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朔方月
杜知非
我是姜国都城中的一名女妓。
城破之日,我脱掉衣衫,成为了保家卫国的战士。
1
打从五月起,市井中便有了郑国东征的传言。
怡红阁里,妈妈愁眉不展。
玉蝉伺候刘侍郎时趁机打听了一番,可这老色批,竟一把将玉蝉推开,斥她妓女莫谈国事。
玉蝉气得骂了好几日,幸而没过多久,朔方城便传来消息,说是小周将军在城外大败敌军。
京中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就连街上的叫卖声都高了些。
姜国积弱已久,我自出生起便再没听过胜字,由此可见,这场胜仗有多鼓舞人心。
所以,小周将军回京领赏那日,怡红阁罕见地歇了业。
妈妈将怡红阁四面窗户打开,说是要阁中姑娘们看看姜国真男儿的风姿。
玉蝉带着一众妹妹挤在窗前,等小将军来了,这才伸出手,一把将我捞到窗边。
果真是战场上的将军,这身姿气派,绝非京中那些酒囊饭袋可比!
玉蝉叹了一声,抬手指了指端坐在马上的那人。
我转头瞥了一眼,却见小将军剑眉星目,身上笼着一层战场上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身后的姑娘们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不甚其扰,正准备抽身离开,却被后头的妹妹挥手一挡,发髻上簪着的那朵花便晃晃悠悠的落向了窗外。
一朵开得正艳的芍药落到了小将军怀里,却是冲淡了些许冷肃,平添几分旖旎。
小将军拈着花抬头,寒光扫过人群,冷得刺骨。
尖叫着的妹妹瞬间噤了声,我朝他笑了笑,示意那花是我的。
小将军果然看不上我们这等人。
他冷哼一声,顺势将花扔到地上,任马蹄将其碾落成泥。
我目睹一朵花失了娇艳。
原以为不过是一朵花罢了,可后来才明白,其实我便是那朵花,注定逃不过惨死的命运。
2
小周将军名唤周聿,是周将军独子。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周聿承续了将门威名,算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周聿久不在京中,然京中纨绔却时常将他挂在嘴边。
这一来是因为小周将军锋芒太盛,二来则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他们实在不理解周聿为何要放弃京中的软玉温香,去朔方刀尖舔血。
因此,回京不过三日,那群纨绔就带着周聿来见识这城中的销金窟。
一行七人,虽表面看着皆是翩翩公子,但细下一打量,还是能分辨出差距来。
众纨绔皆推杯换盏、美人在怀,唯独周聿,板着个脸,正襟危坐,庄严的样子不像在青楼中寻欢作乐,倒像是在书院中听夫子教诲。
纨绔们酒至酣时已顾不得劝周聿酒。
玉蝉大着胆子端酒坐到了周聿身边。
她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想敬大英雄一杯酒,却不曾想周聿抬手将酒杯掀翻在地,怒而起身,便要离席。
商女纨绔,国将不国!
周聿挥袖怒喝,吓得纨绔们清醒了几分。
大太监刘昌的侄子同金尚书之子对视一眼,嗤笑了一声,道:周聿,你是在边关呆久了,不晓得这女子的妙处。
只见那刘腌狗晃晃悠悠起身,朝周聿走去。
行至半途,他却猛地提起玉蝉,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裙。
将军上手来摸摸,美人乡、英雄冢,你莫不是还没开荤
话毕,一众纨绔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周聿怒不可遏,左手拉过颤颤巍巍的玉蝉,右手猛的一拳便砸到了刘腌狗脸上。
场面顿时乱做一团。
我趁乱挤进人堆里,将玉蝉拽了出来,却见玉蝉眼睛亮闪闪的,正盯着周聿不错眼地瞧。
当天夜里,玉蝉悄声和我说:
小周将军是个好人!
何以见得
刘腌狗只把咱们当个物件,小周将军虽嫌咱们不干净,可还把咱们当人呢!
