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子门前难相思
谢不吝
1
我与霍綦大婚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我坐在立政殿的喜床上,偷偷放下因执扇过久而酸痛的手臂。看着小案上霍綦特意为我准备的栗粉酥,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认识霍綦时,他还是梁朝的太子。
那时皇后借宫宴之名替他选妃,我不愿掺和,便趁众人不察之际,悄悄溜了出去。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入宫,却像是有意识般,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破旧的宫殿。
大殿空旷,有烧毁的痕迹,阵阵阴风撩过残缺的纱帘,让我不由想起话本里的鬼怪,害怕地抱肩后退。冷不防间却被提住后颈,我吓得闭上眼来回扑腾,连连高呼饶命。
那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只牢牢将我制住,嗤笑道:吼什么,就这胆量还敢跑出来。
声音还算正常,我终于确定这东西是人,便松了一口气,底气竟也足了起来,反去倒打一耙,说:谁叫你装神弄鬼,没得吓人。
那人像是被气笑了,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我转过来。
稀稀落落的月光透过未关严的窗牖洒在他俊朗的脸上,他看着我,像是愣了愣,好看的眉宇拢在一起,有些失神地问:你是阮家的女儿
我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小姐,怎能随便让这等子人认出来,于是我故作镇定地说:我不过是小姐身边的婢子罢了,相国之女又岂能让你这怪胚装神弄鬼。
那人像是信了我的话,终于将我放开,就在我以为自己安全之际,他却又轻哼一声,说:小骗子。
我狠狠瞪他一眼就要向外逃跑,那个讨厌的人却是步步紧逼,把我抵在殿内的丹楹上,似笑非笑地问:让你走了吗
有温热的气息从他薄唇张合间吞吐而出,打在腮侧,我不争气地被熏红了脸,他盯着我泛红的双颊,低声说:你是阮妧。
那人低沉的嗓音有些诱人,呼吸所到之处像是掠过一团火焰,把我所有的羞怯都燃了起来。
我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开,活像一只被惹急的小猫,气呼呼地问:干你何事!
他笑了笑,终于放手。我趁机飞速跑出大殿,深吸一口气后却依旧未缓过神来,耳侧竟依稀可感那灼热的呼吸。
我抬手捂上灼热的双颊,只觉得心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遇到的登徒子,原来是当朝太子霍綦。
自那之后,霍綦总寻着各种由头,去阮府找我玩耍。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我爱吃栗粉酥,每次来都要带上一些。
在美食面前,我最后一点儿气恼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坐在海棠初绽的庭院里,不停地往嘴里塞栗粉酥。霍綦看着我,无奈地揉了揉我的额头,说:慢点吃,小骗子。
他笑意盈盈地盯着我,眼神温柔极了,我却被他看得毛毛的,一不留神,嘴里的栗粉酥就掉在了地上。
那一天,他真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只轻轻替我擦去嘴边的碎屑,恍惚说:我有一个故人,也总爱将栗粉酥吃得满嘴都是。
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他原是有一位妻子的。
据传,他与前朝的升平公主萧沅月两情相悦,却在两人大婚之日攻入未央宫,灭了人家的家国,亲手杀了自己尚未礼成的妻子。
可我不相信,他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怎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思及此,我对他不由心疼又心酸,终于从回忆中回神,恨恨地塞了一个栗粉酥,才好受一些。
