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思量
世上有两个段演,一个爱己,一个爱我。
一个为了权,抄斩我族。
一个为了我,举刀自杀。
他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与他始终近在咫尺也隔天涯。
1
世人都说,段演疯了。
疯在其夫人携子投火自杀的那个晚上。
殉情不成,夜夜与棺同眠。
却不知我也疯了。
疯在段演搬出棺材与我成亲的那一刻。
2
我叫程胭,是安远伯府嫡女。
嫁给玄衣侯段演非我所愿。
只因陛下怜惜段演丧妻三年,忧思成疾,悲恸过度,致使原本健朗的身子骨风吹就倒,便想借赐婚一事给段演冲喜。
京中谁都知晓三年前段演殉情不成,性情大变。
温润不复,阴戾有余。
哪怕段演生得俊美无俦,有权有势,京中贵女也没谁鬼迷心窍上赶着做继配。
还是给人家冲喜的那种。
于是这倒霉事落在权势一般的安远伯府头上。
而我爹膝下子嗣单薄,只我一个。
总不能让我那胡子拉碴的爹去嫁吧,只能我去给病秧子冲喜了。
却没想到,段演不满这桩婚事。
大婚之日,居然让我跟一口棺材拜堂!
3
透过轻薄的红盖头看出去,新郎官的人影儿没看到,棺材轮廓反倒清晰无比。
我:……
耳旁人声嘈杂,宾客窃窃私语。
前几年玄衣侯殉情一事儿闹得京中人尽皆知,我以为是笑谈,今日瞧见这口棺材才知世间当真有这般痴情的男儿。
可不是,我还听说玄衣侯自那位夫人逝世便相思成疾,夜夜与棺同眠,才会日渐形容消瘦。
可怜程家女儿了,年华正好却要嫁给一个身心将死的病秧子,蹉跎这后半生。
你不要命了,这可是在段府。
两名贵妇左瞧右看,发现周围其他人也低着头小声议论,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却不知我因眼力不行,耳力极好,将他们说的一字一句都听进了耳朵里。
恰是这时,白芷走过来,眉宇紧蹙:段府下人说侯爷突然昏迷不醒,此刻怕是拜不了堂……
我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怎会拜不了堂,棺材不是还摆在这吗
白芷愕然。
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已抬步上前,在宾客们大为惊悚的目光下与那口漆木棺材拜堂成亲,又让人把棺材抬进洞房。
段演既然搬出棺材来羞辱我,那把他当成死人也未尝不可。
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心思莫测的玄衣侯也有稳不住的时候,棺材前脚抬进洞房,他后脚跟了来。
程小姐今日瞧见这口棺材,当知本侯心系亡妻并无复娶之意,何必携了棺材,逼本侯前来见你。
他生得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眉宇间肃穆凌然,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只是一身沉木常服相衬,肤色白得不正常,施施然走进来,声音也是病恹恹的。
我示意白芷退下,满上交杯酒,朝他递去。
侯爷心系谁与妾身无关,妾身只知天子赐婚,四下皆耳目,今日若不能把侯爷逼过来,明日有的是人要参侯爷一本。
段演看了眼酒,没有伸手来接,眸光一暗,连带着声音也哑上了几分,圣命难违,自是要给你该有的名分。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无需多费口舌。
我也不计较他喝不喝那杯酒,脱了冠袍,小心挂上可以安眠的灵香草香囊,准备爬上床帐将就一晚。
至于段演睡哪,旁边不是还摆着一口棺材吗
却在躺下那刻,瞧见段演直愣愣看着我。
他身姿削瘦,脸色苍白,目光盯着人的时候让人不寒而栗,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寒毛倒立。
你也喜欢佩戴灵香草
我一愣,下意识道:我有眼疾,犯病时疼痛入骨睡不着,听说灵香草安神俱佳,叫人寻了些回来做成香囊,日日佩戴,确实可以缓解一二。