是呀,这世道,能当个人已算是不易。
3
玉蝉有了新志向。
她发誓要将自己献给周聿,以此来抚慰将军苦战沙场的艰辛。
然玉蝉看似胆大,实则却是个胆小如鼠之人。
当周聿赤红着眼,抽出腰间那把长剑时,玉蝉只惊叫一声,便躺在地上装起了晕。
这次,周聿还是同纨绔们一道来的。
我原以为周聿再不会同他们一路,后来才知道,这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将军也不得不向天子近臣低头。
那日的斗殴事件闹开后,刘昌等人为给子侄报仇,一个劲儿地给周将军穿小鞋。
迫于无奈,周聿只能做东,在怡红阁设宴,向腌狗一党赔礼道歉。
几日未见,周聿已没了当初打马游街的恣意。
他眉头微蹙着,明明没有沾染风沙,眼眸却变得深沉。
纨绔们讥笑着让给周聿上酒,玉蝉跪在一旁服侍。
眼瞧着周聿脸越来越红,这时,刘腌狗却提着一只酒壶放到了桌前。
这是我叔父从宫中带回来的好酒,小周将军喝了这壶,这事便了了。
周聿有些犹豫,刘腌狗却一个劲儿地催促。
这厮明显不安好心,我与玉蝉对视一眼,皆是猜到了那壶中之物。
我喝!
周聿推脱不得,只得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刘腌狗见那壶越倾越斜,这才拍手大笑,赞周聿爽快。
小周将军倒也不必学那柳下惠,我等今日便带你体验一番这人间至乐,也好日后去朔方同那些乡巴佬说道!
周聿听了面色微变,却只愣了一瞬便恢复正常。
他佯装听不懂刘腌狗的揶揄,又寒暄了半刻,这才吩咐玉蝉,为他备个房间。
玉蝉跟着周聿走了,众纨绔立时哄堂大笑。有人瞥了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我,却是大手一挥,让我一道去伺候,定要让小周将军长长见识。
我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裙角翻飞,脚下越走越快。
可还未走到后廊,已听到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低斥。
紧接着,便是玉蝉的惊呼声。
转过弯来,只见那个男人、那个被称为玉面郎君的将军,此时正持剑站在门前。
他的剑刺进肩头见了血。
闪着寒光的剑,衬着红艳艳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将军的血啊,没有流在战场上,竟是流到了青楼里。
4
周将军!
滚开,不准过来!
他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
我捏了捏拳,还是向前移了一步,颤着声音道,将军,奴略通医术,可为您疏解一二。
周聿冒着火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身体的燥热,转身进了房。
我让玉蝉送一桶冰水来,然后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旁的姑娘定害怕与中了药的男子独处,可我却是不怕的。
一来我是个妓女,二来嘛……他可是小周将军。
我进去闭上房门。
周聿离我远远的,就站在窗前吹风。
隔着几步距离,我能看到他手指用力扣着窗板,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的落下,浸湿了他额前的发。
他闭着眼睛并不看我,我只好说了几处穴位,让他暂时按压。
过了半刻,玉蝉终于将冰水送来了。
你出去!
周聿急不可耐地跳进水中,端坐在桶里,像是个冰人。
我顿了顿,还是小声提醒道:将军,您体内燥热与冷气冲撞,一时难以排解,奴可为将军施针,排出余毒。
周聿冰冷的眸子盯着我看了半晌,似是要探明我是何居心。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军,奴只是敬您保家卫国罢了。
周聿想了想,终于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宫中媚药霸道,皇帝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等污糟事上,周聿今日定是要吃些苦头。
我上前缓缓将周聿的外衫褪下,在几处关键穴位施针。堵不如疏,没一阵儿,周聿便抑制不住地冒出了几声呻吟。
他仰头看着我,赤红的眼里多了几分愤恨。
我朝他摇摇头,柔声安慰道:将军暂且忍忍,过了这阵便好了!
