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浓硫酸兜头浇下的瞬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让我痛到蜷缩。
啊——!
剧痛!火烧火燎的痛楚从每一寸接触到那黄色液体的皮肤传来,迅速蔓延,像是要将我的血肉都融化。我能闻到自己皮肤被腐蚀的焦臭,能感觉到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
窒息感,濒死感,一股脑地涌上来。
呵,原来不死的美人鱼也会痛啊安瑶的声音,像淬了冰的毒针,扎在我耳膜上。
不死那不过是人类对我们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谁又曾见过真正不死的生物我们只是恢复力强些,对很多毒素免疫,但浓硫酸这种东西,显然不在免疫列表里。痛,当然痛,痛得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就站在我面前,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那带着一丝扭曲快意的语调中,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
可你这点痛,比起你们让我失去父母,一文不值!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失去父母……又是这个。
两年前,我千辛万苦,伪装成人类,踏上陆地,刻意接近她。那时的安瑶,还是个热情似火的少女,对我一见钟情。我们有过七天七夜的缠绵,她像只黏人的小猫,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我身上,不许我离开半步。
那时的她,会捧着我的脸,痴痴地问:林海,你怎么这么好看你是不是天神下凡来渡我的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我是来渡你的,也是来渡我自己的。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一切都是计划,一场针对她的色诱。可谁又能想到,我这颗自以为坚硬如铁的心,在那七天里,也曾有过片刻的动摇。如果……如果不是族群的安危压在肩头,如果不是那个必须完成的使命……
想什么呢在回味我们过去的好时光安瑶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她俯下身,冰凉的手指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还是在想,要怎么继续欺骗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辣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腐蚀的痛楚还在持续,眼前阵阵发黑。
这两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嫁给了沈浪,那个表面温文尔雅,内里却一肚子坏水的男人。我成了她的阶下囚,被她用各种手段折磨。她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胁我,不许我离开,不许我反抗。
美人鱼离了原生海域,来到陆地,最多只能存活三年。如今,两年已过,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
三天后,我就会化为泡沫,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也好,解脱了。
砰——!
储藏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刺眼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吗
我被人粗暴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拖起来,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痛。浓硫酸带来的灼伤还未完全消退,新的暴力又接踵而至。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死吗李特助那张令人作呕的狗腿脸在我眼前放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被拖拽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卧室门口。
沈浪的卧室。
他病弱地躺在床上,脸色却异常红润,眼底闪烁着算计的光。安瑶站在床边,一见我进来,眉头便紧紧蹙起。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给阿浪治疗。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治疗用我这副残躯
我往前挪动了一步,嘴角被拖拽时撕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谁准你用那种眼神看阿浪的你也配安瑶的声音尖利起来,一条肮脏的鱼,别以为你那点血有什么了不起!
我低下头,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
然后,我伸出颤抖的右手,指甲在心口的位置轻轻一划。那里已经没有了皮肉的触感,只有麻木的痛。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鲛珠,被我从胸腔中取了出来。
每取一次鲛珠,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剥离一部分生命。汗水瞬间湿透了我残破的衣衫,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哼,又在卖惨。安瑶冷冷地看着我,别忘了,你的血也能疗伤,实在不行,放干你的血也一样。
我的血呵,她不知道,我的血早就失去了大部分疗伤的功效。因为,我就要死了。一条快要化为泡沫的美人鱼,血液里还能剩下多少生命力呢
鲛珠被安瑶拿走,递给了沈浪。
沈浪接过鲛珠,却故作虚弱地皱起眉头,掩住口鼻:好浓的血腥味……瑶瑶,我……我想吐……
安瑶立刻紧张起来,一把将我踹开,声音里充满了对沈浪的关切:阿浪,你怎么样是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
我狼狈地摔倒在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浪,柔声安慰。
原来,恨一个人到极致,是连她曾经最迷恋的气息,都会变得如此令她厌恶。
也对,我如今这副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只是安瑶,你可知道,你现在捧在手心的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让你失去父母的元凶之一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三天,只要再熬过三天。
脚镣的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每一步。沈浪卧室的垃圾桶被安瑶一脚踹到我面前,里面是些用过的湿巾,还有几个皱巴巴的透明胶套。
弄干净。她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让我擦掉一点灰尘。
我弯下腰,胃里一阵翻涌。那股混杂着廉价香精和别的什么的味道,让我几乎窒息。
瑶瑶,他怎么这么慢沈浪在里屋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是不是嫌弃我的东西脏
安瑶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像针一样。