段演回过神,自嘲一声,扶着棺材坐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莫非段演那位逝去的夫人也喜欢佩戴灵香草
4
段演逝去的夫人名唤杨曦,曾是相府嫡女,才貌双全,冠绝天下。
与年纪轻轻便居先天子身侧侍奉的段演结为连理时,才子佳人,乃京中美谈一桩。
然杨曦嫁给段演不过半年,相府就被冠上意图造反的罪名,诛了满门上下。
是段演亲手呈上的证据。
身怀六甲的杨曦听闻消息,悲愤欲绝,投火自焚……
那些让人唏嘘的传闻便从这里开始。
说什么段演在杨曦投火自焚的那个晚上就跟着疯了,造了一口棺材在府内,夜夜与棺同眠。
还说什么相思成疾,日渐消瘦,却因愧对九泉之下的妻儿,自虐于肉身,苟延残喘活着赎罪。
没亲眼瞧见之前,总觉传闻夸大,不值一提。
如今却信了几分。
段演心中藏着故人,与我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也不会上赶着自取其辱。
他给我应有名分,人前我便待他尽几分心力。
会天寒缝锦衣,洗手作羹汤,也会夜幕深时提灯候君归。
可他似是顽石,不收半分好意。
人前他与我是鹣鲽情深的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后却总是会把我送出去的东西再退回来。
只有最开始的灵香草香囊,他没有退。
或许是因这种淡淡的相处,叫我进了侯府整整两个月才发现段演真如传言所说,时常自虐肉身。
凑得近了,能发现他手腕上的那道扭曲的伤口从未好过。
合了又裂,裂了又合。
像是一条伺机匍匐在白玉上的蜈蚣,丑陋狰狞。
偏生段演毫不在意,又或者说他乐于享受伤口不见好的感觉。
喜欢在伤口刚结痂的时候狠狠撕开,撒上盐水。
像麻木久了的人终于有了一丝知觉,看着盐水混着鲜血一滴滴掉落在地,眉眼一松,笑了起来。
我无意撞破后,这样的场景几乎每隔半月上演一次,以至于我包扎伤口的手法变得娴熟无比。
似乎也只有我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会允许我的触碰,然后看着我系好的蝴蝶结发愣。
这是什么
我刚系好又一个蝴蝶结,抬眸一看,段演正死死盯着一旁盛好的七珍汤,薄唇紧抿,眸子晦暗不明。
回侯爷,这是妾身做的七珍汤。
我将碗盏端至他眼前,低眉敛首。
他拿起勺子,在碗盏里搅了一转,准确无误舀起一颗圆乎乎的莲子,声音低了许多。
是谁告诉你,我喜欢喝加了莲子的七珍汤
段演生得俊美,偏生脸色发白,没有表情的时候那双眸子冷得人一个哆嗦。
侯府里的人皆忠心耿耿之辈,哪会轻易透露侯爷喜好七珍汤里放莲子,只是煲汤的时候刚好瞧见旁边有剥好的莲子,顺手往里面扔了几颗而已。
我不以为意道。
他愣住,目光看着那碗七珍汤,有一瞬失神。
直到后来我才知他为何那样问。
因为他逝去的那位夫人,也就是杨曦,喜欢在七珍汤里放莲子。
5
许是我身上有太多和杨曦相似的地方,又许是那碗汤的缘故,段演待我没有以前那般冷漠疏离。
甚至点名要我每日都为他煲一碗七珍汤,喊我与他一同进食。
段演除了上朝,大多时间都在书房度过。
一来二去,我也成了书房熟客。
偶尔段演不在书房,守在外面的下人见我端着七珍汤,点了点头便放我一人进去,不似之前那般戒备。
也是如此,叫我无意间打开了书房暗室。
我本该放下七珍汤离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却鬼使神差地抬步走了进去。
然后瞧见了暗室中央那口通体如黑玉铮亮的漆木棺材和里面半躺着的人。
那人身形削瘦,脸色苍白妖冶。
借着昏暗的光,从棺材里坐起来……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难怪大婚之后我和白芷再也没见过那口棺材的影子,竟是被段演放在暗室之中。
谁让你进来的
在我出神的片刻,段演已经越过屏风,一双清润的眸子看着我,不带一丝温度。
暗室这种东西向来见不得人,有一瞬间我都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连忙指了指外面道:妾身没寻到侯爷,不小心碰到旁边的花瓶……
快出去!