没成想,会一不留神儿把真话说了出来。
你在嘟囔些什么
那威仪显赫的声音传来时,我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这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为了我所剩无几的颜面着想,我只得拼命地将还在嚼栗粉酥的自己挡在羽扇后面。
随着那只朱靴渐行渐近,我心跳得愈发厉害,只觉得逼近的不是龙纹,而是索人性命的猛兽。
恍然间,一声轻笑四散在空寂的大殿中,有人轻轻握上我的手腕,将挡在我面前的羽扇拿下。
我依旧低垂着脑袋不好意思去看他,霍綦却自顾自地掀袍坐在我身侧。有冰凉的手指挑起我的下颔,霍綦低沉的嗓音中像是带了几分笑意。
方才不是挺大胆吗他突然凑近,喃喃低语间有撩人的呼吸掠过耳尖,小骗子。
我的耳尖像是被烈火灼烧般滚烫,不由猛地睁开眼。
我看着眼前笑意醉人的霍綦,却是有些沉醉地呆在了他的手心里。
2
后来,我才知道,初遇霍綦那日,正是他率领梁军攻入未央宫的日子,亦是他尚未礼成的嫡妻的祭辰。
每年到了那日,他都不喜外人打扰,只独身在亡妻萧氏生前居住的寝殿里祭奠她。
彼时,我正坐在垂拱殿中,闷闷不乐地听太后耳提面命这等子宫闱秘事。
太后是大梁朝的开国皇后,是于霍綦有养育之恩的嫡母,更重要的是,她亦出自阮氏。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深情事迹,我的心就像是泡发在酸水里,难受极了。
霍綦就是在这时进来的,他应是刚从朝堂上退下,身上还穿着朱红朝服,迎着明媚的日光徐徐走进大殿。
霍綦冲我轻轻莞尔,还在生闷气的我终于回神,慌忙起身行礼,竟一时不察扑到他的怀中。
可恨那人可恶至极,竟附在我耳边轻声说:皇后莫急,我们之间,多的是漫漫长夜。
我又羞又恼,推开霍綦要起身,他却突然正了正神色,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假惺惺将我扶起,可我分明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太后似乎欣然于我们两人的亲密,摆了摆手就让我们退下。
我正吃着飞醋,恨恨地瞪了我那姑母一眼,冷不防间便被霍綦牵住了手掌。
一股熟悉的酥麻感霎时从指尖直抵心口,我怔怔地,竟任由他牵着手走出垂拱殿。
迷迷糊糊地被霍綦牵着手闲逛,直到他突然凑过来,捏了捏我泛红的耳垂,我才从那股子让人心尖发麻的感觉中回神。
霍綦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怀中,低头轻轻细语道:皇后直勾勾地看着朕,是要勾引朕吗
日光正盛,打在他泛着薄薄笑意的眼瞳上,我竟觉得整个春天的花卉都在刹那间盛放开来。
阵阵红云漫上耳尖,我羞赧地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竟依稀可感他胸腔里因笑意而牵扯出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似乎一并加快了几分。
我想,我大概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真是男色误人,自那日与霍綦分别,我怎么也忘不掉他如同月下新雪般明亮的眼瞳。竟着魔般听信了太后的话,跟他已经入土的嫡妻较起了劲,天天去甘露殿献殷勤。
新朝虽立,前朝余孽却未除尽。半月前,东北一带忽然冒出一个前朝太子,率领一众大燕旧臣建立了北燕小朝廷。纸片般的军函涌入甘露殿,霍綦忙得不可开交。
我走进甘露殿时,霍綦正拧眉坐在书案后,听到声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倚上身后的凭几。
我被他看得一阵发麻,强忍着心底的怪异上前,把食盒里的栗粉酥一一摆了出来。
陛下政务繁忙,臣妾特意为陛下送来开胃的栗粉酥。
霍綦看了我一眼,又去瞥那些精巧细致的点心,一把将我拽到怀中,戏谑地问道:你做的
自然不是!
