确实会好过一些,便带着狗狗和孩子搬回去了。
我刚进门,她先是大骂一通周以杭,然后说自己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云云,接着说你现在孩子都养不活,还养条狗,狗能跟孩子一起养吗!
我瞬间预感到我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吃饭的时候,我妈说谁谁谁家的女儿也是离婚了,她妈妈帮忙照顾孩子,每个月给三千块,还有一个给五千的,明里暗里地想让我也给钱。
其实她不说,我原本也打算给。
考虑到目前我也比较困难,便先按照三千给,她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我就当没看见。
只是她天天嘴上心肝儿、宝贝儿地叫着孩子,但是一到需要洗屁屁、换尿片、拍嗝儿的时候,她要么借口忙别的,要么就说自己腰痛得直不起来了。
有一天孩子发烧到
39
度,我们把孩子送到医院,结果刚到病房,我妈就火急火燎地要回去,说我爸一会儿就要到家了,得回去做饭,让我待会儿直接点外卖吃,方便。
我问她晚上还过来吗,她说她心脏又有些不舒服了,不能熬夜,我爸明天一大早也有事儿。
我便一个人带着孩子抽血输液喂药量体温,哪里还有手吃饭。
孩子生病了晚上睡得不踏实,还吐了几次,几乎折腾了一宿。
晚上值班的护士看我一个人这么辛苦,说了一句:
刚才来的是你婆婆吧她也真是的,孩子生病遭罪,大人也遭罪,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我尴尬地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第二天,我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让我不要太过担心,说小孩子发烧感冒再正常不过,几天就好了,还说看我一个人在医院也忙得过来,今天就不过去了,她的几个牌友说三缺一,非要拉她去打麻将。
我当然知道她在打麻将,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手机里不时传来幺鸡红中碰的声音。
我直接挂了电话,熬了一晚上的夜,我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跟她掰扯了。
直到出院,她也没有再来医院一趟。
回去之后,她又开始了她的日常:骂周以杭,骂狗,偶尔还骂骂我爸。
在家里叨叨还不够,她居然背着我偷偷地打电话给周以杭,想训他一顿,显一显她丈母娘的威风。
结果人家连她的电话都没接。
她从房间出来,气得脸黑成锅底,咬着牙说:
气死我了,居然连电话都不接!
你看吧,这个男人现在已经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了!
你还想跟他多要点抚养费,我就把话放在这儿,别做这个梦了!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给他打电话了
我不是说了让您不要掺和这件事吗
我的事您能不能不要管了!!
说完我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只听到门外她气急败坏的声音。
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不管你,哼,我要是不管你,你现在只怕连命都没有了。
......
我全身无力地靠着门,慢慢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我的狗——布布走过来蹭了蹭我,哼哼了两声,趴了下来,把头放在了我的腿上。
门外隐约传来我爸的叹气声,还有弟弟思远在隔壁房间玩游戏连麦的谩骂。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爸敲门喊我,让我出去吃饭。
饭桌上,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
第二天,我妈出去买菜,一直没有回来,估计又碰到了哪个老姐们,在一起说些闲言碎语。
我感觉清静了许多,沉下心来思考对我和孩子最有利的离婚方案以及谈判策略。
刚把孩子哄睡着,我出来喝口水,我妈回来了。
她像一只战胜的公鸡一样,把买的菜往桌上一甩,满面春光。
张巧巧,你妈我这次算是为你出了一大口气!
我去那家伙单位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狼心狗肺、不负责任的东西!
居然敢不接我的电话!
他的上级领导当着我的面数落了他一顿,哈哈,你是没看到他的脸……
【砰】地一声,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上,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我爸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最后拿起扫把开始扫地。
思远房间里的游戏声音也暂时消停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怕吵醒孩子,又不敢大声说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您是疯了吗
您到底是为我出气还是为了自己出气!
非要我们闹得鱼死网破您才满意
我想哭,但是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周以杭发来的消息。
只有冰冷的一行字。
不用再谈了,法院见。
我递给她,冷声说道。
这样您满意了吗,嗯
她看了后,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小声嘟哝:
我早说过他这个人不负责任,现在他要跟你上法院,还赖到我头上来了!
转过头又对着我爸指桑骂槐:
张明安,你看看你的好女儿!
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这是什么态度!