我就站在他身前。
他闭着眼,脸上一阵一阵的闪过痛苦。
等了一刻钟,我正准备拔针换穴,却未料周聿突然爆起,攥着我的手腕一下便将我拉到了冰桶中。
冰水沁凉,周聿的身子却还热的发烫。
我赶忙将针刺入穴位,周聿泛着情潮的眼这才渐渐迷离起来。
他纤长的睫毛缓慢地扑闪着,手无意识地抬起,想要划过我的脸。
我顿了顿,终于还是将他的手按下,却在翻身想要爬出时,听到了他的一声低喃。
嘟嘟,是不是你
他已经昏了,头靠在桶壁上。
我忍了又忍,还是伸出手去,将他额前的碎发拢到了耳边。
是我呀,阿牧……
5
我叫映月,是京中怡红阁的一名女妓。
八年前,我曾唤作江闻,是太医院院判的独女。
那时我家还在官宦云集的崇德坊,左边是礼部侍郎府,右边就是周将军家。
周将军有个顽劣的小子,时常上房揭瓦,一次,他不小心从树上摔落,正落到我家院中,将我新植的一丛草药压了个严实。
他嬉皮笑脸的和我道歉,我冷脸不理。
打那之后,他隔三差五便会爬上墙头送我些小玩意儿,以此来讨我欢心。
他说他叫阿牧,长大后定要策马边疆,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我望着他花猫似的脸沉默。
他却硬是凑过来,非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都告诉你我叫阿牧了,你就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收起锄头,转身便走。
他有些着急,却也只能压着嗓子在我身后低喊,那我叫你嘟嘟吧,谁让你整日尽嘟着张嘴……
阿牧是个自来熟,我们暗中交往一年,时常是他说我听。
我日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却没想到这天,他竟告诉我他要去朔方了。
皇上派我爹去朔方换防,我爹要带我去,嘟嘟,我以后不能来找你了,我要去朔方骑马打仗,还要给你养匹小马,等你来朔方,我教你骑!
他先时还神情低落,一说到骑马打仗,眼中立时闪起了亮晶晶的光。
他是要做大英雄的。
这京中的奢靡只会消磨他的斗志,唯有边疆的风沙才能铸炼他的筋骨。
我垂眸点了点头,祝他一路顺风。
他笑着跑了,我转身也一路小跑着回了房。
我怕他看到我红着的眼,也急切地想给他打一个平安扣。
战场刀剑无眼,惟愿他平安、平安……
然平安扣最后还是没送出去,而不平安的不是阿牧,却是我自己。
阿牧走后的那年冬日,阿爹三日未归,江府却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四日头上,内庭传来消息,皇帝说我阿爹医术不精,将阿爹当庭杖杀。
在这之后,阿娘也被处死,我则因年纪尚小,被充了官妓。
江府一夕败落,我紧紧攥着那枚平安扣辗转到了怡红阁。
可午夜梦回之时,我还是免不了想起阿牧。
江闻已经死了,我只是映月,是青楼女妓、勋贵玩物。
阿牧……我再不能同他骑马,看长河落日了。
6
第二日,我正盯着烛火出神,周聿醒了。
听到动静,我忙快步走到他身前,问他要不要紧。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姑娘竟有一手好医术,真是难得。
我轻笑道:只是略通针灸,不值一提。
周聿还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没有开口。
他又谢了两句,转身走了。
一夜煎熬,他原本挺拔的背影多了几分颓靡。
如今的周聿已长成了军中白杨,他再不能与这京城同流合污。我暗暗叹了口气,只盼着他能早日回到朔方。
这事过去后,周聿许久没来怡红阁。
玉蝉明里暗里向我打听当日之事,皆被我岔开话题挡了回去。
时日久了,我竟也开始恍惚。辨不清那夜我同周聿的独处,究竟是我的一场绮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怡红阁中的日子向来无聊麻木,我已这样过了许多年。
我忍得了很多的苦,可这位刚上任的刑部郎中,我却是忍不得了。
他连点了我两次,次次都变着法儿的凌虐。终于,在第三次时,我实在忍不住,翻身从后窗跳了出去。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我跌入一个泛着松香的怀抱,一抬头,正巧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是周聿。
他低头看了眼我胸前的印迹,将我拉到了他身后。
花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惊魂不定地赶来,抬头望了望楼上的雅间,迟疑道:是刑部赵郎中,同映月玩闹呢。
周聿转身,抬起我的下巴,看了看我颈下的伤。
一旁的刘腌狗眼珠子直转。
他将我和周聿打量了半刻,佯装打抱不平的朝花妈妈怒喝:哪个赵郎中,也敢动我们小周将军的人,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和我们国之栋梁较劲!