我加快了动作,将那些污秽之物迅速清理掉。
隔着一扇门,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安瑶的低笑,沈浪的呢喃。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夜深了,沈浪却毫无睡意。
瑶瑶,让他进来。
我被重新拖进卧室。沈浪斜倚在床头,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几块碎玻璃,那是他刚刚不小心打碎的杯子。
听说人鱼的舞姿很美,尤其是在月光下,他笑得温和,今晚虽然没有月光,但有这些‘星星’,也算应景。跳吧,跳到我睡着为止。
安瑶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似乎默认了这一切。
我赤着脚,踩在那些锋利的棱角上。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血从脚底渗出来,在地毯上印出一个个暗红的脚印。我却必须忍着,甚至要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因为沈浪不喜欢。他说,没有美感的挣扎,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真是可笑,我一条鱼,居然要在陆地上,为个人类跳舞,还是用这种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浪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
安瑶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一个药瓶扔给我,是一些劣质的止血粉。
别死在我这里。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浴室。
水声哗哗响起。
我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脚,突然很想问她,安瑶,你以前最喜欢抱着我的尾巴,说上面每一片鳞都比宝石还美。现在呢
沈浪的病似乎总也好不了。
安瑶说,人鱼肉大补,尤其是像我这样血统纯正的。
于是,她开始亲自动手,从我身上割肉,喂给沈浪。
她的手法很精准,总能避开要害,却又能造成最大的痛苦。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肤,割下带着温度的肉块。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让我作呕。
伤口会慢慢愈合,然后,在下一次沈浪需要进补时,再次被撕开。
疼吗有一次,她一边用沾着血的刀尖剔着我的鳞片边缘,一边轻声问。
我闭着眼,不回答。
你以前不是最会讨我欢心吗怎么现在哑巴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有好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失血过多,身体机能开始衰竭,意识也渐渐模糊。
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解脱的时候,安瑶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撬开我的嘴,强行灌下珍贵的药剂。那些药能迅速修复我的身体,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然后,她会用带着药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是不是她幽幽地说,声音低得像叹息,乖,告诉我,我父母到底在哪儿只要你说了,我就……
我就什么放了我还是换一种方式折磨我
我只是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爱她现在对我做的这一切,也配叫爱吗
庄园里的女佣们,似乎也以折磨我为乐。
我被勒令打扫整个庄园,拖着残破的身体,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水痕。
她们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故意提高音量,确保我能听见。
瞧他那副鬼样子,还想勾引安瑶小姐呢
就是,要不是他这个妖怪,安先生和安太太怎么会失踪!
听说人鱼最会蛊惑人心了,安瑶小姐当初肯定是被他骗了!
刻薄的言语,鄙夷的眼神,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我低着头,默默地拖着地,仿佛那些话都与我无关。只是,心口的位置,还是会传来一阵阵钝痛。
原来,被所有人厌弃,是这种感觉。
跟我来。安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阴沉。
我被她一路拖拽,来到了庄园深处的一间实验室。这里我曾经来过,那时,她是这里的科研明星,而我,是她的灵感缪斯。
现在,这里却成了我的另一个刑房。
冰冷的金属座椅,上面布满了各种线路。高压电椅。
坐上去。安瑶命令道。
我没有反抗。反抗有用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她亲自为我扣上束缚带,手法熟练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我再问你一次,我的父母,到底在哪儿她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
我不知道。我重复着这两年来已经说过无数遍的答案。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猛地按下开关。
滋啦——
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我的全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搅碎了一般。我忍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痉挛,口中涌上腥甜的液体。眼前一片发黑,意识也开始涣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流终于停止。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湿透,连控制括约肌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不说安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费力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真的……不知道……
搜!安瑶似乎失去了耐心,对一旁的李特助吼道,把他藏起来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
很快,李特助捧着一个小盒子,谄媚地递给安瑶。
那里面,是我这两年来,每次取珠后,偷偷藏起来的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废珠。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生命流逝的见证。
看到那些珠子,我心里一紧,挣扎着想去抢夺:不要……安瑶,不要动它们!
安瑶冷笑一声,从盒子里拿起一颗最大的,灰扑扑的,像一颗普通的石头。
这就是你们人鱼最宝贵的鲛珠也不过如此。
她随手将那颗鲛珠扔在地上,然后,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不——!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指甲因为用力嵌入掌心而崩裂,血泪模糊了双眼。
那是……那是我第一次化形时,凝结出的第一颗鲛珠啊!
