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离(一)
1
棠梨山庄。
白如黛坐在桌前,双手桌底交握,面对满满一桌山珍海味,没有半点食欲。
听你舅舅说,天子迁至行宫,照常接见臣子,整日家神怿气愉,看不出丝毫难过的痕迹。
姜太君夹了筷红烧肉进白如黛碗里,慈爱道:你想他怎么死
白如黛目光呆滞,不可思议地抬头。
姜太君:择日不如撞日……
外祖母!白如黛按住要起身的老太太,萧入云并没有对不起我。
姜太君:惹得你茶饭不思睡不着,还叫没有对不起你
他只是不喜欢我,白如黛黯然道,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何错之有
外祖母心疼我,自然偏心我,孙女领情。但倘若您因为我求而不得就去迁怒萧入云,落个倚老卖老不通情理的名声,岂非我之过失
她说着,勉强笑了笑,安慰老太太,您放心,我伤心不了几天的……看了眼滴漏,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我再伤心八天四个时辰零一刻钟,保准好起来!
姜太君:好孩子,咋还有零有整的呢
因为再过八天四个时辰零一刻钟,便是您的寿辰呀。
姜太君怜爱地瞧着她,不知姓陆的两口子怎生教育女儿,还是这孩子进了相府以后蒙受多少委屈,才养成这般懂事的心性。
通情达理固然好,但是黛黛,祖母面前可以任性,姜太君摩挲着她的脸,凡事有祖母给你兜底,我偏不要你懂事,伤心难过时使些小性儿又如何
人在失意时,旁人越是关心,人往往越是难过。
白如黛不忍拂了外祖母的好意,努力挤出笑容。
姜太君看着她,抄起只玉碗往地上一砸。
玉碗应声粉碎。
……白如黛目瞪口呆。
白如黛:外祖母,挺贵的……这碗。
你不许我拿你的天子撒气,我摔自家东西还不成么我爽了,管它贵不贵。
姜太君龙头拐杖豪横一扫,半个桌子的膳食落地,霎时汁水淋漓,杯盘四溅。
白如黛紧急护住眼前的碗筷,看着满地狼藉,发自肺腑感慨道:这都实打实的钱啊,还不如拿萧入云撒气……
你想通了就好。姜太君愉快起身,对管家道,取我阔刀来。
外祖母!外祖母!我说笑的!白如黛吓得从座上弹起来,可不能真弑君啊,不行我吃个饭吧,我突然好饿,我觉得我痊愈了!
在姜太君和蔼地注视下,连干五碗饭。
这是白如黛告白失败后,搬到棠梨山庄五天以来,吃得最扎实的一顿饭。
最终她两眼发蒙,捧着肚子倒在椅上,长长打个饱嗝。
饱撑到极致,什么天子什么情情爱爱,都成了浮云。白如黛内心毫无波澜,熬了几个通宵的倦意涌上来,她甚至还有点犯困。
姜太君满意地点头,人只要能吃能睡,便算是活了。
白如黛这才反应过来,敢情方才老太太又是摔盘砸碗,又要去削死天子,原来都是为了能让她好好吃饭。
白如黛上当之余不无感动,告退祖母,弓腰走出饭厅,回到自己卧房简单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睡醒以后四大皆空,嗅着窗外山间清晨独有的空气,听着鸟叫,白如黛忆起自己这几天的失魂落魄,感想有二。
一、为爱要死要活地折磨自己可以,但不值当。
二、外祖母智慧无边。
她精神抖擞地下床,自以为感悟超然、人生升华、放下了。
伸个懒腰,正要唤人,一个小丫头先进门来,告诉她,天子来了。
!!!瞬间,白如黛平静下去的内心再度沸腾,小丫头只见她热锅蚂蚁似得满屋乱蹿。
鞋穿一只拎一只,梗着脖子焦急问小丫头,我鞋呢鞋去哪了
不待小丫头答话,她又飞扑到衣柜前,一头扎进去。
外祖母前日送过来的新衣裙可是放在这里最好看的那套我怎么找不着了
心一慌,扯出一长摞绫罗绸缎。
她拎着一长串衣裙,迫不及待又去照镜子,我脸色看起来如何憔悴吗是不是特憔悴奇怪,这里的胭脂水粉呢
……
小丫头竟一句话也插不上。
她默了默,又默了默,道:天子是来拜访老祖宗的,不是来见您的。
白如黛停滞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失落的脸。
屋子里静谧下来。
小丫头极为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管家只是让我来知会孙小姐一声,并未请您前去,反请闲杂人等避见天颜,包、包括孙小姐您。
白如黛失神道:萧……陛下提我了吗
不曾。
一句也没提我
真的不曾。
……
小丫头道:孙小姐你别灰心,我再去给你探探!