段演猛地变了脸色,厉声大喝。
我眉眼一跳,下意识转身。
余光瞥见段演额上青筋暴起,眸子隐隐泛红,似疯未疯,又蓦地顿住了脚步。
他这个样子,不太正常。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下一刻就见他徒手撕裂还未掉痂的伤口,指尖死死掐进一片血肉模糊里。
我给他包扎过很多次伤口,也亲眼见过他漫不经心往伤口里撒盐水,却从未见过这般失控的模样。
眼看他再这么死力掐下去,保不准会掐下一大块肉,我顾不上什么礼数,抡起暗室门口离得最近的一个木匣子朝他后颈打去。
我想我一个弱女子大抵是拦不住一个成年男子发疯的,不如先把人敲晕了再说。
却忘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曾是先天子亲封的玄衣侯,而这玄衣侯的封号是他无数次战场厮杀立下大功换来的。
木匣子狠狠砸下去,被他轻而易举侧身躲过不说,还一手锁喉将我提了起来。
那大概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身体不受控制悬吊着。
目光所至是他有些扭曲的面容和狠厉猩红的眸子,脖子上是越发用力的桎梏。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世人口中的玄衣侯一夜疯魔,也许是真的神智失常了。
若不是守在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冲进来控制住了发疯的段演,我大抵真的会交代在这暗室之中。
此番动静没多久也惊动了时常跟在段演身边的府医。
夫人,请移步。
裴君在段演头顶上扎了好几针才把我叫到一旁,揖了一礼一脸郑重道: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当做从未发生,莫与旁人提及。
你既唤我一声夫人,可否告诉我侯爷到底怎么了
如夫人所见,侯爷他……
裴君指了指脑袋,不言而喻。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闷闷的,夹杂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是因为杨曦吗
裴君意外看了我一眼。
旋即收回目光,讪讪一笑提着药箱离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我却有些心绪不宁。
这些时日,段演仅仅只是因为我有些习惯与杨曦相似便给足了我体面。
除了书房不是我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府中中馈一应由我掌管,府中下人待我格外尊敬。
他对杨曦深情至此,当初又为何要呈上所谓的证据,置杨府于死地呢
6
段演那一疯,元气大伤,裴君日日为其施针。
我也不能坏了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贤妻良母形象,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细细照料。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段演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只是意识清醒后睁开眼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看错了人,唤了我一声阿蛮。
在他意识混沌的这半个月里,几乎每日都会叫上百遍的阿蛮,那是杨曦的小字。
不用想都知道,他到底入了什么魇。
我本是演的一副贤良样,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去计较,放下药碗道:侯爷既然醒了,那妾身先行告退。
却在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倒了下去。
白芷连忙扶住我,不满出声。
侯爷意识不清的这段时日,夫人日日守在榻前照料,眼疾都犯了好几次,此时还能好好站着跟侯爷说话已是强弩之末了,怎还唤旁人的名字……
段演伸回半空中想来扶我的手,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出了书房,白芷脸色更沉了。
整座侯府都知夫人待他上心,唯独他不知,到底是真念着旧人还是知晓夫人……
谨言慎行。
我敛着眸子,打断她的话。
白芷也知自己过激了,连忙闭嘴,想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可陛下一直暗中施压,要是再寻不到陛下想要的东西,程家……