安瑶!我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恨你!
她听到我的话,身体微微一震,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她俯下身,捧住我的脸,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吻了上来。
那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痛苦的吻,带着血腥味,和她身上冰冷的香水味。
身体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旧伤和新痛叠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我能感觉到,皮肤正在一点点失去质感,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像清晨阳光下的露珠,脆弱得不堪一击。
泡沫化……开始了。
我平静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安瑶,声音有些沙哑:我要死了,安瑶。
她好像没听清,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愣了几秒,她猛地冲过来,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慌乱,甚至……是恐惧
胡说!我不准你死!她尖叫着,发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粗暴地掰开我的嘴,胡乱塞了进来。药片太干,卡在喉咙里,我呛咳起来。
她根本不管,双手像铁钳一样箍住我的头,将我死死按进旁边一个盛满墨绿色药液的水池里。咕噜咕噜……药水呛进鼻腔,灌入肺里,窒息的痛苦远胜过身体的腐蚀。我的脸憋得青紫,四肢无力地挣扎着。
她这是……在救我还是怕我死得太痛快
浓烈的药草味刺激着我的感官,身体里那股濒临溃散的力量,似乎被强行拉扯了回来。泡沫化的边缘渐渐凝实,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药效真霸道。
我被她从水池里捞出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粗重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来。
林海,你休想就这么死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还以为她会说点别的。
下一秒,咔哒一声,冰冷的镣铐重新锁住了我的手腕和脚踝。她总是这样,给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再亲手把它掐灭。
瑶瑶,他没事吧沈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门口传来。
他恰好出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缓步走进来,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安瑶的腰,姿态亲昵。
安瑶立刻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靠在他怀里:阿浪,你怎么过来了我没事,就是这条鱼……不太听话。
沈浪目光转向我,那双看似多情的桃花眼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诡异和恶毒。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口型对我说:林海,我要你死。
真是……直白。
我被李特助他们拖到庭院里。盛夏的阳光毒辣辣地照在身上,对于我们人鱼来说,长时间暴露在烈日下,比任何酷刑都难熬。我感觉全身的水分都在被快速蒸发,皮肤阵阵刺痛,虚弱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沈浪则悠闲地坐在遮阳伞下,品着红茶,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瑶瑶,你看他多可怜,像条离水的鱼。不如我们发发善心,给他点吃的
安瑶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于是,沈浪善良地从果盘里拿起一块带着泥土的生萝卜,又从旁边仆人端着的盘子里,抓起几块血淋淋的生肉,一起扔到我脚边,像是在投喂路边的野狗。
吃吧,别客气。他笑得和蔼可亲。
泥土的腥气和生肉的血腥味混在一起,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低着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怎么不吃嫌弃我给你的东西沈浪的语气沉了下来。
阿浪,别生气,他就是条贱骨头,不识好歹。安瑶走过来,不耐烦地踢了我一脚,快吃!吃完了赶紧用衣服盖住,阿浪晕血,看不得这些污秽东西。
晕血真是可笑。他制造的血腥,还少吗
我捡起地上的生肉,闭上眼,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肉筋,带着土腥味的汁液,在口腔里炸开。真难吃。
好吃吗沈浪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这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人鱼肉,大补的哦!
什么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咽下去的东西,混合着酸水,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不偏不倚,溅脏了沈浪那双价值不菲的定制皮鞋。
啊——!沈浪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像是被什么剧毒之物沾染了一般。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怒意。旁边的女佣见状,立刻冲上前来,对着我又推又打,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这个肮脏的怪物!竟敢弄脏沈先生的鞋!
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安瑶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弯下腰,拿出丝帕,仔仔细细地为沈浪擦拭着鞋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阿浪,别生气,我让她们把他拖下去,这种东西,喂狗都嫌脏。她柔声安慰着沈浪,看向我的眼神里,厌恶又深了一层。
人鱼肉……他们竟然……
我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佣,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片和一个木桶,哐当一声扔在我面前。
沈先生最近喜欢用红色作画,安瑶小姐吩咐了,从你身上取。别耍花样,也别想着死,不然有你族人好看的。她说完,便锁上门离开了。
红色颜料……我的血吗
也好,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
我捡起那片薄薄的刀片,锋利不足,却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对着手腕,我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不算太深,但足以让鲜血汩汩流出,滴滴答答地落进木桶里,晕开一小片暗红。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哀鸣,顺着通风口飘了进来。
那声音……是人鱼的悲鸣!
