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椿日甜品店斜对面的小咖啡店里,林意约了池浪见面。
外面落日熔金,夕阳的关照下,下城区陈旧而凌乱的街道带着南洋特有的风情,从咖啡店里往外看,一切都仿佛变得慵懒而悠闲,然而推门进来的人却打破了被屋里空调营造出的假象……查了一天案子的池浪汗流浃背地进来,屁股还没等坐稳,先拿起林意给他点好的冰美式干了半杯。
“让你猜着了,陈佳萱一直服用的那些药确实有问题,我找药监署的人鉴定过了——”
池浪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外勤,说话的时候觉得嘴里仿佛都在冒火似的,他牛饮着把剩下的咖啡两口喝了下去,边说边从一起带过来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了一份检测鉴定报告,还有两板陈佳萱没吃完的抗抑郁药物。
他把鉴定报告推给林意,说话间指尖在药品上轻扣了两下,语气沉肃地说道:“这里面根本没有药物成分,都是淀粉。”
——也就是说,陈佳萱一直服用的抗抑郁药物,都是淀粉伪造的。
“陈佳萱父母说她一直都是在圣心医院看病开药的,但你看,今天中午我从医院开出来的和你从她家里搜出来的,这两种药外观上几乎看不出差别。”
林意看着那份鉴定报告,她把中午时在医院开出来的相同药物与陈佳萱吃剩下的那两板作对比,而后意味深长地看向池浪,“陈佳萱和昂坤一直是同居关系,她总不至于自己花钱在医院开药然后又换成淀粉,”
她说着,目光嘲讽地勾起嘴角,却没有丝毫笑意,“所以,昂坤是有意不让陈佳萱恢复的。”
池浪点头,脸色也不好看,“我的人今天查到了一份保单,是陈佳萱在前年年底给自己投保的,保额是八百万,受益人是昂坤。”
“抑郁和沟通障碍如果一直处在高压环境里且得不到有效的干预的话,情况加重是必然结果。”林意垂眸看着面前的咖啡,她抬手轻轻刮掉了杯壁上凝出的水珠,指背感受到的一点凉意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如果陈佳萱因为抑郁的原因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能得到保险公司的那笔钱了。”
“但是没有证据,”池浪烦躁地长出口气,他下意识地摸烟盒,手伸出一半想起来咖啡厅禁烟,又作罢了,“药监署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后,我让人把陈佳萱送到了精神卫生中心,那边承诺了针对陈佳萱的情况会积极地给予治疗,但短时间内人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敢保证。”
林意听着池浪说话,招手想再给他要杯咖啡,被他拦住了,“你那边有发现吗?”
林意回忆着陈佳萱和昂坤同居的那间卧室,“他们的房间里有很多打斗——或者说是家暴的痕迹。”
“我知道,”池浪说:“但是陈佳萱身上没伤。”
林意凉凉地笑了一下,“你我都知道,实施暴力却不见伤痕的办法有多少。”
“可至少要陈佳萱本人开口指认,”池浪用勺子在咖啡杯里舀了块冰,咬牙切齿地两口把冰块嚼碎了,“现在的情况是,陈佳萱到底能不能开口说明一切的真相,还是个未知数。”
“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办法,”
林意说着打开了手机相册,将先前站在昂坤坠楼的那扇窗户前拍到的照片递给池浪看。
那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挂着“椿日烘焙培训”横幅的楼体,另一张是相机焦距被拉到最大之后仍旧显得有些模糊的阳台,而池浪一眼就看出了照片里那个隐约闪着红色光点的东西——
“监控?”
池浪挑眉,他又确认似的看了眼照片,继而抬头朝外面看去,他们坐在窗边,从这个角度往外看,正好能将街对面椿日甜品店的门市和它楼上的甜品培训机构看得一清二楚。
“是烘焙培训的六楼,”林意说:“但之前在警署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出事之后你带人沿街都走访过,没有发现沿街有监控拍到当时情况的?”