仗义十足地提裙跑了。
半个时辰后,小丫头回来,发现白如黛还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姿势发呆,不由大声道:老祖宗说要同天子斗酒。
白如黛一个激灵,跟着她往花厅跑。
2
花厅前,摆了一溜儿二十余坛酒,每个坛子足有半人高。
姜太君与萧入云隔坛相望。
姜太君:外人都道我姜氏家学渊源深厚,以机关术出神入化闻名于世,殊不知我老婆子生平最得意之作,便是这酿酒。
废话不多说,陛下只要选一坛全喝下,你所求之事,我一概应承,如何,不算为难你吧
立于萧入云身后的周悔听了这话,眉心皱成川字,心说这还不算为难
且不说醉不醉的问题,这么大一坛子酒,就是牵头牛来也灌死了。
他跨前一步,正要提出代喝,姜太君抢先开口:
陛下自可找人代劳,只不过,九五之尊声振寰宇,却连老太婆的一口酒都不敢喝,说出去未免有损国威。
周悔:……
需要一下子拔这么高吗
这不把陛下给架起来了吗
陛下……周悔急道,却被萧入云抬手制止。
少说两句。他叮嘱完周悔,便顺手揭开面前酒坛,俯身嗅了嗅,又把酒坛上挂着的木牌拿起来看了看。
上头记录着酒的用料、年限等,以作区分之用,他却读得很仔细,然后把酒坛封盖压了回去。
理论上,这时该将酒坛推倒更显气势,萧入云伸出手去试了试。
……纹丝不动。
从容放弃,揉了揉手腕,当无事发生,走向下一坛。
因为脚伤未愈,步伐一度十分缓慢。
周围棠梨山庄的家丁严阵以待,外围还有密密麻麻的天子侍卫。众人鸦雀无声,看着天子将二十二坛酒一一看完。
就在姜太君耐心耗尽,要骂人的时候,萧入云开口了。
平平无奇。
你说什么!姜太君火气蹭地上来了。
这二十二坛酒是她一生杰作,宴请神仙都够格了,哪怕是她亲儿子想讨一口,还得看她愿不愿意。
——多半时候不愿意。
这狂妄小儿却说平平无奇
你到底懂不懂酒姜太君强忍怒气,就敢在此大放厥词。
萧入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
老太君明知九五之尊声振寰宇,言行稍有不当,便有损国威,却拿粗制浊水怠慢天子,说出去未免有损姜氏声望。
您若拿不出天子之酒,就……萧入云轻飘道,算了罢。
姜太君多少年没受到如此挑衅了,将龙头拐杖攥得咯咯作响,怒视萧入云半晌。
想要反驳,又找不到他话里的漏洞。
她知道他在激将,她也知道,自己还就吃这一套。
她深吸口气,问身旁管家:你懂律法,跟我说说,当庭痛骂天子,判几年
管家:这……视情况而定。
我要用方言骂他呢
回老祖宗,方言跟官话判得一样重。
不一定,万一他听不懂呢
管家:老祖宗,有没有可能,我俩的对话天子正在听。
我就是说给他听的。
萧入云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听这对主仆大声密谋。
姜太君:那活埋天子呢
管家:那小的先回家跟九族道个别。
姜太君点点头,再点点头,死死盯着天子,给他上‘仙人醉’。
管家脸色一变。
未几,仙人醉被管家珍重端在漆盘里呈上来。
琉璃的酒瓶,仅有成人巴掌大小,瓶身透明,里头金澄液体微微荡漾,日光下如融了金粉一般,煞是好看。
漆盘上摆了三只与瓶身同材质的琉璃小酒盏,恰是一壶酒的量。
姜太君黑着脸道:这下配得上你了吗
萧入云莞尔。
姜太君:你只需饮上一盏,还能站着与我说话,我就算你赢。
萧入云道:说好喝上一坛,晚辈岂能出尔反尔
他揽袖正要执盏,一个声音道:我替他喝!
一团粉色身影冲出来,又被外围的家丁拦下。
陛下不擅饮酒,我替他喝!
白如黛明白外祖母这是铁了心要为她出气,但萧入平日里滴酒不沾,上次一杯送行酒已险些要了他的命。
姜太君与萧入云同时回头。
只是四五日不见,白如黛却觉得过了很久。
原来思念能使日子变长。
而痛苦的思念能把日子变成永远。
白如黛对萧入云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驿馆的小花园,繁花争妍,不及他十之有一夺目。
他永远是温文的、沉着的、不动声色,让人不知不觉间就交付了心魄。
一如此刻,他温静的目光望过来,这几日,你过得好吗
千头万绪齐涌上心头,白如黛鼻子发酸,负气道:我好的不得了!
萧入云浅淡一笑,回头执起酒盏。
这酒你不能喝!要喝也是我帮你……白如黛话音未落,他已端起第二盏,温然对她道,是我有求于老太君,岂有替代之理。
只是须臾,便将一壶酒饮尽。
一时间,棠梨山庄从姜太君到管家到家丁,俱都目不转睛看着天子。
天子面色如常,端庄依旧,任人打量。
倒是他身后的周悔露出见怪不怪、骄傲的神色。
外人只知天子人前从不饮酒,其实不知,天子的酒量好得吓人。
怎么可能……姜太君震惊地拿起酒壶,里头还剩几滴,尽数倒进管家嘴里。
效果立竿见影,管家咣唧倒地,不省人事。
这才是正常反应。姜太君看向天子的目光愈发诧异,你是怎么回事
许是晚辈酒量比较好,萧入云道,还望老太君兑现承诺。
姜太君虽是不服,但还是点了个头。
萧入云颔首还礼,四下扫视一圈儿,目光终是落回白如黛身上,对她招手,黛黛,劳烦你,过来些。
白如黛比姜太君还震惊,不解地往前挪了几步。
萧入云:再过来些。
白如黛依言走到他面前。
萧入云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闭上眼,直直朝她栽下来。
白如黛想也不想接住他,面对一众惊讶的目光,与此同时,周悔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者什么也没想,两手护住萧入云,抱起他一个横冲,跑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