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动车在洪崖洞后巷第七个垃圾桶旁熄火时,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后视镜里,霓虹灯牌"正宗重庆小面"的"面"字缺了右边一撇,在潮湿的夜雾里像条抽搐的蚯蚓。
"见鬼,这单又要超时。"我踹了一脚车胎,后座的外卖箱里传来瓷碗相撞的脆响。麻辣烫的香气混着红油从箱缝渗出来,在石板路上洇出暗红色水渍。巷子深处突然飘来唢呐声,调子喜庆得瘆人,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铜锣。
转过堆满纸钱灰烬的墙角,我愣住了——本应是KTV霓虹招牌的位置,矗立着一座青砖门楼。褪色的朱漆门板上贴着泛白的门神,秦琼的铠甲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霉的棉絮。门楣石匾刻着三个字:鬼门镇。
手机信号格彻底黑了,导航地图变成一团蠕动的墨迹。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门,青石板街道两侧的吊脚楼亮着惨白的灯笼,穿马褂的行人提着油纸灯笼飘过,他们的脸像泡发的馒头,在灯笼光里泛着青灰。
"这位客官,新到的阴钞要不要?"枯树枝似的手抓住我手腕,穿寿衣的老太婆从袖口掏出一沓黄纸,每张都印着"天地银行"的血红印章。她咧开嘴笑时,我看见她牙龈上蠕动的蛆虫。
我甩开手转身要跑,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穿中山装的胖子用铜烟杆敲了敲我肩膀,他胸前挂的怀表指针在逆时针疯转。"外乡人,过了子时进镇,得去镇公所登个记。"他说话时嘴角淌出黑水,滴在青石板上滋滋冒烟。
镇公所的门槛有半人高,我几乎是滚进去的。供桌上的长明灯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木质名牌,每个名字都用红绳系着铜铃。穿绸缎马褂的账房先生从算盘堆里抬起头,他眼眶里嵌的不是眼珠,是两颗滴溜溜转的骰子。
"李多宝,丁酉年七月十五生。"他翻动泛黄的册子,纸页间抖落出指甲盖大小的蜘蛛,"阳寿未尽,误入鬼门,需完成三桩阴差事方可还阳。"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阴差事,大门被砰地撞开。穿oversize卫衣的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冲进来,手机补光灯照得满屋惨白。"老铁们看好了啊,这就是全网最野的凶宅探险!"他脖子上挂的骷髅头项链撞得叮当响,"刚才那个纸人小姐姐居然找我要微信,我说姐姐你这二维码都褪色了......"
账房先生的骰子眼珠突然停止转动,两颗黑点死死盯住闯入者。年轻人这才发现屋里状况,喉结上下滚动:"打扰了,我这就......"
"周八蜡,甲戌年七月十五生。"账房先生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相互啃咬,"你昨日就该来登记。"
我浑身发冷——这网红昨天直播时我还刷到过,他分明在解放碑吃着火锅说要挑战连续七天凶宅直播。手机日期显示现在是周三,可我记得今天明明是周六。
穿寿衣的老太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手里多了个竹编食盒,揭开盖子是三碗冒着热气的红汤抄手。"吃吧,断头饭得趁热。"她指甲缝里的泥垢掉进汤里,瞬间变成游动的红丝线。
周八蜡突然夺过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的瞬间,汤里浮出半张泡烂的人脸。"跑!"他拽着我撞向布满蛛网的木窗,腐朽的窗棂应声而裂。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铜铃声,整面墙的名牌都在剧烈摇晃。
我们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狂奔,两侧的吊脚楼门窗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周八蜡边跑边对着手机吼:"家人们礼物刷起来!找到出口立马抽十个阳寿红包!"他卫衣帽子被扯掉的瞬间,我瞥见他后颈有块暗红色胎记,形状像半枚铜钱。
转角处的纸扎店突然亮起烛光,扎纸匠手里的竹篾正在自动编织成人形。纸人新娘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周八蜡的脸。
纸人新娘的红唇突然裂到耳根,竹篾骨架在嫁衣下咯吱作响。周八蜡抄起供桌上的蜡烛捅进纸人嘴里,火焰瞬间变成幽绿色。"老铁们双击666!"他对着冒黑烟的手机屏幕喊,"这特效值不值一发火箭?"