楼上赵郎中听了刘腌狗的话,慌忙下来告罪。
我就这样莫名成了周聿的人,是赵郎中讨好刘腌狗的礼物,更是刘腌狗奚落周聿的工具。
周聿肃着张脸,一言不发地拉我上楼。
我坐在榻上,他立在窗前,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今日多谢将军相救。
不必,你那日也救了我。
映月怕是污了将军的名声,将军很不该救我。
周聿蓦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眼神中有痛苦,更有怜惜。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将军天之骄子,妾不过脚下烂泥,若将军不想要妾,当速速离去才是。
周聿蹙着眉狠狠瞪了我一眼,一拳砸到桌上,然后转身走了。
花妈妈,映月我包了,别再让她接客!
周聿的声音向来是清越的,可这一次,却含着怒火,像是要昭告众人。
7
我被周聿包了,半月未曾接客。
他没再来过,我也乐得清闲。
玉蝉每日都要来我房中酸几句。
她妒忌我被人包了,更妒忌包我那人竟是他的梦中情郎小周将军。
而我听了只觉得好笑。
若是可以,我宁愿与周聿再也不见。
我们已是高山低谷,每当想起,就像有只猫儿挠在我的心头,又痒又疼,让我恨不得去死。
然而,事与愿违,这一日,周聿还是来了。
他来得悄无声息,我推开门时,他正坐在桌旁等我。
我愣了一愣,方才问他有何指教。
他像是喝了酒,眼中泛着些红丝,不错地盯着我,说:嘟嘟,我认出你了。
哦,那将军想必是认错人了。
我瞥了他一眼,并未承认。
周聿却猛地站到我身前,低下头。
就是你嘟嘟,你在怪我吗对不起,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罢了。
我原以为我是不在乎的,可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我才明白,我很在乎。
任我如何下贱,也盼望着有人能拉我一把。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一直幻想着这人是阿牧,可他真的出现时,却看不上我了。
我一时没有说话。
周聿却要来抓我的手。
将军别碰我,我脏!
我向后退了一步,手背到身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周聿惊愕地看着我,他嘴张了张,却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嘟嘟,我替你赎身好不好,我带你去朔方城,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把这些都忘了。
忘了
这可忘不掉。
我接客已有三年,细细算来,这比我同周聿相处的时间还长些。
花妈妈说,风尘女子骨子里便渗着一股骚味儿,我一开始不信,后来渐渐闻不到药草香,这才明白她说的是真话。
不劳将军费心了,您在京中一日,映月便是将军的人,您走后,映月也会有新的恩客。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周聿暴怒,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无声笑了笑,舌尖碰到他的手掌,烫得周聿慌了神。
将军若是来消遣的,那映月自当伺候,若是还要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那映月却是回应不得了。
我说完,直接伸手褪去了外衫。
周聿满脸震惊,愣了一瞬,突然冲上前来抱住了我。
嘟嘟,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今晚便为你赎身,我带你走!
我层层包裹的心终于扑通扑通开始跳动。
阿牧说他要带我走,可是阿牧,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我抑制不住地蹲下身子嚎啕大哭。
周聿搂着我,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到了我的脖颈处。
嘟嘟,你别哭,我来救你了。
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向阿牧,他可真俊啊,和我梦中的那个少年郎长得一模一样,却都是镜花水月,触碰不得。
将军,嘟嘟已经死了,我现在是映月。您不知道我有多脏,我不过是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不值当您来救我,您该离我远远的,只有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才配站在您身边。
我恼他相识不相认,却也清楚地明白,我们再不该相认。
他是京中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他的名字应同大家闺秀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像这些京城纨绔,整日里与女妓搞些风流韵事,声名狼藉。
我狠心推开了他,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夺门而出,没有回头。
8
京中近日流传着一桩艳事。
说是声名赫赫的小周将军竟痴恋怡红阁中的一名女妓。
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怡红阁内,众姐妹却是罕见的闭上了嘴。
花妈妈神情凝重地劝我,她说莫被富贵迷了眼。我们这等人,只有在阁中做个专属玩物,日子才能过得舒坦,若是进了深宅大院,保不齐哪日便尸骨无存。
她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我本是深宅中出来的,自是明白那里边的规矩。
周聿以为他能救我护我,却不知那后宅是女人的战场,男人向来是插不上手的。
因此,当周聿又来找我时,我从楼上浇了桶冷水,想以此浇灭他那莫须有的热情。
周聿愣了愣,抬手抹了把脸。
嘟嘟,我明日还来!
