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葬花郎(一)
她醒来是半夜,月中阴气最浓重之时,躺在棺材里,睁眼仍是乱葬岗那一片松林,寒夜啼鸦,无边萧瑟。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今日是个晴天,松林之上有一片浩瀚星空,星子错落,闪烁其明。
她又死了一次。
身上嫁衣在暗夜中呈猩红,而胸口的血迹,黑紫黑紫。
杀她的人光用利器捅穿她的心窝嫌不够,还要在上头淬毒,唯恐她死不透彻,好狠的心。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她又抬头看看美好的星空,今天原本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她将胸口的短剑一点点拔出来,有点疼,但她已经习惯,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她站起来拍拍嫁衣上的褶皱。
脚步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一盏光亮皎若明月——有人提着白纸扎的圆灯笼走近,上写一个大大的奠字。
很清秀的一个男子,眉眼沾染着灯火的辉色,肩上还扛着锄头。
她与他目光相撞。
男子的脸在灯火照耀下逐渐苍白,瞳孔放大。
她想了想,礼貌道:对不起,你当没有看见我。说着自己重新倒回了棺材,安静躺平,把盖子重新合上。
夜,愈发地静了。
——
这是秦艽与细辛在瀛洲岛的最后一天,至少他们以为是这样。
种子埋进土里那一刻,秦艽散了点修为进去,厚泽的土地上肉眼可见地钻出了嫩芽,生叶,开花。
花海深处掘了个不甚起眼的坟茔,秦艽亲手埋下了一把白骨。
细辛站在他背后双手合十默默看着他,微微心酸,从此以后这就是他父母的葬身之地了,说是合葬,可到底千落元神散尽,连件遗物都不曾留下。
未免遗憾了些。
她默默低头祷告之际,秦艽却警觉抬起头,望定山顶某块青石之后,勾了勾嘴角,他们这里的眼睛,还真是多。
细辛闻言,惊讶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视野之中嶙峋一片山角,什么都没有。
不由往他身边靠了靠,轻声道:哪呢
自从修为回来,秦城主贯彻了凭本事懒的宗旨,不肯往前多余走一步,站在原地屈指一弹,灼灼一线白光伸向青石后。
只听一声哎哟。
秦艽拍拍好奇踮脚张望的细辛,悠然道:听见了逮去吧。
细辛:……
每当这时候,她就十分想念金九,不知道他如今带着蜃儿在哪个山沟沟愉快玩耍。
细辛认命绕到青石后,须臾领出位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她双手被绑缚至身后,勉强迈着小碎步,神色三分委屈,七分惶恐。
看见她脸的瞬间,秦艽愣了愣,抬手指向被绑的女子,你……
细辛还从不知道他可以这般疑惑。
女子勉强朝他俩行了个万福,冒昧叨扰了,我是来此地求仙的,但你们……灵动的眼睛在秦艽与细辛之间来回打量,不是说瀛洲山上极乐殿,只有神与仙吗,你们两位好像是妖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漂洋过海一路走来,过于疲惫导致精神恍惚看错了,咬着唇不知所措,请问此间还是有仙人的吧
一时等不到回答,因为秦艽正专注地盯着她,而细辛正专注盯着秦艽。
正僵持不下,老远从半空传来一声惊呼,天君偕墨箫飘然而至,景战站得高看得清,微微讶异,对着被绑的女子唤道:千落
天君手比脑子快,话音未落女子只觉身上一松,绳子解开了。
啊,活神仙,女子又惊又喜,正要矮身道个谢,忽然身上又一紧,松了的绳子重新绑了回去。
女子:……
这回是墨箫动的手,他神色不悦,边从云端走下边转过头去训景战,你看清楚了,这不是千落,只不过长了张千落的脸而已。
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墨箫对秦艽一颔首,算是给予他作为上古之神最大的推重,话却是对着景战说的,分明是只修为浅显的小狐妖,一张眼熟的皮囊也能叫天君念念不忘,激动不已,又望一眼秦艽,妖族的事自有小妖王处理,你管得着吗
尊位上神亲口承认下小妖王,算是奠定下了秦艽以后在三界的位置,往后仙族再要找妖族麻烦,可就要掂量一二了。
秦艽虽称不上感激,但也对他拱手行了一礼,紧绷的肩线明显松散下来。
天君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好不容易豁出可有可无的脸哄回了墨箫,转身就忘了他是为什么离家出走的,被墨箫一句话点醒,感觉脊背有点冷,忙把狐妖女身上的禁锢又加了几道,抬手对秦艽,快处理。