扎纸匠的剪子突然飞起来追着我们剪,裁出的纸蝴蝶翅膀上全是人脸。我们撞进间棺材铺,我的外卖箱卡在两口描金棺材中间,红油顺着缝隙滴在棺材板上,竟浮出张痛苦的人脸。
"你个瓜娃子!"棺材盖突然掀开,穿清朝官服的僵尸顶着熊猫眼坐起来,"老子刚梦到啃麻辣兔头,哪个龟儿子往老子脸上泼红油?"他官帽上还粘着片香菜叶。
周八蜡突然掏出粉饼补妆:"这位僵哥,要不要试试最新款尸斑遮瑕膏?"他手机镜头怼到僵尸发绿的獠牙上,"看到没,纯天然翡翠色,现在下单送僵尸美甲套装!"
僵尸愣了两秒,突然从棺材里摸出个二维码:"加个微信,回头帮我代购点防腐面膜。"他指甲缝里的尸泥掉在手机屏上,立刻腐蚀出个骷髅图案。
我们趁机从后窗翻出去,却撞进个露天戏台。台上正在演《目连救母》,青衣的水袖突然伸长缠住我的腰。演恶鬼的武生甩着三米长的舌头舔过周八蜡的脸:"小相公,要不要尝尝奴家的胭脂?"他舌头上的倒刺勾破了主播的粉底。
台下看戏的纸人们齐刷刷转头,腮红在惨白的脸上晕成两个血圈。周八蜡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最炫民族风》,从裤兜掏出迷你音响。电子鼓点响起的刹那,纸人们的脑袋开始三百六十度旋转。
"那边!"我指着戏台后闪烁的LED灯牌——"黄泉快递,使命必达"。我们踩着纸钱冲进快递站,货架上堆满贴着符咒的包裹。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个青铜秤,秤盘上刻着"良心三钱,黑心半斤"。
穿快递服的吊死鬼正用长舌头打包包裹,他脖子上的麻绳突然勒紧:"新来的?这是你们要送的加急件。"他吐出个裹着人皮的包裹,寄件人写着"孟婆",收件地址是"望乡台7号B座"。
包裹突然蠕动起来,里面传出婴儿啼哭。周八蜡掀开人皮一角,差点被窜出的鬼火燎了眉毛。我的外卖箱突然发出共鸣,麻辣烫汤汁在保温盒里凝成血字:"子时前送达,可续命十二时辰。"
我们骑上门口的纸扎电动车时,车头挂的引魂幡自动调成导航模式。阴森的女声响起:"前方三百米右转,经过刀山火海请注意交通安全。"后视镜里,整个戏台的纸人都飘了起来,像群白惨惨的风筝追在后面。
周八蜡突然从背包掏出个玩具水枪,滋出的液体竟让追兵冒起青烟。"黑驴蹄子浓缩液,"他得意地挑眉,"上个月从摸金校尉直播间抢的福袋!"
电动车冲进浓雾的刹那,四周景象突然扭曲。青石板路变成了血肉铺就的甬道,两侧墙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珠。有个眼珠突然弹出,黏在我头盔上尖叫:"超速了!阴曹地府限速三十里!"
前方出现座白骨桥,桥头石碑刻着"奈何桥临时检查站"。孟婆端着汤锅坐在安检机旁,锅里的汤水翻涌着人脸:"健康码拿出来!"
我举起麻辣烫外卖:"您的外卖到了。"孟婆舀汤的勺子突然顿住,她布满皱纹的脸贴近塑料餐盒:"微辣?我明明备注要变态辣!"汤锅里伸出无数鬼手要抓我们,周八蜡猛地拧动油门,纸车腾空跃过汤锅,后轮在孟婆发髻上蹭出串火星子。
包裹在望乡台炸开的瞬间,漫天飘起带荧光的灰烬。我的阴阳眼突然生效,看见每个光点都是段记忆碎片。有块碎片闪过账房先生的脸——百年前的镇公所里,穿长衫的活人正在往名册上滴血,骰子眼珠在算盘上疯狂跳动。
周八蜡突然捂住后颈,他的胎记滚烫如烙铁。雾气中浮现出血色路标:"还剩两桩阴差事"。我们身后的街道开始坍塌,青砖瓦房像融化的蜡像往下淌,露出下面森森白骨铺就的真实地基。
第二桩阴差事比预想的来得快。我们刚躲进间破败的城隍庙,外卖箱突然长满霉斑,保温层里钻出条青鳞大蛇,蛇尾卷着张烫金请柬。展开时朱砂字迹突然腾空燃烧,在墙上投出血淋淋的告示:
"戌时三刻,送九转还魂丹至判官殿贺寿,过期不候。"
周八蜡的手机自动开启直播,观看人数显示"9999+阴魂在线"。弹幕区飘过的留言全是篆体字,有个叫"催命鬼差"的用户连刷了二十座虚拟墓碑。
"家人们,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间带货!"周八蜡把自拍杆插进香炉灰里,镜头对准供桌上凭空出现的紫檀木盒。盒盖雕着十八层地狱图,每颗铆钉都是颗缩小的骷髅头,"看到没?纯手工打造,现在下单送孟婆汤试用装......"
