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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断腿的真相
我推门而入,瞬间被眼前的一地狼藉吓得不轻。
梁凤箫侧倒在地上,后脑对着我,木轮椅斜斜摔在一旁,侧首黄花梨木架格上的书册、文玩、盆栽散落一地,当中有许多掉在了梁凤箫身上,他脚畔一条蜿蜒的水迹更是触目惊心。
梁凤箫!
我慌忙小跑过去,心中做过多种揣想——他晕了,他死了,他……
可我唯独没有想过,掰过梁凤箫的肩膀时,会对上他炯炯的目光,他手中一册《鲁班经》掩着唇,两条粗眉眉心微蹙,眉梢却轻轻挑起,仿佛在问:吵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什么也不是,半晌,方才的惊吓、担忧汇成一股怒意,终于脱口而出道,梁凤箫你是不是有病
我指着他脚畔的水迹,你、你……
你什么你,那是盆栽中养着的水。
他凉凉地说道,一面不客气地抓住我半伸出的手,我只好顺势俯身过去,抬他坐起身。
许久不看《鲁班经》,谁把它放那么高的。他嘀咕道。
我将他扶回木轮椅,又去捡散落一地的杂物,你想拿东西不会叫人来吗,做什么把行健赶出去
他不响,任我絮絮地数落着。
……这衣裳都湿透了,需得快些换下,别着凉了……
我拍着他的衣摆,渐渐意识到他已经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了好久。
我抬头去瞧他的脸,忽而鼻尖嗅到一丝酒味,便凑过去闻了闻,怎么,你喝酒了
他默然点了点头。
喝了多少
没多少,你知我酒量。
……
我不再说话,蹲在他双膝前,抬眸认真地望进他的眼里,到底怎么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梁重九和文策都还没回来,许是方才梁凤箫闹脾气不准人靠近的缘故,书房四围万籁俱寂,只有我和他喁喁低语的音声。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亲密感油然而生,我恍然省悟——因为先头的事,我和梁凤箫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从首辅那回来后,我本想独自静一静,而后瞥见了格架高处的那本《鲁班经》,忽觉得想看,便自个去取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中稀罕地流露出一种脆弱,他垂眸续道:你看,有些人可以毫不费劲地背着你爬上云峰山,而我,连一本书都够不下来。
记忆中,梁凤箫对于自己的瘸腿从未有过怨艾之言,亦从未显出笨拙之相。
他总是平平静静地坐着,来去自如的淡然,仿佛那木轮椅早已与他连为一体。
我从未想过,一个乍然断腿的正常人,需要怎样的适应、怎样的磨练,才能做得如此自然圆融。
他酒后流露出的悲伤,令我心疼,我不禁诚恳地道:与晋王走得近是我不对,晋王他……他也不过是念旧罢了。我今日已同他说清楚了,往后不会了。
梁凤箫摇了摇头,我不是怪你。那天的你没有错,晋王也没有错,只是……
只是,我魔怔了。
听着他略带孩子气的话语,我好奇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也想背你,我希望,在你膝疼无法行走时,背你的人是我。很好笑,是不是
这不过一个丈夫能为妻子做的最最平常的事,我却永远都做不到。
我看着他,喉头发哽,能想到的安慰话都显得浅薄,因而只好握住他的手,不时地摇头。
晋王聪明机敏,又喜爱营造一道,你若离了我,嫁她做个侧妃,本也是极好的。
可此人城府深,性轻浮而易反复,往后,你还是要当心些。
我原还为他无奈的遗憾伤心不已,转而他开始这般胡说八道,不由气恼起来,梁凤箫,你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莫以为你是个瘸子,我就不会一耳刮子抽你。
我倏然站起身,索性把想说的一股脑说了,你平日最是豁达大度,随分安时,你说过,若实在想做一件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总是寻得到法子的,如今这是脑子给猪吃了不曾
你惊才绝艳,一手画技令圣上叹服,你洞察人心,协同上下,两年间连升几级,而今成了首辅大人家中常客,你是瘸子怎么了
你做的事,那些好手好脚的王公贵族几辈子都做不到,而今却为不能背媳妇这种小事而自怨自艾,你、你还是不是我冯贞仪爱上的梁凤箫了
我连珠炮似的话音陡然停下来,梁凤箫不说话,房中过分的宁静便显得有些诡异。
我觉得不大自在,又羞于自己一时的呱噪,便咳一声清了清嗓,作势拿起桌案上一枚金龟的摆件细瞧。
瞧了半日没听见梁凤箫的动静,又忍不住瞥他一眼,只见他双手交叠在膝上,面色如常,淡淡含笑,方才那我见犹怜的破碎感早已消失无影。
你……
见我瞪他,他才一撅嘴,云淡风轻地道:我哦,我觉得你说的很对,说得极好,我决定从善如流,痛改前非了。
我眨了眨眼,不是,我……
你饿不饿
梁凤箫推着木轮椅向门口驶去,边道:说了这么久,我好像有些饿了。
他兀自打开门飘然而去,我木木地跟上他,一头雾水未散,心下回过味来,方才,是不是着了他的什么道
我们院里有个单独的小厨舍,平日里有时梁凤箫回家晚了,会在此弄些宵夜来吃。