我下意识扣紧手指。
陛下赐婚于我和段演,从来不是因为什么怜惜,相反,对段演这个曾经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的玄衣侯,只有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碍于段演是先天子身边的红人,不能随意处置,这才借我的眼暗中监视段演一举一动。
入府以来,我一直不忘暗中寻找陛下想要的东西,可整座侯府翻遍,尤其是书房重地,毫无所获。
唯一我不曾翻找的地方便是那间暗室。
段演意识不清后,裴君立马加派人手将书房围得严严实实。
如今段演待我无半分特殊之处,想来日后仅凭那碗七珍汤,也没什么机会去暗室。
这般想着,回头看了眼书房,眼睛隐隐发疼。
既然与杨曦相似的贤妻良母打动不了,那就照原计划进行吧。
7
段演病情稳定之后,我仍旧做着贤良淑德的侯府夫人。
那暗室不出所料,除了段演和裴君能进,我竟是再也没有进去一探究竟的机会。
眼看陛下宽限时日将至,我毫无进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侯府搅乱。
我选在当年杨府被抄家的那日,策划了一场刺杀。
段演习惯独自一人前往杨府祭奠。
走出戒备森严的侯府,是刺客唯一能近他身的机会。
而我在侯府另一拨刺客掩护之下,悄悄溜进了暗室。
出乎意料的是,我快把里面的每一块地砖都给撬了,也没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
最后只能将目光放到中间那口铮亮的漆木棺材上。
段演日日睡在里面,若说侯府哪个地方最安全,莫过于锦枕之侧。
我推开那口棺材,果不其然在底部摸到了机巧,轻轻一按,弹出来一个锦盒。
然而心下一喜,却迎来大失所望。
因为盒子里装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是一副有些卷边泛黄的画像和一枚缺了一角的云碧色如意环佩。
展开画像,画中人锦衣华裳,眉眼弯弯,那张脸与白芷曾给我看的杨曦画像一模一样。
我又翻找了几遍,仍旧没有发现。
在外面望风的白芷学了两声猫叫,我便知侯府侍卫正往这边赶来,只能把东西归位悻悻而归。
这边进展不顺利,那边刺杀的也是,十几个刺客竟是连段演衣角都没碰到,更别提伤他几分。
反倒引起整座侯府的警觉,守卫比平日多了几倍不说,连吃的也谨慎起来。
我端着七珍汤去书房找段演的时候,裴君也在。
见我进去,顺手就掏出怀里的银针朝我走来。
我顿住脚步,心口不可抑制漏了一拍。
裴君见我犹豫,连忙咧嘴解释道:近日侯府不太平,夫人莫要见怪。
我笑了笑,把汤放下,那就有劳裴公子了。
或许他们已经对我起疑,又或许是杯弓蛇影万分谨慎,往后的七珍汤都要经裴君银针试毒,没有异常才会到段演桌上。
风口浪尖上,我自然不会再冒险。
直到段演控制不住再次发疯。
上次走得匆忙,没瞧出锦盒里的画像有何奇特之处,特意在上面留了些能让人神智失常的曼陀罗粉,以备不时之需。
回头细想,察觉了一丝端倪。
那画像的料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段演吸入了足够的曼陀罗粉,陷入疯癫状态。
我趁侯府注意力全都在段演身上的时候溜进暗室,拿到了锦盒中那副画像。
只是没想到,画像上的手脚早被他们察觉,段演发疯其实是陪我演的一出戏。
我刚拿到画像,裴君立马带人将我堵了个严实。
折扇一展,笑吟吟道:天子派来的人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随便一个钩子都能露出马脚。
不过这个身份不一般,你想好要怎么处置她了吗
8
裴君话语一落,侍卫自行分成两道。
段演不急不缓从后面走出来,除了脸色仍旧有些苍白,衣冠齐整,看不出半点发病的模样。
那双肃淡的眸子看向我,冷冷清清的。
我心下一沉,只道大意。
按玄衣侯的性子今日之事怕是免不了要脱层皮,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只能心下一横,迎上他愈加晦暗的目光,像新婚之夜那样,又与他进行一次谈判。
杨曦或许还没死,你若不计较今日之事,我便把她的消息告知你。
段演那般在意杨曦,我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事实也如我想的那般,一听到杨曦这两个字,段演素来平淡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裴君也知道对于段演来说杨曦是什么存在,见段演真的撤下了侍卫,拉着段演急道:当年那场大火烧了半个侯府,人不可能活着出来,且那尸体经仵作查验,确是杨曦无疑,你怎还会相信奸人之辞。
我若没见过杨曦,怎会佩戴灵香草,又怎知你喜欢喝加了莲子的七珍汤,还能十分巧合打开书房那间暗室!