他走了,留下这么句话,令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晨起,我刚打开窗,便又看到周聿等在楼下。
他今日牵了一匹马,看见我时,抬头朝我笑了笑,一脸明媚。
嘟嘟,我带你去骑马,咱们不必等到去了朔方再学,改日就一起纵马到朔方去!
他唇角勾起,恰似当年墙头的那个小小少年。
我晃了晃神,鬼使神差的,竟是朝他伸出了手。
周聿欣喜若狂。
他纵身跃起,右臂一勾,将我带到马上,两人一骑就这样大喇喇地出了城。
骏马一直跑到城郊的林中,才缓了下来。
理智回笼,我看着身前周聿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嘟嘟,我定要带你走的,我说到做到!
周聿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廓,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却又被他紧紧地箍到了怀中。
不必顾忌那么多,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咱们到朔方去,我只是想你了,嘟嘟……
他将头垂在我肩上,不知怎的,我竟听出了一丝委屈。
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拉住了他的手,轻喊了一句阿牧……
周聿将手覆在我的手上,紧紧地握着。
嘟嘟,原谅我,我不是怪你,只是怨我自己,我是个懦夫。
这一日,周聿说了很多。
他说他初至边关时的胆怯,说他第一次杀人后流不尽的血……
他说他给我寄过许多封信,却是石沉大海。他满心盼望着回来见我,可回到京城后,隔壁江府早已换了人,而那个喜欢草药的小姑娘却不见了。
嘟嘟,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周聿说得小心翼翼,恐触到我的伤心事。可我在红尘中混迹了这么多年,早修炼出了一颗泥铸心。
我淡淡笑了笑,道:江府抄家后,我先是被投到了官妓营,后来又因惹了管教妈妈,被卖到了怡红阁。花妈妈是个好人,这么说你可能觉得可笑,但就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她也算有副侠义心肠,我在这儿并没有吃太多苦。
周聿听了久久无言。
他对我定是疼惜的,但时至今日,我却难以用我的一生做注,来赌那一点情分。
因此,我转过头和他说:周聿,我很感激你愿意救我,可我们分别的这些年里,很多东西都变了。我没了清白身子,这京中显贵,大多都同我睡过,你真的愿意要这样一个我吗
嘟嘟,你别这么说!
这就是事实!
我仰起脖颈,露出一片雪肌,然后拉起周聿的手,缓缓地按到了我的胸前。
你目光所及的每一处,你手指流连的每一寸,都有别的男人碰过,你真的能忍吗你真的接受吗
周聿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紧掰着我的肩,发了好大的火。
所以你是要说你不干净了吗我承认,我刚认出你时确实心痛、愤恨,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
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沦为玩物,错的是皇帝,是这世道,而不是你!
你若将我看做京中纨绔,只想着男欢女爱,那便错了,我喜欢的那个姑娘,不论她是江闻,还是映月,她都是我的嘟嘟!
