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守望
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婉承和扎兰伊公主陪着我,婉承担心文策,愁眉不展地坐着,酒也顾不上喝。
扎兰伊公主向来滴酒不沾,这会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们。
我不管她们,喝了半天突然呜呜大哭起来。
被胸口插刀推下瀑布后醒来我不曾哭,与梁凤箫签和离书那日我忍着不曾哭,而今实在憋不住了,借着酒劲痛哭流涕。
婉承看我哭了,也跟着哭,实在很不成样子。
扎兰伊拍拍我的肩,哄娃娃似的放软了声,你们莫要太担心,梁家兄妹在大理寺不曾受苦,不过是禁了足,王爷答应了格外关照的,不几日也就出来了。
我抹一把泪,推了推婉承,你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怎么说我的
婉承点点头,我知道,外头人说,你在永王府当家妓,结果永王横死,你嫁到梁家当媳妇,结果梁母早亡,梁家抄查,满门生死未卜。说你是踩着夫家往上爬的毒妇,自私自利的妖女,灾星……
我摸摸婉承的头,歪过头将脸贴在冰凉的石桌上,好妹妹,谢谢你,你说得很具体,一点没瞒我。
好姐姐,谢什么,我知道的,梁重九是你仇人,可文策他……太可怜了,呜呜呜。
婉承趴在石桌上一阵好哭,我抱紧她,跟着也一阵好哭。我好怕啊,营式房,太康殿,全是男人,我怕他们不听我的,呜呜呜……
记忆就断在此处。
第二日晨起,我安静地坐在房中,望着窗外投洒进来的一束暖阳,脑袋有些昏沉,心里却出奇澄明。
辰末,更衣去了营式房。
巳初,阅览营式房匠人职责分工。
巳中,与尤老、小柏等一众相熟的同僚商谈。
巳末,前往太康殿查看进度。
午初,确认待完成的工项。
午中,敲定完工日期并倒排工期。
午末,独坐在垣场边上用午膳,大致是与梁凤箫一起吃过糍粑的位置。
申末,与瓦匠争吵。
酉初,见逐瓦匠、石匠等二人,原由:怠工,以及妄议主官。
戌中,买酒四坛、上等牛肉九斤给尤老小柏他们当宵夜,顺便问询京中可靠的工匠。
戌末,确认翌日工项后,下值。
下值后,我去了梁府。我离开时,这里还是朱门鼎盛,一派热闹喧哗。而今贴上封条,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凄冷。
我站在马车旁看着衰败的宅门,缓缓呼出一口气,面前瞬时凝出一片白雾。
当初我大红花盖走进这道门时,想的不正是父亲沉冤昭雪之日么,甚而我那贪心的入事营式房的愿望,如今也加倍地达成了——
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等到夜深,绕道去了大理寺,侍卫的说辞与前几日一模一样:梁家一案非同小可,首辅大人特地交代,不准任何人探视。
侍卫公事公办地说完,冰块似的脸上露出些不忍,轻道:冯掌案,梁侍郎行止安好,晋王殿下特别关照的,您不必太担心。
林侍卫。
他听我温声喊出他姓氏,微微一怔。
林侍卫可知晓,大雍立朝以来,进了这大理寺而后安然出来的,有几人
林侍卫不作声了,看我半晌,道:冯掌案,慢走。
回到王府,诸人都睡下了,我喝过一盏茶,挑灯摊开《营工考》的书稿。
如今我只有埋首在写书或营造中,心下才得半刻安宁,可每当文思中断时,那日梁凤箫俯首写和离书的侧影,又会幽幽地浮现——
是我多想了吗,可当时,他为何那般急切地与我写下和离书
梁案的审理严丝合缝,朝中没有半点声息,但隐约之中,总有一种风雨将至、人人自危之感。
我心下虽急,但忙于营式房与太康殿之责不敢松懈,便想着揪点闲暇,去追问晋王。
偏生这段时日,晋王因受命辅理此案,常在首辅宇文钦处,鲜少回王府。回来也不过是匆匆洗浴更衣便走,与我在府中的时辰多是相错的。