“对,”池浪看着不远处的甜品店,这家火了二十年的老店到了下午东西就基本卖空了,这会儿虽然店还开着,但没了热热闹闹排队的人群,它在傍晚很快融入到了老街的底色里,看上去充满了岁月陈旧的味道,“椿日甜品店我也带人查过,老板说他们只有一楼的门市有监控,但每天闭店后就会断电的,所以不可能拍到半夜发生的事情。”
“至于楼上,他们虽然在干甜品培训班,但理论上,那上面还是民宅。”
池浪说着偏头耸了下肩,面对横在警方眼前的掣肘,他阴阳怪气地开嘲讽,“你也知道这边的法律,民宅的监控涉及隐私,在目标不是犯罪嫌疑人的情况下,取得监控必须经过屋主同意,否则是禁止警方强行带走民宅监控的。老板既然跟我们说了他楼上的几个房子没装监控,那就是不想提供,你即使拍到了也没有用。”
咬着吸管喝咖啡的林意笑了一下,她放下杯子抬头看向池警官,修长的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笑了起来,“你没办法,不代表我没有。”
池浪朝她探身,“大佬请赐教?”
林意没说话,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递给了池浪。
合同打开的瞬间,原本一脸讳莫如深等待赐教的池警官立即愕然地瞪圆了眼睛,指着街对面的甜品店咋舌,“……你报名了他们家的甜品培训班?你??啊???”
“……”林意以专业的态度忍下了想把咖啡泼他脸上的冲动,“或者你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不是,”池浪的目光在林意和椿日甜品之间逡巡了两个来回,从表情来看,他大概是想忍住自己极度的震惊的,然而失败了,于是后面的吐槽稀里哗啦地都掉了出来——
“你连个米饭都蒸不熟,你去学做甜品?!这不立马就露馅了,还能等到你找机会去拿监控??”
林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要么你去?”
“我有那时间?再说,早上叫他们老板来配合调查的时候,我们全队差不多都在老板那儿刷过脸了……”
被灵魂拷问的池警官逐渐从惊骇中缓过神来并持续英雄气短,林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把合同从他手里抽出来,重新放进了包里,淡淡地将他方才的质疑和吐槽一起打包回敬了回去,“多提升自己,少蛐蛐别人。”
她说着,拎着文件包站起身,临走之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池浪的肩膀,“要不然遭人烦,懂了吗?”
“……”她说完就踩着细高跟像只优雅骄傲的天鹅一样走出了咖啡厅,留下了遭人烦的池警官,看着桌上那两板用于抑郁症治疗的药物,独自陷入了沉默。
一起沉默的,还有此刻拉着行李站在另一间老房子里的姜宥仪。
刚住了两天出租屋出了人命官司,姜宥仪断然是不敢再住了,送走了林意后,她跟房东说了退租,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直接拉着行李箱搬了出来。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从城市信息板的招租小广告上记下一个电话,那是位于下城区边上的一间一室一厅的老屋,处于上下城区交界的地段,地理位置不错,最重要的是,招租的是个人房东,如果价格合适的话,还可以省下一笔中介费。
姜宥仪提前联系了房东看房,从合租的小房子里搬出来后,直接按房东给的地址打车过去了。
房子是没什么可挑的,至少比她先前合租的那个小房间好很多,可价格也贵了一倍不止。
“你也看到了,我这房子位置好得很,交通也方便,唯一就是屋子太老太小了,现在人都喜欢住大房子,我一直没卖出去,才想着先租着。”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女人,她挽着头发,是精明干练的长相,连说话也很干脆,“我看在你小姑娘一个人,也不容易的份儿上,最多一个月再给你让五十,不能再少了。”
姜宥仪在还没来桉城之前,其实就已经一直在网上看房子了。她知道这个位置,房东开的这个价格其实已经很公道了,但不公道的是她自己的钱包。
她有积蓄,但不多,花掉卡里三分之一的钱来付这一年的房租,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也实在犹豫。
因为站在这个房子卧室的窗边,从窗外下城区参差不齐的建筑遮挡的空隙里往远看,她能看到远处上城区一座三层楼建筑的一角。
还没入夜,但那栋建筑的标志灯箱已经亮起来了,那是瑞森资产的LOGO,在那个LOGO下面,是那栋建筑的名字——
半岛悦禾国际学园。
是姜宥仪竭尽全力想要应聘进去的地方。
“我……”
姜宥仪尴尬地看着房东,她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花这笔钱,正打算跟房东告辞的时候,还没出口的话却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了。
她本来就有些犹豫无措,手机一响,她下意识逃避般地立即低头去看手机,一看之下,却错愕地怔住了。
……那竟然是一笔转账实时到账的信息,打款人姓名那里写的是“姜媛”。
妈妈?