木盒突然弹开,九颗血色丹药在锦缎上摆成北斗七星状。最诡异的是每颗丹药表面都浮着张人脸,正随着我们的呼吸频率变换表情。我伸手要碰,丹药突然裂开嘴发出尖叫,震得房梁上的蛛网簌簌落灰。
"别动!"城隍像的眼珠突然转向我们,泥塑的嘴唇竟一张一合,"此丹需活人阳气温养,送达前不可离体。"话音未落,丹药腾空飞起,径直钻进我们二人的鼻孔。
我掐着脖子干呕,却听见周八蜡对着手机惊呼:"老铁们!我的美颜滤镜在失效!"他额角浮现出尸斑状的青灰,直播间点赞数每涨一次,那些斑块就消退几分。
判官殿比想象中赛博朋克。青铜獬豸像头顶悬浮着LED功德屏,穿判官袍的机器人正在用激光笔批改生死簿。贺寿的宾客千奇百怪:牛头马面戴着VR眼镜吃火锅,白无常举着自拍杆在功德碑前跳女团舞。
"礼单!"机械判官的电子眼扫过我们,胸口的显示屏跳出个二维码。周八蜡刚要扫码,我瞥见角落的告示——"阴司反腐,严禁电子红包"。
我突然掀开外卖箱,麻辣烫的香气引得判官芯片过载。趁他死机瞬间,我们混进献礼队伍。抬寿礼的小鬼们正为插队厮打,有个青面鬼的假牙都飞进了孟婆的汤锅。
变故发生在献丹时刻。当周八蜡打开木盒,九颗丹药突然融合成血色骷髅,咬住判官的机械臂。整座宫殿警报大作,激光栅栏从天而降,把宾客切成冒黑烟的残肢。
"你个仙人板板!"机械判官的头颅滚到我们脚边,电子音带着川渝口音,"这是阎王殿的赝品鉴定系统!快去找真货!"
逃亡途中,周八蜡的直播突然接入神秘信号。画面里出现百年前的鬼门镇:穿长衫的周掌柜正在镇公所签契约,账房先生往他后颈烙下半枚铜钱印。当周掌柜掀开运货的棺材,里面赫然是穿嫁衣的纸扎新娘!
"看路!"我猛拽方向盘,纸车险险避开突然裂开的地缝。裂缝里伸出无数腐烂的手,举着"阴间五星好评"的锦旗要往我们车上贴。后视镜显示追兵已换成会喷三昧真火的无人机,扫射的火箭弹炸开朵朵彼岸花。
第三桩阴差事来得猝不及防。当我们逃到镇界碑时,石碑突然渗出黑血,浮现出最后任务:
"寅时之前,将自己快递回阳间。"
周八蜡的胎记开始渗血,在石碑上印出完整的铜钱图案。界碑轰然倒塌,露出底下埋着的青铜棺。棺盖上刻着我们的生辰,缝隙里不断溢出麻辣烫的红油。
"要躺进去?"周八蜡的粉底糊成抽象画,"这尺寸够呛,我上个月刚胖了三斤......"