我趴在他的胸前,心虚地不敢说话,眼神飘忽不定。霍綦曲起手指,不老实地刮蹭着我的侧颊,蹭得我一阵心神不宁。
我在心底暗自计较,一下溜到了他的身后,讨好地说:臣妾为陛下捏捏肩。
大概是累极了,霍綦并未拒绝,只闭上眼睛任由我揉捏。
有清风拂过,吹来淡淡的花香,霍綦坐在窗前的光影处,煌煌日光将他细密而卷长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
我看得有些入神,直到霍綦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掌,我才反应过来,心虚般飘忽不定地乱看。
那张画像就是在此时映入眼底的。
画上是一个胡服似火的女子,她姿容绮丽,居高临下地骑在马背上,衬得身后的火烧云都黯然失色起来。
画作的下方,是霍綦的御笔亲书——思爱妻瑟瑟作。
看着那双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我忽然有些无法思考,如同一条濒临失水的游鱼,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霍綦像是感知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地看着我,眼底有意味不明的东西一闪而过。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喃喃问:她是谁
彼时,霍綦正坐在窗前,像是在看高耸的朱墙,又像是在看朱墙外缥缈的过去,眼底似有挣扎隐现。
许久之后,他终于松开紧握在身侧的双拳,说:她是我的妻子。
吧嗒一声,垂在眼角的泪珠终于狰狞落下。我终于有些明白,在阮府中,那日复一日的温柔是因何而来。
你选我做皇后,是因为我像她吗
霍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眼底的似水柔情让我彻底溃不成军。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只觉得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呼吸,在摇摇欲坠的泪珠毁掉这幅画作之前,我终于回神,推开他狼狈地向殿外跑去。
3
终于,在梁军又吃了一场败仗之际,霍祯被霍綦任命为大将军,出兵北燕。
霍祯是先帝御封的晋王,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弟弟,据说也是同我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可我与他交好,无关这些滔天的权势,只是因为在我忘记了一切过往时,唯有他,依旧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愿意同我玩耍。
听娘亲说,我在十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就不太记事儿了。
而我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霍祯。
出兵前夜,霍綦在两仪殿夜宴群臣为霍祯饯行。
隔着高台上来回晃动的轻纱,我有些担忧地看着这个即将前往战场的好友。而霍祯像是有心灵感应般,亦从酒盏中抬头,直直对上我投去的目光。
看着他眉间聚拢在一起的褶皱,我的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幅奇妙的画面。
雪白的琼花散落满地,我穿着绛色婚袍趴在霍祯肩头。他背着我走过凋零的落花,在天光将亮之际,轻轻对我说: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心口像是被钝刀剜过一般,突然一揪一揪地痛了起来,我怔怔地看着霍祯,眼前有些茫茫不能视物。
就在这时,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茫然侧头,只见霍綦正半笑不笑地看着我,黑沉的眼底像是拢了一团散不尽的阴云。
见我抬头,霍綦忽然勾唇,像是要亲密私语般附到我的耳侧。
老二好看吗
我愣愣地不敢说话,霍綦却轻轻拭去我挂在眼角的泪珠。他温热的手指如同毒芯一般,划过我每一寸沾有水光的肌肤。
朕的皇后,当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我的心底霎时涌上漫天的寒意,这份寒意,一直持续到夜宴结束后,霍綦要跟我一起回立政殿。
我有些害怕他不辨喜怒的眸光,坐在高台久久不愿起身,霍綦却突然怒不可言,阴沉着脸将我打横抱起。
那一夜,大概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将他的皇后一路抱回寝殿,端的是圣宠无双。