裴君狠狠瞪了我一眼,还要劝段演,却被段演喝退。
一时暗室里,只有我和段演二人。
他朝我走来,眸子一步一步红了。
果然还活着……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又要发疯掐我,忍不住一个哆嗦,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那场大火之后,杨曦确实去过我程家,只是我前两年一直在庄子上养病不曾见过,得陛下赐婚回到京中她已不在府上,只留下一封信说,若我能与侯爷说上几句话,代她问一下,侯爷当年为何要陷害杨府。
段演颤着唇,我……
他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再抬头时心如死灰。
你们都以为我是在她投火自焚的那夜疯的,却不知,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疯子。
9
与其说是个疯子,倒不如说是个怪物。
按段演的话来说,他那具身体里还存在另一个他。
只是那个他,是邪恶的。
会突然出现控制身体,抢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偷别人挂在腰间的钱袋子。
也会在一顿美美享受后躲起来,让段演承受余怒。
村里人都道段演是个疯子,就连他亲生父母也是这样想的,承受不住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将年仅五岁的段演逐出了家门。
于是段演成了个乞儿。
在街头流浪了那些年,一直是他在享受,段演在挨打。
为了活下去,段演和那个他好好商量过,只要段演能挣钱解决温饱问题,他就不去偷抢。
他同意了。
没多久,段演去了大户人家当书童。
却没想到伺候的公子有断袖之癖,见段演生得好看,起了歹心,将人囚禁起来。
段演长了个心眼,逃了。
以为只是温饱问题暂时得不到解决,却不知那大户人家的公子是个死心眼,派了许多人穷追不舍,势要把人找回去。
他放不下荣华富贵,想回去。
左右被那公子玩弄的时候可以把段演推出来受罪,自己只管吃好喝好享受好。
段演自然不愿,与他起了争执。
知道他会在遇到疼痛的时候躲起来,只能通过自残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是他能压下他,却躲不过追来的那个断袖公子。
他被逼到穷途末路,滚下了山崖。
刚好滚到了杨府行驶的马车前,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
——杨曦。
再次醒来,已身在相府。
相爷见他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留了下来做事。
段演心知自己身体里藏着不能见人的东西,即便相府里的生活优渥,也不敢懈怠半分享受,得了空总是寻些粗活累活干。
没想到又得相爷青睐,带去军中历练。
在军中那几年的日子不好过,伤筋动骨是常事,有时上了战场还能去掉半条命。
别人多多少少惧怕,偏生段演一点儿都不怕,每次上战场都冲在最前面,回来的时候总是挂一身伤。
往往是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放心吃喝。
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不会让那个他突然出现。
也是这个时候,可以心安理得接过杨曦探望将士带来的七珍汤,可以好好看一眼那道倩影。
他自知自己隐藏得很好,不会叫旁人瞧出半分心思,却不知相爷看得一清二楚。
在他入军的第七年,也就是他二十岁那年,因战功累累封了玄衣侯,立足朝中。
相爷独自召见他,直言不讳问:你想不想娶曦儿。
他自然是想的。
可他不敢回应。
他不敢相信相爷会把掌上明珠交到他一个粗人手上。
也不敢相信自己能一直压住身体里的他,哪怕这些年他几乎再没有出现过。
然而一听相爷说,若他无意迎娶就准备把杨曦许配给出自医师世家的裴君。
他便忍不住了。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杨曦嫁给旁人,尤其是经常与杨曦一同出入军营的裴君。
于是头脑一热,应了。
10
所以你和杨曦大婚后,那个他突然出现了是吗
段演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我不由好奇道。
他垂下眸子,手背上青筋凸起。
新婚之夜,他就出现了。
他抬眸看我,里面猩红一片,额上青筋暴起,似乎要陷入癫狂之中。
我心口颤了颤,想着要不要先跑路,便听他道:他问我是不是很满意现在的一切,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想做什么他又躲了起来。