这笔钱来的让姜宥仪有点措手不及,但还没等她多做反应,姜媛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
姜宥仪对房东抱歉地笑笑,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然而她推着行李刚要走,房东却把她拦下了。
“你在这边接吧,我出去等你,正好你也可以再犹豫考虑一下。”这边的房子其实不太好租,虽然位置好,但老破小得天怒人怨,在出租和售卖二手房的市场上椅子上有价无市,房东看得出来姜宥仪的犹豫,突如其来的这通电话,没给姜宥仪退兵的机会,反倒成了房东的缓兵之计。
慢了半拍的姜宥仪怔愣地看着那扇被房东虚掩上的大门,悄悄松了口气,微微放松下来,坐在只放了一张破旧薄床垫的床边,接通了电话。
“妈妈,”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还是本能地笑了起来,语气却又意外不解,“你怎么忽然给我打了那么多钱?”
“你一个人那么老远地跑到桉城去,你不管老娘,老娘总不能不管你吧?”
电话那边,远在彬城的姜媛用一根油笔随便挽着染成了栗色的长发,她叼着烟,一条腿曲起踩在了自己的凳子上,说话时两条染过又掉色的细眉高高挑起,显得很不耐烦,“今儿手气好,赢了不少,补贴你一点儿,你去买两件像样的衣服和包去,别整天抠抠搜搜的。桉城跟我们这乡下小地方不一样,你打扮得太土挨欺负,天高皇帝远的,老娘又不能跑过去给你打架!”
她打麻将洗牌的声音稀里哗啦地透过话筒传到了姜宥仪耳边,姜宥仪对母亲一年365天长在棋牌室的习惯早就见怪不怪了,从小跟着姜媛长大,对这种呵骂式的关心也接受良好,闻言甜甜地笑起来,“妈妈给我当后盾就行了。您这钱来的是及时雨呢,本来我还在犹豫租房子的事情。”
叼着烟的姜媛含混地问她:“你不是已经租好了?怎么又租?”
姜宥仪没有跟母亲说陈佳萱和昂坤的事情,“那个房子合租的是一对情侣,我住了两天觉得不太方便。”
“我就跟你说合租不方便,先前你还不听!”姜媛没好气地斥她,末了又笑了一声,“去租个差不多点儿的,钱不够就跟老娘说,反正你妈在牌桌上稳赢。”
姜媛说完这句话之后,姜宥仪听到了她那边牌友们阴阳怪气地吐槽,她本来想劝姜媛注意身体少去打牌,即使去打也不要这么嚣张地惹众怒,但她向来语速慢,还没等她说话呢,姜媛的声音又压过她那边打牌和吐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应聘的事怎么样了?”
“幼儿园招聘还没开始,我这几天也在准备应聘的事情。”
“你去哪儿都行,想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但唯有一点,‘半岛悦禾’不要去,跟那家集团有关的事情你都不要沾,能听懂吗?”姜媛的语气倏然强烈起来,“姜宥仪,别忘了我们约法三章过的——我同意你去桉城,但我不允许你碰的事,你都不能碰。”
“知道啦,”姜宥仪乖乖地应声,她坐在床上目光沉静地看着远处“半岛悦禾国际学园”的金色灯箱,却不动声色地以惯常甜糯的声音哄着姜媛:“你女儿这么乖,当然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啦。”
姜媛一贯是不习惯与人腻味亲近的,哪怕这人是她女儿,况且这一圈的牌已经开了,她也没工夫再管姜宥仪的事情,然而挂了电话的姜媛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姜宥仪之所以看中了这套房子,就是因为它能够远远地看见“半岛悦禾”。
挂了电话的姜宥仪站起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在夜风吹拂起她鬓边长发的同时,她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竖起食指,慢慢地调整位置,直到她的手指将远处桉城最好的私立幼儿园那一排竖着的名字、以及上方瑞森资产的LOGO彻底挡住了。
她的手指遮住了那耀眼的灯光,在她的视线里,那栋大楼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
直到这一刻,姜宥仪才又重新笑了起来,但与她惯常挂在脸上的单纯无害的甜笑不同,此刻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显得格外复杂,像是极致的悲哀,又仿佛压抑的期待。
“阿姨,”
半晌后,她将行李箱留在卧室里,独自去走廊找到了等在外面的房东,“这房子我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