周聿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了些哽咽。
他捧起我的脸,将吻印在我额头。
嘟嘟,我是阿牧,我回来了……
周聿的泪垂在我的眼皮上,又落下同我的汇集在一处。
隔了近十年的光阴,直至此刻,我终于确定,我的阿牧真的回来了。
9
自皇帝以下,姜国勋贵大多是荒淫之辈。
京中膏粱子弟皆以逛青楼为乐,然逛青楼逛出感情的,周聿还是头一个。
那日许多人都瞧见了我同周聿纵马出城。
还没等我俩回来,小周将军拜倒在妓女石榴裙下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京都。
周聿,你可以反悔的。
嘟嘟,我不悔。
周聿顶着众人嘲弄的目光,紧紧拉着我的手,将我送回了怡红阁。
楼内,玉蝉表情愕然,花妈妈则是一脸的不赞同。
刘腌狗等人正等在楼里看笑话。
见我俩进来,他带头鼓掌,接着便讥笑着开口问周聿,我哪一处让他念念不忘了。
小周将军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我素日觉着这映月也没什么稀奇,今日被小周将军一滋润,总觉得这人脸也嫩了,皮子也白了。
我脸色一白,身子微微颤抖。
周聿揽着我的腰,将我撑住,却是轻笑了一声。
刘少爷可听过燕云关那是郑国北方重镇,关外便是塞北蛮夷之地。我在朔方时曾听人说起,却道那关外如今出了个女王,女王好美色,犹爱面如敷粉的男子,像是刘少爷这般,定能入得内廷,成为女王爱宠。
你……刘腌狗脸色一变,便要往下冲。
周聿冷哼一声,继续道:
你如今能绫罗绸缎的站在此处,不过是因为有个好伯父,若是不幸投胎成了那关外人,我想刘少爷的衣衫也是穿不住的。
周聿这话过于惊世骇俗,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我周聿今日将话撂这儿,映月褪下的衣衫,我会一件一件地为她穿起来,我周聿此生,定会娶映月姑娘为妻!
楼内一片寂静,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我愣愣的望着周聿,他也定定的看着我,倒是有种地老天荒的甜蜜。
可幸福总是短暂的。
周聿谈起爱来毫不遮掩,却忘了他上有高堂,看不得他做此等糊涂事。
周夫人匆匆赶来时,正听到了那句娶映月姑娘为妻。
她怒不可遏地穿过人群,先是一巴掌甩在周聿脸上,继而转头便喊我荡妇。
周聿,你莫不是失了智竟同这等腌臜人鬼混,等你父亲回来,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众人又看起了热闹。
高贵的周夫人状如疯妇,正抓着周聿的衣襟怒吼。
他能容忍自己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却不能将他母亲牵涉其中。
周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点了点头,然后揽着周夫人先走了。
我就站在原地接受众人的审判。
而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挺直肩背、昂起头,却发现这或讽刺或厌恶的目光,已经不能伤我分毫。
10
周聿那日走后便没了消息。
玉蝉四处打听,这才探听出周将军已经从京郊大营回了城。
据说将军发了好大的火,周聿被按在庭前打了个半死,却是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床了。
我急得坐站不住,正准备想方设法去探一探他,当天夜里,周聿却先一步遣人给我送来了信。
他在信中宽慰我不要担心,他的伤势约莫半月才能好,可周将军还关了他一月的禁闭,我们想是有一段日子见不了了。
他还说他已经得知周将军九月便会回朔方,到时候他会带我一起走,逃离这烦心地。
我拿着信纸反反覆覆读了好几遍。
见纸上的字虽然虚浮但筋骨犹在,躁动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自这以后,周聿隔三差五便会来信。
我们在信中畅想朔方的风和月,却没曾想,京中的黄沙已经到来。
隆庆三十七年秋,郑国铁骑强突朔方城,攻破了姜国防线。
守城的宁老将军战死,尸体在城头挂了三天三夜。
周将军连夜出城赶赴朔方。
京中人人自危,人们都说姜国气数尽了。
周将军出城那夜,周聿漏夜前来敲开了我的窗。
他紧紧地抱着我,指尖缓缓勾勒着我的面孔,眼中是止不住的留恋。
我轻抚了抚他受伤的背,问他:疼吗
不疼,战场上受伤乃是常事,更何况父亲都答应我了,允我娶你进门,只是……
边疆失守,周聿不能带我去朔方了。
我从匣子中取出那枚平安扣,将其挂到周聿身上,轻声道:这是你那年去朔方时我为你打的平安扣,战事艰难,我惟愿你平安。
周聿捏着那平安扣缓缓点了点头,再抬头时,眼中竟闪现出了几分决绝。
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把银票,一股脑的全塞到了我手里。
嘟嘟,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娶你。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我真的回不来了,你便拿着这钱往南走,一定要逃出去!
