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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故意设计
上巳,太康殿行告天祭礼,身为女子我是去不得的,因为早有所料,知道消息时倒也十分坦然。
前一日入夜时分,我正在房中读书,婢女忽来传话,说大公子正在角门外等我,喊我去一趟。
我心下疑惑,走到角门外,只见梁凤箫伫在一辆马车前,微笑着看我。
我走近些,问道:怎么了
随我去个地方。
一路上,梁凤箫神秘兮兮的,也没多话。我心下打鼓,不知他是否察觉了什么,因而格外警觉,甚而到了地方,马车停下来时,陡然吓了一跳。
梁凤箫吃惊地看着我,我促狭地笑笑,这黑灯瞎火的,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他笑起来,轻道:很快你便知道了。
片刻后,我站在灯烛点缀道旁的陛阶前,看着太康殿址前的小小祭坛,终于知道了——梁凤箫要事先给我一个祭仪。
梁凤箫默默地牵起我的手,我愣愣地回过头,看到他俊美剔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的脸庞,一时间愁肠百结。
梁凤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这番心意举动,真的令我无地自容,羞愤欲死,你知道吗
梁凤箫嗓音沉稳,笑道:明日祭礼,今日这一向清理后严整以待,本不让进来了。幸好你夫君我领个掌案之职,又花了不少钱给守场的阍门打酒,算是买了个面子。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便只是笑,由他领着走到精巧的祭坛前。
案上香烛明耀,中间一个小小铜炉,袅袅飘着香烟。梁凤箫接过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再开口时,那万年淡然的神情里,也泛起了些许激动的涟漪。
贞仪,这是我们一起营造的第一件作品,那里,他伸手指着垣场后方一角,道:太康殿建成后,会在那里竖一块石碑,阴刻上一众建造者的姓名。
你的名字,冯贞仪,将会与‘梁凤箫’排在一起,如明月清风,永世不灭。
冯贞仪,梁凤箫,明月清风,永世不灭。
这些字眼渐次传进我耳中,我望着他轻染喜悦的目光,抑不住浑身颤抖。
笃——我忽的将酒杯放回香案上,忍着泪水,急促道:我有些头晕,对不住,凤箫。
说罢,我头也不回,紧着步子落荒而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抬起手背拭泪,绝然地想:
必须要快,不然、不然,我真怕自己沉溺其中,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仿佛风中残烛一般,转眼就要灭了。
我好容易进了梁家,好容易查出些线索,好容易走到今日,我没有退路,我不能止步。
我捂住嘴呜咽起来,可泪水仿佛千里决堤,就是擦不完。
梁凤箫吓得不轻,一回家便张罗着要请郎中,我在路上喝了些水,心情平复不少,到底拦住了他。
如此混过一夜,第二日晨起时,梁凤箫已去了太康殿,走前叮嘱了婢女让我多睡会儿。
我悄然起身,将事先了解清楚的祭天时辰、路上所行需时等重在脑中理了一遍。
我定了定决心,平静地领家人洒扫府邸,又命厨娘买来好酒好菜,顺便告诉她们,这是长公子掌案的头一桩大营项,宫中十分重视,咱们家中也该好好庆贺祷祝一番。
府里上下闻言都喜气洋洋,干劲十足,比往年上巳节都热闹许多。
我先一日传了信让书简回来,去青麓山的家仆捎回口信,书简大约半晌午便会到家。
我看了一眼堂下的滴漏,巳时已过,她应该快到了。
不多时,郭氏便在陈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头戴防风抹额,面色苍白地站在廊下,满是不悦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交代过,一切节日从简么
我装作一副天真无辜地模样,把方才的话大略又讲了一遍,末了又煞有介事地道:婆母怕是不知,当年太康殿一场大火,不仅烧毁了几近落成的大殿,也烧得不少人家破人亡,如今重建,不知圆了多少人的念想呢。
这几日夫君也尤其高兴,儿媳便想着,该烧一桌好菜,等午间他们回来,好好庆贺一番。
郭氏果然脸色大变,踉跄一步叫陈嬷嬷扶住后,便不停地咳嗽起来。
其实,梁凤箫曾经有意无意地叮嘱过我,在家中,莫要详细谈起太康殿重建之事,尤其在母亲跟前。
他的理由是,那日他和父亲都在现场,郭氏由于担心而受过惊吓,旧事重提恐对她病情不好。
梁重九和梁凤箫也似有默契一般,不在家里当众谈论太康殿,郭氏也许隐约知道它要重建之事,但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她面前描述那场火的,恐怕只有今日的我了。
郭氏受了刺激,咳得泪水糊眼,再抬眼时,我明显看到了她眼中的恨意。
陈嬷嬷立时严厉地让诸家人都停下手,各归各位了去,还指着她们,含沙射影地骂道:不懂规矩的蹄子,敢在这院里放肆,还不快走远些!