一脸刚正不阿不爱沾染世俗的高尚模样,尾随墨箫身后亦步亦趋,溜之大吉。
看得细辛叹为观止。
叹完了回过头来看着秦艽,这下知道他方才发的呆是为了哪样,原来这位姑娘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秦艽轻轻点头,天君都那般说,看来是了。
他也不知道千落长什么模样,但不知何故,一见这狐妖,就莫名觉得她眉眼有些叫自己忍不住亲近……
他往前走了几步,不自觉解了狐妖的绑,一伸手吓得狐妖后退几步,狐妖摸了摸自己的脸道:
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们狐族生来雌雄莫辨,化人时可自主选择容颜,我初涉人世时,偶然落入猎人之手,得一个妖力强大的姐姐搭救,我见她生得貌美,就问可否长一张她的脸,她浑然不介意。
狐妖看一眼面前上神亲口承认的小妖王,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才接着道:她只说她名字叫千落,我并不知她是公子的母亲。
若是公子介意,我大可自行毁去,再重新换一张别的脸便是。说到这里微微有些踌躇,换一张脸,那人活过来以后还能再认出她来吗
不用了,秦艽回神把手收回来,既然她自己都不介意。你方才说你来瀛洲求仙
是,狐妖忙道,如今看来唯有公子能做我的主,说着就要给秦艽跪下,请公子帮帮我。
你资历与我母亲同辈,不必跪我,秦艽将她捞起,有话直说。
狐妖凄然摇头道:我是梵弥银狐一族,本来寿数有限,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受了诅咒的缘故。
诅咒
是,有人咒我生生死于心上人之手,循回反复,世世不得安。
秦艽道:你想让我为你解咒
不,狐妖摸上自己胸口,我想让公子把我这颗心取了,救一个人。
我们梵弥银狐,繁衍稀少寿命短暂,天性柔弱不能自保,偏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活死人肉白骨。狐妖凄婉笑道:求公子拿它救一救我的心上人。
细辛不由问:那你的心上人在哪呢他也是妖吗
他就在我这里,狐妖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自己心口上移开,他是个凡人,尸身早已化成灰几百年了,我将他的魂魄藏在我的心里。
他不是妖,只是个凡人,生前人家都唤他葬花郎。
众生孤苦,总有些女子死于花样年纪,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胜哀痛。
传言说妙龄死去的少女魂灵更容易眷恋家中亲人不肯离去,沦为孤魂野鬼被鬼差欺负,便有些义庄自动承办她们的丧事,叫一些年轻有阳刚之气的学徒将她们下葬,在她们灵前诵经,护送她们到阴曹地府,好安生将她们超度。
人称这样的男子叫葬花郎。
孟初就是一个葬花郎,从小跟着守义庄的老人长大,无父无母无人要的孤儿,有一把好力气,抄得一手好丧葬经,长得也周正,因此死了女儿的人家都愿意把丧事交给孟初来办。
经年累月,他不知给多少花儿一般的女子脸上盖过黄纸,掩过棺材。
明明都是大好年华,奈何朱颜凋敝,一张张青白的脸,再无生动可言。
直到有一天,衙门里的人拖来一具薄棺,里头躺着一个断气的新娘,胸前还插着把利器。
惨呐,衙役道,新婚当天被新郎官捅了心,新郎也自尽了,此女子生前独身一个,婆家又嫌她晦气不肯给她收尸,小哥你随便在乱葬岗寻块地方给埋了算了。
或许是新死不久,或许是死去的女子身上嫁衣过于红耀,衬得她面容静谧,色若桃花,如若不是心窝插着利器,还真跟睡着了一样。
她叫什么名字孟初问,我好给她立块碑。
你费那个劲,衙役道,都说了此女没有亲故,给她立碑做什么,又不会有人来谢你。
孟初憨厚一笑,她也怪可怜,我不过想尽一份心。
一个人死了,总得在这世上留点什么,方不枉来一遭。
衙役啧道:她叫胡晚苼。
停尸三天,依礼下葬。
孟初果真为晚苼坟前竖一块墓碑,石料太贵,所以他自己寻来块长石头,将她的名字一笔一画刻了上去。
胡晚苼。
坟墓掘好已是深夜,孟初把装晚苼的棺材拖来又回去取纸钱。
再回来时,原本该无息等着埋土的穿嫁衣的女子,俏生生立在棺材边,低头拍着衣服上的褶皱。
利器染血,被她扔在一边。
孟初:……
她听闻响动,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友好地对他微笑了笑。
孟初:……
冷汗涔涔而落。
随后女子反应过来,对不起,你当没有看见我。她自己重新倒回了棺材,安静躺平,把盖子重新合上。
夜,静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