我知道压了他这么多年,他不会善罢甘休,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得知阿蛮怀孕的那一刻我真的控制不住欢喜,叫他钻了空子。
他为了报复我,毁了我的一切。
直到……
直到眼睁睁看着阿蛮走进火中,我悲痛欲绝,抢了半刻时间在自己身上扎了无数刀,他怕疼躲了起来,才重新夺回这具身体。
段演说着便裂开手上伤口,指尖深深嵌进血肉里,不知是在惩罚自己还是防止他又突然出现。
我没想到能亲耳听段演讲出这段往事,那个他的存在也是闻所未闻。
难怪段演手上那道伤口从未见好,血肉泥泞,差不多是坏掉了的半截小臂。
竟只是怕他出现而已
我捂着胸口,有些听不得这样的故事。
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就罢了,却累得家族满门抄斩,若是杨曦还活着,怕是痛不欲生。
再给我煲一碗七珍汤吧。
就在我以为段演会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突然看着我捂在胸前扣紧了的手道。
我愣住,见他目光晦暗不明,吞了吞口水还是出去煲了一碗。
他平时喝汤的时候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美味。
这次更慢了。
一碗见底,我坐得备受煎熬。
直到他问:禁卫军是不是快要到了
我心下一个咯噔,更煎熬了。
没想到他早已察觉我是故意自投罗网的,只是为了拖住他,好给白芷更多时间去叫人。
上次进暗室没翻到任何对段演不利的东西我便知他为人谨慎,不落下一点把柄。
要想顺天子的意把这样的人拖下水,只有污蔑。
所以我放曼陀罗花粉不仅仅是为了那副画像,更多是为了制造再次进入暗室的机会。
确保万无一失,我提前放好证据,让那些禁卫军有缉拿他的罪名。
我听不懂侯爷在说什么。
我压下心跳,扣紧手指,故作不知。
他自嘲一声,我罪孽深重,别再脏了你的手。
我心下更慌了,手指也扣得更紧了,他这话意思是知晓我在棺材里放了对他不利的证据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掩饰,他又取下腰间一直佩戴着的灵香草香囊,目光悲凉看着我。
我与你夫妻数月,还一直不知道,你的眼疾到底因何而来
他伸出手,想轻抚我的眉眼,又在快触碰到的时候僵持在半空。
我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愣了一下。
外面尖叫声响起,似乎禁卫军已经闯进来,侯府下人正四下逃散。
我顾不上回答段演的问题,站起身想往外跑。
哪知段演先一步把灵香草香囊和装着画像与环佩的锦盒塞进我手中,将我一把推出了暗室。
门迅速合上,我一个趔趄,扭头那一瞬间,只来得及瞧见段演看向我的目光满是悲凉和不舍……
11
禁卫军很快控制了侯府。
可暗室的门一直打不开,里面还逐渐燃起了大火。
我离得近,似是浓烟滚滚熏到了眼睛,犯了眼疾,一阵酸痛翻涌上来,叫人睁不开眼。
我把手中的灵香草香囊放到眼前,却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白芷寻到我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小姐见不得烟火,怎还凑这么近。
我任由她数落,反驳不了一句。
也不知为何,看到书房浓烟四起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人死死揪着一般,有些抑制不住的难受。
弯下身子缓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拿着锦盒。
连忙取出画像展开,让人浇了一盆水到画像上,不一会儿,画像背面果不其然现了字迹。
我抚平细瞧,以为是杨曦投火自焚前留下的玄衣侯罪证,却没想到那是段演亲笔写下的罪己书。
卖官弄权、诬陷良臣……
每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而他明知我是陛下派来的眼线,还是在最后关头把这份罪己书交到了我手上……
火势越发汹涌起来,如见天光,我的眼睛似乎更疼了些。
白芷连忙收好画像,扶着我往外走。
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我睁着眼睛,视线虽有些模糊,还是勉强认出眼前这个手持折扇的青衫男子是谁。
没来得及开口,裴君突然翻出银针朝我走来。
小姐——
银针没入头顶瞬间,我的意识混沌不堪。
眼前一片模糊,耳边一阵寂静。
唯有裴君的声音清晰至极,大仇得报,你也该醒了,杨曦。
12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梦见我是相府嫡女杨曦。
