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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峰回路转
今年的春节,因为郭氏时好时坏的咳症,梁府诸人都不大有心情。
近来梁重九与首辅大学士皇叔宇文钦走得近,因他想为文策入工部水坝司铺路。
对此,梁凤箫却破天荒地直接反对。
他不惜几次与父亲激烈争吵,我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梁凤箫的顾虑:
梁氏子弟在营造工事一界已显垄断之势,尾大不掉,朝廷必会忌惮。
水坝是大项,其中利益牵扯错综复杂,文策是个实诚的孩子,自小对工事兴趣又不过尔尔,梁凤箫以水满则溢的道理,劝他父亲放掉水坝司,采取平衡之策。
但梁重九刚愎自用,听不进劝,还骂梁凤箫不知进取。
因这父子俩的龃龉,大年下的更添没趣,郭氏闭门礼佛,我侍奉左右,倒也清净。
只是郭氏情绪低落,渐渐超乎我料想。
她时常跪坐在蒲团上,盯着佛龛黯然出神,有时默默地,眼眶便泛了红。
我私下里问书简,书简却说,她娘一到年关,心情便不大好,向来如此,家人都惯了。
我揣想着,书简和文策都太年轻,关于母亲从前的事,不一定清楚。
梁凤箫呢,就算他清楚,我也不能问他,他太通透,我怕我一开口,他已猜到我心中所想。
于是我便去试探郭氏身边的陈嬷嬷,没想到,平日大大咧咧的陈嬷嬷,对此事格外谨慎,不论我如何旁敲侧击,她就是滴水不漏。
但在我与她套近乎时,我发现她对神龛十分敏感,一次我见她在擦拭,便也作势去帮,结果她一把拂开我的手,声色俱厉地不让我碰。
我在发愣的功夫,她已收拾好过激的神情,推说夫人对这神龛格外重视,除她之外,谁都不让碰的。
她还言之凿凿地编了一套说辞,强调这神龛乃西域高僧加持,八字不对的人碰了,会招致灾祸,而她八字特殊云云。
我当下便想,陈嬷嬷不去说书真可惜了,整这套怪力乱神想唬谁呢
在我看来一件东西不让人碰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头有什么机巧,怕被人晓得了去。
之后的事水到渠成,我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仔细查看神龛,果然发现龛笼后部是空的。
我找到关窍打开一看,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一件熟悉的物什映入眼帘:
我父亲亲手雕的玉悬鱼,便是在房州时,允诺谢掌柜的那套玉雕中一直缺失的那一件。
而玉悬鱼的一旁,还放着一顶小小的红底金丝绣云蝠纹的虎头帽。
父亲雕的玉悬鱼和婴孩戴的虎头帽。
我怔怔着站在原地,脚下如坠千斤,动弹不得——
我不知该如何去理解,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东西摆在一块,一时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
远处传来的些微响动令我警觉起来,我赶忙将东西放归原样,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之后几日,我推说身体有恙,得闲便睡在房中不曾出门。梁凤箫问了几次,我都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了。
到了元宵之夜,婉承忽来找我,同来的还有文策和书简,梁凤箫驻车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
婉承的欢声娇语乍然驱散了屋里的颓闷,我再怎么郁郁寡欢也得给她面子。
书简布置了灯谜,文策燃放花焰,一时间山水庭院五光十色的,几人聚在檐下观看,火树银花中,脸色忽明忽暗。
手心忽传来一阵温热,我侧首看去,对上梁凤箫澹然的微笑。我回了一笑,捏了捏他递过来的手。
然后,轻轻放开了。
京灵河那夜之后,我与梁凤箫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可看见郭氏藏在神龛里的两件东西之后,我的心里似破了一道口子,每当我看着梁凤箫,刚觉得柔软而快乐时,它们会立即从那道口子里溜走,徒留下几缕怅然。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
这夜晚些时候,婉承寻了个安静的间隙挪到我身边,告诉我,她找到了赖青的住处。
她见我黯然失色,柔下嗓音道:当初你立志嫁入梁家探查冯伯父的死因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梁凤箫
她笑了一笑,脸上显出一丝忧虑,也许是有的,但你一定也心存侥幸了,对不对
我不置可否,只是遥遥眺望远处房檐上的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人死不能复生,伯父的死,也许与梁家有关,也许与梁家无关,越往下查,越接近真相,但若停在此处,许多事你便不必面对。
