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浮屠塔(二)
一觉醒来我觉得睡他的床比睡冰冷的房梁要好多了,一旦尝到了一点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人如此,妖也是如此。
从此秦珩的床便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秦珩道:睡床可以,澡要洗。
我龇牙咧嘴洗完了澡,化个人形出来方便收拾盥洗用具,猛一抬头看见青凝提着食盒花枝招展地御剑而来。
我唤一声大师姐,她不知听没听到,蔑视我一眼,径直奔了秦珩去,师父,弟子今日做了新式点心。
傍晚将夜,孤男寡女,若是只为来送个点心,蟒都不信。
秦珩对她异常冷淡,正是其他弟子口中传言的那般不苟言笑,象征性夸了青凝两句,便要我送客,原本想连食盒一起送走的,最后秦珩看看我,留下了食盒。
我送青凝到门外,看她端丽的一副面容,杏眼微吊,于凌乱的山风中审视我,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能随侍师父身侧。
这话说得,仿佛伺候秦珩很是光荣似的。
我也想知道秦珩为何单只跟我过不去,难道因为我是妖抗造
我想了想,对她道:可能因为我省事,不怎么占地方吧,像师姐你这样的就不行,太大,还得另给你清扫一间房,配几个丫鬟,那到时候究竟不知是你伺候师父,还是师父伺候你。
她以为我是拐弯抹角嘲笑她娇气,登时气歪了嘴,你别以为你……等等,你跟师父他睡一间房
我摇头,严谨指正她,不不不,是睡一个床。
青凝瞪眼看我,诧异,羞愤,恼怒。
我再接再厉,师姐你别上火啊,大家都是好姐妹,机会平等,你行你上
我成功把她气走了,并从身上捉下噬心蛊一只。
小样,最看不得这种背后使阴招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若是当真是个凡人小姑娘,此刻怕是已经中蛊命丧悬崖了,等秦珩发现,尸首都凉了,还能给她说成是失足跌落悬崖,到时候蛊一召回,丁点痕迹都没有。
小小姑娘只为一点猜忌与嫉妒便这般阴毒,害起同门来眼都不眨,可见秦珩这个师父当得委实不像样。
秦珩听完我的批评也不反驳,将青凝那个精致的食盒塞给我,我不爱吃甜的,归你了。
隔着食盒我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所以说青凝是在秦珩身上花了心思的,那一百只小鸡崽子还在茁壮成长,我只能天天跟着秦珩青菜豆腐,饿得前心贴后背,故而将点心吃得狼吞虎咽。
狼吞虎咽之余还不忘瞧个八卦热闹,喂,你当真不知青凝喜欢你啊
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秦珩的理解范畴,他愣了好一会儿,摇头。
我鄙夷,你这木头一样的一个人,还当人家的师父呢,你今年几岁,自己的情窦开了么
秦珩反问,你觉得呢
我看着他年轻的一副面孔,不好下判断,凡人修士若是脱离长生大限,活到五百岁便是顶了天,再下去肉身何以留得住,非得皮开肉绽分崩离析不可,你……一百岁有么
秦珩轻笑一声,神情十分不以为意,又似有无奈万千,我头一回看不懂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他眼角带着历经久远岁月和无尽苦难的沧桑。
我迟疑了。
他却逼近一步,仗着身高优势生压我一头,我确然于情事上一窍不通,不然你来教教我
我相当看不惯他这个强势的姿态,突然长高硬要压过他,我懂是懂,但我不大喜欢姐弟恋。
我腿化成尾巴,蜿蜒勾上他后腰,一收,迫使他离我更近,手指一挑他下巴,吻过他润泽的薄唇,挑眉道:看在你特意给我留点心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破例指点你一二。
话音刚落,我被他的捆妖索捆得结结实实,团成个团子扔在床脚,瑟缩一夜。
他则顶着一张红透的薄面皮飞走了,颇有些慌不择路。
真真是纯情,我想无所谓一嘲笑,却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不由怔愣半晌。
……
又一阶台阶在我眼前落下,看来第二层是为怒之情,是风情销魂见春羞,羞恼之怒。
我承认我对秦珩动了心。
试想一个风度翩翩无双君子,品行高不高洁倒在其次,主要是长得好看,日夜与他相处,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动心也算正常。
但我又活得清醒明白,再知道不过情易散花易逝的道理,五百年以来,秦珩不是我动心的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何况我是蟒,生性凉薄,不信人间有长久。
而且我看得出来其实秦珩也有些喜欢我。
是故我决定与他坐下来谈谈。