人家女儿都是小棉袄,我简直是养了个讨债鬼!
我看向我爸。
他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我在期待什么。
父爱如山,我爸的爱如一座冰山。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思远两三岁的时候,我坐在凳子上折纸鹤。
爸妈牵着他进屋,一进来他就甩开了手,往我这边跑。
结果还没跑到我面前,就摔了个大马趴。
正好摔在我的凳子旁。
哇——爆哭声顿时环绕着整个房间。
我妈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心疼地一把抱起弟弟后,往我头上扇了一巴掌……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手还停留在折纸鹤的动作。
我不知道为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相比弟弟地动山摇的哭声,我只敢小声啜泣。
因为我知道,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有爸爸妈妈过来抱我、哄我。
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妈抱着弟弟出去了,再没进来过。
我爸听到我一直哭,不耐烦地说了句:
好了,直个哭么斯。
我便连哭也不敢了,抽噎来了忍不住时,我就憋气把它憋回去。
现在再想起这些回忆,似乎心也麻木了。
我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正在找房子,找到了会马上搬出去。
我爸终于开了尊口:
巧巧,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搬出去你带着孩子一个人怎么过
你妈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方式有些过激,还不是因为心疼你。
你这个节骨眼搬出去,到时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怎么看我们!
我妈听到我说要搬家,气焰顿时消了一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里又不是没地方住,你搬出去谁帮你带孩子,谁给你做饭
我自己带,自己做。
你非要搬我也拦不住,到时候可别说娘家没帮衬你,而且我跟你爸这段时间也算拉了你一把,到时候你弟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不管!
我没有白吃白住。
你按照外面的行情算一算,又带孩子又做饭还打扫卫生洗衣服,三千块钱你哪里找得到
原来如此,他们对我的每一分付出,都暗地里标好了价钱。
行,您算一算这两个月我应该付您多少工资,我补给您,至于其他的,您就别想了。
她的脸变得铁青,用她一贯的口吻说:
你搬你搬,搬出去了只怕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房子我已经找好了,搬家的日期也最终确定在一周之后。
距离上次吵架过去了十来天,我妈没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自从跟我这个阶级敌人闹了一通后,她跟我爸倒是似乎进入了老年蜜月期,每天一起买菜做饭,早上一起锻炼身体,吃完晚饭还一起出去遛弯消食。
他俩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和睦过了。
在我结婚的前两年,他们的婚姻也濒临破裂。
原因是我爸出轨了。
我接到我妈的电话时,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我从京市赶回来时,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爸。
从她初次发现他们的聊天记录,到后来我爸冒着大雨偷偷跑出去接电话,被我妈跟出去发现了,他怕手机被抢走,气急败坏扇了我妈一巴掌,把她推到了泥地里……
事无巨细,全都数落了一通。
听到我爸为了别的女人打了她,我也难过得掉眼泪。
同为女人,我打心底里同情和心疼我的母亲,也痛恨我爸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
但作为女儿,我对自己的父亲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看她难受得好几天没怎么吃饭,我私底下跟她说,过不下去的话,离婚算了。
但她说,为了我跟思远说什么也不能离婚。
我说,我们都大了,可以理解。
她又说,凭什么便宜那个女人。
我便不说什么了。
后来她跟我讲,我从京市回来一趟后,我爸便收敛了很多,应该再没跟那个女人联系过。
我的印象中,这几年我妈再也没给过我爸什么好脸色。
我爸有一点不随她的意,她就把我爸骂一通。
如果确实是她的问题,她就开始翻旧账,说我爸肯定还想去找那个老狐狸精。
翻旧账没用就开始说她血压上来了、心脏病犯了。
没想到这一次因为我,倒是让他们冰释前嫌了。
搬家那天,我把东西收拾完,先把布布牵上车,然后抱着孩子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走。
我爸问我:
布布也带走吗要不留在这里吧。
你这又是孩子又是狗的,顾不过来吧
我想也没想,下意识答道:
不用了,我自己能照顾好,没问题的。
现在我只想暂时和他们彻底隔离一段时间。
我妈又开始阴阳怪气。
算了,她不自己吃点苦永远都不知道别人说的都是为了她好。
一天天拉着个脸给谁看,从来都不知道体谅父母的辛苦,你看看老李家的倩倩,不知道多孝顺。
等我们老了,估计连狗的待遇都不如!