还梦见我十岁那年顺手捡了一个少年回府。
那少年名唤段演,捡到他的时候狼狈不堪,带回去洗干净倒让人眼前一亮,生得清润无双俊美无俦。
阿爹以为我把谁家小公子拐了回来,派人去找他的家人,他却小身板站得笔直,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去处。
阿爹怜惜,把人留了下来,左右相府只是多双碗筷的事儿。
这一留就是好些年。
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只有当初捡回来的几面之缘,后来他在阿爹手下做事,我又黏着裴君哥哥带我出去玩,见得少了,就淡忘了。
直到段演去了军中。
年纪轻轻立下无数战功,得先天子几次赞誉,名声大起。
他回京受赏时,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甲胄,丰神俊朗。
街道两旁的楼阁上挤满了未出阁的女子,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场面。
我也好奇那位少年将军是何模样,跟了上去。
然后一路跟到了自家门口……
还因为男装打扮,形迹可疑,被将士当成刺客逮到了他面前。
将军,这人鬼鬼祟祟跟了我们一路。
我正要反驳,抬头迎上少年将军看向我的目光,愣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肃穆,甚至带了一点笑意
我还没回过神,少年将军已然跃下马,挥退押着我的将士朝我走来揖了一礼,声如环佩,清润好听,段演见过大小姐。
那时我都没想起他是谁,只觉名字有些耳熟。
直到跑去问阿爹,把阿爹逗得前仰后俯,打趣我说:曦儿自己捡回来的人认不出来了
我才记起是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几年没有来往,慢慢忘了而已。
段演是阿爹一手提携起来的,回京之后经常与阿爹出入朝堂,来相府次数多了,我与他渐渐熟络起来。
尤其是裴君哥哥不在京中那段时间,阿爹非要我带侍卫出门,府里的侍卫都是死板的,我看不惯,顺手逮了段演。
他与我之间似乎很有默契。
又或者说他惯会察言观色,很多事情不用我开口就已办得妥帖。
我驻足于花灯架前挂得最高的那盏灯,他过五关斩六将,赢了当朝状元郎拿下。
我多看了眼先天子赏给贵妃娘娘的进贡红狐,他告假一个月,千里迢迢跑去北山坳里蹲了许久,给我逮了一只回来养着。
我游湖戏水,不甚弄丢了阿娘留给我的如意环佩,他不顾船上还有其他人在,跳下水捞了半个多时辰把沉在湖底里环佩找回来,捧到快急哭了的我面前,温声安抚,大小姐别担心,环佩没丢。
后来朝中又起战事,他随军出征。
我不知为何,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日日向父亲打听他的消息。
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没多久寄回来十几张塞外风光图。
是他特意找画师画的,附上地理风俗,读起来比外面那些画本子有趣得多。
不过后面战事吃紧,收到风光图的次数渐渐少了。
反倒是我随父亲督军,与裴君哥哥一起照料后方养伤的将士,在军中待的时间多了些。
然后发现段演是残兵队伍里的常客,时不时拖着一身伤出现。
还总是盯着我递过去的那碗七珍汤走神。
我以为他是为了喝一碗汤故意弄得一身伤,其他将士听了不由笑出声,他一直都是这样,就算不上战场也总落一身伤。
我这才想起,在京中的时候,他也经常练武把自己练伤。
我当时还调侃说他这般马虎,是怎么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的。
他总是笑而不语。
再后来……
他又立了大功,直接受封玄衣侯,近先天子伺候。
我也到了阿爹想留都留不住的年纪,私下问我是对裴君哥哥有意还是对段演有意。
裴君哥哥虽好,可我既唤他一声哥哥,当是没有非分之想的。
阿爹笑了笑,没多久定下了我与段演的婚期。
那场婚礼自然是无比盛大的,盛大到京中百姓夹道两旁高声祝贺,先天子出面主持,百官上门拜贺,流水席三日不止。
夫君是自己心上人,也是阿爹眼中的良婿,成亲后待我如珠如宝,无微不至。
世上良人,莫过于此。
我以为余生都是这样美满。
直到我怀孕后,段演突然呈上我杨府意图谋反的证据,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阿爹头上……
13
我跑去质问段演,见到的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又清润无双的少年将军,而是咄咄逼人一身戾气的玄衣侯。