他们没能看到的是,层层帷幔落下后,霍綦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我扔到榻上,深沉的眸光透过帷幔,直直落在我的身上。
霍綦粗鲁地抬起我的下颔,冷笑一声,酒后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你喜欢老二
他捏得我痛极了,漫天的委屈不由涌上心头。我想冲他撒撒娇,可是一想到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底的那个女子,便只想让他也痛上几分。
我胡乱抹去腮侧的冰凉,笑着对他说:那是自然,晋王英雄盖世,我自幼便仰慕他。
只是我错了,他只把我当作替身,又怎会痛呢他有的,不过是天子威仪被挑衅的恼羞成怒罢了。
霍綦瞪了我一眼,有薄薄的怒意在他漆黑的眼底四散开来。那带有惩罚意味的吻落下时,我正被他压在身下,牢牢锢住双手。
我痛极了,嘴唇痛,手腕痛,心口也在痛,哪里都在痛,痛得就像是要死去一般。我想,既然我无法让他痛,总有能让他痛的东西。
于是,我轻轻摸了摸他泛红的眼角,笑着说:而你,为了权势杀妻背主,这一生都只能在悔恨中度过了。
他伏在我的身上怔了怔,眼底飞快泛红起来,竟有泪珠划过那双目空一切的黑眸。
他终于卸下一切威仪,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低沉的嗓音里犹带几分哽咽。
瑟瑟,我的瑟瑟。
我静静地待在霍綦怀中,有咸涩划过嘴角,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那股被钝刀一点一点剜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看着宫灯长明的一隅,任由那冰凉的触感滑过每一寸皮肤,亦划过凉透的心底。
原来,坐拥天下的大梁天子亦有求而不得。可是霍綦,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4
我的不识抬举似乎彻底惹怒了霍綦,那日过后,他再未踏足过立政殿。
听说他临幸了一位宫女,我亦跟他打擂一般,下了道懿旨封那位李姓女子为御女。
大概是觉得我亏待了他的新欢,霍綦愈发视我如无物。
夏日已至,太液池旁的景致都明艳了几分,可我所有的好兴致,都在看见霍綦身边那位酷似萧氏的女子时戛然而止。
李氏含羞带怯地站在牡丹花前,看到我时,像是有惊恐一闪而过。霍綦瞥了我一眼,安抚般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却刻意不让我起身。
日光有些耀眼,刺得我瞳仁生疼。
思及那位如同鬼魅般纠缠在我梦中的前朝公主,我不由想要恶心霍綦一下。
我盯着他丝履上纹路精致的祥云,抬头看了李氏一眼,故作欣喜地说: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再得佳人。姐姐若黄泉有知,定也会为陛下开心的。
霍綦疏朗的眉眼霎那间冷了下来,深沉似海的眸光中像是蛰伏着一只猛兽。他猛地上前,紧紧箍住我的下颔。
我正有些期待这滔天大怒的来临,李氏却故作柔弱地跟上,轻声安抚着霍綦。
霍綦眸间的怒意,在另外一个女人的安抚下渐渐消散,终究只是瞪了我一眼便甩袖离去。
看着那对璧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我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踉跄着跪倒在地上。直到被宫人们送回立政殿,我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有了更像萧氏的佳人,再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了。
灼热的烧酒一杯杯下肚,醉眼朦胧间,我似乎看到了霍綦,他蹲在我的面前,无奈地替我拭去眼角的冰凉。
漫天的委屈涌上心口,我趴入他的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脖颈不愿松手。
你今天都不帮我。
霍綦把我从桌案上提溜起来,捞到他的腿上坐着,用他温热的薄唇一点点吻去我满脸的泪痕,好笑地说:怎么像只小花猫一样。
只这一句话,便足以让我溃不成军。
我趴在霍綦怀中号啕大哭,却犹不解气般狠狠咬上他湿润的薄唇。他也不反抗,任由我胡作非为。
直到尝到血腥味儿,我才稍稍抬头,听他附在我的耳畔温柔说道:傻瓜,李氏是用来气你的,你个小没良心的,竟真忍得住不来找朕。
连日来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几分,我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竟有丝丝甜蜜泛上心头。有霍綦躺在身侧,我本以为会是一个安眠的好夜。