又来了。
我只想赶快离开,上车后我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瞟到了我妈站在门口,那略微浑浊又闪着精光的眼睛,让我不寒而栗。
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逃离她的控制。
这一瞬间,我恨不得把脚伸到前面,代替司机踩油门。
当我彻底离开了他们的视线的时候,身体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孩子坐在我的腿上,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往窗外看。
车身每晃动一下,他便笑得咯咯响。
生活像屋檐下的积水,滴满了深秋,也迎来了寒冬。
又要过年了。
外婆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让我拜年的时候一定要把孩子和以杭都带到老家。
她说要给宝宝包红包,以杭之前没去过,也要给以杭包一个大红包。
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我的事,我也不想让她跟着操心,更何况离婚证也还没拿到手。
上次他发了那条消息后,我没回他,他也暂时没有采取下一步动作。
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有父母的帮衬,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很辛苦。
但我的内心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我爸在这期间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劝我搬回去。
他说思远提前回学校去了,家里太冷清,她跟我妈在家里也闲得慌。
我委婉拒绝了。
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抱了抱孩子然后走了。
大年初三,我带着孩子去乡下外婆家拜年。
我在外婆家上的小学,因为我妈说一个人没办法带两个孩子,只能把我先送走。
那时候最开心的就是他们过来看我,最难过的就是他们每次呆一会儿就走了。
这次去外婆家拜年,布布我也带上了,一直没时间好好遛它,在乡下正好可以让它撒欢儿。
它陪伴了我在京市初入职场最孤独且难熬的岁月。
现在它嘴边的毛已经发白,每次我去洗漱或者做饭,它都会默契地趴在孩子旁边等我回来。
我左手抱娃右手牵狗走进了外婆家的院门,门外一堆堆积雪混合着放完的鞭炮皮子。
姨妈们还有两个姑婆都比我到得早,我爸妈和思远也在。
大家都聚在院子里拉家常,见我来了,几个姨妈都赶忙过来抱孩子。
二姨妈趁着这机会凑到我耳边小声说。
巧巧,今天可千万别惹你妈生气,过年嘞。
我看着她笑笑不说话。
撞到他们的目光,我也象征性地喊了一声爸妈。
我妈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大姑婆靠坐在椅子上,两片干瘪的嘴唇微微蠕动。
巧巧来了啊,快过来坐!
我唉了一声,进屋放下东西便出来坐下晒太阳,布布乖乖地趴在我脚边。
巧巧,你现在家里有孩子可不能养狗啊!
狗身上有跳蚤,多脏啊!
大姑婆继续说道,还拿着拐杖戳布布,想让它走远些。
要是被它咬一口,可是要得狂犬病的。
姨妈们听到了也跟着附和道:
是啊,巧巧,狗终究是畜生,哪比得上孩子重要。
赶紧送人吧!
要不就留在这儿,让你外公外婆帮你养着。
我让布布挪了挪地方,摸了摸它的头。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孩子的健康,但我跟兽医和儿科医生都确认过,狗狗陪伴孩子对孩子的身心健康都是有好处的。
而且布布每年都打了狂犬疫苗,也定期驱虫。
更何况这么多年它一直跟着我,留在这里怕它不习惯。
我妈冷笑了一声。
你还怕它不习惯,它不过就是条狗,你把它看得比人还金贵。
你姑婆姨妈她们不都是为了你好,你就犟吧你!
之前有个新闻,狗饿了连人都吃!