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看向我,尤其是看向我腹部的目光充满恶意。
还撤掉了我身边所有熟人,将我囚禁在侯府后院,派人严加看管。
那只他从北山坳里亲自为我抓的红狐也因替我传递消息,被他再次抓住一剑刺死。
我想不明白,为何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会突然变了个模样,如厉鬼索命。
只知那段时间,我终日惶惶,所有与阿爹、与杨府有关的消息只能从下人口中知晓。
直到裴君闯进侯府。
我才知杨府已经被满门抄斩……
裴君哥哥,我想回杨府看看。
身在侯府,我处处被人监视,要想为阿爹他们报仇为杨府雪冤,只有离开段演目光下的牢笼。
所以我演了一出假死的戏。
裴君提前在杨府做了手脚,接我回杨府那日,我便把自己锁在早已动过手脚的屋子。
而后让段演亲眼看着我点燃大火将自己烧死……
我以为他会气急败坏,没想到再次醒来,听到的是玄衣侯差点殉情。
我只觉虚伪恶心,让裴君熬了副堕胎药给我。
这孩子固然是他的,也是相府唯一的血脉。
裴君还想劝说,可我容不得自己生下仇人之子,毫不犹豫喝尽了碗中药。
这一喝,伤了气血,修养大半年才好转。
眼睛也被那场大火熏着,久久不好,留了隐疾。
京中风云渐平,杨府满门皆斩的悲剧逐渐被人们淡忘,人人谈的都是玄衣侯如何深情,妻死不复娶,还拒了天子招为驸马的意思。
又或说他疯魔,竟打了一口棺材在府中,夜夜祭奠亡妻。
我听了只觉讽刺至极,没日没夜只想让段演一无所有地去死。
只是不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我搬空了裴家的书楼,学习易容与针术,慢慢改变自己的声音和样貌。
两年后,先天子驾崩,陛下即位。
朝中势力更迭,曾经先天子身旁把持朝政的玄衣侯早已成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知时机一到,扮做程家女儿毛遂自荐到陛下面前,得了那赐婚圣旨入侯府。
怕掩饰不住仇恨,被人瞧出端倪,还用银针封了记忆。
14
我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落幕。
昔日盛极一时的侯府成了一片废墟,曾经风光无限的玄衣侯也葬身其中。
我拿着那份罪己书,入宫寻圣上。
却被程府下人告知,杨府平反的诏书已经昭告天下。
段演政敌在他葬身大火那日,把他这些年为恶的所有证据都呈到天子面前。
树倒猢狲散,曾经在段演手下做事的也都倒戈,落井下石。
陛下盛怒,命人鞭尸数日。
后将其尸首扔至乱葬岗,鹰犬啄食。
我以为大仇得报,该欣慰至极。
可听到段演落得这样的下场,心口骤然一痛,有些窒息。
我罪孽深重,别再脏了你的手。
他曾这样对我说。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会如此巧合,他前脚一走,后脚政敌就把证据呈到御前
还有最后那碗七珍汤,必然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杨曦——
我也不知怎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裴君扶着我进去扎针,我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有点高兴,阿爹和杨府终于清白了。
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哄着我。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抹干眼泪,推开他的手笑道:你帮我已经够多了。
他欲言又止,我只当做没看见。
当年杨府满门抄斩,不光是他陷害的,还有许多暗中落井下石的势力。
那副罪己书里面记下了所有参与的名字。
一个玄衣侯耽误裴君这么多年,本就是我自私之举,若是连剩下的喽啰都还要麻烦他,那我还有什么资格重振杨家门楣
至少这条路,该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完。
15
后记
承平二十四年冬,说书先生堂前满座。
讲的是玄衣侯恶行暴露,走投无路自焚于火。
讲的是杨府谋反案雪冤平反,杨府却无一人存活于世。
讲的是天子铲除异己,抄贬了朝堂半数官员。
讲的是程家除奸有功,安远伯加官进爵,程家女入宫为妃,风光无限,却意外病故于宫闱。
讲的是裴家公子弃了风流秉性,终身未娶。
讲的是京中多了位眼睛不太好但医术很好的女医师,治病不收钱,还送安神养息的灵香草香囊……
听客们热情高涨,拍手叫好。
却不知角落永远坐着故事当中的某位主人公。
那位主人公面纱遮面,脖颈间带着缺了一角的如意环佩,腰间挂着灵香草香囊。
有小孩子从她跟前跑过,总会多瞧上一眼……