未成想,会梦到那样一幅奇怪的画面。
清风撩动满目红纱,空寂的大殿中,只有坐在铜镜前梳妆的升平一人。兵戈响起时,她刚好戴上最后一支凤钗。
美人回眸一笑,看着满身血渍的霍綦持剑而入,浅笑着问:是轮到我了吗
场景突变,却又成了白到极致的琼林,而我穿着绛色婚服,被霍祯从漫天大火中救了出来。
我从霍祯肩上抬头,却是与升平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霍祯侧头莞尔,说:以后,我会护着你的,瑟瑟。
我笑了笑,在他的似水柔情中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在阮家的京郊别院。
那时,我的脑海里空白一片,身边只有阮夫人和霍祯。他们告诉我,我是阮家的小姐,只是生病了而已。
自那之后,霍祯经常来别院陪我玩耍,我们之间莫名的熟悉感让我当真相信了他们的谎言。
而现在,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原来我就是那个引狼入室的前朝公主,被霍綦假借大婚之名灭了家国。
是霍祯,从漫天大火中把我救了出来,帮我改头换面,让我成为阮妧。
我从回忆中醒来,猛地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去看那个我爱了半生的男人。霍綦像是被我惊醒,睡意未散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看着我满脸泪痕的狼狈模样,他轻轻吻了吻我的眼角,温柔地说: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5
我想起了我的十六岁,繁花似锦却又满目疮痍的十六岁。
那一年,黄河水患,西境虫灾,东北大雪肆虐,可我的父皇,大燕王朝的皇帝陛下,却整日流连于未央宫的花虫鸟兽、美人笙歌。
那一年,我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公主,坐在建安宫的窗前,日日夜夜地期盼着霍綦迎娶我的那一日。
日光斑驳,我吃完了最爱的栗粉酥,正趴在几案上小憩。迷迷糊糊间,鼻尖突然传来一阵痒意。我心底早已乐开了花,却还是佯装恼怒,不依不饶地挤进来人的怀中。
有清风拂过,吹来淡淡的花香,霍綦蹲在窗前的光影处,煌煌日光将他细密而卷长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
我看得有些入神,直到霍綦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我才反应过来,害羞地埋进他胸前。
瑟瑟,我向陛下求旨赐婚,他已经答应了。
我呆呆地趴在他的胸前,迟迟无法回神。待终于想清楚那几个字的含义,我猛地抬头,只见霍綦正笑意盈盈地盯着我。
有清风拂过,吹皱我眼底的春湖,让我眼前茫茫不能视物。霍綦好笑地拭去我眼角的泪痕,眼底的柔情像是要将我溺毙在其中。
萧沅月,他轻轻一笑,附在我的耳边,一字一顿开口,我的妻子。
霍綦说得那样美好,可他终究只是将我当作棋盘一隅,来成就他的皇图霸业。
我站在立政殿的窗前,终于从过往的甜蜜中清醒过来。我透过廊前雄飞的檐宇,像是能看到断壁残垣的建安宫,又像是能看到满目疮痍的大燕山河。
我轻轻闭眼,终于下定决心,去北燕找我仅存于世的亲人——永邺。
我跟他自幼一起长大,他向来听我的话,如果我去劝他,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结束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乱。
东北的局势愈演愈烈,永邺借着天气和地形之便,连连击退梁军,霍祯的兵马损失惨重,霍綦亦忙得不可开交。
再次见到霍綦,已经是一个月后。他过来牵我的手时,我可以清晰看到他眼底的疲惫。是以,我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将他推开。
内侍徐徐退下,霍綦趴在我的肩头,抱着我蹭了蹭,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算是能抱着你歇一歇了。
我终究无法像以前那样去回抱他,只得怔在原地任由他喃喃低语。
他轻叹一声,摸了摸我低垂的眉眼,说:你是不是气我这阵子冷落了你,我马上就要亲征,本不该踏足后宫,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再看看你。
听到这里,我猛地抬头,紧紧拉住霍綦的衣袖,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闻言,霍綦眼中的柔情在霎那间冷了下来,他别开眼,不辨喜怒地说:你放心,老二在前线没事儿,不用你这么担心他。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好笑。可一想到永邺,我强忍住心底的涩意,装模作样地埋到他的怀中,哽咽着说:我不担心他,我只担心你。