婉承顿住,仿佛想让这充满诱惑力的话语往我心上沉一沉。
贞怡,若伯父的死当真与梁家有关,到时该当如何,你想过么
我侧首过去,对上婉承的目光,我想对她笑一笑,结果没扯得动唇角。
最后我只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往后的事,便留到往后再说吧。赖青的住处在哪
赖青去世已经两年了。
我和婉承寻到城东清水坊钱巷尾,见到了他的寡妻和十岁独子。
你们是郭家那位小姐派来接济我们的么
赖妻口中的郭家小姐,便是郭氏,郭元瑛。
我与婉承面面相觑,接着掏出一小袋银钱给她,只含糊地说,我们是那位郭小姐的家人,如今她卧病在床,顾念旧识,让我们来探望。
赖妻笑了一声,笑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她道:郭小姐是天上飞的仙鹤,我们是地里爬的蛤蟆,攀得上什么旧识
两年前我家的过身她都不曾派人来,如今自己垮了,才想起当年我家的替他鞍前马后,丑事做尽么
赖妻身材矮小瘦削,两颊凹陷,一张薄唇吐出这些话,显出十分的刻薄。
也许人年纪大了都爱唠叨当年,不必我细问,她便开始外弯抹角地说起来,当年郭氏也是个风流伶俐的,嫁人了也不大安分,时常流连城中的勾栏酒肆。
她不好用自家车马,那时节,便都是赖青驾车载她到处去的。
我和婉承瞠目结舌,不置信地相互看了一眼。
赖妻又道:不过你们可别误会,我家的不过图钱,本心看不上她郭元瑛。
此时她神情中显出几分傲气,好像她的夫是什么抢手货,人人趋之若鹜,而只有她最终降服了他。
赖妻连珠炮似的报出了几个酒肆名,福来,茶凌,醉仙……
我的心愈坠愈沉,这些名字我都熟,当年父亲爱去的也正是这些酒肆,脑中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几家是当年的红店,凑巧也是有的,但另一个声音又悄声告诉我: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此时我灵光一闪,便问她:五年前皇城正北发生过一场大火,那一夜,贵家的可出门了
赖妻忽然不说话,眼神闪烁着,说那么多年前的事,记不得了,但大夜下,我家的一向是不出门的。
此时一直在地上玩巧板的儿子却忽然抬头道:娘,是不是那天夜里,爹回来衣服上都是血……啊!
儿子头上猛然遭了他娘一记打,哇哇哭起来,赖妻凶狠地对儿子道:你个死东西瞎说什么,那不是血,那是漆!
之后,赖妻便不由分说地起身,凶巴巴地下了逐客令。
待我与婉承登上车,这时赖妻又追出来,片刻前气急败坏的神情消失了,换之一种僵硬的不耐烦。
她道:我不傻,我知道你们今日来,就是为了那天那场火的事。我便跟你们说明白了,一了百了,今后也别再来搅我们孤儿寡母。
那天夜里我家的是出门了,但是那贱人来找他,他才带她去的,确是去的皇城北。回来时他衣摆上有猩红的污渍,我闻了,是漆,我问过他,他说是表妹衣服上的,跑得急不当心沾上了。
我就知道这么多,旁的他也不肯再说,但铁定他跟那场火没关系,因为火是他回来之后才着起来的。
马车颠颠地驶在回去的路上,我兀自出神不曾说话,直到婉承疑惑地问我:那赖青家的,嘴巴不大干净,但似乎没说到什么点子上。你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我抬头看着婉承,想起佛龛里藏的玉悬鱼以及那顶虎头小帽,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婉承,如果你父亲瞒着你母亲,在外面与旁人家的女人厮混,也许,也许两人还有过一个孩子,你会作何感想
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微微发颤,婉承不说话了,愣愣地盯着我看。
我苦笑着又道:如果,多年之后,你发现自己无知无觉间,还嫁进了这户人家,成了那个女人的儿媳,甚而,爱上了她的长子。
你正心乱如麻,又发现,你父亲死的当夜,那女人也去过他最后所在之地。
这一切的一切,你该如何去面对
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衣服也不曾换,直挺挺地在床榻上躺了半晌。
我抬臂覆着脑门,想用那一点重量将脑中乱纷纷的思绪强压下去,不一刻,眼角便偷偷渗出了泪水。
房门轻响,我赶忙抹了泪,起身见是梁凤箫,心下又一阵苦涩。
梁凤箫见了我先是一怔,而后缓缓将木轮车驶近些,道:怎么了,哭过
我笑着摇了摇头,只说:身子还是乏累,眼睛酸胀,时常它便会流泪。
梁凤箫嘱我叫刘太医来看看,而后便不再言语,垂首默了半刻,再抬头时,笑意抑不住地从眼角唇边溢出来。
他来握我的手,勉力用平稳的嗓音道:宫中刚传出的消息,皇上已允准重建太康殿,由父亲挂首,我掌案。我保举你入营式房协助辅造,首辅大学士和晋王均已首肯。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突然砸到心头,与原先那些乱纷纷的思绪掺杂一处,令我悲喜难当,我看着梁凤箫愣怔许久,而后眼泪终于决堤,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