到时候真出事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表妹走过来替我解围:
大姨妈,你们现在老一辈的思想都落后了。
现在养狗跟以前可不一样,有的狗比人都干净呢。
再说了,来来来,您自己看看,布布这小身板能吃人吗人吃它只怕一顿还不够。
说完还翻了个白眼,我感激地对她笑了笑。
我妈还想说什么,被二姨妈给拦住了。
吃完饭外婆悄悄问我现在跟以杭怎么回事,我就知道我妈在我来之前当着亲戚的面什么都说了。
瞬间觉得有些不自在,害怕什么呢
大概是害怕我在别人眼中是个失败者。
从小到大,我的成绩一直拔尖,工作也出色,直到顺利结婚生子,基本没让父母操心。
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她们以往八卦中的离异带娃的女人。
我也知道离婚之后,这些迟早都要面对。
但我现在还是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吃完饭,我带着孩子上楼睡午觉。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下楼后,我突然发现,布布居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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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原本把他系在院子里让他晒太阳,现在只剩下狗链子。
二姨妈过来逗孩子,我紧张地问:
您知道布布去哪里了吗
二姨妈说她也刚睡午觉起来。
我越发觉得事情不妙,跑去问我爸。
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我妈风风火火骑着电动车进了院子。
我着急地迎上去问她:
妈,布布去哪了
她一副自责的样子,看向其他人,似乎不是说给我听。
巧巧,我看你睡着了,没人遛它。
就带它出去转一圈,没想到它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我还找了好半天。
我直直地盯着她说话的嘴,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它不愿意回来也好,这样省事儿多了,免得以后出什么岔子。
亲戚们都出来了,我妈似乎更加理直气壮。
你盯着我干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过是一条狗,比你妈还重要吗!
其他人好像也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紊乱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布布被狗贩子捉走,最终被开膛剥皮,成为别人桌子上的一道菜的血腥场景。
我之所以不愿意把布布留在乡下,就是因为我小时候在乡里上学,养的两条狗都是长大了长肥了就突然失踪了。
我得去找它!
马上就得去!
我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和,但也几乎是咬着牙说:
妈,您把车钥匙给我。
还有,您刚才去哪里遛的布布
我妈反手把车钥匙一拔,放进口袋,然后下了车,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怎么,你还想去找啊
不过就是一条狗,丢了就丢了。
我瞪着她,几乎吼出来:
我再问一遍,您刚才到底去哪儿了
我妈看我这个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你这是对你妈该有的态度吗
说着便开始抹眼泪,对着我爸哭诉:
张明安,我早说过我们在她心里都不如一条狗,你现在看到了,我说错没
在家的时候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她,她就天天摆脸色,对狗的态度都比对她妈要好!
当着众多亲戚,我爸一脸难看,随即立马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态度。
巧巧,赶紧跟你妈道歉,怎么能这样跟你妈说话!
我冷声道:
够了!
不要再自导自演这些自证预言的戏码了!
我为什么态度不好你们心里门儿清!
你们总怕以后我不孝顺你们,是因为你们很清楚,以前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妈似乎是被说中了心事一般,恼羞成怒,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脸上的肌肉也随着声音不自然地抽动着。
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初你一出生我就该掐死你。
你不想想是谁在你最难的时候,每天给你做饭洗衣服。
你跟周以杭闹离婚,整天把气都撒到你妈我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在房间里给他打电话,求他不要离婚,那些下贱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你生完孩子,他碰都不愿意碰你,一个女人活到这个地步你还有脸吗
我感觉自己的遮羞布陡然被扯开,最难堪的一面全都展现在了别人面前。
同情、嘲讽、疑惑,这些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果然,只有赠予我这副血肉之躯的人,才知道戳哪里最痛。
我仰头望了望天,使劲儿憋回去要掉出的眼泪,然后看着她微笑着说:
妈,您说得对,我确实下贱。
遗传了您,不是吗
我加快了语速也加大了音量。
当初我爸出轨,你被他一巴掌打在地上,却还不愿意离婚,这样就不下贱吗
我妈的脸瞬间变红又变白,抡起手想打我,被表妹她们扯住了。
她哭嚎着,叫骂着。
我不离婚还不是为了你跟思远吗
真是造孽呀,我怎么生出你这个讨债鬼!
你今天是非要逼死你妈你才肯罢休吗
说完便故作姿态边嚎叫边往墙上撞,被二姨妈和表妹死死拽着。
我爸气得用颤抖的手指着我吼道:
张巧巧,快跟你妈道歉!!
两个姑婆也在一旁附和着,说我以前那么乖巧的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看着我妈一边作势撞墙,一边拿眼角偷瞄我。
那种熟悉的、无法逃离的被她死死捏在手心的感觉又来了。
我死死咬着下嘴唇,血腥味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
张巧巧,你已经长大了,不要怕。
对,我长大了。
知女莫若母,反过来或许也一样。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视死如归地往脖子上一横。
冬天冰冷的阳光洒在刀刃上,寒光阵阵。
好啊,您不是想死吗,我陪您!
周围一片惊呼,乱成了一锅粥,外婆和外公急得直跺脚!