那夜月光皎洁,穹顶星子错落,良辰美景,山风温柔,我捏一把小米,边喂鸡边开了话头,你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回来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可是有什么难事吗
秦珩他负手而立背对我,沐浴银辉,衣袂随风飞散,天人之姿,跟脚下遍地撒欢的半大小鸡形成一副和谐的人与自然之景。
他闻言扭头,不知是月光照的还是我的错觉,脸色有些苍白,半个侧脸对着我,勾唇一笑,微微苦涩,你这是在关心我
……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既然给他识破我也不再客气,开门见山,给他说了说我丰富的情史,以此教育他不过是我漫长妖生中的沧海一粟,别爱我,没结果。
我道七十年前有一书生,说是喜欢我,非我不娶,爱我爱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我一个感动亮了亮原形给他看,从此他就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一百二十年前倒是有个卖药商人不怕我,对我穷追不舍,极尽所有讨我欢心,骗我到手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要拿我泡酒。
再有二百年前一皇帝打猎路过我栖身的草窝,将我带了回去,我差点就要走上祸国殃民的妖妃之路了,为此激动好几天,后来皇帝被一个比我好看的狐狸精勾走了。
……
我直直细数至三百年前,说得口干舌燥直吐信子。
秦珩他静静地听,然后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
再往前呢
再往前我就记不清了,我摆摆手,实在不行了,我要喝水,我这人脑子有限,不爱记从前的事情,还有点脸盲,能记住这么些个人已经是极限了,这还算印象深刻的,其他人不紧要的真记不住了。
他却不肯放我走,一把握住我手腕,你再想想,万一想得起来呢他目光灼灼看着我,更远之前,你喜欢的第一个人,对你来说真的无关紧要吗
你说初恋我挠挠头,不愿意谈,我记不得了,太久远,时候不早洗洗睡吧。
我走得狼狈,可以说是非常生气——秦珩这人忒坏,即便听故事上头,也不该专门挑着人的软肋戳。
我任性造作五百年,隐玉是我唯一不愿提及的人。
他是我心上雨,眉间月,戒不掉的酒消不去的愁。
可恨我竟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袖间的暖香,隔着五百年的光阴,依然能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第三层浮屠塔走完,思之情,是浮生如过隙,坐地起相思。
五百年前我还在西子湖畔捉青蛙,眼见着我邻居小白报恩一个凡人,被镇进了雷峰塔。
我笑她笨,你看我就很矫健,从来不让自己有危险,说完当天我便被金山寺捉妖的和尚追杀,就是现世报都没有这么快的。
我往人堆里扎,迎面一人低头走来,也不看路,我与他撞上,二话不说变成一条小长虫,钻进了他的袖子。
我想得好好的,这人若是把我卖出去,我就趁势咬他一口,死也拉个垫背的,横竖不亏。
隐玉他没有。
我稳妥缠在他手臂,听见了他脉搏跃动的声音,我知道人的脉搏是连着心跳的。
他明明慌得厉害,却极力保下了我。
我听见那和尚摇头叹息,施主痴妄,须知人妖殊途,天地有桎梏,一转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
念一声佛号,杳然远去。
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法师威望高过法海,隐玉当众违拗他,遭到了他爹好一顿打。
从此我与隐玉成了生死之交。
夜晚偷溜回去看他,见他伏在床上情景凄凉,无人照顾他养伤,原来他自小没有娘,又是庶出的孩子,主母恶毒,兄弟姐妹也不友善。
隐玉活得好生憋屈。
我伏在他房梁上冷眼看了半个月,一日又见他跑回来瑟缩成一团掉眼泪,不禁火大,一跃而下,照顾他眼睛幻了个人身,你窝囊得蟒都看不下去了啊喂。
隐玉抬头,惊诧一下,脸皮略染了些绯红之色,你、你原来能变成人啊。
我低头瞅瞅身上浅风仙粉色衣裙,惭愧,在成为村头寡妇之前,我也是爱过美的,也试图浪过。
我那时活了五百年,宅斗故事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当即做了隐玉背后的的女人,稍稍替他谋划了一下,四年间,隐玉由一个形同于无的孩子成了家主。
四年间,他从十八岁长到二十二岁,风华正茂,姿容出类拔萃。
我与他渐生情愫,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用尽了全力。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知道他会老会死会转世忘记我,妖生漫长,我愿用往后千年的相思换这一百年心动,奈何那倒霉和尚没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