木桶里的血积了小半,铁锈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几乎让我作呕。我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阳光,久违的阳光,此刻却像毒药一样刺痛我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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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变故陡生。
原本还算整洁的草坪,此刻一片狼藉。几具残破的人鱼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鳞片剥落,鱼尾扭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
沈浪就站在尸体中间,脚下踩着一条已经断裂的鱼尾,手里把玩着一颗暗淡的鲛珠。他看到我,脸上露出那种惯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你来得正好。他将手里的鲛珠随手一扔,像是丢弃什么垃圾,这些鲛珠,颜色太杂了,品质也不行。我只要纯白色的,最纯净的那种,你懂吗
他用鞋尖碾碎了脚边一颗散落的鲛珠,发出咯吱的轻响。
帮我把那些白色的挑出来。手脚麻利点,别让我等太久。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吩咐仆人整理花草。
我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同族,如今却成了他脚下的玩物,胸口一阵翻涌。这就是他想要的红色颜料的来源吗用我族人的血肉和生命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敲击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缸兀自立着。水光晃动,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里面挣扎。
是小林!
我的弟弟,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化形,鱼尾都带着几分稚嫩的透明。他正用小小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厚实的玻璃,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泪水滚落,在水中化为一颗颗小小的、圆润的珍珠。
哥哥……救我……他张着嘴,无声地呼喊,但我看懂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我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他!
沈浪!我几乎是扑过去的,顾不上脚下湿滑的血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的鲛珠,我的命!放了他,求你放了他!
沈浪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水缸里的小林,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哦这个小的,是你弟弟看上去……倒是比外面那些货色要新鲜得多。
他打了个响指。
两个一直候在旁边的黑衣保镖立刻上前,粗暴地打开水缸,伸手就要去抓小林。
不要——!我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另一个保镖死死按住。
小林发出惊恐的尖叫,在水里拼命躲闪。
放开他!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沈浪!我求求你!你要鲛珠是不是我还有!我还有很多!都给你!只要你放了他!
我慌乱地想去摸索自己胸口的鲛珠,那里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沈浪似乎被我的狼狈取悦了,他慢悠悠地踱到水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奋力挣扎的小林,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
别急嘛,他轻笑一声,我只是想看看,这么小的人鱼,能有多大的力气。
就在这时,小林大概是挣扎到了极致,猛地张嘴,一口咬在了其中一个保镖的手腕上!
啊!那保镖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捂着被小林溅到几滴水的手背,眉头紧蹙,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阿浪!
安瑶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焦急和惊慌。她快步赶来,一眼就看到了沈浪手背上的水珠,以及小林那副凶狠的模样。
你这个小畜生!竟敢伤阿浪!她厉声尖叫,怒火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甚至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维护着沈浪。她冲到水缸边,对着刚刚冒出头、惊魂未定的小林,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砰!
小林那小小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小小的嘴巴张着,几颗乳白色的牙齿混着血沫掉了出来,滚落在草叶间。他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珍珠泪不断涌出,喉咙里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哀鸣。
小林……我心如刀绞,挣扎着爬过去,将他护在怀里。
林海!安瑶转向我,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害我父母失踪还不够,现在连你弟弟这种小杂种也要来伤害阿浪吗!
不是的……不是小林的错……我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林,泣不成声,安瑶,你要杀就杀我,放过他,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
放过他安瑶冷笑,可以啊。告诉我,我父母到底在哪儿说出来,我就考虑放了他。
又是这个问题。这个我永远无法给出她想要的答案的问题。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曾经爱过,如今却恨之入骨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悲凉与愤怒。
安瑶,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能说。那个秘密,关系到整个族群的安危,关系到更深远的事情。我怎么能因为个人的生死,就将一切置于险地
安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被我话语中的绝望刺痛,但那情绪转瞬即逝。她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冥顽不灵。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那是我曾经送给她的,用来切割深海植物做研究的工具。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不要……安瑶……不要……我语无伦次地哀求着,试图用身体挡住小林。
她却看也不看我,目光冷漠地落在怀中小林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在她曾经说过最爱我的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举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了小林那脆弱不堪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我看见小林的身体猛地僵直,那双看向我的、还带着泪痕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从他小小的胸膛里传来。
是他的鲛珠……碎了。
不——!!!!