有人想上来抢刀,我急忙往后退,结果刀口不小心挨到了脖子,渗出了一丝血。
看到我的举动,我妈的脸如同生了一层锈,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地上,喃喃自语道:
怎么会这样,都不管用了……
我把菜刀往地上一扔,对她说:
下次,麻烦您装得像一点。
哦,对了,您也不用想着用心脏病高血压来继续演。
我之前看过您的体验报告,放心,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她盯着我,双眼发直,像看一个陌生人。
外公赶紧把刀捡起来收走了,外婆拿了碘伏,满眼心疼地帮我消毒。
对不起,外婆,让您担心了。
外婆叹了一口气。
傻丫头,不用说对不起,我比你更了解我自己生的孩子。
还有,你和你妈不一样,以后的路,无论你怎么选择,外婆都支持你。
我感觉自己的双眼火辣辣地疼。
我和我妈真的不一样吗
我和以杭从认识到结婚,他对我呵护备至,宠爱有加,一心为了我们的未来打拼奋斗。
他对我越好,我越想得到更多。
而且他一旦有一丝没有顺着我的意,我便想方设法地控制他。
周以杭,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跟我离婚了对吧!
......
对,巧巧,我们离婚吧。
过去的回声如同紧箍咒一般萦绕在我耳边,连绵不绝……
积压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喷发了。
我低下头,哭泣着,颤抖着。
外婆用她那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手背上一根根的皱纹犹如新生的枝桠。
突然,手上传来熟悉的毛茸茸的触感,我低头一看,居然是布布。
它吐着长长的舌头,哈出的热气形成一团团白色的雾,四个爪子都沾满了泥浆,不知道跑了多久才找到回来的路。
布布,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路吗
一定能。
至少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在哪里。
初三那天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没有通过一次电话。
直到小区的桃花已经缀满一颗颗老树,我妈来电话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隔着手机我都能感受到冲天的怒火和怨气。
巧巧,你爸又去找那个老狐狸精了!
他天天早出晚归,回到家一句话都不说。
我一骂他,他就又往外跑,连家都不回!
我让你弟弟回来,他连电话都不接!
我淡淡地回了句:
哦,我知道了。
耳边传来更加尖锐的声音。
都这样了,你不管管你爸吗
我学着她以往的语气说道:
唉,您看看,我早知道我爸迟早还会犯错,当初让您离婚您非不听。
她愣了愣,又开始骂骂咧咧:
离婚你个白眼狼,整天诅咒你爸妈离婚,心眼儿咋这么坏。你自己离了婚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
对啊,您当初怎么就没掐死我这个坏心眼儿、白眼狼。
你、你、你...
耳边传来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
几天后,二姨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妈在家把东西全都砸得稀烂,闹着要跟我爸离婚,还说我妈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长辈们都看在眼里,但是毕竟血浓于水,让我好好劝劝我妈。
我自然是不会淌这趟浑水。
没想到我爸的电话又来了。
巧巧,我实在是受不了你妈了,整天在家里闹,现在一大把年纪还非要闹离婚。
您这不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出轨吗
……唉,我是想着你要不把你妈接过去住一段时间,正好让她帮你带带孩子,也修复修复感情。
再这样下去我怕你妈到时候真的会拿刀逼着我去民政局离婚!
爸,上一次闹出这事儿,我从京市回家了一趟后,你们俩算是和好了,我一直归功于自己。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其实你跟妈这辈子谁都离不开谁,所以您不用担心她拿刀逼您离婚。
但是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拿刀干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带着孩子又回到了京市工作,再见到父母已经是几年后的春节了。
他们早早就已经候在了外婆家的村口张望,以前只有几根白发,现在已经白发丛生。
我妈看见我已全然没有半点气焰,眼底里似乎还多了一些从来没有的慈祥,就连说话也小心翼翼。
他们为孩子准备了一大堆零食和玩具,还包了一个金额不小的红包。
在外婆家住了几天,他们每天早上坐车过来,晚上回去。
临走时,我妈红着眼睛一言不发,我爸声音嘶哑地说道:
巧巧,迟几天再走不行吗你妈和我都挺想……挺想孩子。
不了,孩子要上学,下次吧。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离去,一如我小时候扒在院门上看着他们走远。
我大步往前走着。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我再也给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