我想要去照顾你。
6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我扮作随行的内侍随大军赶到了东北。霍綦一到东北,梁军便军心大振,当即打了一场胜仗。
庆功宴举办的那一夜,我坐在天子寝帐内烤火。霍綦被人搀扶着走进,我慌忙去扶,恰好对上他笑意浮动的眸光。
随军简陋,我只得给他倒一杯茶醒酒,他却忽然把我拥在怀中,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乱,慌忙哄着他饮下茶水。看着他直直倒在我的面前,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这才静了下来。
我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这个我爱了半生的男人,心底传来阵阵疼痛,可奇怪的是,眼角如同干涸一般,竟挤不出一滴泪水。
帐外传来奇异的鸟鸣声,我定了定神,掀开帐帘走出营帐。茫茫夜色中,霍祯掩在黑影中等我。
早在我来东北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了他事情的始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定不会出卖我。若没有他的帮助,我孤身一人走出梁营,简直是难如登天。
见我出来,霍祯大步上前,问:陛下睡了
我点了点头,不让他看泛红的眼底。
茫茫大雪中,霍祯拉着我上马,带着我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就在我以为快要走出梁军范围内时,身前突然亮起一众火把,煌煌亮光中,霍綦骑着战马立在中央,不辨喜怒地看着我们。
二弟,霍綦突然开口,平静的话语却要比打在脸上的雪粒子还要冷上几分,你要带着朕的‘内侍’去哪里
我知道,他是想差了,可看着这样兴师问罪的霍綦,我却觉得一阵好笑,这样想着,我竟当真大逆不道地笑了出来。
有生之年竟能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大梁天子怒意丛生的样子,我的内心一阵畅快。趁着霍綦恼羞成怒之前,我收敛了笑意,骑着马向他走去。
自然是去大燕公主该去的地方。
霍綦的战马忽然一阵打转,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直直盯着我泛红的眼角。他的薄唇张合几次,才终于问出了那无法宣之于口的一句话。
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都想起来了。想起你如何利用我,如何想要放火烧掉建安宫。
霍綦闭了闭眼,水雾朦胧的眼瞳间像是有挣扎一闪而过。终于只是掩去所有情绪,欲纵马上前。
霍綦,我见他愈行愈近,忽然将提前准备好的金簪狠狠抵在脖子上,今天,你要么让我走,要么留下我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淌下,像极了霍綦蜿蜒在眼角的泪痕。
他的战马忽然在旷野中一阵嘶鸣,他想要上前,看着越扎越深的金簪,却是节节后退。
你放下,我答应你!
他盯着我良久,久到鬓间都落满了雪粒,才轻轻开口说:瑟瑟,我答应你。
我倏尔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金簪,霍綦却飞快上前,把我卷到他的马背上。
我拼命地挣扎,他却将脑袋死死埋在我的脖颈间,恍惚中,像是有雪粒融化,颈间传来冰凉一片。
瑟瑟,就一会儿,天亮了我就放你走,就一会儿好吗
我看了看山巅隐现的浮光,终究停止挣扎。
霍綦忽然策马,带着我飞快奔驰在漫天大雪中。有雪粒扑来,却都被霍綦一一挡下。颈边的湿润越发明显,霍綦终于停马,把我死死箍在怀中。
北风在哀嚎,战马亦在嘶鸣,可天地之大,我却只能听到我身后男人低沉的呜咽声。
我依稀记得,那一日大雪肆虐,而霍綦久久地拥着我,立在茫茫天地之间。
7
我隐居原山的第七年,霍祯带着他的头子来看我。不过才五岁的小人,却一本正经得让人发笑。
瑶瑶从外面玩耍归来,我轻轻招手,将霍祯带来的栗粉酥递给她,说:瑶瑶,带弟弟去吃东西。
瑶瑶是我到达燕营后才发现的,彼时,我心一软,就把她留了下来。
你当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霍祯饮了一口茶,眼底尽是些意味深长。