撕心裂肺的惨叫,冲破了我的喉咙,也撕碎了我最后一丝坚持下去的理由。
我抱着小林冰冷的、小小的身体,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所有的痛楚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我的弟弟,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看陆地上的太阳,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
恨吗当然。
那股恨意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周围。
安瑶和沈浪就站在不远处,他们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有些扭曲。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开口:你们……都该死。
不是诅咒,更像是一种宣判。
安瑶的身体抖了一下,脸色苍白,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沈浪打断。
瑶瑶,别听他胡言乱语,一条快死的鱼而已。沈浪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腔调,但他捂住胸口,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呃……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身体晃了晃。
阿浪!安瑶尖叫一声,也顾不上我了,急忙扶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沈浪喘着粗气,指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他……他……
我冷眼看着,原来恶人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报应或许吧。
安瑶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药瓶,给沈浪喂药。
趁着他们混乱,李特助带着几个保镖,将我拖进了那个熟悉的、暗无天日的储藏室。
也好,这里安静,适合等待死亡。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小林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僵硬。我轻轻抚摸着他尚未完全褪去鱼鳞的脸颊,这里没有海水,他很快也会……像我一样吧。
身体的泡沫化越来越快,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然后是手臂,双腿。我能感觉到生命力在迅速流逝,像漏气的皮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沈浪的病房方向传来的。
脚步声,慌乱的呼喊声。
商小姐!商小姐!不好了!是李特助的声音,尖锐得刺耳,庄园门口……门口有人找您!说是……说是您的父母!
父母安瑶的父母他们不是……失踪了吗
我混沌的意识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波澜。
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应该是安瑶。
储藏室的门,在我几乎要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几个模糊的人影冲到我面前。
轻洲!一个苍老却焦急的男声在我头顶响起,快!快带他去海边!没有海水,他会死的!
紧接着是女人哽咽的声音:我的孩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安瑶也跟着进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妈……他……他在这里……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混账东西!男人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年要不是轻洲用自己的血肉替你延续生命,你早就没命了!我们和人鱼族是盟友,我们一起进行着重要的研究,人鱼族是人类的朋友,不是敌人!是族里出了叛徒,才导致了我们失踪,轻洲是为了查出那个叛徒,才冒险上岸接近你的!你都做了些什么!
信息量太大,我残存的意识有些承受不住。
救命恩人是啊,我救过她。用我最精纯的鲛人血,换了她一线生机。
叛徒原来他们也知道。
我能感觉到一双颤抖的手想要触碰我,却又无从下手,因为我的身体大部分已经化为细密的泡沫,聚拢又散开。
轻洲……轻洲……安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哭腔和无法置信的绝望,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啊……
她似乎想抱起我,但入手处只有一片虚无和湿润。
告诉你他怎么告诉你!安父的声音充满了痛心和愤怒,叛徒就在我们身边,他一旦暴露身份,不仅他自己,所有与研究相关的人和人鱼都会有危险!他背负的是整个族群的希望!
安瑶的哭声越来越大,她跪倒在地,徒劳地用手去拢那些即将消散的泡沫,洁癖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不许死!林海,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她嘶吼着,声音凄厉,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没有……
她抱起我那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残躯,疯了一样往外冲。
地下研究室!水箱!还有海水!一定可以救你的!
我能感觉到她在奔跑,风声从耳边掠过。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泡沫上,滚烫。
可是,太晚了。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
最后看到的,是她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悔恨和惊恐的脸。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不,不是黑暗。
是一种奇异的轻盈。
我飘了起来,像一缕烟,一团雾。
低头看去,安瑶正抱着一捧即将彻底消散的泡沫,冲进一个巨大的水箱旁,她将那些泡沫小心翼翼地放进水中,然后整个人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呜咽。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后悔。
就在这时,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还带着泪水的眼睛,越过水箱,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她……她能看见我
我有些错愕。
她伸出手,指着我,嘴唇颤抖:林……轻洲是你吗你……你还在
短暂的惊讶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
是的,我还在。以另一种方式。
而她,看得见。
我飘在半空中,像一缕无关紧要的烟。安瑶被她父母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实验室,她的哭声渐渐远去,但那份绝望却像实体般沉甸甸地压在我…嗯,曾经是心脏的位置。
实验室里只剩下那滩被搅动过的水,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咸腥。
没多久,沈浪进来了。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吓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他先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视线落在那空荡荡的水箱上。
呵,终于……消失了。他低声自语,那声音里混杂着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怕什么怕我化成厉鬼回来找他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他慢慢踱步,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人鱼……多么令人作呕的种族。美丽强大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他伸出手,虚空地握了握,仿佛想抓住什么,等我完成了……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完成了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有些好奇。这家伙的恨意,似乎不仅仅是针对我,而是……整个族群
就在这时,沈浪的目光转向水箱,眼神陡然变得狠戾。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不是安瑶那把,这把更短,更锋利,闪着幽蓝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他走向水箱,脸上是那种令人作呕的狰狞笑容:林海,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来帮你彻底解脱!