我装作十分关切,忙忙地上前扶了郭氏,因平时侍奉得多,对她吃喝药饮十分熟悉,便道:婆母息怒,今日可服过安神散了么
前日刘太医换了方子,说身子也许一时不惯,反显出弱相也是有的,服两日惯了便好。
今日是儿媳思虑不周,这便让她们歇了去。
郭氏从绢帕里抬起头,看着我的目光里透着冷意,笑道:我显出弱相,不正合你意么想必要我死了,你才高兴。
婆母说什么我瞪大眼,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陈嬷嬷拿身子挤开我,搀着郭氏往屋里走去,我赶忙跟上,进了屋,就着汤匙药碗一顿忙活。
余光瞥见郭氏歪在床榻上,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她忽让陈嬷嬷先出去。陈嬷嬷犹豫片刻,不敢忤逆主母的话,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她离去,一边手上分碗倒药汤,没有停下。
只听郭氏在身后别有深意地道:今日这般大张旗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我的手一顿,垂眸而笑,亦别有深意地回道:自然是故意的。
屋里一阵沉闷的默然,唯有碗盏碰撞发出些微响动。
我分好药,将汤碗端到郭氏跟前,笑道:媳妇自然是故意地想热闹一番,就算不为公爹和夫君,也为我那苦命的爹,婆母一定能明白的,是不是
郭氏没有接过药,只抬眸安静地盯住我,胸口微微起伏。
我明白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我便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端来一张杌子在榻前坐下,小几上还放着今晨刚到的新橙,我取了一个剥起来,若无其事地道:
我爹冯衡有套手雕的玉件,一套十件,破家时抢回来,匣中只剩九件,少了一枚玉悬鱼。
我原以为,彼时人多手杂,玉悬鱼又形状小巧,不当心弄丢了也是有的。
却不想,在婆母的佛龛中见着了。
想来,它到底不是不当心丢的,而是有人着意送到您这了吧。
郭氏的面容煞白,一时神色激动,胸口起伏愈加剧烈了,她看着我道:有人相赠又如何,且不说悬鱼玉件街面上也常有,纵算它出自你家,让人阴差阳错买下来做礼,有何稀奇
我将破好的新橙分瓣整齐地列在小盘里,拿帕子擦了擦手,而后平静地盯着她的脸,缓道:那么敢问婆母,是什么样的熟人相赠的东西,让您如此提防旁人看到,格外小心地藏在佛龛中
与玉悬鱼放在一处的那个虎头小帽,难道也是熟人相赠两者放在一起,又是何种意味呢
放肆!郭氏一瞬失了控制,手捏着帕子戳着我面门,骂道:没娘教的蹄子这般目无尊长,什么时候婆母做事要向媳妇交代你擅自动过佛龛的账,我还没与你算,你还敢来问我
她的胸口起伏比方才剧烈许多,气喘不上来,便开始咳嗽。
我向屋外瞥去,墙柱边多了一道淡淡的人影,若不细瞧,很难分辨。
回来了呀,书简。
我看着郭氏,忽然抬高声音,我娘教我礼义廉耻,唯独没教我姘头二字怎么写。
我娘教我的时候,你与我爹在勾栏酒肆厮混,甚而混出一个没有活成的私生子,是不是然后你恼羞成怒,又对我爹做了什么你当初不让我进门,又阻挠梁凤箫与我同房,其实并非因为我卖身过永王府,而是因为,你与我爹的纠葛吧!
啪——
我的脸上受了一掌重击,不得已歪到一侧,半边脸火烧火燎。
郭氏颤抖的手直指我面门,怒目瞪着我,激动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进梁家,就是来害我们的!可他们就是不听,小的鬼迷心窍了,老的呢,哼哼,居然说心怀愧疚。没人管过我的死活,没人来问问,我每日看着你的脸,心里如油煎火烤一般,还要做出慈母的模样……
嘎吱一声房门轻响,身后,书简轻轻唤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