我点了点头,继续手中的活计。霍祯却有些不依不饶,说:陛下这几年空置后宫,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我缝补的动作一顿,原是绣花针戳到了指腹,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猛地起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瑟瑟,霍祯把我喊住,眼底似有挣扎划过,当年救你的压根不是我,是陛下。
当时大燕国运颓唐,燕帝为了寻求庇佑,想要将你当作交易品送给胡州,陛下别无他法,这才不得不策动父皇谋反。
梁朝立国后,陛下不敢光明正大地将你放在身边,却又忍不住将你放在身边。所以他苦心积虑扶持阮家,便是想为你改换身份,寻求一个庇护。
他怕你伤心,所以宁愿失去你也不愿让你得知真相。
而且,燕帝是自杀,陛下为了你,只把他囚禁在别苑,可你的父亲,为了报复陛下,用一根白绫结束了你跟他之间所有的可能。
脑海里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声,我有些无法理解霍祯的话语。
山腰的风肆虐而来,吹皱我水雾弥漫的眼底,亦吹散我心底最后的那丁点儿恨意。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成婚前的那个晚上,我因兴奋而迟迟无法入睡,索性披了外袍在院中看月。
没成想,嫦娥没有等来,倒等来了一个微醺的新郎。
看着站在烛火摇曳的琉璃宫灯下的霍綦,我欢喜地站起身来。他却忽然上前,把我紧紧扣在怀中,不停地说瑟瑟。
有冰凉的液体在颈侧流连,我以为那是他即将为人夫的欣喜。
直到今日,我终于幡然醒悟,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我们惨痛的结局。
我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忍不住以手捂面,眼泪狰狞地滑过紧咬的腮侧。许久过后,我终究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我隐居原山的第十七年,瑶瑶下山采买,不过半日却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我将刚出炉的栗粉酥端出来,无奈道:怎么总是毛毛躁躁
阿娘,瑶瑶一向开朗,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浓郁的悲伤,陛下驾崩了。
扑通一声,我随着声响怔怔低头,原来是蒸笼被我不小心碰倒在了地上。
我茫然地蹲下,一点点将栗粉酥捡起。捡着捡着,却又忍不住扶着石头起身,喃喃说:是吗
阿娘,我都知道了,你别伤心。瑶瑶担心地上前,我却无奈一笑,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说:傻孩子,我怎么会伤心呢
是啊,我怎么会伤心呢我的灭国仇人终于死了,我该高兴才是。我推开瑶瑶,直直向前走去,却是一阵踉跄,倒在了尘土中。
遥远的山间像是传来了丧钟的哀鸣声,望着缭绕的云雾,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十六岁。
那日阳光正好,日光斑驳,霍綦蹲在窗前的光影处,笑着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此,我恨无法,爱亦无法了。
8
霍砚被封为太子那日,是个难得的晴日,他被内侍引着去甘露殿觐见天子。
甫一撩开层层叠叠的纱帐,霍砚便看到放在桌案上的栗粉酥,和站在桌案后远望的天子。
霍砚是太子,却不是天子的子嗣。
他的父亲是晋王霍祯,天子唯一的弟弟。
天子一生无子,自端诚皇后去后,便再未踏足后宫。随着天子年岁日长,索性把霍砚过继到膝下养育。
思及此,霍砚不禁有些同情这位马踏天阙的君王。他这一生立下不世之功,却接连失去两位爱人,如今就连子嗣都那样艰难。
可看着天子这难得的帝王柔情,霍砚却又觉得自己想差了。他顺着天子的方向望去,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天子望向的地方是原山,他在五岁时曾随父亲去过原山,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瑶瑶。他知道,那里住着天子的第二任妻子——端诚皇后。
可那一次,一同前去的,还有天子。
老二,你带砚儿上去。行至山腰,天子忽然停下,将拿在手中的栗粉酥递给晋王,隐忍的眼瞳间浮动着几分悲凉,她大概,不会想见到我。
在霍砚的印象中,这位天子伯父向来刚强坚毅,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样颓唐的天子。
他被父亲牵引着上山,行至半路时却忍不住回头,只见天子目光温柔,正望着山顶的方向。
那目光,一如此时,似春日风,亦如腊月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