我仍会在每日下值去大理寺,不论多晚,仿佛去看一眼那对铜门,那座獬豸,心中绷着的弦也能稍作松缓——獬豸能辨是非,识忠奸,梁凤箫兄妹无过,等梁重九定罪,他们一定能平安放出来。
我天真地这样想着。
这夜我回得格外晚,踽踽行在廊下时,瞥眼见一侧凉亭檐顶之上,高悬着一轮圆月。
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
澄澈的月光牵出一缕情思,我不由停下脚步。
赏了片刻的月,我忽然瞥见晋王从曲径对过拐过来,便出声叫住了他。
他像是吃了一惊,抬眸诧异道:贞仪,这大夜下的怎么还在外头
可话音刚落,他立时堆起亲和的笑容,听王妃说你想见我,这阵子太忙,一向还抽不出时间寻你。
你可还好营式房那起子粗汉没为难你吧,听闻太康殿进度不错,看来本王没举荐错人……
我等着他把嘴里的豆子倒完,而后单刀直入地问起梁凤箫的事。
晋王突然不作声了,转过脸去看月亮,沉默了许久,终于缓道:此案牵连甚广,本王身为辅理,在结案判决之前,是不该透露内情的。
我只问殿下,那诉状之上,并没有提及梁家其他人,梁重九一人之罪,为何会牵连如此之广
许是我迫问的语气冒犯了晋王,他一瞬敛容道:你当告御状是什么儿戏吗,你说查谁就只查谁
我给呛得一时语塞,晋王缓下语气,深沉地道:贞仪,梁凤箫是什么人,你真的了解吗
梁重九从学徒入仕工部再到一部尚书,这些年经手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你敢说,梁凤箫从来没有插手参与
这十几年,他梁家跻身京城贵姓世族,专擅大雍营造一业,当中没有梁凤箫的功劳
你敢说,从头到尾,他都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本王说,你还是太天真。
我听了这话头脑发沉,脚下渐渐虚起来:官场朝堂之上,真究起来,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那污水泥的路,纵算你不去踩,保不准还要让人家溅一身脏。
旁的不论,梁凤箫为重启太康殿营建,做过许多事,结交过许多人,当中恐怕确是有些文章,经不起晾晒的。
我骤然想起那夜,我与梁凤箫在小厨房的长谈,梁凤箫说,有人去皇城司重翻了永王的案卷——
树大招风,这是亘古不变的理。
他那时便察觉到,有人盯上了梁家。
夜风寒浸浸的,我在檐下站得久了,冻得浑身发麻。
我的父仇,岂不正是斗倒梁家的一把好刀
可文策和书简呢
我的嗓音有些发颤,他们又何罪之有
有没有罪,眼下尚无定论,并非你我可以置喙。
檐下,羊角灯在风中轻轻晃动,晋王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他静静地看我片刻,而后视线向下停留在我交叠身前的手上。
他乍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突如其来的温度令我一惊,本能地挣脱了。
晋王收回手,拢袖微微一笑,姑娘家的手,又凉又糙。本王明日让人寻一副轻便的手笼给你送去,保准不耽误活计的。
我因他方才意外的举动,心下有些介怀,一番客套推脱后,便借口先回房了。
晋王浅笑着颔首,却在我垂眸转身时,忽然出声道:贞仪……
本王,很是怀念在营式房西山时,与你相拥而眠的日子。那时,就好像,世上只剩你和本王,远离尘嚣,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深夜里,他略带哀伤的嗓音格外清晰地传进我耳中,我没有抬头,僵滞地盯着一旁廊柱的础石上嶙峋的纹路。
他走近一些,口鼻间的温热仿佛只在咫尺,他的嗓音低沉,如靡靡之音在我耳畔响起,忘了梁凤箫吧,你想要的,我可以加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