他怎会回不来呢
他回不来,我又走去哪里
别说这样的话,我等你回来娶我。
周聿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便策马去了。
我望着东方既白,一直到太阳越出了重重高楼,这才惊觉已经是新的一天。
11
边关的战事进行的并不顺利。
郑国实力本就比姜国强了许多,没了朔方城的阻挡,郑军铁骑可谓是长驱直入。
周聿离开后半月,姜国的军队艰难地将郑军挡在了安平县外。
然好消息刚送至御前,坏消息已经接踵而至。
九月二十三日,京城东北方向发现郑国兵士。
九月二十五日,京城正东的徐宁失守。
……
所有种种都预示着郑军已全面突破姜国防线。周将军左支右绌,终究是于事无补。
朝堂之上,各派依旧吵得昏天黑地。
大太监刘昌主张议和,不论割地赔款还是俯首称臣,只求能解眼前之困。
兵部则建议皇帝马上南逃,郑军来势汹汹,恐有国灭之危。
昭阳殿上久不上朝的皇帝难得坐了一日。
第二日,两匹快马从宫内驰出,一匹赶往北方,命周将军暂缓用兵;另一匹赶往徐宁,与郑国带兵的三皇子议和。
消息传到民间那日,京城中人如丧考妣。
投降了的皇帝,已失半壁的国土,这国,终是要亡了。
笼罩在都城上空的这团阴影也随着快马飘到了北方。
圣旨送到周将军手中第二日,周将军战死饮马河滩,尸骨无存。
姜国失去了他最后一位将军,而我的阿牧,也再没了消息。
然郑军的铁骑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快到京城中人还未开始逃,整座城池已经被包围了。
东边的郑国三皇子杀了使臣,一路急行兵临城下。
稍等了几日,北边的郑军便已赶来汇合。
玉蝉缩在我身边一个劲儿的发抖,我抚了抚心口,这颗心跳的既不快也不慢,我坚信阿牧还活着。
花妈妈将手中的银票都分给了姐妹们。
若是城破了,便先找个地方躲着,咱们是女妓,在这时候反倒能活下来,舍一身皮肉,总是能留下一条贱命的。
花妈妈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年纪最小的妹妹却是瞪着一双大眼睛,懵懂道:可咱们是姜国人,以后便要改姓郑吗
不做二臣本是文人的风骨,若被人听见这话从一个妓女口中说出,定是要笑掉大牙。
花妈妈轻笑了一声,叹她天真,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天真的不是妹妹,却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位皇帝。
郑军围城的第三日,京中守军没有将刀剑指向城外的郑军,却是团团围住了城中的青楼。
圣上有旨,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姜国上下应同心抗敌,特命京中女妓出城犒军,以暂缓郑军攻势,换得援军来助。
花妈妈生平第一次接圣旨,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份旨意。
她怒的将圣旨撕扯了一番,直言就算是在昭阳殿上栓条狗,也比皇帝精明。
国虽不国,然皇帝的架子还是要摆的。禁军将花妈妈打了个半死,扒掉她的衣衫将其扔到了街上。
带头的统领在我们身上扫视了一圈,虎目一瞪,大喊了一声脱!。
我同京中女妓们就这般一起被赶向了城门。
柔和的阳光照在不着寸缕的身子上,倒还有些舒服。玉蝉紧紧地靠着我不停的掉眼泪,我仰着头,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在女妓褪下衣裙的那一刻,连同那些布料一起落到泥里的是姜国的尊严和风骨。
一个国家,若是失了风骨,定已走上了绝路。
我蓦地想起了周将军。
将军沙场驰骋,为的是家国,若君主只想跪着求生,那将军哪里还有立锥之地。
我的阿牧真是不值。
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国家,纵是有流不尽的热血也难以翻新这片污糟透顶的土地。
12
隆庆三十八年十月三日,姜国都城中百余名女妓在阵前犒赏郑军,我便是其中之一。
皇帝还算顾着些脸面。
我们出城时已近黄昏,太阳即将下山,他想让漫无边际的黑暗来掩盖他的罪行。
然京中百姓到底还是有良知的。
生平头一次,我们这群人没有遭来别人的厌恶,望向我们的视线中却是带着些怜悯和敬意。
一身官服的老者看着我们游街而过,脸上满是痛色。
姜国的列祖列宗啊,看看你的子孙,这便是为君为主的风骨啊!