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整座鬼门镇开始坍缩,吊脚楼像被揉皱的纸灯笼般扭曲。账房先生出现在废墟顶端,他的骰子眼珠炸成碎片,露出里面跳动的电子元件:"时辰到了,该收利息了。"
我突然抢过直播手机,对着镜头大喊:"家人们众筹还阳!火箭刷满一百就拆穿这个AI诈骗团伙!"当虚拟火箭数突破临界点时,手机屏突然射出金光,照出账房先生背后连接的无数数据线。
青铜棺打开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原来百年前的周掌柜正是周八蜡曾祖父,那个纸扎新娘是AI系统的前身。所谓阴差事,不过是循环测试活人反应的实验。
当我们浑身沾满麻辣烫汤汁从棺材爬出时,正躺在洪崖洞的垃圾站旁。手机显示时间只过去三分钟,但周八蜡的直播账号多了十万阴间粉丝。我的外卖箱里,九颗干辣椒摆成北斗七星的模样。
晨雾中,第七个垃圾桶旁,"正宗重庆小面"的霓虹灯牌突然亮起。这次"面"字完整无缺,却在我们的注视下慢慢变成"冥"字。
周八蜡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串抖音热门的电音特效。我们浑身麻辣烫的香气引来了晨练大妈,她挥舞着太极剑劈开雾气:"两个崽儿大清早cosplay僵尸?"
手机震动起来,阴间直播APP自动弹出结算界面。功德值兑换区居然能下单"孟婆汤醒酒药"和"判官殿年假条",周八蜡盯着"还阳会员续费"的选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直哆嗦。
"先离开这儿。"我拽着他往巷口走,后颈突然刺痛。霓虹灯牌投下的红光里,我们的影子粘在地上纹丝不动——我的影子多了条清朝辫子,周八蜡的影子上斜插着根自拍杆。
街角早餐铺飘来油辣子香,老板娘舀面汤的动作忽然定格。沸腾的汤锅里浮出张人脸,正是鬼门镇那个顶着熊猫眼的僵尸:"两位莫走嘛,我的兔头外卖......"
周八蜡突然掏出直播用的桃木剑美妆蛋,挤出一坨粉底液砸进汤锅。人脸瞬间凝固成牛油块,老板娘如梦初醒:"豌杂面二两?"
我们躲进星巴克厕所的隔间,镜子上用雾气写着血字:"还剩三分钟。"我这才发现外卖箱夹层卡着张泛黄的信封,邮戳日期是1912年7月15日。
信纸展开的刹那,周八蜡的胎记突然发光。他祖父的遗书在咖啡香中显形:"见字如晤,当年我与AI判官签的是百年对赌协议。若后人能在三日内识破虚拟幻境,周家血脉可......"
字迹突然被血渍晕染,手机时间跳回我们误入鬼门镇那刻。玻璃窗外的洪崖洞开始像素化,游客们变成行走的纸人,举着奶茶的手掌飘落纸灰。
"重启了!"周八蜡踹翻垃圾桶,从里掏出个青铜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我胸前的饿了么工牌:"原来你才是最后一件快递!"
我们冲进正在坍塌的解放碑商圈,沿途的共享单车都变成了纸扎的轿子。鬼门镇门楼在三十三层写字楼顶端浮现,账房先生的电子眼透过玻璃幕墙闪烁:"逾期罚金,魂飞魄散。"
周八蜡突然开启直播PK模式,对着天空大喊:"阴间的老铁们!现在打赏还阳火箭,立刻曝光地府996黑工内幕!"无数虚拟香火从手机喷涌而出,在数据流中凝成实体化的洛阳铲。
我抡起外卖箱砸向电子眼,保温层里窜出的青蛇化作数据代码。被红油汤浇透的服务器冒出青烟,账房先生的脸皮层层剥落,露出下面周八蜡曾祖父的AI投影。
"契约完成。"机械音里混着百年叹息,周八蜡的胎记烙在投影眉心。整座虚拟鬼门镇开始格式化,孟婆的汤锅变成咖啡机,奈何桥碎成满地二维码。
晨光真正亮起时,我们瘫在长椅上灌冰美式。周八蜡的直播账号被封禁,理由写着"宣扬封建迷信",但他抖音突然涨了十万活粉——全是殡葬行业从业者。
我的饿了么后台多了条匿名好评:"麻辣烫镇魂,五星。另:孟婆说下次要特辣。"附件照片里,穿汉服的妹子举着奶茶,脚边纸钱烧成心形。
周八蜡忽然碰我胳膊:"看那个。"顺着他手指望去,洪崖洞的霓虹灯牌恢复如常,只是"重庆小面"的"小"字悄悄变成了"冥"字。我们默契地同时举起手机扫码,点单界面弹出个血色标题:
"轮回外卖:您的人生订单已接单,配送员正在黄泉路取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