我随他走进来,入目见砧板上放着新鲜的嫩笋和腌得金黄的咸肉,一时食指大动,喜悦地抢上前道:正想吃腌笃鲜呢,这便有了,你哪来的
他笑着让到一边,看我忙得张罗起来,轻道:记得从前师匠极好这一道腌笃鲜,想来你吃口随他,回来时巧见道旁有新笋卖,便买了些来。
我嗔笑着瞧他一眼,算是回答,美食当前,便没了心思同他置气。
我切肉,他剥笋,趁空隙我忍不住去瞥他,方才他虽演得如南戏班子一般,而后又轻轻巧巧谑过去了,但我看得出来,今日的他不同以往,确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可是首辅大人说了什么
我骤然问他,左思右想,此事也许与太康殿那诸多改动有关。
梁凤箫没有否认,只道:你去过太康殿,那诸多环节的变动,想必也看出来了。
我捞出焯了水的咸肉,放入盘中,一面点头嗯了一声。
这回的图案样子,与从前父亲那版大略是一致的,我觉得有些怪,父亲掌案时,可未听首辅提出过什么异议。
梁凤箫默然不语,我想宽慰他,又补道:这么多年,首辅年纪大了,想法变动也是有的,并不表示我们不好。
他轻轻一笑,颔首道:正是如此,不提也罢。
我微一蹙眉,不禁怨道:你若有事,可别再瞒我了。你肚里太爱藏事,怎教人能不乱猜
横竖我回了梁家,今日干脆说开来。
我一面将咸肉、猪骨和姜片放入锅中,又往灶里添了柴禾,把火烧旺,起身续道:有些事你莫怪我,关于我父亲的死,还有诸多疑问,不弄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
那夜我家逃回来的家仆说,起火时他跑过大殿,远远地瞧见我父亲已经倒地不省人事了。
当时烟熏火燎的,他惜命不敢往里跑,死前到底良心不安,才将此事告诉了我。
我一直耿耿于怀,当时父亲为何会不省人事,若他安然醒着,兴许逃得出来。
梁凤箫垂眸安静地听我说着,明亮的烛灯在他眼下投映出一片阴影。
他不说话,但脸色越发苍白,我福至心灵,趁势问道:从前我问你,你的腿是怎么断的,你支吾不肯细说,只说是火里横梁砸的。
可如今想想,你当时工位是泥水筑浆的外场,起火时,该有许多时间可以跑,怎会等到横梁烧断了,还在殿中呢
我望着梁凤箫眼眸里一小撮火苗摇晃不定,续道:你母亲吐血病危那夜,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父亲死于太康殿大火,那便是真相,那便是他的命。
我以为你是在气头上信口说来的,其实不是,对吗
梁凤箫,当时你也在殿中,你看到了一些事情……
四围一片阒静,唯有汤锅开了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我过去揭开蒸盖,一时厨舍中暖香四溢。
我盛了一大碗笋肉汤出来,又摆下两只小碗,一盅烫酒,替梁凤箫斟上。
梁凤箫笑道:你身上总有一股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淡然笑了笑,谑道:世间男子大多不喜女子刚硬,你也厌弃么
他轻啜一口酒,一摇头,道:为了你这手艺,忍忍便罢了。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
灯下,二人各自动筷,吃着滚烫的鲜笋咸肉,恍如寻常夫妇的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我沉浸其中,以至于梁凤箫开口时,竟还觉得不舍。
母亲和师匠的事,你怪我瞒着你,其实,我也是到那日,才彻底知道事情的内里。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唇边的笑意含着浅浅揶揄,道:这世间许多人事,是经不起扒开来细瞧的,这是我与你的不同之处。
有些事,哪怕知道了又如何,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那夜太康殿起火时,我原本已经下工走出垣外了。但我想起,早先碰见师匠时,他说,正殿大梁上漆色还有些参差,他要去看看。
周围跑去救火的人,已经开始往外撤了,纷纷喊着,没水,火太难扑。
急乱中,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逆着人群跑回了大殿。
我看见,师匠呆呆地坐在地上……
我的心瞬时揪起来,仿佛看到大火中,梁凤箫焦急地朝父亲奔过去,嘴里喊着师匠。
我不知你家仆人是何时看到的师匠,照你的说法,该是在我之前。
因为我到时,师匠已经醒了,满头是血。
我问他怎么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又愣愣地转头,去看四周的熏烟和火苗。
他没回答我,但事后推敲,他该是从梁上掉落下来,晕厥过去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他。
梁凤箫抬眼看我,眸中隐隐氤氲着水汽,我扶起师匠,想背他出去,但他推开了我。
我一瞬间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不自觉地发烫,我听见梁凤箫冷淡地声音,一字一句地再次响起:
他是自己跑进大火里的,贞仪,师匠他,自己跑进了火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