老者以头碰地,长跪不起。
其悲嚎声如杜鹃啼血,令人不住垂泪。
我竖着耳朵认真听了几句,原来根本没有援军,只是皇帝为了逃命,令我等出去拖延时间。
他以为郑国士兵皆像他一样昏庸好色,为此不惜把我们剥光了推到人前。
呵,有君如此,这国还是灭得快些吧!
然事情的发展却也出乎意料。
倒不是说皇帝切中了郑军的心思,却是郑军早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和一众女妓被郑军围在阵前,过了几刻种,只见一列兵士匆匆赶来,围在中间的竟是我们那皇帝。
郑国三皇子哈哈大笑。
听闻姜国皇帝最爱淫秽之事,今日既有送上门来的女人,那我郑国人便却之不恭了!
话毕,三皇子一挥手,阵前兵士皆冲到了我们面前。
冰冷的铠甲瞬间将我们包围。
我猛地被人推倒,耳边一下子涌入尖叫声、哭泣声、大笑之声……
身体就像块烂布被甩来甩去。
我的脑子飘飘忽忽的,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竟看到了满脸惊恐的姜国皇帝。
他被两个郑国士兵提着,两股颤颤。
隔着远远的,我只觉得他就像个普通的青楼嫖客,没有半分为君者的气度。
唉,竟是这么一位皇帝,统治了姜国近四十年。
我感觉身上疼得要死。
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摸到了头顶的那支发簪。
这是阿牧临行前送我的礼物,一支锋利的银簪,杀不了别人,却能了结自己。
我猛地将那银簪送进了脖子里。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冲呀……,一时间只觉五脏六腑瞬时被踏成了碎泥。
弥留之际,我的眼前突然绽开了大片大片血红的花。
就像那日阿牧拈在手中的芍药,也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我这一辈子,吃了许多苦。
但老天终归还是心慈,给了我阿牧。
我只遗憾不能给他干干净净的身子,还有便是没能成为他的妻,这着实令我有些难过。
人说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
真是奇怪,我竟只看到了阿牧。
他策马向我奔来,头发散乱,面上满是血污,原来战场上的他竟是这个样子,他许是来接我了。
13
郑国灭姜,掀开了乱世序幕。
吞并姜国后,郑军一扫中原,几乎占据了北方大半河山。
然兵强马壮的郑国并未引来名士来投,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姜国都城那场大战。
史书记载,昏庸无道的姜庸帝派出百余女妓犒军,却被斩杀于阵前。
死守姜国的百姓,人人都有气节,唯独这个皇帝,没半分骨气。
郑国领军的三皇子在阵前公然凌辱女妓,虽践踏了姜国的尊严,却也有失仁义。
也正是郑军的暴行激起了姜国百姓的气节,城中百姓在郑军还未入城时便纷纷点火自焚,巍巍古都,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虽皇帝是个小人,但姜国皇室却也不都是如皇帝一般。
郑军打扫完战场后,在京郊皇陵,他们发现了剩余的姜国皇室之人。
空旷的大殿中,以姜国皇后为首,剩余的所有皇室成员皆已自尽。
姜国彻底被灭了。
不过姜国人并没有死绝。
姜庸帝以援军为借口逼女妓献身,却不知真有一支军队自云州而来。
姜国小周将军带兵赶回都城时,都城已破。
郑军浩浩荡荡的向都城进攻,小周将军却一人一马,像一支长箭般射入阵中。
据亲历过那场战事的人回忆,小周将军驾马而来时口中大喊着一个名字。
但奈何蜉蝣撼树,一人一马终究是被千军万马踏成了烂泥。
此后许多年,一直到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原姜国都城的青楼楚馆中开始流传一个故事。
传说姜国最后的将星痴恋一女妓,姜国城破后,那女妓身死,将军不愿独活,也随女妓去了。
文人听了皆嗤之以鼻。
他们觉得小周将军战死乃是为将风骨,怎可用情爱来牵强附会
可青楼女妓却都相信小周将军是为爱殉情。
漫漫长夜、人生艰难,若没有这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故事慰藉,这苦难的日子啊,又怎能熬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