他想干什么破坏这水箱连我最后一点残留的气息都不放过
刀尖闪着寒芒,即将刺向水箱的玻璃。
住手!
安瑶去而复返,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在沈浪的刀尖离水箱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安瑶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嘶——我仿佛都感觉到了那份疼痛。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一滴,两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刺目的红花。
沈浪显然也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愣住了:瑶瑶,你做什么!
沈浪!安瑶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轻洲……林海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叫我轻洲了。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了。
沈浪的脸色变了数变,试图抽出匕首,但安瑶抓得很紧,血流得更凶了。他索性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又换上了那副无辜的表情:瑶瑶,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他不是你最恨的人吗我帮你解决他,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为我好安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看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然后猛地从口袋里甩出一叠纸张,狠狠砸在沈浪脸上,那你看看这个!这也是为我好吗!
纸张散落一地。我飘近了些,能看清上面的字迹——那似乎是一份……调查报告
沈浪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慌乱地想去捡,安瑶却一脚踩住。
你还要狡辩吗安瑶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是以你人类的身份,还是……人鱼的身份
沈浪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瑶。
怎么,很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安瑶一步步逼近他,沈浪,或者我该叫你……沈轻蔑你痛恨自己一半人鱼的血统,觉得那是肮脏的,是耻辱。所以你出卖了你的族人,把他们交给那些极端的人类科学家做实验,换取你在人类社会的地位,对不对!
混血沈浪是混血!我从不知道这件事!难怪……难怪他对我,对所有的人鱼,都有着那么深的恶意。原来,他的恶毒,源于此。
你胡说!沈浪色厉内荏地反驳,瑶瑶,你被他骗了!他是妖怪,他在蛊惑你!
我胡说安瑶冷笑,指着地上的报告,这是我父亲早就开始调查的东西!他一直怀疑联盟高层有内鬼,没想到,这个内鬼,竟然一直潜伏在我身边!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利用安家的资源,一步步蚕食人鱼族的生存空间,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
是又怎么样!沈浪像是被彻底撕下了伪装,表情变得疯狂而扭曲,没错!我就是恨!我恨那该死的人鱼血脉!凭什么我要有那种怪物的东西!凭什么我要受到歧视!我要毁了他们!我要所有的人鱼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安瑶的父母,还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快步走了进来。
沈浪,你被捕了。为首的警察亮出证件。
不!你们不能抓我!沈浪像疯了一样,面目狰狞地看着所有人,我没错!错的是他们!是那些该死的人鱼!还有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
他突然发力,挣脱了两个试图控制他的警察,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猛地冲向水箱旁边的控制台。那里,有一个鲜红的按钮,上面写着紧急清除。
不要——!安瑶目眦欲裂,发出凄厉的嘶吼。
她想冲过去阻止,但一切都太晚了。
沈浪狠狠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嗡——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水箱内部亮起一片不祥的红光。一股强大的能量波动从水箱中爆发出来,我能感觉到,那仅存的一点点与我相关的气息,正在被迅速剥离、切碎、分解……
这感觉……比身体化为泡沫时还要难受。像是灵魂被放进了绞肉机。
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停止,红光也退去。水箱里的水,变得异常干净,干净得不留一丝痕迹。
安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她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虚无的水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轻洲……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轻洲……你还在吗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我看着她,这个让我爱过、恨过,最终却亲手将我推向毁灭,又在最后一刻试图挽回的女人。
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我这虚无缥缈的存在,也开始变得不稳定,像阳光下的气泡,边缘渐渐模糊,随时都会破裂。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再见了,安瑶。
闭上眼,最后感知到的,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灵魂彻底消散时的那份……解脱。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再次睁开眼,我看到安瑶站在一片蔚蓝的海边。她消瘦了许多,但眼神却不再有当年的疯狂和扭曲,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悲伤,和一种……坚韧。
她身后,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人鱼的轮廓,他们和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排斥。
她在完成她父母和我的……未竟事业吗帮助人鱼族,弥补她的过错
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向往。
轻洲……她轻声呢喃,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谁,你走慢一点……等等我。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悲伤,还有一丝……期待。
我来了。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深邃而包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